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实习医师的工作,除了学习新知,照顾病人之外,我们必须要负责病房内许多看似平常但是一定需要由医护人员来执行的医疗业务,例如放置尿管,鼻胃管,做心电图,抽血,换药等等。 几个实习医师会在休息室里互相聊天,有的时候也会有点抱怨。有一天,我们聊到一个主题是:「尿管,鼻胃管,心电图」这些事情,最不喜欢哪一个?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天在场五位实习医师,每个人都最不喜欢鼻胃管。 某次医院值班,凌晨5点有患者胃管自拔,要重新放。很不情愿地准备好我所需的用品:鼻胃管,手套,润滑凝胶,听诊器,往病房走去。 该患者5年前开始失智,3年前脑部大面积中风,从此无法走路,说话,上厕所,只能终日躺在病床上。他这次因为肺炎并发败血性休克送到医院来,状况其实不太好。 他住在单人房,走进病房,一股尿骚味混和着食物的味道迎面而来,蜷缩在病床一角,他好瘦,几乎只剩下皮包骨了。因为躺床躺久了,手脚关节缺乏活动都挛缩了。我想是因为他又自拔鼻胃管的关系,所以他的双手都用了保护手套套起来,手套的另一端用棉绳绑在病床栏杆上。 病床旁边看似坐着他的太太,儿子和女儿,每个人都焦虑地看着我。平常理应是在10分钟内就可完成的任务,那天晚上很不顺利。 放置鼻胃管,是从病人的鼻孔中把管子插进去,经过咽喉进入食道中直到胃里。其中有一个需要病人配合的重要动作,就是吞咽。对于意识清楚的人,透过吞咽的配合,管子通常很快就可以进到食道。 但是他说什么就是不吞。过了30分钟了,管子都无法进入食道,一直从嘴巴跑出来。 更辛苦的是,每插一次管子,就会刺激他的鼻腔和咽喉,引发咳嗽反射,所以我一边插,他一边咳,几乎都要把肺咳出来的那种感觉。咳到眼泪一直流,尽管他失智又中风,但是他的眼神还是愤怒地一直瞪着我,好像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奶奶看到她先生这样,也忍不住掉眼泪,跟旁边的女儿说:「我们不要放了好不好,他以前就很不喜欢鼻胃管,他好辛苦,好辛苦......」女儿挽着妈妈的手,看起来也很难过不料,坐在一旁角落的儿子,听到这句话很大声地斥责奶奶:!!!「说这什么话不放管子怎么吃东西怎么会有营养,你不要听她的。」奶奶被儿子一念,不再说话。 我只是个小实习医师,也很无奈,只能继续做事从左边鼻孔插,失败,患者咳个不停;从右边鼻孔插,还是失败,他咳个不停,眼泪又流出来插到。他的头就一直扭一直扭,不让我插,她的儿子和女儿只好用力把头固定住,好让我做事。 经过了90分钟的鏖战,管子终于进去了。用听诊器确认,确定位置是在胃里面,大功告成。我全身大汗,衣服都湿透了。我大呼一口气。 奶奶,儿子和女儿不住跟我道谢,临走的时候,还听到儿子打电话跟护理站说:「麻烦你们把我爸手绑紧一点,免得他又拔管子。」 我默默走出病房,天亮了。 很多实习医师不喜欢鼻胃管,我想是因为,在一次又一次地插管子,与病人一次又一次地拔管子之中,被插拔的已经不只是那根管子,而是病人的意志,家属的期待和医疗的无奈之间互相拔河,同时还混杂了好多种无法名之的情绪。身为小医师,那些都是我们无法处理的,我们只能奔走在病房之间,继续插那个被拔掉的管子。 我常常想起一次次瞪我的眼神,想着如果我是健康的他,我会怎么做?如果我是生病的他,我又会怎么做呢? 亲爱的朋友,你又会怎么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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