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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1 期 握 手 ● 方英文 肖仁在一个非常有名的剧团里工作。这个剧团曾出访过五大洲三十七个国家和地区，无数次为元首一类的大人物演出过。无需多言，剧团自然出过许多名扬四方的艺术家以及他们的风流韵事。 但肖仁没有一点儿知名度，因为他只是一个拉大幕的。难道拉大幕不重要？假如正演到精彩处他将大幕迅速拉上，或者该拉时偏不拉让演员的“扎势”(造型)没法收场，那会怎样呢？结果是不难想象的。事实上肖仁在他几十年的拉大幕生涯中，从未出过半次差错。他的拉幕时间准确无误，拉幕速度之缓急完全按照导演的要求，为演出的完美做出了不可或缺的贡献。 纵然肖仁如此敬业，可还是无人知道他的重要。世上有许多非常重要的劳动，却命定了你干到死也不会引人注目，比如拉大幕。在剧团里，肖仁永远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就像是街上随处丢弃的烟蒂，没有谁理会他的存在。 所以，肖仁经常感到寂寞与委屈。 他最委屈的是，他虽然见过许多大人物并和大人物握过手，但大人物却从未看过他一眼。每逢有大人物光临，演出结束时，肖仁总是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拉上大幕，十秒钟后又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拉开大幕——此时，所有的演职人员排列舞台面朝观众，有节奏地鼓着掌，恭候大人物上来接见、合影。肖仁总是站在右边的第一位置，那正是大人物登台的方向。就是说，大人物在登上舞台接见演员时，将首先跟肖仁握手。 是的，大人物首先跟肖仁握手。问题是，大人物只是伸出手，手指头却从不弯曲。这意味着大人物没兴趣跟肖仁握手，只是奖赏肖仁，让肖仁握一下手而已。这也难怪，大人物的手每天要被多少人握，哪还有气力握别人的手呢？再说大人物日理万机，大人物在登上舞台之前，早就把慈爱的目光投向舞台正中央——那儿向来站着最漂亮的女演员。那是精英中的精英、花朵中的花朵，粉嫩，华艳，玉颈摇而流盼飞，那霓裳羽衣呵护着的标致身段，散放出一涟涟荷风兰气……大人物无论有多大，本质上也终归跟我们小人物一样，也经常被罕见的美色弄得立场不稳、头晕目眩……所以大人物在伸出手让肖仁及其他男人握时，是可以理解的心不在焉敷衍了事，蜻蜓点水般，稍一接触，旋即抽掉……肖仁曾多次要抓住大人物的手，要紧紧地抓住不放，看他如何！他抽不出他的手，就会看上肖仁一眼，他的理想就实现了！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因为这样无异于演员强迫观众鼓掌，实在没意思极了。 肖仁苦思冥想了许多日子，终于想出个妙法。 那次演出是为了纪念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节日。当然有大人物亲自来观看，而且是依照官阶为序来了一溜儿大人物。大人物一律着正装，为的是电视直播。演出结束，大人物照例要亲自上台，亲自接见演员，亲自握手，亲自即席演说、慰问嘉勉，然后亲自合影。 最大的人物率领比较大的人物从右边登上舞台。他们目光游移，最终定焦于舞台中央的粉黛。自然，最大的人物一登上台沿儿就把手伸向肖仁了，虽然眼睛并不去看肖仁。大人物本想伸出手让肖仁一握便抽走，不料此人手上握了一根香肠！大人物好生奇怪，下意识地勾了脑袋看肖仁的手，而肖仁的手上并没有香肠——只见肖仁握着拳头，一根食指端端地探将出来，仿佛指路似的…… 于是大人物抬头了。大人物的目光从肖仁的食指往上抬移，移动到肖仁的脸上——那是一张毫无特色的俗脸，脸上摁着一对和善的小眼睛——于是大人物微笑着说：“你这个同志呀，还挺幽默的！” 肖仁激动得张大嘴巴，显然是想表达感恩之情，却因激动过分而吐不出半个字来。这无疑是肖仁拉大幕生涯中最辉煌的一个瞬间。他原只想大人物能够看他一眼，仅仅只是看他一眼；没想到大人物不仅看了他，还冲他微笑；不仅冲他微笑，还冲他说了话！ 几天后，肖仁就退休了。他已六十一岁，单位早就劝他退休，但他找了种种不是理由的理由坚持不退。可是这回，他半个条件也没提，就平生无悔心满意足地退休了。 作者简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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