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生活空间丨味蕾上的乡愁

 圆角望 2017-09-25

 

太公悠悠说道:“活的年岁多了,走的路远了,许多事许多人都忘记了。有时候吃一道菜,就想起很多事。”




周太公是我的老邻居,从香港回来前,千方百计联系到我,让我陪他走走。太公回来的原因,是因他的“莼鲈之思”。张季鹰抬头秋风里,闻到莼鲈香气,于是弃官回家了。太公无需辞官,只带着一个生活秘书蔡叔就飞来了。

  

我和他的侄孙建军兄一起打扫了他的小楼,开窗透风。建军问:太公回来就是为吃?我笃定地点头。

  

我熟悉太公的生活。他吃毛豆,是带壳一起煮的,加点盐,花生也是如此。他吃山芋,是削了皮,切成小方块,煮稀饭时搭进去,掺点糯米,慢慢熬制。他吃茄子,极简单,切成四条,等饭熟时,放在饭头上蒸,蒸软乎了,放在盘子里,加香油和拍碎的蒜子。他喜欢吃涨水时沿河而上再顺溪而来的小鱼。记得他站在河边,拄着文明棍,看我光着身子在溪水里拿淘米的竹箩舀,兴奋地嚷嚷:“阿源,这边,对,这边!”然后把鱼洗净了,油炸了,加蒜头、红椒丝煮出来,香了半个村。

  

从机场接回太公,他颤巍巍打开门,老宅炊烟袅袅,孙媳妇们正在做饭。他鼻翼微动,哈哈笑了。桌子上摆满了时令菜。豆角,水煮毛豆,苋菜,油炸小鱼,泥鳅,黄鳝,水煮肉,蒸茄子,肉烧干马齿苋,肉烧蕨菜等等,满满当当。太公没有举箸,悠悠说道:“活的年岁多了,走的路远了,许多事许多人都忘记了。有时候吃一道菜,就想起很多事。”他顿一下,说:“那一年在九龙,我看到一棵桑树上的青果子,叫孙子向主人讨来几粒吃,也是那么酸涩,就想起你们猴子一样爬到我家的桑树上,吃得牙齿酸软;也想起我的母亲站在树底下,摇着头叹息:‘就不能再等等啊!’可我哪里等得及。”我们都不说话,屋外的桑,沉静地绿着。

  

大伙劝他赶紧趁热尝尝。太公夹起一块茄子,大伙都拿着筷子,紧张地看着他。太公闭眼咀嚼,没有说话;再夹起一条小鱼,也是如此,如此者五六次。他放下筷子,说道:“好吃。难为你们了。”孙媳妇们松了一口气。

  

晚饭后,晚辈们都散了。我和蔡叔陪太公到田野里走走。天空深远如昔,田地里依然是庄稼,草木清芬,虫鸣稀疏,蛙声几不可闻。蔡叔说:“先生,我们回吧!”太公说:“到处都一样,都用化肥农药了,菜都一个味了。”我说:“太公,明天我做给你吃。”太公摆摆手,说:“食材变了,味道再也找不回来。”

  

太公要回香港了。那天中午,我们坐在前院说话。前村九十五岁的施老太拄着棍,挎着菜篮子蹒跚路过。她是个孤寡老人,耳朵聋了。她的篮子里,一把苋菜,一捧蚕豆。太公忙过去招呼,他凑近老太的耳朵,大声问:“怎么现在还有蚕豆啊!”老太太答非所问:“你都要啊,那就给你吧!”她把菜倒在桌子上,笑眯眯地走了。

  

太公一粒粒剥开蚕豆,要蔡叔找来针线,穿起来,打个结,成了念珠一般的一个圈。小时候,我也这样做过,套在脖子上,招摇过市。

  

我烧开了水,蚕豆串扔进去,煮一会捞起来递给太公。太公坐在围椅里,一粒粒扯着吃,吃着吃着就流泪了。他伏在桌子上,叫了一声“姆妈”。我和蔡叔都听见了。



版权声明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