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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探《红楼梦》终极关怀

 liuhuirong 2017-09-29

《红楼梦》作为一部充满了现实主义风格的小说,他的传奇故事却是从那虚无缥缈的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开始的。一切都还是宇宙开辟之初的样子,无所谓善恶,无所谓有无,无所谓因果,无所谓你我,现实世界的所有存在形式都在此处崩溃,化为生命诞生前的混沌。然而,一块顽石突然不知根由地萌生了要去尘世间经历一次幻缘的欲念,缥缈的雾气骤然散去,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温柔富贵之乡,花柳繁华之地。世界仿佛就是由一个极原始的生命欲念的启动,一生二,二生三………演化出了这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

这块顽石在尘间幻化为宝玉,作为诗礼簪缨之族中的一员,与众人一起承受着生活的悲喜祸福,聚散离合,同时却以认识者的姿态去审视、思考着他所经历的这一切。他亲历了黛钗进府、元妃归省、入住大观园,遭受过情感折磨、严父痛打,享受过雪中联诗、元宵欢宴,见证过家族内斗、诸芳流散,铭记过黛玉泪逝、公府抄没、家亡人散,忍受过雪夜围毡、水涸烛冷……… 如花儿的凋零,一切的美好伴随着众多的罪恶都不可挽回的走向了毁灭。最后,他的归复鸿蒙标志着他人生历程的结束,只是他心中似有未了之意,终于在那历尽沧桑的表面留下了一行行隽永的文字………

一切都是一场悲剧,绵绵无绝期的悲剧,贯穿着生命始终。生命过程中的一切得与失,一切细节,在终极的宿命前都不可避免地化为了尘土,“对于人生的一切笼统观察都指向了虚无”(张爱玲言)。几千年来芸芸众生都在前仆后继地追求“生”的不朽,而在死亡时却怀着莫名的恐惧,对幸福有着无尽的欲望,却从不敢正视毁灭的到来。试问天下之大,有多少人在物欲横流的生活中发现自己“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最终还要赤裸裸地回去吧”(鲁迅语)?《红楼梦》真正让我们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如“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鲁迅语)。要问这悲剧因何而起,《红楼梦》只以“孽”字作答。在《红楼梦》的众多人物中,我们竟找不出一个罪大恶极,该为这一切负全责的人。但细看文本,不难发现其中每个人都同处于一张复杂矛盾的利益关系网中,不同的人在不同时侯皆为心中的欲念而返过大大小小的“罪过”。这些“罪过”往往看似无可厚非,而一旦积聚起来,便会酿成风暴。宝玉挨打,抄检大观园,查抄宁荣府,灾难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到罪后如摧枯拉朽之势,而祸根早已生于忽微之中。美学中曾对悲剧有一个分类:一类是由万恶之人造成,一类是由不测之天灾造成,还有一类则是因众人的相互关系而自然形成。《红楼梦》应属于悲剧中最高级的第三类,因为剧中每一个人皆不自觉地参与了悲剧的酿造,每一个人都负有罪过,甚至是闺阁中的女儿们也无法免罪。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是为我们所有人而鸣!

人作为社会动物,哪怕财富再多,社会再清明,面对有限的物质资源,人与人之间何曾不起争斗?二十世纪第一位用西方悲剧美学来解读中国文化大学者王国维,曾在现代红学的开山之作《红楼梦评论》中,对《红楼梦》悲剧的内在缘起进行过深刻的阐释。它以西方存在主义的古典哲学观点作为根本假设,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意志”或“欲”,万物的运行都遵循着自己的内在“理念”,作为表观被人认识,便有了时空上的运动与因果关系,科学则是对“理念”表观形式的总结。而“理念”其实是“意志”分裂为事物个体的结果。由于“意志”的永恒追求性,造成了事物“理念”间的相互冲突。由此看来,理念最为复杂的人类,他们之间的冲突有着深层次的必然性。贾政有贾政的操行,王夫人有王夫人的家道,凤姐有凤姐的追求,赵姨娘有赵姨娘的生计……….. 生活的意义,只为扩大自我的理念,因而种种悲欢离合,“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无怪乎上帝说“人人皆有罪。”——这是“生命的原罪”,也是佛家眼中制造痛苦的根本“孽因”。

显然,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所反映的人生根本的大问题不可能通过社会变革等现实的手段来解决——只要生活的欲望还存在,充斥这个世界的痛苦就不可能消灭。由此可以说,《红楼梦》彻底推翻了中国几千年来流传的所谓“生生主义”——对美好生活充满无限欲望的生活观。《红楼梦》在王国维眼中是一部主张“焚花散麝”、自我解脱的“风月宝鉴”。不过,他在评论中也对“无生主义”的意义提出了质疑,因为“小宇宙”的解脱,未必代表着大宇宙也能随心而化。按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观点,个体的消亡对世界意志的苦痛延续不会有任何影响,相反,不灭自我意志会永远承受这苦痛。(详见《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第四部分)。不管怎样,王国维1927年的投湖而死成为中国文化史上最有争议的一笔——他可能强烈地感受到了中国文化深处有个解不开的死结,让他的灵魂痛苦挣扎了很久。他的自杀是否真是出于解脱,我们不得而知。

没有“皆大欢喜”的可能性,没有“花好月圆”的结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现实世界永恒的美好被《红楼梦》无情地打碎了。但《红楼梦》毕竟没有说“色”即是“空”,她确实认为“色”出于“空”,“色”归于“空”,但“色”毕竟不是“空”。当代作家王蒙就说他感到曹雪芹在记述那些当时的辉煌与美好时,流露出了“回忆起来仍然得意”的心情。而且,据考证,宝玉的结局绝非只有“归复鸿蒙”那么简单。曹雪芹也许走了第三条路——一条不同于“生生主义”和“无生主义”的路。

《红楼梦》对中国文化所做的又一个重大突破就是补上了忏悔之心。中国人自古认为“人之初,性本善”,当善良的人在人生旅途中处处碰壁时,他们往往是怨天怨地怨人怨官怨父母,唯独不怨自己。当一个人“出淤泥而不染”时,似乎只有他自己是干净的,整个社会都是污浊的,与他对立的。但试看宝玉在初见黛玉时在初会秦钟时,在与姊妹丫鬟们一起时,在悼念晴雯时,何尝未将自己贬为“须眉浊物”?何尝不想让自己代姊妹们受苦?他那套“女儿是水做的,男儿是泥做的”的理论,与其说是单纯为女性立言,不如说是因为当时的罪行主要集中在男性身上,仅闺阁女子身上上有几分人性的真纯——他是在为整个人吃人的世界做深深的忏悔!忏悔不是“悔”,一个人的“悔”,悔的只是他在现实生活中所犯的一个具体的错误,但“忏悔”所针对的却是他的人性深处、灵魂本身,是一个人生命存在于世上不断酿造悲剧的欲求本身!这种忏悔的精神,正是中国一直以来所严重缺失的东西。

如果我们承认了生命带有酿造悲剧的罪恶性,那我们还应看到生命本质却是无罪的。唯物主义者常说,“世界是不断运动着的”。虽然每一阶段的运动都能找到具体的原因,然而运动作为万物的根本属性,它本身不带任何目的性。从另一个角度看,生命意志体现在一切的生命活动中,并且表现出一定的性质规律,然而这意志本身却仍是一种盲目的欲求。因此,人们的一切追名逐利,一切的善念恶念,都是他们生命意志的自发举动。一位国王某日突然决定要进行的远征,历史学家可以很轻易地将其归结为历史规律的必然性,但在那位国王看来,这是他经过自主选择后所做出的决定。人人都在犯一些自认为合理的大大小小的罪行,却最终要承受悲剧所带来的苦楚。当贾政因宝玉不肖而挥泪痛打时,当尤二姐因自食苦果而绝望吞金时,当赵姨娘因彩霞生气而焦急求情时,曹雪芹在字里行间都投入了对生命的悲悯和宽容,使读者们为这生命的真诚而感动。不过,曹雪芹的这种大爱情怀与文本中宝玉的性格并不一致。宝玉固然是“爱博而心劳”,但所爱的重点对象是大观园中的女儿们,对于男性,甚至是对周瑞家的等成年女性,他都是深感厌恶的。看来《红楼梦》中的大爱情怀有两层,第一层是主人公宝玉对集中在女子身上的人性美的呵护,同时形成爱憎分明的现实关怀;第二层,是作者用客观的文笔,从更高的层次透露出对一切生命的终极关怀。或者有另一种解释,宝玉的情感是有一个成长的过程的,开始她所关心的还只是身边的一群女子,到后来生活败落之后,他也许会产生更多的人生感悟,从而是他的悲悯扩大到更广更深的范围。

对现实价值观的扬弃是《红楼梦》所走的第三条路中的重要一站。生与死既然只是宇宙万物的自发过程,那么就没有必要再在这上面强行搭上人为的目的。然而中国几千年来“文死谏,武死战”,“反认他乡是故乡”的传统,所持的就是生活要有名有誉的价值观。《红楼梦》作者借宝玉之口严厉地批判了这种思想,但在批判的同时也并不否认“君臣的大义”和“真正的圣人”的意义。还有一个要注意的就是宝钗在《红楼梦》中的地位,作者把她提升到与黛玉齐平的高度。但在曹雪芹眼中,宝钗是对现实道德践行得最好的一位。我们能在文中感知他在处理现实问题时理智、灵活、真诚和高尚。她的道德并非带有什么现实目的,只是为了修身养性,或像孟子所说的“养我胸中浩然之气”。到的只有深入到生活的理念中去,才算是真正的道德。然而当时整个社会似乎仅她一人有此“浩然之气”,因此家道败落后,她会变得很孤立,她的人生之路最终也不会走得太好。也许在某一天,她的情感终于突破理性的牢笼后,她会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追求终究缺少一个内在的支撑——而这恰恰就是曹雪芹所要强调的理念。

通过对遗失的后几十回的考据,我们知道《红楼梦》最后是要有一张“情榜”的,它是宝玉回归天界后由警幻所列,以总结宝玉所经历的所有情感的。这样的结局,恐怕比现在的后四十回单纯的“悬崖撒手”有一个更深的含义。《红楼梦》最深刻的主旨很可能体现在“情榜证情”这一段。对榜首宝玉的“情不情”,我们能较清楚的知道是他作为一个大觉醒者,对芸芸众生的悲悯情怀。因为有大悲悯,所以对生命中每一个美好的瞬间,都无比珍惜,使这些幸福成为天上璀璨的群星,不求照亮太空,但求永恒闪烁。

黛玉的“情情”则另有一番意味。自古关于还债报恩的佳话有很多,但“绛珠还泪”却意境来得更深:第一,这笔债并不产生于现实生活中,而是产生于这个世界以外的“灵河边,三生石畔”,绛珠是带着债来到凡间,来报神瑛侍者的恩的;第二,她的偿还物并非什么有形之物,而是流不尽的泪珠儿,象征着爱慕,象征着相思,象征着关怀,而且她也并未意识到自己是在“报恩”。总之,黛玉一生都在用“情”的眼光来审视这个世界,她怀着一种不自觉的感恩,原以为所爱的人而消耗自己娇弱的身躯。如果说宝玉的“情不情”是带着一种智者的关怀的话,那么黛玉的“情情”则更接近于我们人性本身。生命自诞生起,就为自己的存在与罪行欠这个世界一笔债,所以会感恩的生命,她的灵魂永远是崇高的。

一个人如果内心充满了对生活的忏悔、悲悯、珍惜与感恩的话,那么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所作所为,就是一种真正道德的典范。“情榜”上宝、黛、钗三人各占据了部分崇高的生命理念,而这些理念在本质上都是相通的。不仅如此,还有湘云对生活的洒脱豁达,晴雯对人性的张扬………….用一句话来概括:“妙就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曹雪芹将这些隐藏在污浊背后的人性亮点,具体化为一个个的活生生的人物(并非简单的一一对应),最后又归结为一张情榜,似乎是在向世人传达一种全新的生命理念——唯情思想(主义)。

虽然在《红楼梦》的时代,理学占统治地位,但体现唯情思想的书著并不只有《红楼梦》。例如在冯梦龙的《情史》中有这样一段话:“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没,惟情不虚假。”“情”由此上升为等同于“道”的哲学概念,成为宇宙的本体,这与西方十九世纪叔本华用“意志”来取代康德哲学中的“物自体”的情况很类似。应该说,“情”与“意志”是一个概念,但“情”更加强调生命欲求在现实世界中对生命个体性的层层突破,以保证生命整体生存的恒久性。这是个自发的过程,不带有任何目的性,更无所谓过度的约束与强制,因为每个人都已在用宽广的心态去与大家分享有限的物质资源,这是现有的道德所达不到的一种状态。同时,惟情主义更不同于尼采的“权力意志”论,后者主张用一个“超人”的自我扩张来取代他人的生命意志,而前者则认为更高的生命意志应融合了每一个人的欲求,任何一个人受苦都会影响所有人的幸福感。《红楼梦》的贡献就在于她更细致,更全面地传达了这种惟情理念,暗示了它在现实生活中只有作为“纯道德”的形式才具有可操作性,《红楼梦》还极力挖掘了每个人内心的人性美,认为这些将来都能作为培养“情”的温床。更重要的是,《红楼梦》为惟情理念加了一个很好的外延——一切生命都应对宇宙永远保持忏悔、谦卑与感恩,只有这样才能坦然面对一切死亡与毁灭。

然而,曹雪芹究竟是在进行人生的赌博。看似柔弱无比的“情”,真能撞破这紧闭了千万年的现实的铜墙铁壁?我们无法预知。不管怎样,他还是下了这个前人从未敢下过的赌注,不为胜利,只为对生命的守望。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曹雪芹用一双颤颤微微的老朽的手,恭敬地向娲皇捧上了这经过了烈火淬炼与流水温润的,最后一块补天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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