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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杨黎

 昵称44969444 2017-09-29

朦胧诗里,词充满了象征和隐喻意义,和物之间不再有过去那种透明的必然性关系。词和物从同一走向分裂,是汉语诗歌的一次断裂性发展。从福柯的“认识型”角度来看,词和物的这种关系,可以和“古典时代”模式对上表:物除了成为自己所是的一切以外,不再成为其他任何东西;词不再是物的标记,而是沉睡在布满灰尘的书本中。在这种模式下,能指和所指处于一种对立的关系中,语言不再是世界的相似物,而要把世界揽入怀中。这让受到维特根斯坦、索绪尔的语言哲学,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等思想影响的部分第三代诗人不满意,以杨黎为首的“非非主义”,以韩东、于坚为首的“他们”,认为汉语诗歌应该有更先进的语言观,提出“诗从语言开始”“诗到语言为止”“拒绝隐喻”等现代语言诗学主张,想让语言去掉此前的表象功能,专注于在自身的存在中表演。

 

杨黎的“废话诗”,表现得最为极端。诗完全放弃了“言志”“缘情”,不再和任何现实世界或文学观念相关联,诗就是语言的自我呈现。他把汉语诗歌的敞口,从延续了数千年的内容事实,彻底向语言事实转移。语言取代现实,成为废话诗唯一的宗教。有人认为这是无效的实验,甚至不客气地说是“语言游戏”。杨黎也为此承担了当代诗“口水化”的主要罪责。今天,对第三代代表诗人的认识,杨黎身上依然存在着极大分歧,在我看来,倒是好事情。因为对多数第三代诗人而言,分歧越来越小,往往意味着他已经成为过去式。他过去被高估的写作,他提供的那些属于当代诗在1.0版本阶段的好诗,在2.0版本阶段的今天,已经不再有效。如果他也没有在诗学建设上提供有效的经验,对他的认识确实已经不需要有太多分歧了。这种共识,虽然正在越来越多的行家之间形成,但很少有人公开谈论,所以并不影响他现在还能以大诗人自居,充当各种场合的重要角色。

 

杨黎身上聚集的分歧,说明他的写作,他的废话理论,还在产生作用。比如废话诗的后起之秀乌青,在诗的废话程度上表现得比杨黎更狠,也被批得更狠。但他能在最没有诗意的地方,靠出色的语感,生出微妙的诗意来。在当代诗里,语感本身成为诗歌内容,也是废话诗能在过去三十年里持续保有生命力的原因。但语感,牵涉到心理、情感等各方面的经验,可划归神秘事物范畴。那微妙语感的传递,与其他诗性经验的传递相比,对拥有不同声音的读者之接收系统而言,信号更不稳定。而读者对语感的接收能力,完全依靠自己的感悟力,甚至无法由别人教育、转述。语感信号容易在传播中丢失,也基本无法建立有效的批评话语体系。靠语感写作,多数时候只能是自说自话。

 

杨黎早期的非非主义诗歌,是一种带有纯诗性质的语言诗。把诗完全当成语言材料的组织,对语义刻意抽空,使他三十年前的作品,现在依然有着某种迷人气息。当年的杨黎,应该是带着理想主义来写诗的,语言尽量要抽空其现实意义,让诗成为能指被无限放大的话语编织物。他或许想做到福柯描述的那样:“词既不能拥有声音,也不能具有对话者,在那里,词所要讲述的只是自身。”但这样的工作,我把它视为缪斯女神对杨黎进行的无休止的惩罚,类似于诸神对西西弗斯的惩罚。无论西西弗斯多少次把巨石推上山顶,巨石依然会在重力的作用下滚下来。这是一项极具悲剧意味的工作。意义与语言的关系,就像重力与石头的关系。只要在地球上,没有人能把重力从石头里清除,杨黎也不可能把意义从语言里清除,意义是语言的自然属性。所以,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废话诗。意义可以来自于主体或现实世界,也可以来自于语言自身的生长,来自于语言对主客体的误解或遗忘。成熟的诗,意义藏在语言中,像游走在浑水里的鱼,固然难以捉住它,但能看到它在游动。某些当代诗,虽然呈现出废话诗的某些特点,但这废话,也能使诗性意义处于某种敞开状态,游走在它自身的澄明中。

 

废话诗抽空了诗的意义和深度,把诗视为自足的语言结构,拒绝解释。这种完全排除外部评论,将语言视为唯一现实的写作可能吗?有谁能真正写出不夹带意义的语言结构?这让我想起法国“新小说”派主将罗伯·格里耶。他被罗兰·巴特视为小说界的哥白尼,成为后者阐释“零度写作”观念的样本作家。巴特称格里耶开创的是一种无厚度无深度的风格,创作的是一种表层的文本结构——“表面小说”。尽管早期的格里耶对巴特给自己小说贴的“物化”标签颇为受用,因为这个带有实验艺术色彩的标签,能让自己可读性并不强的小说被人们广为谈论。后来,他的“物化”小说被指控把法国小说带入了死胡同时,决定不再买巴特的账,说巴特“在我身上发现那种不是我的,而是他自己的理论”。曾经反对比喻语言的他,在一次访谈中却坦然承认:“我批判了隐喻,与此同时,我写了《嫉妒》,而这本书却是我对隐喻文体的称颂。”

 

杨黎的写作,似乎也有类似的变化。他早期的诗,必须要求无意义,现在的诗,他对诗歌有无意义已经无所谓。借用杨黎的诗题《打炮》说一句,虽然无意义的废话写作算是他自己约的炮,如果真不想打了,未必需要含着泪把炮打完。很多大诗人,都是在不断修正自己对诗的理解,以抵达新的高度,成就自己的。虽然当年的杨黎,年纪轻轻就闪亮登场,迎来了自己的高潮,但我不认为,对一个天赋很高,也对诗歌一直保持着热情的诗人来说,有那一次高潮体验就足够了。何况,杨黎现在依然有旺盛的体力,几乎每天都能写诗。对他目前写的《远飞》系列,我主要当作行为艺术来看。他或许想用张口就来,极度松弛的分行行为,对另一些过于煞有介事的写作进行嘲讽吧。杨黎是一个好玩的人。


最后说句题外话。就是当代诗这个主流的坛子,如果说还亏欠什么人的话,我想到的第一个名字是杨黎。或是他们对他的误解太深吧,发出去那么多奖项,居然没发过一个给他。就算我并不认可杨黎的废话理论,就算杨黎的废话理论要纠偏,甚至出现被后人完全否定的极端情况,谈论杨黎的价值,也要站在触及当代诗某些本质问题的高度来谈,他毕竟用自己的写作和理论,涉及到当代诗的走向问题,也产生过实际影响。现在看来,诗歌要进行完全意义上的语言学转向,在西方也受到质疑。第三代之后的部分诗人,进行了相应调校,他们重新思考诗歌与生命、语言和世界的关系,他们将诗歌写作视为一次语言行动,又不满足让诗停留于将语言视为绝对之物的层面。但无论如何,这些对新诗的现代性改造工作,与第三代的“非非”“他们”等将汉语新诗与西方语言哲学进行重新对表的努力分不开。而某些著名的流行诗人,到现在为止,真正能明白自己在写什么的有几人?那些娘娘腔似的悲悯情怀,遍地的怀乡病,矫饰的小资情调,变着花样的修辞练习,是不是还在现代性的皮毛上挠着小痒痒?

 

                                                                                                 2017,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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