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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史之策略︱重返经史与人间

 徒步者的收藏 2017-09-14



在讨论经史之学问题之前,首先应对此概念加以定义。经史传统为孔子开创,由于春秋末期官师治教分离,孔子遂援用鲁史制《春秋》,寓义于事,所谓“吾欲托之空言,不如载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至此义理与史事得以互相彰显。正如苏洵所言:“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此后无论是王阳明的“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抑或朱熹的“无时无处不致其戒谨恐惧之力”,还是章学诚明确提出的“知史学之本于春秋,知春秋将以经世”,均能看到这种义理(经)与致用(史)合一的精神。


所以,在经史并重的学术传统中,经典并不体现为一套凝滞的玄理思辨,而存在于古往今来历史人物的行事之中。经典不是空言三代圣王,而是一种有裨于世道人心的致用资源。正如黄宗羲所提倡的“学必原本于经术,而后不为蹈虚,必证明于史籍,而后足以应务。”总而言之,时空流转必然会产生的古典与现实的离隙,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仅仅希望逃遁到经典之中来解决困境无疑是懈怠的表现。经史并重其实就是要求学者既遵循经典的价值,又能够在时空流转的历史中秉持信念,与时偕行。


对徐复观而言,思想史就是用史学来凸显思想(经)的价值,在经过实证史学洗礼之后的时代重新塑立其文化精神。因此,他跳出“传统的疏释”与本体论的建构,而提倡“现代的纾释”与思想史,就是要在时势变迁中以经典之体开出史学之用,打破学者对经典文本的滞守,重新关注民生日用彝伦等问题。而这种重“行”的视角贯穿于徐复观先生对前代思想人物的审查上面,如他评论象山之学,便单捡出一个“事”字来,他认为“象山学说的真价”,不在别处,只在“象山在儒家精神中加强了社会性,自然也加强了事功性”。


这点看似是论象山,实则是他尊信的思想史研究准则,由于文章著述以及语录属于“思想”,而“行事”即是“史”,他所要做的,便是借学者之行事来推验其言论之发端,这便是孔子所说的“观其所由”。故他看重象山之学,便是要点明“发端”。由于象山之学重视初衷、本心。故徐复观在解释象山“辨志”时,便直言:“辨志是把时文、意见这些包装品一起戳破,以露出一个赤裸裸的人,使是非善恶无所遁形” ,此话不仅有修养论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徐复观是将这种修养论的证悟方法贯通到思想史研究上。


因此,徐复观的思想史不是梳理学案渊源,而是要从实行实事反证其心,是要穿透各种意见呈现学人知与行间的关系。所以,在徐眼中,无论是心学本体论还是考据派,通通偏于一端,未能得学术的整全。正如章学诚所批判的:“训诂流为解义,则名物必得义理而通。义理不切事情,则玄虚飘渺,愈支愈离。”而他所要践行的,就是要重返以史通经的整全视野。纵观徐先生思想史研究,无不体现着一位慨然肩负国家道义智识分子的担当。他作为新儒家,绝不蹈空于义理、玄思空诠,而是以史解经,以古人之言为刚克之具。如章学诚所言:“不特志古之道不宜中辍,亦正以其心力营于世法。”也正因此,他以思想史绝不仅是书斋中的治学之法,更是其个人亲身履践的一条经世之道,正如他自己所说,自民国卅八年开始,他始着笔著文,然而他所写的文字,绝不是“孤踪独往,不食人间烟火的文章”,而“常是倾注自己的心血,以直接承担着时代的某一问题。……每篇文字中,尽管夹杂有许多的委曲,但总流露有几句真切的话,以与时代的呼吸相通。”这种行事作风,在他看来正是踵继古圣先贤的道路,因为“孔子孟子,他们对当时君臣们的谆谆告诫,实际就是他们的时论文章,这都是圣贤志业之所存,亦即国家命运之所系。”


通过分析徐先生的思想史方法,不难发现,他绝非局限于对心学或哲学框架进行修正,更绝不止于儒家的担当感,而是具有明确的学术考虑。正如余英时先生对海外三位“新儒家”的论断:唐君毅先生“是以文化、哲学为主要的工作范围”;牟宗三先生“是以儒家的形而上学为中心”;而徐复观先生“以实际的政治工作的经验,反应了对历史更深刻的认识”。这就不仅指明了“新儒家”绝非一个仅关注本体论建构的哲学阵营,而是具有多层次、多面相的学者共同体;更指出了徐复观以政治、历史为双翼的独特的治学路径。如本文所言,徐复观的思考绝非只是对形上学的反动。民国以降,无论民众还是学者均已接受古史辨派实证主义的学术洗礼,儒学传统的解释范式亟需应对。摆在儒学者眼前的要务是:如何在实证史学已具有的合法性的基础上,重新诠释经典,焕发其本有之价值,再度化民成俗。


诚然,古史辨派使得经典去魅,其后果使得古典学术乃至政制与社会结构发生颠覆性转型。但是学者终究无法否认辨伪学、出土文献、制度史等研究方法在古典学领域的正当性。倘若说宋儒因民众崇信佛教,因此敢于出入佛老再返归六经,构建出一套儒学本体论。那么摆给民国儒者的挑战已经是——能否有勇气遁入实证派史学,并建构一套思想史方法来接引世俗民众?由此反观以熊十力为首的尊经派学者,其纵有坚毅笃信之信念,但毕竟仅限于个人秉持的准则与信仰,其所构建的心学框架虽然赓续并超越前代儒者,但无疑只是儒学话语体系内部的一次推进,恰恰逃避了当时学者应承担的这一责任。正如李维武先生所言:“尽管现代新儒家的形上义理在哲学家的圈子里影响日盛,但对于社会生活于广大民众来说是没有什么影响的。”相反,新儒家群体中,徐复观治思想史的用心绝非滞守在儒家原有的阵地上,诉求别人接受儒家的信仰,而是援用实证史学的手法,推验先秦两汉等时期儒者所处的历史语境,继而彰显思想者的个体生命,以史解经,用思想史的方法进行“现代的疏释”,维持了儒学精神在庶民社会继续传播的可能。



赘    语


虽然徐复观与熊十力二人有师徒之谊,但实际上,徐与熊的治学路向呈现出很大的歧异。此前,李维武先生认为徐复观“从心学路向出发,对熊十力诸师友重建中国哲学本体论的工作进行了批评和解构,形成了独树一帜的消解形而上学的主张。”继而又强调,尽管徐复观反形而上学,但是“他是在现代新儒学的心学路向基础上提出的”。这么一来,熊、徐二人的差异就被解释成了新儒家学派内部的争论。诚然,熊、徐二人是鄂东之地同乡,更有着师徒之情,李维武先生更认为他们的学脉可追溯自道信、弘忍开启的蕲、黄地区禅宗心学。然而,笔者认为,在讨论近代学人时,不宜仅从表面呈现的乡土、交游等关系划分派系,做门户式的论断。而应从学者本身的学术诉求出发,理解其治学路径。


在对徐复观学术的分析上,学者往往因熊、徐二人的师徒关系,径直将徐视为熊十力心学谱系的传承者,更将徐与熊的差异置于20世纪哲学内部消解形而上学的思潮中进行理解。这种预设的学术谱系,难免将徐复观的思想狭义地视作哲学界内部的歧异,而忽视了民国学者通经治史的整全学养。这不仅掩盖了学者对自身治学归旨的定位,更致使“港台新儒家”被后人诬为“心性儒学”的代名词。其实,徐本身就是新儒家中的一个异类,一方面由于他偏史学的治学路数,被一些学者剔除出“新儒家”的阵营。另一方面,则是他密切关注时政并勾勒思想与政治关系的手法,更与熊派以心学为宗的弟子群体大相径庭。由此,笔者认为应将徐复观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重新审视徐、熊二人的关系,继而分析他的学术取径与研究技法。



思想史研究公众号连续推出三期关于徐复观思想史的方法,至此完结。内容主要节取自王晨光(武汉大学博士生)的《作为史家的新儒家——论徐复观与熊十力的歧异及其思想史策略》,该文原载于《孔子研究》2017年第3期。感谢朋友们的持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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