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姚尧精读《资治通鉴》 第1集-5集

 昵称39908001 2017-09-24
  公元前403年 戊寅

  周威烈王 二十三年

  【原文】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白话】(周威烈王)首次分封晋国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国君。

  【姚注】晋国始封于周成王时期,首任国君是武王之子、成王之弟姬虞,国名最初是“唐”,其子姬燮继位后改国名为“晋”。在长年的权力争夺和分裂内乱中,晋国公族宗室日渐凋零,政权和土地逐步被诸卿大夫所攫取。至春秋中期,晋国政局由十余家卿大夫所控制。经过更加激烈的兼并,至春秋晚期就只剩下赵、魏、韩、智、范、中行氏六家,即所谓“六卿”。公元前458年(晋出公十七年),智、赵、魏、韩四家共同瓜分了范氏和中行氏的领地。前453年(晋哀公四年),赵、魏、韩三家联手灭智。此后,晋国领土中仅剩绛和曲沃两座城邑由国君控制,其余皆为赵、魏、韩三家所有。前403年,周威烈王正式册封赵、魏、韩三家为诸侯国君,史称“三家分晋”。司马光认为这是中国历史非常重要的分水岭,《资治通鉴》即是由此年开始写起。为此,他还特别撰写了长达一千多字的评论。

  【原文】臣光曰: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白话】臣司马光认为:我听说天子的职责中最重要的是维护礼教,礼教中最重要的是区分等级,等级中最重要的是匡正名分。什么是礼教?礼教就是纲纪。什么是等级?等级就是君臣上下有别。什么是名分?名分就是公、侯、卿、大夫这些官爵身份的高低。

  【原文】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白话】以四海之幅员辽阔,万民之人数众多,却都不得不受制于某一位统治者。即便是才能出众、智慧超群之人,也终究不敢不为统治者奔走服务,这难道不是因为有礼教作为纲纪吗?所以,天子统领三公,三公督率诸侯国君,诸侯国君节制卿大夫,卿大夫治理士人百姓。高贵者支配低贱者,而低贱者接受高贵者的支配。在上者驱使在下者,就好像是人的心腹运用手足;在下者侍奉在上者,就好像是人的手足保卫心腹,树的枝叶保护本根。这样,才能上下互相保护配合,使得国家得到长治久安。所以说:在天子的职责中没有比维护礼教更重要的了。

  【原文】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春秋》抑诸侯,尊周室,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①也。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②;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③。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白话】周文王在推演《易经》的排序时,以乾、坤两卦为首位。对此,孔子解释道:“天在上为尊,地在下为卑,由此确定乾坤的位置。天地的尊卑确定后,人事的贵贱也就明确了。”这就是在说,君臣之间的上下就像天地一样不能互换更改。《春秋》这本书在记载史料时,刻意贬抑制诸侯国君,尊崇周王室。但凡是周王室的人,即便其身份地位不高,也要在排序时将其置于诸侯国君之上,足见圣人(孔子)对于君臣分际的特别重视。如果不是因为这边碰到夏桀、商纣这样的昏庸暴君,那边又遇上商汤、周武那样的仁德明主,使得人民归附而上天保佑的话,君臣之间的名分就应当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竭力维持。因此,如果微子代纣王而担任商王,那么由成汤创立的商王朝基业就可以永配上天;如果季札担任吴国的国君,那么开国祖先吴太伯的祭祀也不会中断。然而,这两位宁可国家灭亡也不担任君主,实在是因为礼教大节绝不可遭到破坏。所以说:礼教中最重要的就是等级。

  【姚注】

  ①惓惓,音quán,恳切、忠谨的样子。

  ②微子,商王帝乙的长子,商纣王的庶兄。商纣王继位后,微子因多次劝谏不从而逃离。

  ③季札,吴王梦寿之第四子。梦寿有四子,长子名诸樊,次子名馀祭,三子名馀昧,四子名季札。梦寿生前曾有意立季札为君,因季札坚辞不受而改立长子诸樊。梦寿死后,诸樊继位,在丧期满后有意将王位让给季札,季札再次坚辞不受。彼时,吴国人皆有意立季札,于是季札离开王室,像普通百姓一样耕作,吴人这才作罢。前548年,吴王诸樊去世,临终前留下遗言将王位传给二弟馀祭,且此后要一直这样兄终弟及传下去,直至王位传到季札手中,以实现父王梦寿之生前夙愿。前531年,吴王馀祭去世,临终前依诸樊之言将王位传给三弟馀昧。前527年,吴王馀樊去世,临终前依言将王位传给四弟季札,这次季札再次拒绝并逃离。吴人无奈之下,只好将立馀昧之子僚为吴王。

  【姚论】司马光上一段先阐述礼教的重要,紧接着这一段阐述等级的重要,因为礼教进一步落实就是等级。然而,司马光的这段论述不管是在论据上,还是在论证上,都有非常严重的错误。司马光说,除非遇到了“桀纣之暴,汤武之仁”,否则都应该去用生命捍卫君臣之分。这句话乍看起来颇有道理,可事实上,由于它给出的标准太过极端而又模糊,以至于在政治实践中必定会引起混乱。举例来说,如果君虽然是暴君,但却没有暴到桀纣那种程度,那还要不要用生命捍卫君臣之分?如果臣虽然仁德,却也没有仁德到汤武那种程度,那还要不要用生命捍卫君臣之分?如果君是桀纣,而臣却非汤武,那还要不要用生命捍卫君臣之分?如果君非桀纣,而臣是汤武,又要不要用生命捍卫君臣之分?再说了,桀纣真如传说中那般昏庸暴虐吗?汤武真如传说中那般英明仁德吗?恐怕未必,就连孔子的学生子贡也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意思是说:商纣王并不如传说中的那么坏,所以君子千万不能沦落到失败低下的位置,一旦如此,那天下的坏事就都要归到他头上了。甚至,我们应该反过来说,就是因为有太多人不守君臣之分,帮助汤武打败了桀纣,汤武才变成了英明仁德之君,而桀纣也才成了昏庸暴虐之君。至于司马光用来作为论据的两个道德楷模,更是经不起推敲。

  先说微子,他虽是纣王的长兄,但他是庶子,因母亲身份低贱而根本不具有继承王位的资格(帝乙长子曰微子启,启母贱,不得嗣)。商纣王虽然是弟弟,但他的母亲是正宫王后,他自己是嫡子,继承王位是理所当然的(少子辛,辛母正后,辛为嗣。帝乙崩,子辛立,是为帝辛,天下谓之纣——《史记·殷本纪》)。因此,司马光所谓的“微子代纣”根本就是个伪命题,因为微子根本就不具备此项资格,也根本没有人会支持他这么做。不仅如此,微子的道德水准也非常值得怀疑。周武王灭商后,微子持殷商的祭器来到周武王的军门前,脱衣露肉,双手反绑,左边的随从牵着羊,右边的随从拿着茅,自己则用膝盖爬行以恳求周武王的宽恕。于是,周武王释放了微子,恢复了他原先的爵位。(周武王伐纣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于军门,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于是武王乃释微子,复其位如故。——《史记·宋微子世家》)史书上说微子贤能,但除了曾经劝谏过商纣王,劝谏不从就逃跑外,还真看不出有什么贤能之处。当时,远居在孤竹国(今河北秦皇岛一带)、与商王朝关系疏远、原本准备投奔周文王的伯夷叔齐,在途中遇到周武王伐纣大军时,曾极力叩马劝谏他不要“以臣弑君”,更不应该在父亲新丧之际就大动干戈。在得知周武王灭商成功的消息后,二人发誓不食周粟,宁肯饿死在首阳山上。相比之下,作为正宗的殷商王室,纣王的亲哥哥微子,在劝谏不从后逃跑避祸也就罢了,却居然还在武王灭商成功之际,持殷商的祭器来到武王的军门之前,肉袒面缚,膝行求饶,其道德品格实在令人难以恭维。殷商固然是亡在纣王手中,但司马光说如果微子能够代纣为商王,则殷商的王业就能永配上天,恐怕也很难说得过去。

  再说季札。司马光认为季札不肯担任吴王是为了维护礼教,而礼教最重要的就是等级,就是臣要听君的话,子要听父的话,弟要听兄的话。可是,季札的君让他继位而他就是不听,这岂非不忠?季札的父让他继位而他就是不听,这岂非不孝?季札的兄让他继位而他就是不听,这岂非是不悌?全国百姓都让他继位而他就是不听,这岂非不仁?司马光说他是维护礼教等级,我真搞不懂他究竟维护在哪了?或许季札最初还能以“弟弟在排序上不能逾越哥哥”为借口而不继任吴王,结果诸樊兄弟还特意一个接一个地传递下来,为的就是排名第四的季札能够名正言顺的继位。可是,季札仍然在三哥馀昧死后拒绝继位,你这又是什么道理?如果说季札认为按照礼教必须父死子继而不能兄终弟及的话,那他当初就必须坚决反对三位兄长之间的继承关系,否则就是眼睁睁看着三位兄长破坏礼教。如果说季札认为兄终弟及没有错的话,那他又有什么理由违背父兄之命而拒绝继位呢?他已经是当仁不让,无可逃避了啊!所以,按照司马光的逻辑,季札不但不是什么礼教的坚定维护者,恰恰相反,他是个礼教的彻底破坏者,因为无论是为臣、为子、还是为弟,他都没有做到伏死守节,而显然他的父兄都“非有桀纣之暴”。

  季札破坏礼教的结果,是导致吴国没过多久就发生了宫廷政变、骨肉相残。在季札拒绝继任吴王之后,吴人立老三馀昧之子僚为吴王,因为僚是现任吴王之子(于是吴人曰:“先王有命,兄卒弟代立,必致季子。季子今逃位,则王馀昧后立。今卒,其子当代。”乃立王馀昧之子僚为王——《史记·吴太伯世家》)。可是这样一来,吴国的公子光不干了。公子光是老大诸樊之子,他认为,按照兄终弟及的原则,老三馀昧死后应该由老四季札继位。现在既然季札不肯继位,兄终弟及的路线走不下去,还得回到父死子继的话,那当然得是由老大诸樊的儿子继位了,怎么能轮到老三馀昧的儿子继位呢?(公子光者,王诸樊之子也。常以为吾父兄弟四人,当传至季子。季子即不受国,光父先立。即不传季子,光当立。——《史记·吴太伯世家》)

  于是,公子光暗中招贤纳士,意图刺杀吴王僚,并最终通过专诸刺杀成功,夺得了王位,是为吴王阖闾。可以说,这场宫廷悲剧完全是由季札破坏礼教所导致的,司马光却说“如果季札继任吴王,那么开国祖先吴太伯的祭祀就不会中断。可是季札为了维护礼教大节不遭破坏,宁可国家灭亡也在所不惜”,这当真是匪夷所思,莫名其妙。更何况,吴王阖闾是吴王梦寿的长子长孙,他当吴王怎么就让吴太伯的祭祀因此中断了吗?此外,吴王阖闾也并非昏君,相反他还是位雄才大略之主。短短几年时间,吴王阖闾就做到了国富民强,兵精粮足,之后重用伍子胥和孙武等不世出的奇才,攻破楚国都城,称霸中原。吴国日后灭亡,是在阖闾之子夫差继位后因志得意满而放松警惕,最终被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偷袭得手,但这无论如何怪不到当初的季札不肯继位头上吧?怎么能说是季札为了维护礼教而宁可亡国呢?

  由此观之,司马光这段论述貌似言之凿凿,实则漏洞百出,令人难以恭维。

  【原文】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在哉?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①,辞邑而请繁缨②,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保故也。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易》曰:“履霜,坚冰至”,《书》曰:“一日二日万几”,谓此类也。故曰:分莫大于名也。

  【白话】所谓礼教的精义,就在于能分辨贵贱,排列亲疏,裁决是非,处理事务。没有名位,就不能显扬;没有器物,就不能表现。只有用不同的名位来分别称呼,用不同的器物来分别标记,然后才能够上下分明,井然有序,这也正是礼教的根本所在。如果名位和器物都不要了,那么礼教又怎么能够单独存在呢?当年,仲叔于奚曾经为卫国立有大功,但在论功行赏之时,他却谢绝赏赐的封地,而却请求允许使用象征贵族身份的繁缨。对此,孔子认为不如多赏赐他一些封地,因为封地多给点少给点没关系,但唯独名位和器物是不能随便乱给的,那是君权的象征。如果不坚持政治原则,那么国家就会跟着灭亡。卫国的国君期待孔子能为他处理政事,但孔子却认为首要之事在于正名,因为名位不正就会使得老百姓手足无措。繁缨,这只是个小玩意,但孔子却对其倍加珍惜。正名,这只是个细节,孔子却将其置于优先。这实在是因为一旦名位和器物混乱,那么上下关系就无法维持了。任何事物,没有不是产生于细微之处而逐渐发展变大的。圣人在思考问题时眼光长远,所以能够谨慎地处理细节问题,从而一开始就把事情做好。普通人则由于见识短浅,所以每次都要等问题严重后再来处理。处治细节上的问题,用力小而成效大;挽救已经显著的弊端,则竭尽全力也未必能够成功。《易经》上说:“当你发现脚上踩着霜时,就应该知道结冰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了。”《尚书》上说:“每天都要处理成千上万的日常琐事”,谈的都是这类问题。所以说:维护等级最重要的就是匡正名位。

  【姚注】

  ①仲叔于奚,复姓仲叔,名于奚。公元前589年,卫国与齐国在新筑交战,结果卫军大败。幸好在新筑平民仲叔于奚的领兵救援下,卫军统帅孙良夫才得以逃脱危难,将军队带回国。为此,卫穆侯本拟赏赐他一处封邑,但仲叔于奚谢绝了,他想要的是卫穆侯准许他使用贵族才能使用的繁缨,而卫穆侯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

  ②繁缨:指古代天子、诸侯所用辂马的带饰,是贵族身份的象征。繁,音pán,是马颈上的饰物;缨,是马胸前的饰物。

  【姚论】司马光在上一段阐述了等级的重要后,这一段紧接着阐述名位的重要,因为礼教进一步落实就是名位和器物。司马光以仲叔于奚和孔子的故事为案例,指出正名的重要意义,尤其是它不能因军功大小而改变混乱。可我们也知道,后世商鞅变法的核心之一就是奖励军功(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史记·商君列传》)。重出身,还是重军功,这是儒法之争的主要分歧之一,今后我们还会多次谈到。以历史的眼光来看,法家思想更能顺应潮流的发展。在这个问题上,孔子和司马光都是有差错的。

  【原文】呜呼!幽、厉失德,周道日衰,纲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礼之大体什丧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何以言之?昔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①,请隧于襄王②,襄王不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③,又何请焉!”文公于是惧而不能违。

  【白话】呜呼!自从周幽王、周厉王失德以来,周朝的运道日益衰退,政治纲纪散乱崩坏,处下位的反过来欺凌处上位的,处上位的权威被取代。诸侯国君不经周天子同意就恣意征讨他国,卿大夫则擅自干预国内的朝政。从大体来看,礼教十成中已有七八成遭到沦丧了。然而,周文王、周武王开创的基业之所以还能够延绵不绝,正是因为周朝的后裔仍然能够坚守名分的缘故。为什么这样说呢?当年晋文公曾对周王室建有大功,为此他请求周襄王准许他死后使用天子才可以用的“隧葬”的礼仪。对此,周襄王没有同意,回复他说:“这是天子的礼仪。既然没有改朝换代,就不可以允许有两个天子。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叔父您也是会极力反对的。否则的话,叔父您有的是土地,大可以自行举办隧葬之礼,又何必来请示我呢?”于是晋文公因畏惧而终究没有敢违反礼教。

  【姚注】

  ①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前637年,周襄王为笼络翟人而立翟国女子为后。前636年,周襄王又废黜翟后,引来翟人兴师问罪。同时,周襄王的继母惠后想立自己的儿子叔带为王,遂派党羽作为翟人内应,引导翟人攻入都城。周襄王仓皇逃往郑国,被安排居住在泛邑。前635年,晋文公出兵护送周襄王回京重夺王位,杀死了叔带。

  ②请隧:请求死后可以通过隧道下葬。按照礼制,只有天子死后下葬时才能先凿个隧道,通过隧道将棺材抬至墓穴。诸侯国君死后下葬,只能是将棺材是从地面用绳直接缒下至墓穴。

  ③叔父:晋文公和周天子都是姬姓,古时天子称同姓诸侯为叔父或伯父。

  【姚论】周襄王对晋文公的答复,前半段出自《左传》,后半段节选自《国语》,司马光把这两段拼在一起,给读者的感觉是襄王义正言辞地拒绝,文公因畏惧而不敢有违。可事实却并不完全如此,《左传》的部分(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是全文摘录,而《国语》的部分(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请焉!)只是摘取了襄王长篇大论中的最后一句。倘若读到《国语》中的答复全文,读者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现全文摘录如下:

  晋文公既定襄王于郏,王劳之以地,辞,请隧焉。王弗许,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其馀,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宁宇,以顺及天地,无逢其灾害。先王岂有赖焉?内官不过九御,外官不过九品,足以供给神祇而已,岂敢厌纵其耳目心腹,以乱百度?亦唯是死生之服物采章,以临长百姓而轻重布之,王何异之有?

  今天降祸灾於周室,余一人仅亦守府,又不佞以勤叔父,而班先王之大物以赏私德,其叔父实应且憎,以非余一人,余一人岂敢有爱也?先民有言曰:‘改玉改行。’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以创制天下,自显庸也,而缩取备物,以镇抚百姓,余一人其流辟於裔土,何辞之有与?若犹是姬姓也,尚将列为公侯,以复先王之职,大物其未可改也。叔父其茂昭明德,物将自至,余何敢以私劳变前之大章,以忝天下,其若先王与百姓何?何政令之为也?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余安能知之?”

  文公遂不敢请,受地而还。

  我们看周襄王的答复全文,他首先花了大量的篇幅阐述礼仪制度的重要性,如果不能坚守住这些礼仪制度,那天子就完全没有权威了。这话自然是没有错,但问题在于晋文公难道不知道这些吗?晋文公当然知道,周襄王也知道晋文公知道。可周襄王明知道晋文公知道,却为何还要花大量篇幅来阐述呢?因为周襄王没有实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否则真要以天子的权威,周襄王只要如《左传》中的一句“王章也”就足以把晋文公打发了,何至于喋喋不休地扯出那么长一大串?

  紧接着,周襄王再次承认了自己的无能,感谢了晋文公的恩德,但其它感谢方式可以有,天子礼仪是真不能同意。因为这样一来,自己这个天子就根本不像天子,其它诸侯也不会拿他当天子看了。所以接下来,周襄王用半哀求半悲愤的口吻说:“如果叔父您能将德政发扬光大,统一天下而后改朝换代,那么您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天子,自然就可以使用天子的服饰礼仪,而我也许已经被您流放边疆,那又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如果叔父您仍然保持姬姓,还是只位列公侯的话,那就不要使用天子的礼仪了。我觉得叔父您还是应该努力弘扬德政,那么您想要的东西,该来自然都会来的。您现在让我为了答谢您的恩德而改变天子礼仪,那让我如何向祖先交待,又如何向百姓交待,又如何能再推行政令。要不然的话,叔父您有的是土地,以后自己挖隧道举行葬礼就是了,我又怎么样呢?”

  由此可见,周襄王完全没有司马光《资治通鉴》中所表现的那样义正言辞的权威。事实上,他已经彻底被晋文公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就像汉献帝被曹操逼到无路可走一样。周襄王的态度非常明显:要么就你来当这个天子,那样你自己想怎样就是怎样。既然你还愿意让我当这个天子,就拜托你给我最基本的尊严。其实你想干什么,我哪里还敢管得了你?你自己去做就是了,何必还要逼着我同意,我还能有点面子吗?

  如果晋文公心里真的尊重周天子,就根本不会提出这样非分的请求。就算他因为内心实在想要而终于忍不住提出非分之请,那也不会听完周襄王如此哀怨的长篇大论,而是应该在周襄王刚开口拒绝就立刻请罪认错。显然,《国语》说文公“遂不敢请”是比较贴切的,《资治通鉴》说文公“惧而不能违”则言过其实。如果非要说晋文公有什么好畏惧的,那也是自己的实力还不够强大,所以他非常务实地放弃了“请隧”的虚名,而选择接受周襄王赐予的大量土地,以扩充自己的势力。

  前632年,即文公请隧后又过了三年,晋文公在温邑会见诸侯,想由自己率领诸侯来朝见周天子。可是,晋文公又担心自己的势力不够大,怕有诸侯会背叛自己,遂派人去通知周襄王到河阳来。孔子在读史书看到关于晋文公的这段记载后说:“诸侯是不能召见天子的,所以我在作《春秋》时将这件事写成“周天子在河阳打猎”,就是要对其用一种隐讳的说法。”(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史记·晋世家》)

  正是在这次会盟上,正式奠定了晋文公的霸主地位,而周天子这次也不得不亲自出面配合晋文公演出。由此可见,畏惧礼教的从来就不是晋文公这样的雄主,而只是孔子和司马光这样的儒家学者。只有他们,才会整天在礼教没有被破坏时声嘶力竭要维护礼教,在礼教破坏后又拿不出什么解决方案,只能是千方百计打圆场,甚至不惜为此删减文字、篡改用辞。

  【原文】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

  【白话】因此,当周王室的土地已不比曹国和滕国更大,周王室管辖的人口已不比邾国和莒国多时,却仍然能在这数百年来充当天下共主,即便是晋、楚、齐、秦那样的强国也不敢有所欺凌,这是为什么呢?只不过是因为周天子还保有天子名分的缘故罢了。至于鲁国的季氏、齐国的田常、楚国的白公胜、晋国的智伯,以他们自身的权势,已足以驱逐国君而自立。然而,他们之所以终究不敢这样做,难道是因为力量不够或心中不忍吗?不是的,那只不过是因为恐惧僭犯名分而招致天下人的一致讨伐罢了。现在晋国的三家大夫欺凌蔑视国君,将晋国瓜分了,周天子不但不能派兵征讨,反而对他们擢升加封,使他们得以位于诸侯国君之列,这就使得周王朝最后仅存的一点天子名分都无法守住而彻底放弃了。那么,先王流传下来的礼教到此就算是丧失干净了!

  【姚论】司马光为了论证礼教名分有震慑权臣不敢“逐君而自为”的功效,列举了季氏、田常、白公、智伯四人为案例。遗憾的是,他这次又犯了严重的举证错误。其中错得最离谱的是“白公之于楚”。

  前481年,白公在朝堂上袭击并杀死了楚国重臣令尹子西、子綦,又劫持了楚惠王,将他软禁起来后也准备杀死,只是由于楚惠王的随从背着他逃走了才作罢。于是,白公自立为楚王。一个多月后,楚惠王的属下和前来援救的叶公联合进攻并杀死了白公,楚惠王由此复位。可见,在这个案例中,白公既驱逐国君,又自立为王,完全不存在司马光所谓不敢“逐君而自为”的问题。

  接着说田常。田常,即陈恒。田氏本陈国公族之后,汉代为避文帝刘恒的名讳,宋代为避真宗赵恒的名讳,是以后世史书多称其为田常。齐简公在位时,田常与监止担任左右丞相。田常内心非常忌恨监止,而监止的族人子我也正想方设法除掉田常。齐简公内心偏向监止和子我一方,却又迟迟不能处理田常。最终,双方交战的结果是田常获得胜利,子我与监止败亡。齐简公也只能跟着逃走,在逃亡途中被田常的属下抓住并杀死,田常拥立简公的弟弟为国君,是为齐平公。可见,田常何曾如司马光所说的不敢“逐君”?他都已经弑君了。当然,田常确实还没有自立为君,但他已经完全掌控朝政,国君只是他手中的傀儡。约一百年后,田常的曾孙田和废齐康公而自立为国君,并且得到了周天子的承认,史称“田氏代齐”。显然,田常没有自立为君,并非全因对礼教有太多畏惧,只是觉得眼下的时机尚不成熟。就如同曹操没有以魏代汉,司马昭没有以晋代魏,只是想把这事交给儿子来办而已。

  再说季氏。鲁桓公有四个儿子,分别是庆父、同、牙、友。桓公死后,嫡长子同继承了君位,是为鲁庄公。其余三子就是后来的孟孙氏、叔孙氏和季孙氏三大家族的始祖,因其皆出自于鲁桓公之后,所以又被称为“三桓”。自宣公时代起,鲁国公室日益衰落,国政逐渐被三桓所操纵。三桓之中,又以季孙氏的势力最为强大,季平子驱逐过鲁昭公,季康子又驱逐过鲁哀公。因此司马光所谓的不敢逐君,在季氏这里同样是不成立的。至于季氏之所以没有自立为君,主要是因为他势力还不够大。虽说是三桓中实力最强的,但还远没有强到可以无视孟孙氏和叔孙氏的程度。事实上,季孙氏是需要通过与孟孙、叔孙两家的紧密合作,才能一起对抗鲁君、掌控朝政的,又怎么可能自立为君呢?

  最后说智伯。智伯的情况与季氏非常接近,他虽然也是晋国大夫中实力最强的,曾经驱逐过晋出公,但赵、魏、韩三家的实力同样不弱,并且最终就是赵、魏、韩三家联手灭了智伯,那么智伯又怎么可能自立为君呢?

  综上所述,当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司马光的“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这句话时,就会发现里面漏洞百出。首先,这四家权臣都曾经驱逐过自己的国君,根本不存在什么“不敢逐君”的问题。至于“自为”,白公是自己就做了的,田常是留给后代做的,季氏和智伯是因为实力不够而没法做的,但他们都只是自认为时机成熟时就做,时机不成熟时就不做,都根本不存在什么因为畏惧礼教的问题。

  【原文】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微弱,三晋强盛,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白话】也许有人认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周王室已经非常衰弱,而三晋的势力则非常强盛,就算周王室想不承认三晋,那又有什么用呢?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三晋的势力虽强,可他们如果胆敢不顾天下人讨伐而违背道义、侵犯礼教的话,就不必来请求周天子批准,自立为诸侯国君就是了。如果没有向周天子请求批准就自立为君,那就是叛逆之臣。天下如果有像齐桓公、晋文公这样的诸侯国君,就必定会尊奉礼义而去征讨。现在三晋已经向天子请封,而天子又批准了,那就是奉天子之命而成为诸侯国君的,谁还能去征讨他?所以,三晋被列于诸侯,不是三晋破坏礼教,而是周天子自己破坏了礼教。

  【姚论】司马光认为只要周天子坚持原则,就一定能够守住礼教名分,但他的论证同样是漏洞百出。

  首先,司马光说,“虽然三晋实力很强,但如果他们真敢侵犯礼教的话,那就不必请示周天子,自立为诸侯国君就可以了。他们之所以还要请示周天子,就足以表明他们不敢侵犯礼教。”这个推断显然是有逻辑问题的,对于三晋来说,当然是先请示周天子,周天子不同意再采取其它强硬手段。就好比某人要进入房门的话必定是先拿钥匙开锁,如果开不了锁就会想办法把锁撬了,如果锁撬不开才会考虑破门而入,哪有一个人不先尝试简单便捷手段就直接使用复杂暴力手段的?因此,司马光以三晋请示周天子为由就断定其不敢自立为君,就相当于看到某人用钥匙开锁进门就断言它不敢破门而入一样可笑。

  其次,司马光说,“如果三晋不经请示而自立,就属于叛逆之臣。天下如果有齐桓公、晋文公这样的诸侯国君,就会尊奉礼仪而征讨。”显然,司马光的说法是一种假设,假设天下有齐桓公、晋文公就如何如何。可问题来了,当时的天下有齐桓公、晋文公吗?答案是没有,按照司马光的逻辑,天下不就是因为没有齐桓公、晋文公才搞到礼教崩坏的吗?天下如果有齐桓公、晋文公,那早就该出面维护,还轮到现在吗?周天子封三晋为诸侯是在公元前403年,而自从前434年晋幽公继位以来,晋国公室出于畏惧心理,竟然主动去赵、魏、韩三家君主处主动朝拜。这难道还不够礼教崩坏的吗?可三十多年就是这么礼教崩坏过来的,也没见有哪个“桓文之君奉礼义征之”。现在赵、魏、韩三家的势力日益强大,而周天子和晋公室的势力日益凋零。晋国公室都可以自降两级,反过来主动朝拜三家大夫,那你让周天子又能怎样?他不过是把三家大夫提升一级,到与诸侯平起平坐的级别,又有什么无法接受的呢?司马光对周天子痛心疾首,却怎么不见他对晋公室痛心疾首呢?怎么不见他对当时没有桓文之君而痛心疾首呢?

  再次,即便天下有桓文之君,可他是否真的会如司马光所说的“必奉礼义而征之”呢?齐桓公对周天子表面上还算客气,周襄王在赏赐祭肉给齐桓公时曾特别指出齐桓公不必下拜,但齐桓公却以维护天子威严为由而坚持下拜了。可晋文公对周天子是什么态度,我们前文已有详细叙述。齐桓公下拜受胙是在前651年,他在对待周天子的态度上还是能谨守本分的。晋文公请隧是在前635年,他就已经开始谋求在地位上与周天子平等了。到了前606年,楚庄王竟然主动问起周朝九鼎的大小轻重,这就是有取周天子而代之的念头。从齐桓公到晋文公,再到楚庄王,他们对周天子的态度越来越恶劣,这或许并不只是由于道德问题,原因更多在于周天子的实力越来越弱,而霸主的实力越来越强,所以他们也越来越有资本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短短四十余年,霸主的态度就已经发生了如此显著的变化,更何况在三家分晋的前403年,周天子的实力权威又衰弱了两百年。此时别说已没有桓文之君,就算真有桓文之君,你觉得他们还会尊重周天子吗?司马光还盼着“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真可谓是痴人说梦。

  【原文】乌呼!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岂不哀哉!

  【白话】呜呼!君臣之间的礼教既然已经崩坏,于是天下人便开始以智谋和武力争雄,这就导致当年受周朝先王分封而成为诸侯国君的圣贤的后裔,江山社稷相继沦亡,百姓也遭到涂炭而几乎灭绝,这岂不是太令人哀痛了?

  【姚论】司马光将三家分晋作为历史分期的标志性事件,这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我们说“战国七雄”,如果不是晋国分成韩、赵、魏三国,又怎么会有“七雄”之数呢?可是,司马光非要把它往礼教上扯,就有些莫名其妙了。难道在三家分晋以前,天下就不是以智力相雄长的了?更可笑的,司马光竟然把国家灭亡、社稷沦丧、生民涂炭之事全部怪在三家分晋所导致的礼教崩坏上。我们要反问的是,诚如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的“《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既然这些层出不穷的弑君亡国之事皆发生在春秋时代,那么司马光又怎么能把所有的帐都算在三家分晋头上呢?所以司马迁接下来说:“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礼教的维护,是必须要有实力做后盾的。随着周天子的实力日益衰退,礼教崩坏也就是不可避免的趋势了。三家分晋之后的礼教确实比之前更加糟糕,但那是因为三家分晋之后的周天子实力比之前更弱,它本身就处在一个不断下跌的趋势之中。司马光过于强调三家分晋的重要性,甚至认为只要周天子不承认三家分晋,礼教就不会更加崩坏,国家就不会被灭亡,生民就不会遭涂炭,这也实在太过书生气了。

  【原文】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

  【白话】当初,智宣子打算立智瑶为继承人,智果反对道:“立智瑶不如立智宵。智瑶有五项超越常人的优点和一项缺点。五项优点分别是:高大帅气,精通骑射,多才多艺,能写善辩,坚毅果敢。然而,他还有项缺点就是不仁。如果他用这五项优点去欺凌别人而行不仁义之事,又有谁能与他和睦相处呢?如果真的是要立智瑶为继承人的话,智氏家族一定会灭亡。”智宣子拒绝了智果的建议。智果为了避祸,去太史处登记脱离智氏家族,改为辅氏。

  【姚论】以事后的发展来看,智瑶继位后果然弄得国破家亡,印证了智果当初的预言,因此世人多赞其远见卓识。但在姚尧看来,智果的这番言论存在许多漏洞。

  智果认为智瑶不能继位的主要原因在于“不仁”。那么,什么叫作“仁”呢?这是个内涵极其宽泛的道德概念。实事求是地说,历来有为之君或多或少都做过一些“不仁”的事。因此,智宣子本人是否真的把“不仁”看成缺点都很难说,或许他心里正在嘲笑智果的书呆子气。

  从智果归纳的五项优点来看,基本属于个人魅力的范畴,这或许也是智宣子喜欢智瑶的原因所在。可这五项优点中除强毅果敢外,基本上都不属于作为优秀领导者的必备素质。通过智瑶日后的所作所为,我们发现他的缺点是很多的,比如骄傲自负,比如心胸狭窄,比如贪图小利,比如有错不改,比如刚愎自用,比如缺乏城府,这些都是身为领导者的大忌,可为什么智果却都不提呢?身为一个反对智瑶的人,为何智果说优点可以列举出五个,说缺点却只说一个模模糊糊的“不仁”呢?这岂非严重的不符合比例原则?如果我是智宣子,我甚至会因此而更加支持智瑶,因为他优点是如此之多,缺点却根本无足轻重。

  不仅如此,智果认为智宵比智瑶更适合做继承人,却丝毫没有分析智宵的优缺点,有你这样做推荐的吗?我们合理推测,大概智瑶的优点就是智宵的缺点,智瑶的缺点就是智宵的优点。也就是说,智宵文的也不行,武的也不行,长相也不行,口才也不行,性格也不行,那他有什么行的呢?他品德比较好,他有“仁”。在智宣子看来,这不就是个没用的滥好人吗?怎么可能把江山社稷交给这样的继承人?他甚至会怀疑,智果是不是就想找个比较好糊弄的领导,这样以后混日子能更舒服些?

  由此可见,智果虽然预料到智氏日后的命运,但他对智宣子的这番劝谏在文辞和逻辑上是非常糟糕的。智果并没有真正做到把话说清楚、讲明白,他仅用“不仁”二字就试图否决智宣子欣赏器重的爱子,其分量显然是不够的。严格来说,智果并没有完全尽到良臣的责任。

  【原文】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 ;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

  【白话】赵简子有两个儿子,大的叫伯鲁,小的叫无恤。赵简子在确定继承人时,也不知道立哪个好,就把一段训诫的言辞刻在竹简上交给两个儿子,并嘱咐他们:“谨记在心!”三年后,赵简子再次问起竹简之事。伯鲁已经完全不记得竹简上的话,让他把竹简拿出来,也已经找不到了。反观无恤,竟然能对竹简上的话背诵如流,让他去把竹简找出,他当即就从袖子中取出献上。于是,赵简子认为无恤非常贤德,立他为继承人。

  【姚论】司马光将智宣子和赵简子立储之事并列于此,用意是为后面的德才之辩埋下伏笔,因为赵简子是立德而兴国,而智宣子是立才而亡家。不过,正如前面的智氏一样,这里的赵氏也有许多值得商榷之处。

  一段训诫放在三年后再问,显然它并不具有太强的时效性,多半是修身齐家的格言之类。可以想象,这段训诫应该是合乎情理的,但也不至于石破天惊。因此,在平常没有特别提醒的情况下,赵伯鲁时隔三年后记不起来,这并不是特别严重的错误。仅因父亲曾交代过一句“好好记住”,就要在三年之内反复背诵,相信正常家庭都不会如此,毕竟父亲三年内可能还会交待很多其它事情。当然,把父亲郑重赐予的竹简给弄丢,这事确实是不对的,但终究也不会造成什么重大损失。所以,我们只能说赵伯鲁不够认真谨慎,但这个不够认真谨慎也仍在常情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内,并不能上纲上线就说他品德不好。反观赵无恤,其做法则显得非常不合情理。时至今日,让我们每天贴身携带一本纸质书都会觉得不适应,更何况是沉重的竹简?将已经背诵如流的沉重之物在袖中放置三年之久,这又岂是正常人所为?只能有两种可能:第一,赵无恤深谙父亲的性格和心思,知道他喜欢在细节考察人品,赐予竹简必有深意,所以赵无恤宁可忍受着不适也要每天携带竹简。第二,赵无恤为了争得储君之位,在父亲身边安插了眼线,知道父亲打算近日将考察此事。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足以证明赵无恤心思缜密,但都不能证明他的品德有多高尚。

  【原文】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白话】赵简子派尹铎去镇守晋阳(今山西太原)。临行前,尹铎请示说:“您是打算让我像抽丝剥茧般地搜刮财富呢,还是把晋阳发展成可靠的保障之地?”赵简子回答道:“当然是作为保障。”于是尹铎就任后立刻减轻赋税。赵简子对儿子赵无恤说:“一旦晋国发生危难,真正最可靠的退路就是晋阳。你不要轻视尹铎地位不高,也不要害怕晋阳路途太远,一定要以那里为归宿。”

  【姚论】人生总是顺境与逆境相交替,在逆境中坚定信念、百折不挠固然不易,在顺境中谦虚谨慎、未雨绸缪则要更难。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所以无论眼下如何顺风顺水,都要懂得居安思危,为自己留有退路,以便能从容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无妄之灾。既然是准备退路,就不要对利益太过锱铢必较。争夺利益本身并没有错,但那应该是在前线上争,在安排退路时就不能只想着利益,而应该以安全保障为优先考量。

  【原文】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蚋、蚁、蜂、虿①,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白话】等到智宣子去世,智襄子(即智瑶)继位掌权,与韩康子、魏桓子一起在蓝台设宴。席间,智伯先是戏弄了韩康子,接着又侮辱了他的家相段规。智国听说此事后,劝谏智伯说:“主公您不对灾难做出预防准备,那么灾难就一定会到来的!”智伯回答道:“有没有灾难那得取决于我。我不去给别人制造灾难,那世界上哪里又会有灾难呢?”智国道:“话不是这样讲的。《夏书》上说:‘一个人如果经常犯错,那么他所招来的怨恨又岂会都表现在明处?不能因为它没有表现出来就不加以提防。’君子能够在小事情上认真谨慎,所以就不会有大的灾患。现在主公出席一场宴会就羞辱了人家的主君和家相,又不加以防备,说‘他们不敢兴风作浪’,这种做法恐怕是不行的吧!蚊子、蚂蚁、蜜蜂和蝎子这样的虫子都能害人,更何况是主君和家相呢?”智瑶听不进去。

  【姚注】

  ①蚋,音ruì,小蚊。虿,音chài,蛇、蝎类毒虫。

  【姚论】智伯说“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其实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毕竟他在晋国四大家族中实力超强,只有他主动进攻别人的份,而不会有谁敢来招惹他。可是,当他对三大家族轮番发难后,就应该想到对方有可能反击了。能否居安思危,这是赵氏所以兴,而智氏所以亡的根本原因。

  【原文】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①,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②,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响之以兵,然后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

  【白话】智瑶向韩康子索要土地,韩康子本不打算给。段规说:“智伯贪财好利而又性情刚愎,如果不给,他一定出兵讨伐我们,不如姑且给他。他拿到土地后会形成思维惯性,接着又会向别人索要。如果别人不给,他就必定会对别人动武,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免于眼前的祸患而后等待事态的发展变化了。”韩康子说:“有道理。”于是,韩康子派使者献上有万户人家的城邑给智伯。

  【姚注】

  ①愎,音bì。固执,任性。

  ②狃,音niǔ。狃于,有“习惯,拘泥,因袭”之意,如:狃于习俗,狃于常礼,狃于成见。

  【姚论】段规对于智瑶“好利而愎”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其日后的败亡也都源于这四个字。再次让我们感到叹息的是,作为外人的段规都能看得如此清楚的事情,为什么智果在劝智宣子不要立智瑶为继承人时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却总是说不到关键点子上呢?

  【原文】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白话】智伯大喜,果然又向魏桓子索要土地,魏桓子本来也不打算给,他的家相任章问:“为什么不给他呢?”魏桓子说:“无缘无故前来索要,当然不给了。”任章说:“智伯无缘无故索要他人领土,这必定会引起各大家族的恐惧。我们如果给了他土地,就会使得智伯骄纵。智伯因骄纵而轻敌,我们这些被敲诈的家族则因恐惧而亲善,以亲善团结的军队来对付骄纵轻敌的智伯,可以预料,智氏的命运已经不会太长了。《周书》上说:‘将要灭亡一个人之前,先帮助他一下;要夺取一个人的利益时,先给他一点好处。’主公不如先给智伯土地,让他骄傲自大,这样我们就可以结交盟友以共同对付智氏,又何必现在单独成为智氏的靶子呢?”魏桓子说:“有道理。”于是也把一个万户人家的城邑献给了智伯。

  【姚论】段规劝韩康子献地给智伯,目的是为了转移祸水。任章劝魏桓子献地给智伯,目的是为了结友骄敌,以期能合众人之力打败智伯,其谋略之深远又胜过段规一筹。智伯想要扩张领土本没有错,四大家族谁不是靠持续扩张做大的。可是此前的扩张之所以成功,在于联合多数以吞并少数,如六卿中的智、韩、赵、魏四家联合吞并范氏和中行氏。现在智伯完全可以照此办理,与韩、赵、魏中的两家亲善而吞并其中一家,如此必能统一整个晋国,乃至最终取而代之。但是智伯的做法,却是以少数得罪多数,硬生生地逼着所有人联合起来对付自己,这又是何等的“大不智”?如此缺乏远虑之人,智果却只说智瑶不仁,岂不可笑?

  【原文】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白话】智伯又向赵襄子索要蔡和皋狼的土地,赵襄子不给。智瑶大怒,率领韩、魏两家的甲兵前去攻打赵家。赵襄子准备逃出晋国首府新田(今山西侯马),问左右:“我应该投奔哪里去呢?”随从回答道:“长子(今山西长子)距离最近,而且城墙坚厚完整。”赵襄子说:“人民刚刚竭尽全力修筑好城墙,现在又要他们卖命守城,谁会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死与共呢?”随从又说:“邯郸(今河北邯郸)仓库充实。”赵襄子说:“仓库充实是因为官员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现在又让人民上战场送命,谁会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死与共呢?还是去投奔晋阳吧,那里是我们赵家的老根据地,尹铎对待当地人民又很宽厚,人民一定愿意与我们和衷共济。”于是,赵襄子投奔晋阳。

  【原文】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①。沈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②。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

  【白话】智伯率领三家联军围攻晋阳,而后引汾水灌城,水面距离城头仅差三版的距离。百姓家的炉灶因水淹而崩塌,满地都是鱼和青蛙,但人民仍然没有背叛之意。智伯乘车巡视水势时,魏桓子为其驾车,韩康子在右边护卫。智伯说:“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水也可以让人亡国的。”听到这话后,魏桓子用手肘碰了一下韩康子,韩康子也用脚轻踩了一下魏桓子,二人心照不宣,因为汾水也可以用来灌安邑(今山西夏县,魏氏家族的根据地),绛水也可以用来灌平阳(今山西临汾,韩氏家族的根据地)。

  【姚注】

  ①三版:高二尺为一版,三版即为六尺。

  ②御者,驾车。骖乘,音cān chéng,护卫。古时乘车,尊者居左,御者居中,骖乘居右。智伯乘车时以魏桓子为御者,以韩康子为骖乘,显然有居高临下,视其为臣属之意。

  

  【原文】絺疵①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臣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②。絺疵请使于齐。

  【白话】智氏的谋臣絺疵对智伯说:“韩、魏两家肯定会反叛。”智伯问:“你怎么知道?”絺疵回答道:“我是根据人之常情来推断的。我们会同韩魏两家的军队来进攻赵国,一旦赵国灭亡,接下来必定就轮到韩魏了。这次我们和韩魏约定,灭赵后三家瓜分其领土,现在晋阳城仅差三版就要被洪水彻底淹没,城内百姓杀马为食,破城已是指日可待。然而,韩康子和魏桓子两人居然没有高兴的表情,反而是面有忧色,这不是要反叛又是什么?”第二天,智伯将絺疵的话告诉了韩康子和魏桓子,二人说:“这是奸臣在为赵氏游说,希望主公您对我们两家疑心而松懈了对赵家的进攻。否则的话,我们两家岂不是放着早晚就能到手的赵家领土不要,却去做那种危险而又不可能成功的事吗?”待到二人出去,絺疵走进来质问智伯:“主公您怎么能把我昨天的话告诉韩康子和魏桓子?”智伯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絺疵回答说:“我发现他们见到我时凝视了一下,然后匆忙离去,显然他们这是知道我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智伯仍然不肯悔改,于是絺疵为避祸而请求出使齐国。

  【姚注】

  ①絺疵,音chī cī。

  ②悛,音quān,悔改。

  【姚论】作为谋臣,韩康子手下有善识人的段规,魏桓子手下有善远虑的任章,而智伯手下有善明察的絺疵。相较于智果的含糊,絺疵是切实尽到自己责任的,他无愧于智氏的社稷之臣。可惜的是,智伯固执己见,死不认错,最终导致了自己的覆亡。通过智伯和絺疵的对话,我们再次感叹段规对于智伯“好利而愎”的判断是何其精准,也再次奇怪,智伯刚愎自用的缺点这么明显,为什么智果当初就没有和智宣子提出来呢?孔子在《论语》中对“仁”有着极其丰富多样的解释,如“爱人”,如“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如“克己复礼为仁”,如“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但无论如何,“不仁”和刚愎自用、知错不改总扯不上边吧?

  【原文】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唇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以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潜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唯辅果在。①

  【白话】赵襄子派张孟谈秘密出城会见韩康子和魏桓子,道:“我听说唇亡则齿寒。现在智瑶率领韩、魏两家来围攻赵家,赵家灭亡就该轮到韩、魏了。”二人道:“我们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担心事情还没办好而谋划泄露,那就马上要大祸临头了。”张孟谈道:“谋划出自二位主公之口,进入我一人之耳,又会有什么纰漏呢?”于是二人与张孟谈密谋,约好起事日期后送他回城。当夜,赵襄子派人杀死智伯军的守堤官吏,而后决堤反过来水灌智伯军。智伯军因救水而大乱,韩魏两家从两翼夹击,赵襄子则率士兵正面进攻,大败智伯军。于是杀死智伯,又将智氏家族尽数屠灭。只有辅果得以幸免。

  【姚注】

  ①辅果,即智果,前因谏智宣子勿立智瑶不从而改姓辅。

  【原文】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①,则不能以入坚。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镕范,不砥砺②,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白话】臣司马光认为:智伯之所以灭亡,在于他的才能胜过了品德。才能与品德,这是两回事,而世俗之人往往分不清楚,一概称之为贤明,这就是他们经常看错人的原因。所谓才,指的就是聪慧、明察、坚强、刚毅;所谓德,指的就是公正、率直、中庸、平和。才,是德的凭借;德,是才的统帅。云梦产的竹子,是天下最强劲的,可是如果不矫正弯曲,不配上羽毛,就不能作为利箭以射入坚物。棠溪产的铜器,是天下最精利的,可是如果不经过熔铸锻造,不磨砺出锋刃,就不能用来作为兵器攻击强敌。所以说,德才兼备就称之为圣人,无德无才就称之为愚人,德胜过才就称之为君子,才胜过德就称之为小人。选拔人才的策略,在于如果找不到圣人、君子,那么与其任用小人,不如任用愚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君子会把才干用在行善上,而小人会把才干用在作恶上。把才干用于行善,则处处皆善;把才干用于作恶,则无恶不作。愚人尽管也想作恶,但由于智计不够,力量不足,就好像刚出生的小狗扑过来咬人,人很容易就能制服它。可是小人既有足够的智计来做坏事,又有足够的力量把坏事做得很大,这就是如虎添翼,危害性岂非很大?德行,是令人敬重的;而才能是令人喜爱的。人们对于喜爱的东西,总是容易亲近;而对于敬重的东西,总是容易疏远。所以,察选者经常会被人才的才干所蒙蔽而忽视了他的品德。自古以来,国家里的乱臣,家族中的败子,大多都是才有余而德不足,又岂止是智伯一人?因此,国家领导人在选拔人才时能够审视德与才的不同,懂得怎样区分先后轻重,就不用担心看错人了。

  【姚注】

  ①不矫揉,不羽括:矫,使曲者变直;揉,使直者变曲。羽括,在箭尾配上羽毛。一枝箭分为箭头、箭杆和箭羽三部分,箭头用于杀伤,箭羽用于提高飞行中的稳定性。

  ②不镕范,不砥砺:镕范,熔铸的模具;砥砺,磨刀石。

  【姚论】司马光通过智伯的败亡引出一段德才之辩的宏论,遗憾的是,司马光试图厘清德才之差异,却带来了更大的混乱和漏洞。接下来,我们一一分析。

  首先,司马光认为智伯的败亡是因为“才有余而德不足”,这显然是没有搞清楚,才是分很多种的。智瑶真的是“才有余”吗?从智果所谓“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来看,好像是这样的。可我们有必要细究,智瑶所具备的都是什么才。美鬓长大,说的其实是长相;强毅果敢,说的其实是性格。射御足力,指的是武才,伎艺毕给,指的是艺才,巧文辩惠,指的是文才和口才。由此观之,智瑶的确是很有才。以他的武才,可以成为军事家;以他的艺才,可以成为艺术家;以他的文才,可以成为文学家;以他的口才,可以成为外交家。可惜的是,智瑶具备这才那才,就是不具备作为领袖的君才,却被安排到领袖的位置上。韩信说刘邦“不善将兵,而善将将”,这便是指刘邦的文才、武才、口才、艺才等虽不一定出众,但君才却是凤毛麟角,故能统御具备文才、武才、口才、艺才之士为其所用。因此,智瑶如果被安排在别的行业或职位上,或许是“才有余”的,但作为领袖,他完全不是“才有余”,而是严重的“才不足”。

  其次,司马光认为世人不能辨别才与德的差异,一概称之为贤明,所以经常看错人。为此,司马光对才与德分别给出四个字的定义。可是,这个定义不给还好,一给反而造成了更多的混乱。

  司马光说“聪察强毅之谓才”,显然,聪和察可以称为才,而强和毅明显是更接近于德。更何况,智伯羞辱了韩氏的君相,又问韩魏两家索要了领土,却不知对两家采取防备措施,这哪里算是聪慧了?絺疵已经将韩魏两家必反的原因分析得如此清楚透彻,智伯却一点都听不进去,这哪里算是明察了?既然智伯既不会聪慧,也不明察,那司马光又怎么能得出智伯“才有余”的结论呢?至于司马光说“正直中和之谓德”固然是讲得通,但这也未必不属于才的范畴。智伯恃强凌弱羞辱韩氏君相,这固然是道德上的不“正直”,亦可理解为才能上的不智,毕竟对方仍具有相当的实力。智伯无故索要领土,不成功就出兵攻打,这固然是道德上的不“中和”,亦可理解为才能上的不武。征讨扩张这本身无所谓对错,但聪明的领袖都知道,每次出兵都必须要有个合理的政治口号,这样的军队就是正义之师,才更容易打胜仗。可见,德与才之间并非泾渭分明,司马光强行一分为二,反而容易引发混乱。

  再次,司马光说“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这套公式看似简单便捷,实则漏洞百出。举例来说,韩信是秦汉之际最伟大的战略家,然而在他成名之前,却是个四处惹人讨厌的问题青年。按照《史记·淮阴侯列传》的说法,韩信并没有什么好的出身(始为布衣),家里贫穷又没什么好的品德操行(贫无行),既不能被推选为小官吏(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经商谋生(不能治生商贾),整天到人家家里蹭饭吃(常从人寄食饮),大家都很讨厌他(人多厌之者)。混饭时被南昌亭长驱逐,感谢漂母赠饭时被抢白,走在街上又被淮阴市井羞辱。显然,韩信虽不能说是道德败坏,但也很难称其品行有多高洁。尤其是和他那不世出的战略眼光和军事才能相比,韩信无疑是“才胜德”的。要按司马光的说法,韩信可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了。那么,刘邦任用韩信为大将军,之后百战百胜、席卷天下,这是用对了呢,还是用错了?

  同样是在刘邦账下,谋士陈平最初投奔的是魏王魏咎,在项羽东渡黄河破釜沉舟时投靠项羽,最后才在在魏无知的引荐下投奔汉王刘邦。刘邦对陈平非常器重,这也引来周勃、灌婴等一班沛县旧臣的嫉妒,纷纷在刘邦面前进谗言,说据传言陈平曾有盗嫂受金的不端行为,是个品行不佳之人,不能委以重任。于是刘邦开始怀疑陈平,遂将引荐者魏无知召来责问。魏无知回答道:“微臣所推荐的,是才能。陛下所责问的,是品行。我们假设现在有个人,他的品行有如尾生、孝己那样端正,可是对战争的胜负却毫无帮助,陛下又哪有时间去用这种人呢?楚汉双方正在激烈对峙,我举荐的是善于出谋划策的奇才,只需要考虑他的谋略是否对于国家有用即可。至于他过去是否曾经跟嫂子私通,是否接受过其他将领的钱财,这种事又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魏无知的这番言论,正是对司马光所谓“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的有力驳斥。司马光说“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但是作为曾盗嫂受金,明显是才胜于德的“小人”陈平,自始至终都在用心辅佐刘邦,为他出谋划策,屡立奇功。即使是在刘邦死后,陈平还竭尽全力维护刘家社稷,平定诸吕之乱,辅佐汉文帝登基。难道司马光能说,刘邦任用陈平是用错了吗?陈平这个“小人”给刘邦作了什么恶,又为了什么害?

  事实上,人性是复杂的,每个人都既有正直光明的一面,也都有自私阴暗的一面,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真正英明的领袖,除了细究下属的私人品德外,更重要的是要善于建立合理的制度和文化,使得有才者能人尽其才,而又不至于违法乱纪。毕竟,才能是容易体现的,而品德是难以衡量的。按照司马光的这套取人之术,则国家政治必定会陷入无休止的互相夸耀和攻讦之中。一个政治人物,粉饰自己的德行总是比彰显自己的才能更容易。对于政敌,则无论其多么有才能,你也总是能够找到他道德上的瑕疵而将其击倒。司马光自己所身处的大宋王朝,不正是在这种无休止的新旧党争中走向灭亡的么?

  【原文】三家分智氏之田。赵襄子漆智伯之头,以为饮器。

  【白话】赵、魏、韩三家瓜分了智氏的土地。赵襄子把智伯的头颅涂上油漆,作为饮酒的器具。

  【姚论】智伯将赵襄子逼至几乎亡家灭种的绝境,赵襄子因而对他恨之入骨,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作为政治领袖,处事必须要有深谋远虑,不能任凭情绪宣泄而恣意妄为。赵襄子尽灭智氏之族,已经达到斩草除根的效果,又何必再去侮辱智伯?智氏作为晋国最大的家族,家臣故吏众多,岂会因一战而尽绝?侠义忠贞之士不忿于故主亡家灭种后尸首还遭到侮辱,舍命为其报仇,这应该也是顺理成章,必然会发生的。即便没有人舍命复仇,赵氏瓜分了智氏三分之一以上的土地(《战国策》上说赵氏多分了十城),将来该如何管理?纵使百姓们不敢举兵造反或者冒死行刺,可他们心里难道不会对赵氏充满抗拒吗?这势必会极大动摇赵氏的统治基础,增加赵氏的管理成本。赵襄子只因一毫无必要的情绪化举动,就造成如此恶劣的政治影响,实在是太不应该。

  【原文】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匕首,入襄子宫中涂厕。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左右欲杀之,襄子曰:“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乃舍之。

  【白话】智伯的家臣豫让想为故主报仇,就伪装成受刑的差役,暗藏匕首,在赵襄子的住处打扫厕所。赵襄子准备上厕所时,忽感心动不安,命人四下搜索,把豫让抓了出来。左右随从要将他杀死,赵襄子说:“智伯死后已没有继承人,可是此人还要为他报仇,真是个义士,我小心躲着他就是了。”于是下令释放豫让。

  【姚论】赵襄子的做法是正确的,或许他头脑冷静下来后,也意识到当初将智伯的头颅油漆后作饮器的错误。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豫让的冒死行刺是为故主智伯报仇,如果赵襄子当即处死豫让,则必定又会有后来人为故友豫让报仇。作为侠义忠贞之士的豫让,恐怕还真有不少同样不怕死的朋友。如此一来,赵襄子可就永无宁日了。

  【原文】豫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报仇,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为臣,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襄子至桥,马惊;索之,得豫让,遂杀之。

  【白话】豫让被释放回家后,用漆涂遍全身,使自己身上长满癞疮。接着又吞下火炭,把自己声音弄得嘶哑。走在街上乞讨时,连他的结发妻子也认不出来。不过途中遇见一位故友,认出了他是豫让,故友垂泪道:“以你的才干,如果愿意投靠赵氏,必定能够获得赏识重用。到那个时候,你想怎么样做都可以,不是要更方便吗?何苦把自己伤害成这样?用这种方式来图谋报仇,不是太困难了吗?”豫让说:“一旦我委身做了赵氏家臣,届时再去刺杀他,就是怀有二心。我自己也知道,我现在的这套做法想要成功,是极其困难的。然而我之所以还要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天下与后世为人臣子而又怀有二心的人感到羞愧。”赵襄子乘车出行,豫让潜伏于桥下。赵襄子的车驾走到桥前时,马突然受到惊吓。赵襄子下令搜索,再度抓获豫让,遂下令将其处死。

  【姚注】我们读《资治通鉴》这段文字,感觉是赵襄子第一次释放豫让,第二次就不再饶恕,抓到后就立即处死。可事实上,根据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的记载,豫让在被捕之后曾与赵襄子有一段非常精彩的对话,有助于我们了解更加真实、更加鲜活的赵襄子和豫让,不知道司马光为何删去而不转载至《资治通鉴》中,现全文摘抄如下: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释去之。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翻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

  豫让,是晋国人,以前曾经做过范氏和中行氏的家臣,但一直没有什么名气。后离开转投到智伯门下,智伯对他非常器重和宠信。再后来,智伯出兵讨伐赵襄子,赵襄子联合韩魏两家合谋灭了智伯,瓜分了智氏的土地。赵襄子对智伯怨恨最大,把他的头颅油漆后作为饮器。豫让逃亡到山中,听说此事后感叹道:“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智伯是真正了解我赏识我的人,我一定要舍命为他复仇,以报答他的知遇之恩。唯有如此,才能让我死后的魂魄不至于感到羞愧。”

  (此处译文略去《资治通鉴》已有记载之部分)

  豫让告别朋友之后,没过多长时间,赵襄子正好要外出,豫让就事先埋伏在赵襄子必经的一座桥下。赵襄子的车驾来到桥边,马突然受惊,赵襄子说:“这必定是豫让在此。”派人前去查问,果然是豫让。于是,赵襄子列举豫让的罪过而质问他:“你过去不也曾经侍奉过范式和中行氏吗?智伯将这两家灭后,也不见你为他们报仇,反而是委身投靠智伯,做了他的家臣。现在智伯已经死了,你又何必这么执着,非要为他报仇呢?”豫让回答道:“我在范氏和中行氏门下为臣时,他们只是把我当一般人看待,所以我也像一般人那样报答他们。至于智伯,他是像对待国士一样对待我,因此我也必须像国士一样报答他。”赵襄子感慨叹息,流着眼泪说:“唉!豫先生,您为智伯尽忠到这种程度,美好的名声已经成就了。而我宽赦您到这种地步,也算仁至义尽了。请您为自己考虑考虑吧,我真不能再释放您了。”豫让道:“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会掩盖别人的美德,而忠贞的臣子理应为自己的名节献身。上一次您宽赦我,天下人无不称赞您的贤明。今天的事,我固然是难逃一死。可是我还是恳请您把衣服拿来让我击打一下,以此来表达我为智伯报仇的心意。这样,我就真的是死而无憾了。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也不敢有太多期望,只是斗胆向您陈述我内心的想法。”赵襄子为豫让的忠义所感动,便派人将自己的衣服拿给豫让。豫让拔出剑,对着衣服跳起来刺了三下,说道:“这下我可以在九泉之下报答智伯了!”说罢拔剑自刎。豫让死的那天,赵国的志士听说这个消息后,都为他痛哭流泪。

  【姚论】赵襄子允许豫让击打自己衣服的做法,无疑是正确而高明的。孔子说:“君子成人之美。”赵襄子在成全豫让好名声的同时,也为自己留下了好名声。原本智氏的家臣,在得知豫让以击衣的方式为智伯报仇后,心中那种急切报仇的愤恨之情就得到了极大的疏解,他们也不必再舍命刺杀赵襄子了。甚至,他们还有可能会为赵襄子的宽厚仁义所打动,真心实意投靠赵氏。当初赵襄子以智伯头颅为饮器积累下的怨气,就通过允许智氏旧臣击打自己衣服的义举而释放掉了。

  豫让死后,千百年来皆被奉为忠贞侠义之士。他留下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以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亦是千载流传的名句。胡曾,是唐代著名的咏史诗人,有咏史诗150首,皆以地名为题,品评当地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在《豫让桥》一诗中,他是这样写的:

  豫让酬恩岁已深,

  高名不朽到如今。

  年年桥上行人过,

  谁有当时国士心。

  然而,明初的方孝孺却对豫让相当不以为然,在其名篇《豫让论》中,方孝孺认为“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现全文摘录如下: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为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骇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及观其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有余憾矣。

  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士也。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日:“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至,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觍然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噫!

  翻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

  士君子建立功名,侍奉主君,既然被称作知己,就应当拿出全部的智慧和谋略,真诚地劝告,巧妙地开导,在祸患尚未显露时就予以消除,在动乱发生之前就维持住稳定,使自己不受伤害而主君平安无事。活着的时候是著名的忠臣,死了以后做高尚的灵魂,美名流芳百世,光辉照耀史册,这才是完美的士君子。如果遇到知己,不能拯救危难于动乱之前,而只是在事情失败之后才去捐躯自尽,沽名钓誉,惊世骇俗,这在君子看来,都是不足取的。

  我曾经根据这个原则评论过豫让。豫让是智伯的家臣,在智伯为赵襄子所杀后舍身为他报仇。豫让的显赫名声,即便是没有知识的平民百姓,也无人不知道他是位忠臣义士。呜呼!豫让之死,固然是可以称为忠了。我们只是惋惜,他在处理死亡的方式上,还是有不忠的表现。为什么这样说呢?如果仅看他漆身吞炭,对他朋友说:“我所要做的事情特别艰难,我是想用这种行为来让天下后世做臣子而怀有二心的人感到羞愧。”我们怎么还能说他不忠呢?可是再看他三次跳起来用剑来击打赵襄子的衣服,赵襄子责备他不为中行氏而死却单单为智伯而死的时候,豫让回答说:“中行氏只是把我当一般人看待,所以我也像一般人那样报答他。至于智伯,他是像对待国士一样对待我,因此我也必须像国士一样报答他。”以此而论,豫让还是有不足之处的。

  段规做韩康子的家臣,任章做魏献子的家臣时(应该是魏桓子,此处为方孝孺之误——姚注),也没听说主君待他们如同国士,可是段规、任章却极力劝说他们的主君顺从智伯的无理要求,通过割让土地的方式来让智伯骄纵,以加速其灭亡。絺疵作为智伯的家臣,也没有被当作国士来对待,可是他却能够洞察韩魏的企图而劝谏智伯要加以防范。虽然智伯最终没有采纳絺疵的谏言而导致灭亡,但絺疵已经完全奉献了自己的智谋和忠告,他真的是可以问心无愧了。豫让既然自己认为智伯待他如同国士,所谓国士,那是要为国家扶危济困的人。当智伯索求领土而贪得无厌之日,当智伯放纵欲望而荒唐暴虐之时,作为豫让,正应当竭尽才力来履行自己的职责,耐心地劝谏主君,对他说:“作为诸侯大夫,应该各自安分地守住自己分内的领土,而不要互相侵占抢夺,这是自古以来的礼制。现在我们无缘无故问人家索取领土,如果人家不给,我们必定会产生忿恨之心;如果人家给了,则我们必定会产生骄纵之心。忿恨必然会引发争斗,争斗则必定会导致失败;骄纵必定会导致傲慢,傲慢则必定会导致灭亡。”豫让应该耐心诚恳地劝谏智伯,如果智伯不听,那就再谏一次。如果再谏仍不听,那就谏第三次;如果第三次还不听,那就把后来伏剑自杀的行动放在这个时候。如此一来,智伯虽然冥顽不灵,但受到豫让至诚之心的感动,也许会幡然醒悟,与韩魏保持友好,解除对赵氏的围困,以保全智氏宗族,使他们的香火祭祀不致中断。倘若真能这样,则豫让可谓是虽死犹生,岂不胜过日后击打赵襄子的衣服而后自杀吗?可惜的是,豫让当时就连一句劝谏开导主君的话都没有说。他看待智伯的败亡,就像越国人远远观望秦国人的肥瘦一样。所谓的国士之报,难道就是这样袖手旁观,坐等成败吗?要一直等到智伯被杀之后,豫让才压抑不住心中愤怒的血气,心甘情愿加入到刺客的行列,这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

  不过,虽然豫让配不上国士的称号,但是与那些早上还是仇敌,晚上就可以成为君臣,厚着脸皮还洋洋得意的人相比,他们在豫让面前就真是个罪人了。唉!【译完】

  对于方孝孺这篇文章的观点,姚尧是完全不认可的。可是由于此文名气甚大,流传甚广,还被收入《古文观止》,后人多以积极正面的态度赞赏此文,因此,为了不让读者产生理解偏差,我们有必要拿来作详细讨论。

  按照方孝孺的逻辑,段规和任章在韩魏并没有获得国士的待遇,但是他们帮助自己的主君度过了危难。絺疵也没有获得国士的待遇,但是他多次向智伯献策谏言,也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可是反观豫让,获得了国士的待遇,却没有尽到国士的责任。那么,豫让应该怎样才算尽到国士的责任呢?方孝孺认为,豫让应该要在事先耐心规劝。如果智伯不听,豫让就要一劝再劝,如果再三劝不听,豫让就应该用伏剑自杀的方式死谏,用生命来点醒智伯。若能如此,豫让才算够格称得上国士。真的是如此吗?我们逐一来分析。

  首先,段规是韩氏的家相,任章是魏氏的家相,曾经劝主君忍辱负重,又曾劝主君割让领土,这岂是一般臣属敢说的话?此二人政治地位极高,又深得主君信任赏识,所以才敢和主君说这种话而不担心被主君猜疑。方孝孺说此二人没有国士的待遇,那什么样的人才算有国士的待遇?至于絺疵,他可以每日出入智伯的住宅,可以质问智伯为什么把自己的话告诉韩康子和魏桓子,这样都不算国士待遇,那什么才算国士待遇?

  其次,方孝孺认为,豫让没有在智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极力规劝乃至于死谏,是没有尽到责任的表现。要照这么说,絺疵也没有尽到责任,他只是在水淹晋阳时提醒了智伯要提防韩魏,却没有在最开始的时候劝阻智伯向韩魏索要领土,也没有劝阻智伯发兵攻打赵氏。即便是在提醒智伯提防韩魏一事上,絺疵也没有如方孝孺所要求的那样“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则伏剑自杀以感动智伯”。絺疵只谏了两次,发现智伯听不进去,就为避祸而请求出使齐国了。像这种缺乏恒心毅力的人,方孝孺怎么能认为他已经奉献了自己全部的智谋和忠告,可以完全问心无愧了呢?显然,任何人才都是有局限性的,不能说主君犯了错误,就都归咎于臣属,尤其是把主君所有的错误都归咎于某一个臣属。智国劝谏智伯不要侮辱韩氏君相,絺疵劝谏智伯提防韩魏反攻,智伯只要听从了他们的谏言,就可以避免灾祸,为什么非得要求这些话必须从豫让口中说出来呢?

  再次,方孝孺说豫让看待智伯的败亡,就像越国人远远观望秦国人的肥瘦一样。这简直就可以说是血口喷人了!你知道豫让当时在什么地方?很可能豫让当时根本就不在智伯身边,否则以他的忠义,在战场上就与智伯共存亡了。或许豫让正在为智伯看守大本营,或许豫让正在为智伯驻守边疆以防御秦楚,这都相当有可能啊!组织发展本来就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难道只有心思缜密的谋士才可以称为“国士”,拥有其他方面专长的人才,譬如领兵打仗的将领,就不可以被称为“国士”?此前我们在讨论司马光的德才之辩时曾提到,司马光对于德才的理解过于简单粗暴,因而带来了许多混乱和漏洞。可是现在我们发现,方孝孺的人才观比司马光还要糟糕。

  公元197年,曹操征讨宛城的张绣,当军队驻扎在淯水时,张绣率众投降。曹操大喜之余开始忘乎所以,不仅放松警惕,每日与众将置酒高会,而且还收编了张绣之叔张济的遗孀,又重金赏赐张绣手下的骁将胡车儿。张绣又怒又惧,遂反水偷袭曹操。幸得大将典韦舍命护卫,曹操才得以逃脱性命。曹操在听说典韦战死的消息后痛哭流泪,招募间谍以取回典韦的尸体,亲自来到灵柩前祭奠,又派人将其送回原籍襄邑安葬,重用他的儿子典满,安排在自己身边。每次车驾路过襄邑,曹操都会用中牢的礼节祭祀典韦,甚至还曾经说过:“我在宛城损失了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都没有那么痛心,最让我伤心欲绝的,还是损失了大将典韦。”

  显然,曹操是把典韦视作国士的,而典韦最终也是以国士来报答曹操的。但如果要按照方孝孺的逻辑,曹操的用人是错误的,典韦也根本不配称为国士。我们试着模拟一下方孝孺的说辞:“典韦应该在曹操得意忘形时劝谏他提高警惕,应该劝谏他不要每天置酒高会,因为张绣只是新降;应该劝谏他不要收编张绣的婶婶,因为张绣会感到耻辱;应该劝谏他不要对胡车儿施恩太重,因为张绣会多心。作为国士,典韦一定要耐心诚恳地劝谏曹操。如果曹操不听,那就再谏一次;如果再谏仍不听,那就谏第三次;如果第三次还不听,那典韦就可以自杀死谏了。如此一来,曹操虽然得意忘形,但受到典韦至诚之心的感动,也许会幡然醒悟,加强警惕戒备,送回张绣的婶婶,以保住全军的安全。可是典韦什么都没有说,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曹操连续不断地犯错误,就好像越国人远远看着秦国人的肥瘦一样。所谓的国士之报,难道就是这样袖手旁观,坐等成败吗?要一直等到曹操军营被偷袭了,典韦才舍生忘死地断后。虽然救得曹操的性命,但毕竟让全军遭到了重创,还让曹操损失了长子曹昂和侄子曹安民。这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

  由此可见,方孝孺的这套逻辑是非常荒谬的,简直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公元208年,曹操在赤壁之战遭遇惨败,行至巴丘时又染上了疾病,不禁感叹道:“郭奉孝如果还在,绝不会让我沦落到这种地步!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显然,曹操是将郭嘉视为国士,而郭嘉最终也是以国士来报答曹操的。可是,曹操此时为什么不感叹“典韦如果还在,绝不会让我沦落到这种地步”呢?因为曹操知道,赤壁之战的惨败是战略问题,是因为庙算时的谋划不佳,如果说臣属有责任,那责任也只是在谋臣,与典韦这些武将不相干。组织的发展需要各式各样的优秀人才,而领袖的责任就是把这各式各样的人才统合起来。可方孝孺居然因豫让没有能够劝谏智伯就对他彻底否定,其识人用人的胸襟气度与曹操相距何止以道里计?

  在组织发展过程中,经常需要面临各种抉择。君臣之间意见不合,不仅是无法避免的,而且也是必不可少的。惟其如此,考虑问题才能够周详,才能尽量避免出现重大纰漏。因此作为臣属,自己的意见(无论对错)被主君拒绝是很正常的事,只要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即可,哪有说一定要逼着主君听从自己意见,否则就一谏、再谏、三谏,乃至于最终伏剑自杀死谏的?在绝大多数战略决策上,通常是一半支持,一半反对,按照方孝孺的逻辑,那岂不是做一次决策就要死一半高级管理人员?甚至不排除还有这种情况,即众人的谏言都是错误短视,而唯有领袖的决策是高瞻远瞩的,那岂不是说所有高级管理人员都要用自杀来逼着领袖退让?如果大家动不动就搞死谏,那队伍还怎么带?宋明儒生经常把本可以平心静气讨论的事务性问题,上升到君子小人的道德高度,最后就在纠缠不休的党争中把国家给搞垮了。方孝孺日后辅佐建文帝削藩失败,多半也是由他自身见识有限、气度狭窄而又情绪激烈所导致的。

  根据《明史·方孝孺传》的记载,建文帝即位后,任命方孝孺担任翰林侍讲,第二年又提升为侍讲学士,经常向他咨询国家大事。有时候朝廷讨论事情,如果官员们难以做出决定,建文帝就让方孝孺在自己的座位前写批复。当时编纂《太祖实录》和《类要》等书,也都是由方孝孺担任负责人。后来燕王朱棣起兵,朝廷在筹划平乱时,所有的诏书和檄文都出自方孝孺之手。由此可见,建文帝也是以国士待方孝孺的。历史的发展有时候就是那么吊诡,方孝孺在《豫让论》中指责豫让虽受智伯国士之恩,却未能切实履行自己的职责,帮助智伯避免危难。唯一的称赞,只是说豫让在智伯死后,舍命为主报仇,与那些早上还是仇敌,晚上就可以成为君臣,厚着脸皮还洋洋得意的人相比,人品还是要好很多。同样地,方孝孺受到建文帝的绝对信任和器重,却没有帮助建文帝平定燕王之乱,也就是被俘之后坚贞不屈,与那些投降朱棣的李景隆之流相比,人品要好得多。《明史》对方孝孺的评价是:“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练(子宁)之俦,抱谋国之忠,而乏制胜之策。然其忠愤激发,视刀锯鼎镬甘之若饴,百世而下,凛凛犹有生气”,几乎完全就是方孝孺当初对豫让的评价,只是语气上更多几分尊重而已。清末民国时期的学者、《中国历朝通俗演义》的作者蔡东藩在撰写《明史演义》时点评道:“方孝孺一迂儒耳,观其为建文立谋,无一可用,亦无一成功。至拒绝草诏,犹不失为忠臣。然一死已足谢故主,何必激动燕王之怒,以致夷及十族,试问此十族之中,有何仇怨,而必令其同归于尽乎?”试问方孝孺在被朱棣凌迟处死,诛灭十族之际,还能否想起当年那个被他鄙夷指责过的豫让?

  【原文】襄子为伯鲁之不立也,有子五人,不肯置后。封伯鲁之子于代,曰代成君,早卒;立其子浣为赵氏后。襄子卒,弟桓子逐浣而自立;一年卒。赵氏之人曰:“桓子立非襄主意。”乃共杀其子,复迎浣而立之,是为献子。献子生籍,是为烈侯。

  【白话】赵襄子(赵无恤)因为父亲赵简子没有立他的哥哥赵伯鲁为继承人,所以虽然自己有五个儿子,却都不肯立为继承人。赵襄子将赵伯鲁的儿子封于代,称代成君。代成君早逝,赵襄子又立代成君的儿子赵浣为赵氏的继承人。赵襄子死后,他的弟弟赵桓子驱逐赵浣,自立为国君,在位一年后也死了。赵氏族人说:“赵桓子做国君本来就不是赵襄子的意思。”于是,大家一起杀死了赵桓子的儿子,再度将赵浣迎接回来,拥立为主君,这就是赵献子。赵献子生下赵籍,就是在公元前403年三家分晋时的赵国第一任国君赵烈侯。

  【姚论】我们在分析赵无恤和赵伯鲁竞争储君之位时曾经讲到,赵无恤之所以能够胜出,靠的不是品德而是心机。也许正是由于争储时动用了不正当手段,这才导致赵无恤对自己厚道的哥哥赵伯鲁心存愧疚,故执意不立自己的儿子为后,而非要立赵伯鲁的儿孙。赵桓子驱逐赵浣而自立,或许正是当年赵襄子争储留下的后遗症。至少在赵桓子看来,既然你赵襄子可以夺哥哥的基业,为什么我赵桓子就不可以呢?当初,赵简子以赵无恤为贤德而立为储君,结果引发了一连串的骨肉相残。对于视礼教名分如天地一般重要的司马光,却没有就此事作出任何评价。

  【原文】魏斯者,魏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韩康子生武子;武子生虔,是为景侯。

  【白话】魏斯,是魏桓子的孙子,就是魏文侯,三家分晋时魏国的第一任国君。韩康子生韩武子,韩武子又生韩虔,是为韩景侯,三家分晋时韩国的第一任国君。

  【原文】魏文侯以卜子夏①、田子方②为师。每过段干木③之庐必式。四方贤士多归之。

  【白话】魏文侯尊奉卜子夏、田子方为老师,每次经过段干木的住所,都会扶着车前的横木行礼。四方贤能之士,很多都来归附于他。

  【姚注】

  ①卜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著名的孔门弟子,以文学见长,小孔子四十四岁。孔子死后,子夏来到西河讲学,担任魏文侯的老师。

  ②田子方:姓田,名无择,字子方,魏文侯慕名聘他为师,执礼甚恭。据《吕氏春秋·当染》记载,田子方师从于著名的孔门弟子子贡(田子方学于子贡,段干木学于子夏)。但根据《庄子·田子方》记载,田子方自称师从东郭顺子,属道家学派(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溪工。文侯曰:“溪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观田子方与魏文侯之交往,可能他儒道两家都曾学过。

  ③段干木:复兴段干,名木。据《吕氏春秋·期贤》记载:魏文侯从段干木的住所经过,手扶着车轼行礼致敬。车夫问:“您为什么要扶轼致敬呢?”魏文侯说:“这不是段干木住的地方吗?段干木可是个贤者啊!我又怎么敢不致敬呢?而且我听说,段干木最重视自己的品德操守,就算我拿出国君之位,他也不会我交换,我又怎敢不对这样的贤者致敬呢?段干木的荣耀是在道德上的荣耀,而我的荣耀,只是在名位上的荣耀;段干木的富有,是在仁义上的富有,而我的富有,只是在财货上的富有。”车夫问:“既然如此,那您为什么不让他来当国相呢?”于是,魏文侯请段干木来做国相,段干木不肯接受。魏文侯只好给他丰厚的俸禄,并且经常到他的住所探望请教。于是,魏国人都很高兴,竞相歌颂道:“我们的国君喜欢正直,所以敬重段干木;我们的国君喜欢忠义,所以尊崇段干木。”没过多久,秦国准备出兵进攻魏国,司马唐劝谏秦君道:“段干木是个贤者,而魏国礼敬于他,此事天下无人不知,恐怕我们不能对魏国动兵吧?”秦君认为司马唐说的有道理,于是收兵不再攻魏。

  【原文】文侯与群臣饮酒,乐,而天雨,命驾将适野。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君将安之?”文侯曰:“吾与虞人①期猎,虽乐,岂可无一会期哉!”乃往,身自罢之。

  【白话】魏文侯与群臣饮酒,正在高兴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大雨,魏文侯下令准备车马前去山野。左右问道:“现在饮酒正在开心,天上又下着大雨,您要到哪里去呢?”魏文侯说:“我和管山泽的虞人约好今天打猎,虽然在这里很欢乐,但我又怎能不打个招呼就取消约定呢?”于是,文侯亲自前往告诉虞人停止打猎。

  【姚注】

  ①虞,古时掌管山泽禽兽之官。如《史记·五帝本纪》:“舜曰:谁能驯予上下草木鸟兽?皆曰益可。于是以益为朕虞。”古时君主打猎,并非只为玩耍,亦有练兵性质。

  【原文】韩借师于魏以伐赵,文侯曰:“寡人与赵,兄弟也,不敢闻命。”赵借师于魏以伐韩,文侯应之亦然。二国皆怒而去。已而知文侯以讲①于己也,皆朝于魏。魏于是始大于三晋,诸侯莫能与之争。

  【白话】韩国向魏国借兵攻打赵国,魏文侯说:“我和赵国是兄弟之邦,不敢从命。”赵国向魏国借兵攻打韩国,魏文侯也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两国使者当时都愤怒离去,但两国后来得知魏文侯对自己的和善态度后,都前来魏国朝觐。自此,魏国成为三晋之首,天下诸侯皆不能与之争锋。

  【姚注】

  ①讲:和解,讲和。如《史记·樗里子甘茂传》:“樗里子与魏讲,罢兵。”《战国策·齐策》:“赵令楼缓以五城求讲于秦。”

  【姚论】由于晋国的强大,南面压制着楚国不能北上;西面压制着秦国不能东进。三家分晋,最大的受益者其实就是秦楚,然在战国初期,由于魏文侯能团结三晋,因此仍是“诸侯莫能与之争”。随着魏文侯死后三晋分裂,秦国遂得以进军中原。

  【原文】使乐羊伐中山,克之;以封其子击。文侯问于群臣曰:“我何如主?”皆曰:“仁君。”任座曰:“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何谓仁君!”文侯怒,任座趋出。次问翟璜,对曰:“仁君。”文侯曰:“何以知之?”对曰:“臣闻君仁则臣直。向者任座之言直,臣是以知之。”文侯悦,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

  【白话】魏文侯派乐羊攻打中山国,攻克后封给自己的儿子魏击。魏文侯问群臣:“我是个什么样的君主?”群臣一致回答都说:“您是位仁德的君主!”只有任座说:“您占领中山国后,不用来封给自己的弟弟,却封给自己的儿子,这怎么能算什么仁德的君主呢!”魏文侯闻言大怒,任座一看风向不对,赶紧快步离开。魏文侯接着又问翟璜,翟璜回答道:“您是位仁德的君主。”魏文侯问:“你怎么知道的?”翟璜道:“我听说只有君主仁德,臣子才敢直言。任座刚才的话很耿直,所以我据此可以得知您十分仁德。”魏文侯闻言大喜,赶紧派翟璜去把任座追回来,然后还亲自下堂迎接,奉为上宾。

  【姚论】为什么封给弟弟就算仁德,封给儿子就不算仁德,这点我们现在已经很难讲清楚了,且从魏文侯没有改封一事可以看出,他自己也不觉得这是个多严重的错误。真正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以魏文侯的仁义贤德,都不免会听到反对意见而愤怒。是以领导者不仅需要任座这样知无不言的直臣,也需要翟璜这样善于协调的能臣。

  【原文】文侯与田子方饮,文侯曰:“钟声不比乎?左高。”田子方笑。文侯曰:“何笑?”子方曰:“臣闻之,君明乐官,不明乐音。今君审于音,臣恐其聋于官也。”文侯曰:“善。”

  【白话】魏文侯与田子方饮酒,文侯说:“编钟的音乐似乎有点不协调,左边的高了。”田子方笑了笑,魏文侯问:“您为何发笑?”田子方说:“我听说,君主应当明白的是怎样任用乐官,而不是明白怎样辨识乐音。现在国君您对音乐如此明辨,我担心您反而在任用乐官的事情上犯糊涂。”魏文侯道:“您说的对。”

  【姚论】作为领袖,对具体的专业细节问题发表意见时必须慎之又慎。以案例中的魏文侯而言,试想当他找来乐官,指出其左边声音过高时,乐官能怎么说?多数情况下,乐官只能承认错误,把左边的声音调低一些,并且对魏文侯说几句奉承的话,以保住自身的安全和官位。如果乐官居然不承认错误,以专业知识据理力争,则魏文侯的权威将受到严重挑战,或许恼羞成怒之下只好责罚乐官,为自己找个台阶下。因此,只要魏文侯对音乐的声调高低发表意见,就会对乐官的工作带来困扰。更严重的,乐官会根据魏文侯的意见来猜度他的喜好,从此上行下效,弃专业和制度于不顾,最终导致整个国家的礼乐都出现混乱。

  【原文】子击出,遭田子方于道,下车伏谒。子方不为礼。子击怒,谓子方曰:“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国君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失其国者未闻有以国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闻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子击乃谢之。

  【白话】魏文侯之子魏击出行,途中遇见田子方,下车伏地谒见。田子方却没有回礼。魏击大怒,对着田子方说:“是富贵的人有资格对人骄傲呢,还是贫贱的人有资格对人骄傲?”田子方说:“当然是贫贱的人有资格对人骄傲,富贵的人怎么敢随便对人骄傲呢?国君对人骄傲就会亡国,大夫对人骄傲就会亡家。亡国之后,就没有人再把他当国君对待;亡家之后,就没有人再把他当大夫看。至于贫贱之士,如果言行不合君主的意,则随时可以穿鞋子走人,到哪里得不到贫贱呢?”魏击于是向田子方道歉。

  【姚注】田子方见魏击受封中山后趾高气昂,遂有意挫其少年锐气,可惜魏击并未领悟。以《资治通鉴》的这段文字来看,魏击在礼数上还不算太糟糕,但根据《史记·魏世家》的记载,魏击见田子方时只是普通的谒见,并没有伏地(子击逢文侯之师田子方于朝歌,引车避,下谒。田子方不为礼)。在听完田子方一番宏论后,魏击也没有道歉,而是很不高兴地离开了(子击不怿而去)。

  【姚论】纵使田子方的“不为礼”让魏击感到不快,但他也不能用那种口气和言辞对田子方讲话。魏击的父亲魏文侯对田子方尚且恭恭敬敬,魏击怎么就敢对田子方大怒呢?居然还敢问田子方“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意思是觉得自己是富贵者,田子方只不过是个贫贱者,这简直是极其无礼失德的表现。魏击的父亲魏文侯在对着段干木的住所扶轼行礼时曾说过:“段干木可是个贤者啊!我又怎么敢不致敬呢?而且我听说,段干木最重视自己的品德操守,就算我拿出国君之位,他也不会我交换,我又怎敢不对这样的贤者致敬呢?段干木的荣耀是在道德上的荣耀,而我的荣耀,只是在名位上的荣耀;段干木的富有,是在仁义上的富有,而我的富有,只是在财货上的富有。”这就是魏文侯了不起的地方,在贤者段干木面前,他自认为是个贫贱者。可是魏击呢?他还没有继承父亲魏文侯的君位呢,就敢自命为富贵者,而把他父亲的老师田子方视为贫贱者。魏文侯礼敬贤者,遂使天下拜服,秦国为此不敢进兵伐魏。而魏国日后的衰亡,其实从此时魏击的不敬贤者就已经露出端倪。

  【原文】文侯谓李克曰:“先生尝有言曰:‘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则璜,二子何如?”对曰:“卑不谋尊,疏不谋戚。臣在阙门之外,不敢当命。”文侯曰:“先生临事勿让!”克曰:“君弗察故也。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文侯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

  【白话】魏文侯问李克:“先生曾经对我说过:‘家里贫穷就想有个好妻子,国家混乱就想有个好宰相。’现在,我想在魏成和翟璜二人中选一人为相,你看哪个合适?”李克回答道:“地位卑下的人不谋划尊贵者的事,地位疏远的人不谋划亲近者之事。我本在宫门之外任职,不敢对这种事情发表意见。”魏文侯说:“先生,这是国家大事,请不要推让!”李克道:“君上您只是疏于考察,所以才会有疑惑啊!我们观察一个人时,平常要看他亲近的对象,富贵时看他交往的对象,显赫时看他推荐的对象,困顿时看他有所不为的操守,贫穷时看他拒绝哪些不义之财。只要根据以上五点,就足以判定人选,又何必非要等我来说呢?”魏文侯说:“先生请回府吧,我已经定好宰相的人选了。”

  【姚论】李克见魏文侯的这段对答非常得体,值得后来者借鉴。宰相,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而权重。每个关心国政的重臣,都会有自己心目中最合适的宰相人选,李克也不例外,但他绝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否则将无可避免地会引来魏文侯的猜忌。我们试着模拟一下:当魏文侯问李克“魏成和翟璜谁更适合做宰相”时,李克直接就说魏成适合,那么魏文侯会怎么想?他一定会想:“你为什么脱口而出就说魏成,是不是你已经谋划很久了?是不是拿了魏成什么好处?或者你根本就是魏成一党?又或者魏成早已是众望所归?”读者或许会觉得,没这么复杂吧?是不是想太多?如果你真这么认为,那只能说明你根本不懂得领袖的心理。身为领袖,最最害怕的就是臣属之间结党,以致自己大权旁落。因此,即便李克心中早有属意人选,但也绝不能马上说出来,必须先作推辞,以示自己严守为臣者的分际。

  那么,当魏文侯再次要求李克推荐宰相人选时,他为什么不直接说魏成,而要绕个大弯子呢?这就是李克聪明的地方了。

  首先,诚如李克所说,“卑不谋尊,疏不谋戚”,低位阶的官员议论高位阶的官员人事,终究有不方便的地方,所以李克不愿意直接说出人选的名字,他要让魏文侯自己说出来。

  其次,如果李克先说出魏成的名字,接着列举魏成的五项优点,那就变成李克替魏成做说客了。且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如果你真的要推荐魏成,说了他的五项优点后,是不是也要说他的缺点?而你要否决翟璜,是不是也要分析翟璜的优点和缺点?这样事情传出去,不但自己会得罪翟璜,而且还很容易在朝廷上造成党争,可谓后患无穷。按照李克的回答方式,则没有这些问题,他只是提出做宰相的五项原则,魏文侯对号入座,自然知道他说的是魏成,但李克毕竟没有点出名字。如果魏文侯决心选魏成,那也是同意李克提出的五项原则,用不着怀疑李克与魏成结党。如果魏文侯决心用翟璜,那也不用反驳李克,毕竟这五项优点也同样可以安插在翟璜身上。

  由此可见,在事关权力和利益的问题上,尤其需要重视说话的方式方法。不能自认为心底无私就直话直说,否则既害了自己,也害了自己推荐的人。毕竟,你是否真的心底无私,这只有你自己知道,重要的是你要让别人觉得你没有在结党营私。

  【原文】李克出,见翟璜。翟璜曰:“今者闻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谁为之?”克曰:“魏成。”翟璜忿然作色曰:“西河守吴起,臣所进也。君内以邺为忧,臣进西门豹。君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李克曰:“子言克于子之君者,岂将比周以求大官哉?君问相于克,克之对如是。所以知君之必相魏成者,魏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比也!”翟璜逡巡①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

  【白话】李克从魏文侯处离开后遇到翟璜。翟璜问:“听说君上今天召先生去征求宰相人选,到底定了谁呢?”李克答:“魏成。”翟璜脸色大变,愤怒道:“君上担忧西河(今陕西东部,与秦接壤)的边防,我推荐吴起去驻守。君上担心内陆的邺县(今河北临漳西南),我推荐西门豹去管理。君上想攻打中山国,我推荐乐羊领兵。中山国攻克之后,没有人去镇守,我推荐了先生您。君上的儿子没有合适的老师,我推荐了屈侯鲋。光凭这些耳闻目睹的事实,我哪点比不上魏成!”李克说:“你把我推荐给君上,难道是为了结党以谋求高官的吗?君上问我宰相的人选,我就是按照五项原则回答的。我之所以断定君上肯定会选中魏成作宰相,是因为魏成虽有千钟俸禄,却只把十分之一留作家用,而将十分之九都用于社会,这才向东求来了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这三位大贤。这三位,君上都尊奉为老师;而你所举荐的五人,国君都任用为臣属。你怎么能和魏成比呢?”翟璜听后徘徊不敢上前,再三行礼道歉,说:“我翟璜,真是个粗人,讲错话了,愿终身为您的弟子!”

  【姚注】

  ①逡巡:逡,音qūn,退让。逡巡,退让、徘徊不前、欲行又止的样子。

  【姚论】李克在魏文侯向他征求人选时,先是拒绝,接着又兜了个大圈子,最终还没有直接点出人名。可当翟璜事后问他情况时,李克却没有任何废话,干净利索地就说了“魏成”的名字。之前在任座指责魏文侯不是仁君的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出翟璜是个处事灵活、善于沟通的人。可就是这么个聪明人,居然在李克从魏文侯处离开后的第一时间就急不可耐地打听人选,而且问话方式是单刀直入,没有任何绕弯子的客套话,足见他心里对宰相位置的渴望。试想,如果李克回答“这事我也不知道,由君上本人决定”,行不行?答案是不行的。人性往往就是这样,东西归自己所有,才会觉得公平;一旦东西被别人拿走,就会觉得不公平,就会觉得有黑幕。李克不知道魏文侯想用谁当宰相也就罢了,既然他知道魏文侯准备任用魏成,那心里就一定要有准备,翟璜事后一定会觉得不公平,一定会怀疑李克投靠了魏成,所以才推荐魏成。即便李克当初没有推荐魏成,只要事后结果是魏成任相,则翟璜也必定会认为是李克的推荐。无论你高兴不高兴,这就是政治的现实。李克越是含糊其辞,翟璜的疑心反而会越重。因此,李克心里明白,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必须直接了当地跟魏成说清楚。李克第一句话就是“你把我推荐给君上,难道是为了结党以谋求高官吗?”这不但厘清了自己与翟璜之间的公私关系,也洗刷了自己因私心推荐魏成的嫌疑,即我既然不会因为私心而推荐你翟璜,自然也不会因为私心而推荐他魏成,五项原则完全是出于公心。李克说魏成荐三贤而文侯尊奉为师,翟璜荐五人而文侯任用为臣,一方面固然是抬高魏成的身份,另一方面亦是暗示翟璜功高震主。试想,从边疆到内陆,从文臣到武将,内陆的股肱之臣都是由翟璜推荐,如果再让翟璜担任宰相,魏文侯是否会担心大权旁落?至于魏成子,他推荐的都是不愿意做官的贤德,自己家里也不积蓄财货,政治上相较翟璜要安全太多了。翟璜听完李克之言而后自称“鄙人”,又表示愿意终身成为李克的弟子,或许正是因为听懂了李克的警醒之意。

  另,翟璜在魏成子之后继任宰相。司马光《资治通鉴》中这段关于“卜相”的记载出自司马迁《史记·魏世家》,史料来源虽然看似可靠,但应该不是史实。钱穆在《魏文侯礼贤考》中提到:“伐中山,在赵烈候元年,魏文侯之三十九年也。三年而灭之,则四十一年矣。卜相之事,应又在后。魏成子,贤臣也,又亲文侯之弟,岂至四十一年后而始相?且翟璜、李克均相文侯,应犹在魏成子后。岂有文侯于晚节十年之间,三易其相,而皆贤者。而以前四十年,谁何人为相,顾漠无一闻于后耶?余意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皆在文侯早年,(三人中段干木又稍后)而魏成子进之。魏成子之为相应在前。吴起、乐羊、西门豹、李克、屈侯鲋皆在文侯中晚,而翟璜进之。翟璜之为相,应在后。似无同时卜相二人之事。”杨宽在《战国史料编年辑证》中提到:“魏文侯卜相而问李克之事,当以《吕氏春秋·举难》之记述为初相。《魏世家》、《说苑》与《韩诗外传》所述‘卜相李克翟璜争’之故事,乃后人依据魏成子与翟璜不同之政绩加以敷张而成。余意文侯在位之时,正当经济、政治剧变之际,因而选择当政之相国,成为其首先必须解决之问题。早年以其弟魏成子为相,所推重者如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皆为著名之儒者。文侯在中年起用翟璜为相,翟璜所推举之吴起、乐羊、西门豹、翟角等,皆为将相之才而显赫功勋者。文侯在晚年起用李悝为相,更进一步实行变法,开创战国初期变法之风。”姚尧以为,杨宽此论亦甚为合理,毕竟魏文侯的三家分晋在礼教上是说不过去的,因此他通过礼遇卜子夏、田子方和段干木三位名儒,以缓解儒家对其破坏礼教的攻击。为了笼络这些名儒,于是魏文侯任用推荐这些名儒的魏成子为相。待到魏文侯国内基业稳定,权力掌控牢固,开始谋划对外扩张时,就不怎么需要名儒来为其维护礼教,而是需要干练能臣为他领兵治民,遂用推荐多位能臣的翟璜为相。

  又,我们将《吕氏春秋·举难》中关于卜相的文字摘录如下:

  魏文侯弟曰季成,友曰翟璜。文侯欲相之,而未能决,以问李克,李克对曰:“君欲置相,则问乐腾与王孙苟端孰贤。”文侯曰:“善。”以王孙苟端为不肖,翟璜进之;以乐腾为贤,季成进之。故相季成。凡听於主,言人不可不慎。季成,弟也,翟璜,友也,而犹不能知,何由知乐腾与王孙苟端哉?疏贱者知,亲习者不知,理无自然。自然而断相,过。李克之对文侯也亦过。虽皆过,譬之若金之与木,金虽柔,犹坚于木。

  孟尝君问于白圭曰:“魏文侯名过桓公,而功不及五伯,何也?”白圭对曰:“文侯师子夏,友田子方,敬段干木,此名之所以过桓公也。卜相曰‘成与璜孰可’,此功之所以不及五伯也。相也者,百官之长也。择者欲其博也。今择而不去二人,与用其雠亦远矣。且师友也者,公可也;戚爱也者,私安也。以私胜公,衰国之政也。然而名号显荣者,三士羽翼之也。

  翻译成白话是这样的:

  魏文侯有个弟弟叫季成(即魏成),有个朋友叫翟璜。魏文侯想在二人中择一人为宰相,却又不知道选谁好,就去问李克。李克回答道:“君上要设立宰相,只要看乐腾和王孙苟端谁更贤能就行了。”文侯说:“有道理。”魏文侯认为王孙苟端不贤,而他是翟璜推荐的;认为乐腾贤能,而他是季成推荐的,因此任命季成为相。但凡言论能够有机会上达君主的人,在谈论别人时就必须慎之又慎。季成,是魏文侯的弟弟;翟璜,是魏文侯的朋友。魏文侯连季成和翟璜谁更好都搞不清楚,又怎么能真正搞清楚乐腾和王孙苟端谁更好呢?对疏远低贱的人了解清楚,对亲近熟悉的人反而不了解,世界上哪有这种道理?按照这种方法来决定宰相人选,必定是要犯错误的。李克回答文侯的话也是错的。不过,虽然两人都有错,但就像金和木一样,金虽然也软,但比木还是要硬的(意指李克之过比文侯之过要轻)。

  孟尝君问白圭道:“魏文侯的名声比齐桓公还要大,但他的功业却不及春秋五霸,这是为什么呢?”白圭回答说:“文侯以卜子夏为师,以田子方为友,礼敬段干木,这是他名声超过齐桓公的原因。他在择相时说:‘魏成和翟璜哪个可以’,这就是他的功业不及五霸的原因。宰相,是百官回首,选择范围必须要广博。可是现在魏文侯择相时却只是在那两个人中间挑一个,这跟齐桓公任用自己的仇人管仲为相比起来相差太远了。更何况,任用师友为相,这是出自公心;任用亲朋为相,这是为了私利。私利胜于公心,这是衰微国家的政治。然而,他的名声之所以还能显赫荣耀,全都是靠那三位贤者带给他的。”

  【原文】吴起者,卫人,仕于鲁。齐人伐鲁,鲁人欲以为将,起取齐女为妻,鲁人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大破齐师。或谮①之鲁侯曰:“起始事曾参②,母死不奔丧,曾参绝之;今又杀妻以求为君将。起,残忍薄行人也!且以鲁国区区而有胜敌之名,则诸侯图鲁矣。”起恐得罪,闻魏文侯贤,乃往归之。文侯问诸李克,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弗能过也。”于是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

  【白话】吴起,是卫国人,曾在鲁国当官。齐国攻打鲁国时,鲁国人曾想任用吴起为将,但考虑到吴起娶的妻子是齐国人,所以鲁国对吴起有所猜疑。于是,吴起杀死自己的妻子,以求得将军的兵权,大破齐国军队。有人在鲁侯面前诬陷他说:“吴起当年在曾参门下求学,母亲死了也不赶回去奔丧,曾参认为这是大不孝,与他断绝关系。现在,又通过杀妻的方式以求得您的将军之位,可见他吴起真是个残忍缺德的人!况且以我们小小的鲁国,却居然有了战胜强敌的名声,这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引来各路诸侯对鲁国的图谋。”吴起害怕鲁国治他的罪,听说魏文侯是贤明之主,于是前往投奔。魏文侯征询李克的意见,李克说:“吴起为人,既贪婪又好色,然而说到用兵打仗,连齐国名将司马穰苴也不如他。”于是,魏文侯任命吴起为将军,攻打秦国,占领五座城市。

  【姚注】

  ①谮:音zèn,诬陷,中伤,说坏话。

  ②起始事曾参:吴起的老师不是曾参,而是曾参之子曾申。司马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的记载是“(吴起)遂事曾子”,由于后人习惯上称呼曾参为“曾子”,是以司马光《资治通鉴》就记载成了“起始事曾参”。事实上,曾参死于公元前435年,吴起生于公元前440年。曾参死的那年,吴起才5岁,而他是成年后在卫国杀了三十多人后逃出来再拜师曾子的。其实,这里的曾子指的是曾参的次子曾申。曾申师从左丘明学《左传》,之后传给了吴起。

  【姚论】这又是一个所谓“德胜于才”的故事,按照司马光的德才之辩,吴起也是个不能任用的“小人”,可是魏文侯却用他抵御秦国,百战不殆。

  【原文】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疽,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白话】吴起做将军时,与最下等的士兵同甘共苦,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食物;睡觉时不铺席,行军时不骑马,亲自裹扎士兵背负的粮草,为士兵分担辛劳。有士兵生了毒疮,吴起亲自为他吮吸毒脓。士兵的母亲听说此事后痛哭,别人问她:“你的儿子只是个士兵,而吴起将军却亲自为他吮吸毒疮,这是何等荣幸之事,你为什么还要哭呢?”士兵母亲回答道:“不是这样说的。当年吴起将军曾经为孩子的父亲吮吸过毒疮,从此他的父亲打起仗来绝不后退,最终战死于敌阵之中。现在吴起将军又为我的儿子吮吸毒疮,不知道这孩子将来会死在哪里,所以我为他哭。”

  【原文】燕湣公薨,子僖公立。

  【白话】燕湣公去世,其子燕僖公即位。

  公元前402年 己卯

  周威烈王 二十四年

  【原文】王崩,子安王骄立。

  【白话】周威烈王姬午去世,其子姬骄即位,是为周安王。

  【原文】盗杀楚声王,国人立其子悼王。

  【白话】盗匪杀死楚声王芈当,国人拥立其子楚悼王芈疑即位。

  公元前401年 庚辰

  周安王 元年

  【原文】秦伐魏,至阳孤。

  【白话】秦国攻打魏国,大军直至阳孤①

  【姚注】

  ①阳孤:《史记》作“阳狐”,今山西垣曲东南。然秦国位于魏国西面,而今山西垣曲位于魏国都城安邑的正东。也就是说,若秦军果然攻到今山西垣曲,则势必将深入魏境并越过魏都安邑。以魏文侯国力之盛,吴起战力之强,显然不至于此,是以此处恐有记载错误。

  公元前400年 辛巳

  周安王 二年

  【原文】魏、韩、赵伐楚,至桑丘。

  【白话】韩国、魏国、赵国联合攻打楚国,大军直至桑丘(今山东兖州西)。

  【原文】郑围韩阳翟。

  【白话】郑国围攻韩国的阳翟(今河南禹州)。

  【原文】韩景侯薨,子烈侯取立。

  【白话】韩景侯韩虔去世,其子韩取即位,是为韩烈侯。

  【原文】赵烈侯薨,国人立其弟武侯。

  【白话】赵烈侯赵籍去世,赵人立其弟(名不详)即位,是为赵武侯。

  【原文】秦简公薨,子惠公立。

  【白话】秦简公嬴悼子去世,其子(名不详)即位,是为秦惠公。

  公元前399年 壬午

  周安王 三年

  【原文】王子定奔晋。

  【白话】周朝的王子姬定出逃到晋国。

  【原文】虢山崩,壅河。

  【白话】虢山(今河南三门峡西)发生崩塌,泥石壅塞黄河。

  公元前398年 癸未

  周安王 四年

  【原文】楚围郑。郑人杀其相驷子阳。①

  【白话】楚国围攻郑国。郑国人杀死宰相驷子阳。

  【姚注】驷子阳:郑穆公名姬兰,有子名姬騑,字子驷。古时,诸侯国君的儿子常称“公子+名”,国君的孙子常称“公孙+名”,国君的曾孙则常以其祖父(即国君的儿子)的字为氏。驷子阳的驷,即是以其祖父、郑穆公之子姬騑的字为氏。

  公元前397年 甲申

  周安王 五年

  【原文】日有食之。

  【白话】出现日食。

  【原文】三月,盗杀韩相侠累。侠累与濮阳严仲子有恶。仲子闻轵人聂政之勇,以黄金百溢为政母寿,欲因以报仇。政不受,曰:“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及母卒,仲子乃使政刺侠累。侠累方坐府上,兵卫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韩人暴其尸于市,购问,莫能识。其姊嫈闻而往,哭之曰:“是轵深井里聂政也!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遂死于政尸之旁。

  【白话】三月,刺客杀死韩国宰相侠累。侠累与濮阳(今河南濮阳)人严仲子有仇,严仲子听说轵地(今河南济源南)人聂政很勇敢,便拿出黄金百镒为聂政的母亲祝寿,想让聂政来为他报仇。聂政不接受,说:“我的老母亲还健在,我不敢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答应别人的要求!”等到聂政的母亲去世,严仲子便派他去行刺侠累。当时,侠累正端坐府中,周围警卫森严,聂政单刀直入冲上台阶,把侠累刺死。然后用匕首划破自己的面皮,挖出自己的双眼,割出自己的肚肠而死。韩国人把聂政的尸体放在集市示众,公开悬赏以找人辨认,却始终无人知晓。聂政的姐姐聂嫈听说此事后来到集市,哭着说:“这就是轵地深井里的聂政啊!因为我还活着关系,聂政才自毁面容,希望不要连累我。可我又怎能因害怕杀身之祸,最终埋没了我弟弟的英名呢!”于是,聂嫈在聂政的尸体旁自尽。

  公元前396年 乙酉

  周安王 六年

  【原文】郑驷子阳之党弑繻公,而立其弟乙,是为康公。

  【白话】郑国宰相驷子阳的余党杀死了郑繻公姬贻,立其弟姬乙,是为郑康公。

  【原文】宋悼公薨,子休公田立。

  【白话】宋悼公宋购由去世,其子宋田即位,是为宋休公。

  【姚注】这一年,魏文侯魏斯去世,其子魏击即位,是为魏武侯。司马光《资治通鉴》将此事记在公元前387年,有误。

  公元前395年 丙戌

  周安王 七年

  本年无记载。

  【原文】齐伐鲁,取最。①

  【白话】齐国攻打鲁国,攻占最地(今山东曲阜东南)。

  【姚注】①在《史记·六国表》中,当年的韩国这一栏有记载:“韩烈侯六年。救鲁。郑负黍反。”鲁国都城就在今山东曲阜,最地被攻占后,鲁国随时都有灭国的危险,因此韩国出兵相救。

  【原文】郑负黍叛,复归韩。

  【白话】郑国所占据的负黍(今河南登封西南)反叛,再次回归韩国。

  公元前393年 戊子

  周安王 九年

  【原文】魏伐郑。

  【白话】魏国攻打郑国。

  【原文】晋烈公薨,子孝公倾立。

  【白话】晋烈公姬止去世,其子姬倾即位,是为晋孝公。

  公元前392年 己丑

  周安王 十年

  本年无记载。

  公元前391年 庚寅

  周安王 十一年

  【原文】秦伐韩宜阳,取六邑。

  【白话】秦国攻打韩国的宜阳(今河南宜阳),占领六座村邑。

  【原文】初,田常生襄子盘,盘生庄子白,白生太公和。是岁,齐田和迁齐康公于海上,使食一城,以奉其先祀。

  【白话】当初,齐国的田成子田常生襄子田盘,田盘生庄子田白,田白生太公田和。这一年,田和把国君齐康公姜贷流放到海边,只让他保有一座城的赋税收入,以维持对其祖先的祭祀。

  公元前390年 辛卯

  周安王 十二年

  【原文】秦、晋战于武城。①

  【白话】秦国与晋国大战于武城(今陕西渭南市华州区东)。

  【姚注】

  ①晋国在三家瓜分之下,自身已危在旦夕,更无实力与秦国交战。以地理位置而言,秦国应该是与魏国交战。在《史记·六国表》中,当年的秦国这一栏有记载:“秦惠公六年。与晋战武城。县陕。”陕,位于今河南三门峡西,正当函谷关的东北方。秦国在陕设县,有向中原扩张之图谋。

  【原文】齐伐魏,取襄阳①。

  【白话】齐国攻打魏国,夺取襄阳。

  【姚注】

  ①襄阳:《史记》记为“襄陵”,此当为《资治通鉴》之误记。襄陵,位于今河南睢县。

  【原文】鲁败齐师于平陆。

  【白话】鲁国在平陆(今山东汶上北)击败了齐国的军队。

  公元前389年 壬辰

  周安王 十三年

  【原文】秦侵晋①。

  【白话】秦国入侵晋国。

  【姚注】

  ①如前所述,晋国此时早已侵无可侵,秦军要入侵也只能是入侵魏国和韩国。在《史记·六国表》中,当年的魏国这一栏有记载:“魏文侯三十六年,秦侵我阴晋”。《资治通鉴》记为“秦侵晋”,应该是“秦侵阴晋”之误。阴晋,位于今陕西华阴东南,属西河郡。另,《史记》中“魏文侯三十六年”之记载有误,应为魏武侯七年。

  前419年,魏文侯开始着手西征秦国,派兵西渡黄河在少梁(今陕西韩城南)筑城,以作为魏国攻秦的军事基地。相对应地,秦军一面围攻少梁,一面沿黄河修建防御工事。此时,魏文侯接受翟璜的推荐,任命吴起作为攻秦统帅。

  前413年,吴起领兵进攻秦国战略要地郑县(今陕西渭南市华州区),令秦国大为震动,赶紧四处调兵增援死守。次年,太子魏击(即后来的魏武侯)趁秦军主力在郑县围攻吴起之际,率领魏军在北面强渡黄河,攻占军事重镇繁庞(今陕西韩城东南)。繁庞就在少梁的附近,这样一来,秦国苦心经营的黄河防线被彻底突破,大批魏军得以经少梁和繁庞进入河西。

  前409年至前408年,吴起统领魏军先后夺取临晋(今陕西大荔东南)、元里(今陕西澄城南)、洛阴(今陕西大荔西南)、郃阳(今陕西合阳东南)等城,之后又将这些城塞连接起来,即魏长城。在魏国的强大兵锋之下,秦国只好退守于北洛水以西,沿北洛水修建防御工事,并在重泉(今陕西蒲城东南)筑城防守。于是,魏国占据全部的河西地区,设置西河郡,由吴起驻守。如下图所示:

  

  秦国丧失河西之地,除了因为魏国实力强大,吴起能征善战外,亦是由于秦国连年内乱所致。此后的历代秦国国君,皆无不以收复河西之地为头等大事。据《吴子·励士》记载,吴起在魏武侯执政时期率领五万步兵,三千骑兵和五百辆战车击破秦军五十万人的进攻,所指的应该就是这次秦国入侵阴晋。

  【原文】齐田和会魏文侯①、楚人、卫人于浊泽,求为诸侯。魏文侯为之请于王及诸侯,王许之。

  【白话】齐国的田和与魏文侯、楚国代表和卫国代表在浊泽(今河南新郑西南)会晤,希望能够被批准为诸侯国君。魏文侯替他向周安王及各诸侯国君申请,周安王同意了。

  【姚注】

  ①魏文侯:此处当为魏武侯。

  公元前388年 癸巳

  周安王 十四年

  本年无记载。

  公元前387年 甲午

  周安王 十五年

  【原文】秦伐蜀,取南郑。

  【白话】秦国攻打蜀国,夺取南郑(今陕西汉中)。

  【原文】魏文侯薨,太子击立,是为武侯。①

  【白话】魏文侯去世,太子魏击即位,是为魏武侯。

  【姚注】①魏文侯去世、魏武侯即位之事发生在公元前396年。

  【原文】武侯浮西河①而下,中流顾谓吴起曰:“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商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皆敌国也!”武侯曰:“善。”

  【白话】魏武侯顺着西河而下,到中游时对吴起说:“稳固的河山,真是壮美啊!堪称魏国之至宝。”吴起回答道:“国家的至宝在于德政,而不在于地势险要。当初三苗氏部落居住的地方,左边有洞庭湖,右边有鄱阳湖,可是他们不修德义,结果被夏禹消灭了。夏桀所统治的地方,左边是黄河和济水,右边是华山。南边是伊阙,北边是羊肠阪,可是他不修仁政,结果被商汤放逐。商纣的国家,左边是孟门,右边是太行山,北边是恒山,南边是黄河,可是他不修德政,结果被周武王杀了。由此可见,国家的至宝在德不在险。如果君上不修德政,则这条船上的人都会成为您的敌人。”魏武侯说:“有道理。”

  【姚注】

  ①西河:山西与陕西交界的那一段南北流向的黄河。

  【姚论】其实魏国的地理位置一点都不好,它身处四战之地,西边的秦国、东边的齐国和南边的楚国都是强敌,后来北边的赵国也逐渐发展成了军事强国。晋国未分裂时,尚足以称霸中原,一旦分裂为三,力量就不够用了。魏文侯深知自己的地缘上的弱势,故极力注意维持与韩赵关系;可惜魏武侯并不明白这点,反而只因河山之固就沾沾自喜。当年田子方点拨武侯,就是想改掉他这个毛病,可惜他始终不觉悟。魏国有这样的国君,其衰败可谓是不可避免。

  【原文】魏置相,相田文。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秦兵不敢东乡,韩、赵宾从,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居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子乎,属之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

  【白话】魏国设置宰相,这次任命的是田文。吴起很不高兴,对田文说:“我想与你比较功劳大小,可以吗?”田文回答:“可以。”吴起问:“统帅三军,使将士乐于赴死,敌国不敢有图谋的念头,这些事你和我比谁更好?”田文说:“我不如你。”吴起再问:“治理百官,亲善百姓,充实府库,这些事你和我比谁更好?”田文说:“我不如你。”吴起又问:“镇守西河,使秦兵不敢向东侵犯,韩国、赵国依附听命,这些事你和我比谁更好?”田文还是说:“我不如你。”吴起质问道:“你这三方面的能力都在我之下,而职位却在我之上,这是什么道理?”田文说:“君上年少,国家多疑,大臣不能齐心归附,百姓不能信赖政府,在这种时候,宰相的位置是交给你做好呢,还是交给我做好?”吴起默默不语,过了很长时间才说:“还是交给你啊!”

  【姚论】武侯即位之初,文侯时的功臣多已年老去世,吴起功勋卓著而不能拜相,是以内心愤愤不平。然此时的吴起既无去国之意,更无权斗之心,故而在明面上与田文论功。田文看似说得吴起哑口无言,赢得了辩论,实则严重伤害了吴起的感情。田文让吴起明白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即无论自己为魏国立下多大的功劳,都不会被他们视为自己人。在魏人看来,吴起只是能征善战、守土理财的工具,但对于“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之事,就不能交给吴起来做了。不是说吴起能力不行,资格不够,而是他身份不对,他是个外人。田文这番话,埋下了吴起日后离开的伏笔。

  【原文】久之,魏相公叔尚主而害吴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起为人刚劲自喜。子先言于君曰:‘吴起,贤人也,而君之国小,臣恐起之无留心也。君盍试延以女,起无留心,则必辞矣。’子因与起归而使公主辱子,起见公主之贱子也,必辞,则子之计中矣。”公叔从之,吴起果辞公主。魏武侯疑之而未信,起惧诛,遂奔楚。

  【白话】又过了很长时间,魏国宰相换成了公叔。公叔娶的是魏国公主,他对吴起非常忌惮。公叔的仆人献策道:“吴起是很容易去掉的。他为人刚毅劲直,自我感觉非常良好。您可以先对国君说:‘吴起,是一位贤能的人。可是魏国领土较小,我担心他会没有久留之心。您何不试着将女儿嫁给他,如果他果真没有久留之心,就一定会辞谢的。’然后,您再与吴起一同回家,让公主羞辱您。吴起看到公主对您如此傲慢无礼,就必定不敢再娶魏国公主,这样您的计谋就能成功了。”公叔依计行事,吴起果然辞谢与公主的婚事。魏武侯猜疑吴起,对他不再信任。吴起害怕被诛杀,遂逃奔楚国。

  【姚论】以吴起才干之优,功勋之著,资历之久,早该轮到他做宰相了。魏武侯任命田文为相时,吴起就已是愤愤不平。田文之后,魏武侯又任命公叔为相而再次置吴起于不顾,吴起内心之愤怒和委屈可想而知。吴起之去魏,非只是因小人反间计得逞,而是他老早就对魏国失望透顶。

  【原文】楚悼王素闻其贤,至则任之为相。起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游说之言从横者。于是南平百越,北却三晋,西伐秦,诸侯皆患楚之强;而楚之贵戚大臣多怨吴起者。

  【白话】楚悼王芈疑早就听说吴起的贤能,所以吴起一到楚国,便立刻任命他为宰相。吴起就任后,严明法律政令,裁撤不需要的官僚,废除疏远的王族,用节省下来的钱安抚奖励征战之士,提高军队的战斗力,破除各家关于合纵连横的游说。于是,楚国向南平定百越,向北击败三晋,向西征讨秦国,各路诸侯都畏惧楚国的强大,而在楚国的王亲贵戚、显要权臣中,也有很多人因既得利益受损而怨恨吴起。

  【原文】秦惠公薨,子出公立。

  【白话】秦惠公去世,其子即位,是为秦出公。

  【原文】赵武侯薨,国人复立烈侯之太子章,是为敬侯。

  【白话】赵武侯去世,国人又拥立赵烈侯的太子赵章即位,是为赵敬侯。

  【原文】韩烈侯薨,子文侯立。

  【白话】韩烈侯去世,其子即位,是为韩文侯。

  公元前386年 乙未

  周安王 十六年

  【原文】初命齐大夫田和为诸侯。

  【白话】周天子开始正名任命齐国大夫田和为诸侯国君。

  【原文】赵公子朝作乱,奔魏;与魏袭邯郸,不克。

  【白话】赵国公子赵朝作乱,逃奔魏国。之后,赵朝与魏国军队一起袭击赵国邯郸(今河北邯郸),未能攻克。

  【姚论】赵朝之乱在当时的规模虽然不大,政治上的影响却很坏。魏文侯时,极力维护三晋同盟,以抗衡秦楚。可魏武侯却不但收容了赵国的乱臣贼子,而且还出兵与其一同偷袭赵国的都城邯郸,三晋同盟自此破裂。

  公元前385年 丙申

  周安王 十七年

  【原文】秦庶长改逆献公于河西而立之①;杀出子及其母,沈之渊旁。

  【白话】秦国庶长菌改发动政变,迎接居住在河西的嬴师隰(音xí)回国继任新国君,是为秦献公。将原国君秦出公和他的母亲杀死,沉在河里。

  【姚注】

  ①秦国自春秋晚期以来频繁出现内乱,庶长常执掌大权并改易国君,公子则常逃亡至魏,新立之国君亦常为从魏国返回的秦公子。前429年,秦躁公嬴欣去世,秦人将躁公在晋国的弟弟嬴封迎回,立为新国君,是为秦怀公。怀公四年,即前425年,庶长晁领兵围攻怀公,怀公自杀。由于怀公的太子昭子早死,所以秦人立昭子的太子、怀公的孙子嬴肃为新国君,是为秦灵公。灵公十年,即前415年,秦灵公去世,其子嬴师隰(《吕氏春秋》记为“公子连”)年方十岁,未能继承君位,朝臣将昭子的弟弟、灵公的叔父嬴悼子从晋国迎回,立为新国君,是为秦简公。嬴师隰为防不测逃往至魏,居住在河西,开启了长达二十九年的流亡生涯。秦简公十五年,即前400年,秦简公去世,其子嬴仁继位,是为秦惠公。秦惠公十三年,即前387年,秦惠公去世,其子嬴昌继位,是为秦出公(《史记》、《资治通鉴》称“出子”)。秦出公生于前388年,即位时尚不满两岁,朝政由其母把持。出公二年,即前385年,庶长菌改发动政变,杀死秦出公及其母,迎接居住在河西的嬴师隰回国继任新国君,是为秦献公。河西,即黄河之西,原为秦国领土,后为魏文侯攻占。秦献公在河西居住近三十年,目睹了魏国因魏文侯变法图强的全部过程,回到秦国就任国君后亦立刻着手进行改革,这为日后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做了铺陈。

  【原文】齐伐鲁。

  【白话】齐国攻打鲁国。

  【原文】韩伐郑,取阳城;伐宋,执宋公。

  【白话】韩国攻打郑国,夺取阳城(今河南登封东南)。又攻打宋国,俘虏宋国国君宋休公宋田。

  【原文】齐太公薨,子桓公午立。

  【白话】齐太公田和去世,其子田午即位,是为齐桓公①。

  【姚注】

  ①此处记载有误。前385年,田和去世,其子田剡继位,史称“齐侯剡”或“田侯剡”。前375年,田剡之弟田午弑君自立,是为齐桓公。史家为与春秋五霸时的齐桓公区别,故多称田午为“田齐桓公”或“齐桓公午”。

  公元前384年 丁酉

  周安王 十八年

  本年无记载。

  公元前383年 戊戌

  周安王 十九年

  【原文】魏败赵师于兔台。

  【白话】魏国在兔台击败赵国军队。

  【姚注】这一年,卫慎公姬颓去世,其子姬训继位,是为卫声公。《史记·卫世家》误记为前373年卫慎公去世,《资治通鉴》因《史记》之误。

  公元前382年 己亥

  周安王 二十年

  【原文】日有食之,既①。

  【白话】出现日全食。

  【姚注】①既:尽,完了,完全。

  公元前381年 庚子

  周安王 二十一年

  【原文】楚悼王薨。贵戚大臣作乱,攻吴起;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起,并中王尸。既葬,肃王即位,使令尹尽诛为乱者;坐起夷宗者七十馀家。

  【白话】楚悼王芈疑去世。楚国的贵戚和大臣作乱,攻打吴起。吴起逃到悼王尸体边,伏在上面。攻击吴起的暴徒用箭射杀吴起,同时也射中了悼王的尸体。葬礼结束后,楚肃王即位,下令宰相将作乱者尽数翦灭,因射杀吴起之事而被灭族的有七十多家。

  【姚论】晚清戊戌变法失败后,谭嗣同拒绝逃亡海外,对劝他离开的人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其实,中国自古以来为变法流血者所在多有,而吴起就是第一个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家。

  根据《吕氏春秋·贵卒》记载,吴起对楚悼王说:“楚国有余的是土地,不足的是人民。现在您想用本来就已经不足的人民去打仗,以换得本来就有余的土地,这我是无法办到的。”于是,楚悼王下令将楚国的王亲贵戚迁居到偏远广阔的地方去开荒,令这些贵戚们感到非常痛苦。楚悼王死后,贵戚们回到京城,一起用箭射击吴起。吴起高喊:“我今天就让你们看看我是怎样用兵的。”遂拔下箭跑到楚悼王尸体停放的灵堂,自己趴在楚悼王身上,并把箭插在楚悼王的尸体上,大喊:“这些乱臣射击楚王的尸体。”吴起死后,按照楚国的法律,兵器触碰到君王尸体属于重罪,攻击吴起的贵戚们都被株连三族。

  公元前380年 辛丑

  周安王 二十二年

  【原文】齐伐燕,取桑丘(今河北徐水西南)。魏、韩、赵伐齐,至桑丘。

  【白话】齐国攻打燕国,夺取桑丘。魏、韩、赵三国攻打齐国,兵至桑丘。

  公元前379年 壬寅

  周安王 二十三年

  【原文】赵袭卫,不克。

  【白话】赵国袭击卫国,未能攻克。

  【原文】齐康公薨,无子,田氏遂并齐而有之。

  【白话】齐康公去世,没有儿子,田氏家族遂吞并了整个齐国。

  【原文】是岁,齐桓公亦薨,子威王因齐立。①

  【白话】这一年,齐桓公也去世,其子田因齐即位,是为齐威王。

  【姚注】

  ①这一年,应该是田剡七年。《史记》在记载田齐之事时,漏记了田剡十年,从齐太公直接跳到了齐桓公。在记载齐桓公田午之事时,又将齐桓公共十八年误记为只有六年,因此将齐威王即位之事向前移了二十二年。《资治通鉴》因《史记》之误。

  公元前378年 癸卯

  周安王 二十四年

  【原文】狄败魏师于浍①。

  【白话】北方狄族部落在浍水击败魏国军队。

  【姚注】浍,此处的浍水属汾河支流,在今山西翼城南。另有一浍河,属淮河支流,自河南夏邑流入安徽,是在隋炀帝大业六年(即610年),为连接黄河、淮河和长江三大水系而开凿的运渠,与这里所说的浍水非为一处。

  【原文】魏、韩、赵伐齐,至灵丘①。

  【白话】魏、韩、赵三国攻打齐国,兵至灵丘(今山东高唐南)。

  【姚注】

  ①灵丘:唐代张守节《史记正义》中说:“灵丘,河东蔚州县。按灵丘此时属齐,三晋因丧伐之。”句中的河东蔚州县,即今河北蔚县,但此项记载有误,河北蔚县在赵国北部,不可能为齐国所有。齐国当年亦无丧事,《史记》误记前379年为齐桓公田午去世,故张守节臆测前378年三晋伐齐,其实这年只是在田剡七年。西汉初设置灵丘县,因赵武灵王埋葬于此而得名,位于今山西灵丘县,与今河北蔚县接壤,在隋朝时曾隶属蔚州,《史记正义》之误当是因此。《孟子·公孙丑下》中有记载:“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朱熹在此处注:“灵丘,齐下邑也”,这应该就是《资治通鉴》中本段记载之三晋伐齐的灵丘,位于今山东高唐南。

  【原文】晋孝公薨,子靖公俱酒立。

  【白话】晋孝公姬倾去世,其子姬俱酒即位,是为晋靖公。

  公元前377年 甲辰

  周安王 二十五年

  【原文】蜀伐楚,取兹方。

  【白话】蜀国攻打楚国,夺取兹方(今四川奉节)。

  【原文】子思①言苟变于卫侯②曰:“其才可将五百乘。③”公曰:“吾知其可将;然变也尝为吏,赋于民而食人二鸡子,故弗用也。”子思曰:“夫圣人之官人,犹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故杞梓连抱而有数尺之朽,良工不弃。今君处战国之世,选爪牙之士,而以二卵弃干城之将,此不可使闻于邻国也。”公再拜曰:“谨受教矣!”

  【白话】子思向卫声公姬训推荐苟变道:“他的才能可以统领五百辆战车。”卫侯说:“我也知道他是个将才,可是苟变在担任行政官员期间,有次征税时吃了老百姓两个鸡蛋,所以我不用他。”子思说:“圣人选用人才做官,就好比工匠使用木材,取其所长,弃其所短。因此,对于一根需要多人才能合抱的良木,如果它只是有几尺的地方朽烂,那么高明的工匠是不会扔掉的。如今国君您正处在战国纷争之世,应当选取锋利勇武的人才,却只因为两个鸡蛋而舍弃一员能够保家卫国的大将,这事可千万不能让邻国知道啊!”卫侯再三拜谢说:“我接受您的指教。”

  【姚注】

  ①子思:孔子之孙,孔鲤之子,受教于曾子,其门人又传道孟子,人称“思孟学派”。孔子作《论语》,曾子作《大学》,子思作《中庸》,孟子作《孟子》,南宋朱熹将其合称为《四书》,被视为孔门正宗。

  ②卫侯:卫声公姬训,卫国第三十八任国君。声公去世后,其子姬遬(音chì)继位,因自觉国小势弱,不足与战国七雄并列,遂自贬为侯,即卫成侯。这也是《资治通鉴》中称姬训为“卫侯”的原因所在,事实上,姬训在位时还是公,是到他儿子姬遬即位十六年后,卫国才沦为侯国的。

  ③乘:音shèng,古代作战的兵车,由四匹马拉着,也称一驷。每乘战车载甲士三名,按左﹑中﹑右排列。如下图所示:

  

  

  战车中间的甲士,是负责驾驶战车的御者,只随身佩戴保护身体的短兵器。左边的甲士持弓,负责射箭,是整辆战车的负责人,称“车左”,又称“甲首”。右边的甲士执戈,负责击刺,并为战车行进排除障碍,称“车右”,又称“参乘”。车上同时还会配备殳﹑戟﹑长矛等兵器,以供甲士在作战中使用。显然,战车具有很强的远距离攻击能力,车左的弓箭可以射击远方,车右的长矛也可攻击到较远距离,但在近距离进攻和自身防守方面就比较吃亏了,因此战车旁边还需要步兵来护卫,如下图所示:

  

  由图中可见,每辆战车的正前方有24人,称“前拒”,左前方有24人,称“左角”,右前方24人,称“右角”。因此,一个完整的作战单元应该是75人。

  军队中除了作战部队之外,还需要后勤部队,一个完整的后勤单元配置是这样的:

  

  由图中可见,中间位置是粮草辎重,通常是用牛拉,因为牛相较于马速度虽慢,但更能负重。厩养就是负责喂养牛马的,固衣守装是负责衣装器械的,炊家子是负责烧饭做菜的,樵汲是负责砍柴打水的。

  以上,就是古书上所记载的“一车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炊家子十人,固守衣装五人,厩养五人,樵汲五人”,合计刚好是一百人。因此,《资治通鉴》原文所谓的五百乘,绝不只是1500人的军队,而应该是五万人的军队。商汤灭夏桀时,只用了七十乘。周武王灭商纣,孟津观兵时自己只有三百乘,但在牧野之战时诸侯联军合计有四千乘之多。至春秋战国之际,千乘之国为中等国家,万乘之国为超级大国。西汉刘向在《战国策书录·叙》中说:“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敌哞争权,盖为战国。”其中,万乘之国七,所指的自然是齐、楚、燕、韩、赵、魏、秦这战国七雄。千乘之国五则是指鲁、宋、卫、中山、郑。对于千乘之国的卫来说,能够统领五百乘的苟变,足可称之为国士了。

  【原文】卫侯言计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子思曰:“以吾观卫,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①公丘懿子曰:“何乃若是?”子思曰:“人主自臧,则众谋不进。事是而臧之,犹却众谋,况和非以长恶乎!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已,暗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君暗臣谄,以居百姓之上,民不与也。若此不已,国无类矣!”

  【白话】每当卫声公说错话、做错事,大臣们都众口一词地称赞附和。子思说:“我看卫国真是叫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啊!”公丘懿子问道:“何至于到这种程度?”子思说:“君主总是自我感觉良好,众人就无法贡献自己的智慧。即便事情最终处理对了,还存在排斥众人智慧的问题。更何况,现在是明明君主做错了事,而众人还要齐声附和君主的错误,这就使得恶果更加严重。不考察事情的对错而乐于让别人称赞自己,这是昏暗的极致。不推断事物的道理而只知阿谀奉承,这是谄媚的极致。君主昏暗,大臣谄媚,而凌驾于百姓之上,这样是不会得到民众支持的。如果这种情况得不到改观,国家就一定会灭亡!”

  【姚注】

  ①君不君,臣不臣:典出《论语·颜渊》。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意思是:齐景公问孔子如何治理国家,孔子回答说:“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齐景公回答道:“有道理啊!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那即便国家还有粮食,我又怎么能吃得到呢?”

  【原文】子思言于卫侯曰:“君之国事将日非矣!”公曰:“何故?”对曰:“有由然焉。君出言自以为是,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卿大夫出言亦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君臣既自贤矣,而群下同声贤之,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如此则善安从生!《诗》曰:‘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抑亦似君之君臣乎!”

  【白话】子思对卫声公说:“您的国家将要一天不如一天了。”卫声公问:“为什么这么说呢?”子思回答道:“当然是有原因的。国君您讲起话来自以为是,卿大夫中没人敢纠正你的错误。卿大夫讲起话来也是自以为是,而士人百姓不敢纠正他们的错误。君臣都自以为贤能,下属又异口同声地称赞他们贤能,凡是称赞贤能的都会因顺从有福,纠正错误的都会因忤逆而受祸,这样的国家政治还怎么能好呢?《诗经》上说:‘都说自己是圣贤,乌鸦的雄雌谁能辨?’讲的不就是你们这些君臣吗?”

  【姚论】子思的这番话,放在一般情况下固然是至理名言,但卫声公的所作所为亦有其不得已之处。卫国始封于西周初年,国君是周武王的弟弟康叔姬封,传至公元前377年、卫声公姬训时已历三十八代,国力已经非常衰弱。领土面积狭小到只剩下今河南濮阳一带,且周围又有强敌环伺,西面、南面是魏国,北面是赵国,东面是齐国。早在第三十五代卫昭公时,卫国就已沦为尚未三家分晋的魏氏的附庸。子思要求卫国君贤臣直,奋武强兵,其实是强人所难的。三家分晋和田氏代齐之后都没有杀死主君,而是给他们保留了一两座城市以维持祭祀。这些国君被放逐后整天沉湎于酒色,可他们是心甘情愿要自暴自弃的吗?恐怕不全是如此,他们也没办法,非如此不足以让三晋和田氏放心。一旦他们表现出积极有为的景象,则随时可能会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同样的道理,卫声公未必不想君贤臣直,但是旁边的魏、赵、齐诸雄不会给他奋发自强的空间。子思向卫声公推荐苟变,说苟变的军事才能可以统帅五百乘,被卫声公以两个鸡蛋为由拒绝,这导致子思的严重不满。其实,卫声公不方便对子思说的是,他要一个能统帅五百乘的将才有什么用?他敢去进攻谁?魏国、赵国还是齐国?别说打不过,就算打得过,又怎样?当年吴起率领鲁国的军队打败了齐国,结果鲁国人不是担心战胜强敌之后会成为众矢之的,故而把吴起给逼走了吗?战国期间三位最顶尖的政治家吴起、商鞅和吕不韦都是卫国人,其中商鞅还是卫国公室,但他们都在早年就离开了卫国,可见他们非常清楚卫国不是用武之地,因此根本不对它报以希望。卫国君臣自己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实力,所以他们也根本不打算奋武强兵,而是利用外交手段周旋于诸雄之间苟延残喘。也正是这个原因,卫国反倒是春秋战国之际活到最久的,不仅远超“千乘之国五”中的其它四个,也超过了“万乘之国七”中的其它六个。卫国是直到秦二世元年(即前209年),被秦二世胡亥废掉才算彻底亡国的。能在战争频发的春秋战国之际存活那么多年,虽说是活得很窝囊很没出息,但也已经十分不容易了。否则,卫声公真要听了子思的谏言,也只不过是加速自己的灭亡而言。

  【原文】鲁穆公薨,子共公奋立。

  【白话】鲁穆公姬显去世,其子姬奋即位,是为鲁共公。

  【原文】韩文侯薨,子哀侯立。

  【白话】韩文侯去世,其子即位,是为韩哀侯。

  公元前376年 乙巳

  周安王 二十六年

  【原文】王崩,子烈王喜立。

  【白话】周安王姬骄去世,其子姬喜即位,是为周烈王。

  【原文】魏、韩、赵共废晋靖公为家人而分其地。

  【白话】魏、韩、赵三国共同将晋靖公废黜为平民,瓜分了他残余的领地,晋国至此灭亡。

  公元前375年 丙午

  周烈王 元年

  【原文】日有食之。

  【白话】出现日食。

  【原文】韩灭郑,因徙都之①。

  【白话】韩国灭掉郑国,将自己的都城迁移到新郑(今河南新郑)。

  【姚注】

  ①韩国的都城最初在平阳(今山西临汾),后迁移至阳翟(今河南禹州),现从阳翟迁移至新郑。

  【原文】赵敬侯薨,子成侯种立。

  【白话】赵敬侯赵章去世,其子赵种即位,是为赵成侯。

  【姚注】这一年,田午弑杀田侯剡而自立,是为齐桓公。

  公元前374年 丁未

  周烈王 二年

  本年无记载。

  【姚注】

  这一年,韩严弑杀其君韩哀侯,韩人立哀侯之子韩若山为君,是为韩懿侯。《资治通鉴》误记在前371年。

  公元前373年 戊申

  周烈王 三年

  【原文】燕败齐师于林狐。

  【白话】燕国在林狐击败齐国军队。

  【原文】鲁伐齐,入阳关。

  【白话】鲁国攻打齐国,进入阳关(今山东泰安南)。

  【原文】魏伐齐,至博陵。

  【白话】魏国攻打齐国,抵达博陵(今山东高唐西南,靠近灵丘)。

  【原文】燕僖公薨,子桓公立。

  【白话】燕僖公去世,其子即位,是为燕桓公。

  【原文】宋休公薨,子辟公立。

  【白话】宋休公宋田去世,其子宋辟兵即位,是为宋辟公。

  【原文】卫慎公薨,子声公训立。

  【白话】卫慎公姬颓去世,其子姬训即位,是为卫声公。①

  【姚注】①卫慎公姬颓去世,卫声公姬训即位之事,发生在前383年,《资治通鉴》误记于此。

  公元前372年 己酉

  周烈王 四年

  【原文】赵伐卫,取都鄙七十三。

  【白话】赵国攻打卫国,夺取七十三个村镇。

  【原文】魏败赵师于北蔺。

  【白话】魏国在北蔺(今山西离石西)击败赵国军队。

  公元前371年 庚戌

  周烈王 五年

  【原文】魏伐楚,取鲁阳。

  【白话】魏国攻打楚国,夺取鲁阳(今河南鲁山)。

  【原文】韩严遂弑哀侯,国人立其子懿侯。初,哀侯以韩廆为相而爱严遂,二人甚相害也。严遂令人刺韩廆于朝,廆走哀侯,哀侯抱之;人刺韩廆,兼及哀侯。①

  【白话】韩国严遂弑杀韩哀侯,韩人立哀侯之子韩若山继位,是为韩懿侯。当初,韩哀侯曾任命韩廆为宰相,却又对严遂宠爱有加,两人之间的仇恨很深。严遂派刺客在朝堂之上袭击韩廆,韩廆逃到韩哀侯身旁,韩哀侯抱住他。刺客为了杀死韩廆,连带韩哀侯也被刺死。

  【姚注】

  ①严遂杀韩廆之事,发生在前397年,《资治通鉴》当时的记载是严仲子派刺客聂政刺杀了侠累。其实,严仲子就是严遂,仲子是他的字。侠累就是韩廆,也作韩累、韩傀、韩傫。当时韩国的国君是韩烈侯,也不存在国君被刺的问题。韩严弑杀韩哀侯之事,发生在前371年,《资治通鉴》将严遂杀韩廆与韩严弑哀侯两事混为一谈,又将严遂和韩严两人混为一人,故有“韩严遂弑哀侯”、“人刺韩廆,兼及哀侯”之误。

  【原文】魏武侯薨①,不立太子,子罃与公中缓争立②,国内乱。

  【白话】魏武侯魏击去世。武侯生前没有立太子,死后他的儿子魏罃与公中缓争夺君位,国内大乱。

  【姚注】

  ①魏武侯去世当在前370年,《资治通鉴》误记在本年。

  ②公中缓:即魏缓,魏武侯之子,魏罃之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