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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引发的诗观之争

 真友书屋 2016-01-09



>>>>韩东、杨黎:诗歌讨论


:“由竖的一首诗引发的诗观之争”



妈妈和妓女


文/竖

陶阳听见自己说:
女人分两种
妈妈
和妓女

他知道
一部电影的名字
叫妈妈和妓女
在这时候他想起来了
他还知道
妈妈和妓女
都是女人

这句话的声音
在空气里
被他自己听到
几乎同时
徐严笑了起来
一路上
他笑过好几次
这时候
他又笑了笑

所以
陶阳不光听见
自己说:
女人分两种
妈妈
和妓女
还听见
一个人的笑声
虽然很轻
但是他还是听见了


2001/5/29





▌这是一首非常好的诗,它包括这样两个方面:

杨黎


1、每一句话都是废话,简单、直接,说了等于没有说,但看了却肯定是看了。今天下午,芳华横街非常清净,有太阳,我上网吧看了这首诗。这就是我的第一感觉。

2、这首诗没有情绪,没有道理,但空间却很大,大得来什么也没有。最近网上有许多作品,表面看和竖的很相似,但实质上差异却很大。因为那些诗依然有道理,有感叹,有情绪。另外,我想对该诗提一个修改意见:在空气里那句,不具体、不直接,是否可以改一下?


▌老杨,诗可以有道理有感叹有情绪,为什么不可以有?
韩东

不可以有就是一种道理。有道理地看诗比看有道理的诗更要不得。所以你是知识分子而我不是。另外,废话何以为废?相对于有用而言。以有用为目的为取舍和以无用为目的为取舍有何不同?具有实用性的东西未必不是艺术的,只是不能用实用性的观点来看来衡量。有用的话可能是艺术的也可能不是。同样,无用的废话也可能是艺术的也可能不是。是否是艺术包含在我们看待事物的目光中,在此非功利非实用的目光有的呈现为艺术有的则不,这与制造它们时的原则、习惯、规范、目的应该无关。真正的好诗写作时可以处于各自不同的意图,只有衡量它们的“标准”或目光是一致的。


若有闲暇,我们的争论可以就此展开。





▌韩东,我说三句:
杨黎

1、不可以有是一种道理,但这个道理不是那个道理。我们承认这个道理,并不等于我们也承认那个道理。


2、有用的东西是语言的东西,而无用的东西是诗歌的东西。这是我言说诗歌的前提。我强调废话,就是强调诗歌的唯一性。


3、真正的好诗在写作时只有一个意图,那就是从一句话开始。我想你是,于小韦也是,吉木狼格是,何小竹更是。抱着其他意图写作的人,我不敢说他就一定写得不好,但我敢说他不是一个自觉的写作者。很高兴和你讨论这些问题,你的朋友。




▌杨黎,我说九点,你的三倍。

韩东

1、一个自觉的写作者与判断一首真正的好诗是两件事。对诗歌的判断或感受是直接呈现的,不需要知道它的作者,也无须知道他的意图。


2、我们讨论的是诗歌判断问题,而非诗人何以或凭借什么写作的问题。废话理论可以激发你写出惊人的东西,但作为一种写作的依凭并不是人人有效的。作为对诗歌的判断废话说有其合理部分,这部分就是这种判断必须落实在诗歌本身,而不应该是依据世间功利和有用原则的。以有用的观点看待诗歌比以有用的观点写作诗歌更为有害,或者是更为错误的。


3、诗歌的无功利性正当地显示在我们怎样看待诗歌上面,但作为写作的方法论则大有问题。或者,它只是方法论的一种,而不能是全部。


4、有用无用既相对又绝对。比如,一棵树是有用的吗?人们可以用它制造各种方面之物,也可以用来当柴烧,怎能说它无用?当作为树本身它仅仅是美的,这种美只是当我们不考虑它的用途时才真实存在。无用的绝对性又在于:一旦我们不满足于这表面的愉悦和感动,试图将其另作它用的时美便不复存在。


5、语言、诗歌,它可以有用,困难的是我们不作它用。它可以无用,但仅此而已,并不是诗歌,甚至也不是语言。简言之,有用的语言我们可以不考虑它的有用。而无用的语言也不就是诗歌。否则,那就太简单,像有什么诀窍,而诗歌应该是没有诀窍的。道理已经很不可靠,诀窍和咒语就更加离奇。


6、题外的话,杨黎,你太容易让寻找诀窍和咒语的人钻空子了,太容易让信奉教条的人信服不已了。


7、也是题外的话,于小韦、吉木狼格、何小竹以及你我的确都是自觉的写作者,但我斗胆妄言,激发他们的神经的东西定然各不相同。他们的意图都是纯正的、诗歌的,这并无疑义。但激发之物,那个在后面推动而不是在前面引领的东西定然各不相同。来自后面的里面的推动有时比来自前面的外面的更为重要。这就是天才的意思。废话说以及道理在于你当然已经内在化了,已经成为和已经和来自后面里面的东西合一,但对别人可能不具备这样的意义。


8、的确,何小竹另当别论。但我还是认为某种坚定也许已经对他构成了伤害。我始终认为何小竹的天才是无所不能的,而不仅仅体现在坚定方面。


9、和你讨论问题的确很快活,有一种智力的和严肃的快活,没说的。你的朋友,而且是忠诚的朋友,这忠诚体现在我所说和要说的话上。




▌回答九点,我非常高兴和你谈诗歌……

杨黎

1、第一点我们基本上是一样的。但是,不知道作者并不等于不知道意图。在这里我需要说明的是,我们不是普通的读者。况且,我反对读者。


2、是的,我们讨论的是诗歌判断问题。我对诗歌的判断,就是我对诗歌的理解。我所认为的好诗,就是什么都没有、但又读起来非常舒服的东西。比如,小苏,他又太小。


3、废话理论是我对诗歌的理解,是一个原则问题,肯定不是方法论。况且,我是天才的鼓吹者,我怎么会认同方法论呢?一切方法论都是有用的,而我把一切有用全部排除在诗歌之外。


4、在语言范围内(也就是这个世界)没有无用,只有对无用的愿望。相反,语言永远无法说出一个没有的东西,这肯定是我写诗的冲动。


5、前面我说过,我崇拜天才,反对方法。技巧、决窍都属于方法一内。那么,说到道理,我认为它应该是我们需要的,必须需要的。虽然这个世界道理太多了,太烦了,但我们就不该有一个道理吗?就像这个世界女人太多、而且有的也很烦,难道我们就不喜欢女人了吗?


6、这不是我的问题。况且,就算是,你不认为比让他们去信服另外的更好吗?


7、我喜欢强调写作的最终冲动。一切来于里面的、后面的、前面的……都是最初冲动。自觉的写作,肯定有其唯一性和绝对性。当然,具体怎么写,那是个人的事,更是个人的福气。但我还要申明,韩东啊,所有的好东西,他们都那么相似。


8、我非常喜欢何小竹现在的诗歌。我多次说过,勇气是天才的一种形式。何小竹的天才,就体现在他的勇气上。放眼这个世界,这样的人有几个?说到伤害,这是我最难受的。


9、你对我说的,也是我对你说的。


▌不是吵架,继续说明与老杨的分歧。

韩东

我们已经说明各自的态度和想法,这已经足够了。争论的结果不是要让谁同意谁,这种同意是争论虚假的完成。 我继续谈论的目的是使自己更分明更明确,也更绝对。说到底,我并不是想用我的相对来“软化”你的绝对。我是想让我的绝对支持你的绝对。

我们都相信绝对,这是没说的。对具体作品和诗人价值的认识也大致相同,这也是没说的。


你的废话说我大致也能明白,甚至也能同意,但这种同意却肯定不是绝对的。 首先我不喜欢这个词,它很愤世嫉俗、有所指,关键还在于对它所言说的内容是一个限制,而且狭隘化了,容易引起误会。你杨黎选择这样一个词让我不知说什么是好。


其次,废话并不等于诗歌。诗歌的本质是无用的,但不应反推:无用的(或废话)就是诗的。落实在具体的细节上,废话说强调限制,而这种限制恰恰是我所不喜欢的。我认为它是有害的。


无用并不就是诗歌的,有用的并不就不是诗歌的。这并不是相对主义,这里面有绝对。我举一例。 当年朱文有一篇电力学论文曾经获奖。他说里面讨论的专业问题其实也就那样,而他看中的是文章本身,认为那是一流的。我开玩笑说,以后等你作品结集时应该放进去。这就是我所说的绝对,这就是我的绝对。看中文学本身的同时取消了它的实用意义。在取消实际意义方面我们是共识的,但我是从最终的结果看,而你从下笔的一瞬间起。 另外,我认为好的东西有多种,这多种是指它的来源、所呈现的面貌等等。而你可能认为只有一种。你的绝对统一于一,一种的一。而我的多种也有绝对也有统一,它统一于好。俗话说:英雄莫问出生,只有是否英雄是重要的。


看得出来,我把某种东西的位置空了出来。什么是好?什么是诗?什么是艺术或者美?我之所以空了出来不去谈论不是因为我对此没有感受,而是:本质上它们是不可言说的。有用的东西不能说明它,无用的东西或者废话也不能将其轻易概括。


所以说你的废话说虽然方向正确,但是太实在,太易行,好把握。虽然你反对方法论,但有多少愚人会把它归结为方法、诀窍和咒语。作为方法、诀窍、教条比其它的方法诀窍教条并好不了多少。 我想对于你这些不过是通往绝对之途上的方便的路标,你的前方有绝对的招感,而对于迷信它的人而言前方并没有绝对,一切似乎已在囊括之中。


再谈何小竹。他有不少化名写小文章度日,这很好,没有错。可有一天他谈出一番道理不禁让我心惊。小竹说:只要不用何小竹的名字写就没有了负担,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如果我是何小竹也写小文章也化名,文章当然会有所变化,但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是不太可能的。我不是说小竹天性适合于写小文章,而是他这么说的时候的那种痛快劲。这种痛快劲本应该出现在他以何小竹的名字写的东西中的。为什么当他是何小竹时就不能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呢?何小竹的天才的确在于勇气,但不应该在于克制和压抑。怎样勇敢地面对所欲以及自身的天赋是重要的。小竹的天赋处于抑制状态与你的鼓动有关。虽然他已经写得相当牛逼了,但远远不是全部。




贰:写什么和怎么写



▌写什么和怎么写
韩东

1、写什么和怎么写是一体的,只有学究式的分析和教条主义的理解才会将二者分离。


2、怎么不问一棵树长什么?怎么长?长什么和怎么长已经包括在一棵树中了。


3、实在要问,我回答你:长叶子长树枝长树。怎么长?像一棵树那样长,而不是像一块石头那样长。


4、实在要问,我回答你:写小说写诗写文章。怎么写?像写小说那样写写诗那样写写文章那样写。不是我废话,是你问得多余。


5、如果你问写什么意思是通过写而什么,那我告诉你:通过写有人可以升官发财,有人写了就写了。


6、如果你问的是写什么内容什么主题,那我告诉你因人而异,方便就行,最方便的是写你所熟悉的你感兴趣的。这里没有高下之别,因为人没有高下之别,众生平等。


7、如果你的怎么写是方法形式问题,那我告诉你:随便。任何形式和方法在运用者那里都有变化,最大的不同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还有法无定法。


8、最后,不管写什么或怎么写都要往最好处努力。什么是好?那就全凭你自己的理解。理解不了,再好也是枉然。


▌我先说八点,请韩东批评。
杨黎

1、树的创造者或作者在创造树的时候,肯定想得最多的是这棵树该怎么长,而不是这棵树该长什么。不燃,世界上千树万树,为什么都长得各不相同?就你的举例,我想我可以这样回答和理解。


2、上帝(或你所说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语言中的一个名词,或者说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也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之一。


3、你说得很对,再好的艺术品都是二流的造物。人无法在语言中创造出语言没有“创造”的东西,正像语言永远无法说出一个没有的东西一样。但我理解的诗歌恰好不是艺术之内的东西。诗歌从语言开始,我说这句话时,并不是因为它说着好听和好玩。


4、超越语言,是我诗歌写作的唯一目的(如果诗歌写作有目的的话)。你说无中生有是超自然的创造性,那么诗歌刚好是有中生无。


5、放弃是正确的。但是,放弃在什么地方?是效法你所说的自然,还是超越它。我理解这是诗与非诗的差别所在。


6、我肯定理解你说的“放弃”和“不写”是不同的。但我以为,真正的放弃,就是离开你所说的创造的本身——因为创造的本身就是存在本身。我认为最高的境界应该是——不在。


7、你的第七点说得很对,因为你就是天才。


8、我要说的是:超自然不喜欢天才。


9、现在比较晚了,明天再聊。




▌韩东发言1

1、以树举例不是即兴的。树也有作者,或创造者。这个作者或创造者是谁呢?绝对?超自然?上帝?或者是空无?在我看来这都是一个意思。


2、绝对、超自然或上帝或空无不仅是树的创造者,也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也是人的创造者。


3、人的创造再牛逼也是对上帝(或绝对或超自然或空无)创造的模仿。再好的艺术品也是二级造物。一级造物是上帝(或绝对或超自然或空无)亲手创造的。


4、模仿超自然(允许我在下文中只使用这一个词指称这最终级的创造者),是艺术家创造的最终根据。试想,一棵树在被创造时超自然有过关于怎么长和长什么的构想吗?有过这种剥离式的分别对待吗?肯定没有。超自然的创造从功用上说就是:无中生有。


5、模仿超自然就是自我放弃。在人的艺术创造中在其最终极的境遇中就是如此。放弃自我不仅是要放弃写什么的思虑,同时也要放弃怎么写的执着。这放弃是全面的,也是困难的。自觉的艺术家所有的努力最终都集中于此。


6、那么这种放弃是不是就是不写呢?不。这是机械主义的生硬理解。创造本身就是一种放弃行为。在人的创造活动中就是放弃自我,而不是离开创造活动本身。


7、对文学艺术的结晶而言,人既是道路也是障碍。他应该腾空自己,让超自然的品质通过他流淌漫溢。最理想的状况,创造者本人就是这样一根接通终极绝对和其作品的管道。这也是天才的要义所在。


8、天才并不是某种特殊的才能和个人的荣耀。天才,就是在创造的时刻能够集中精力泯灭自我的人。尽管天才的世俗方式各异,但放弃自我是最根本的,极大地放弃自我就能极大地成就天才。天才并不属于他自己,超自然不过通过他在某一首诗歌中再现,在某一幅画上闪动而已。


9、我的这些话可望引起一些有意义的话题和你谈论它们的兴趣。再聊吧。





叁:超自然和语言



▌和韩东再谈
杨黎

1、我记得维特根斯坦好象说过,世界即我们知道的一切。我认为我理解这句话,也认同这句话。所以说,我不能简单的说自己是一个有神论者,或者无神论者。


2、在一个表面的语境中,我非常愿意默认神的存在。就像我非常愿意承认我是文曲星下凡,我什么也不想,就知道写。或者说,我还有一个说法,子不语鬼神怪异(大意)。


3、但是,我已经知道,过去的、现在的、以及将有的,这整个世界,它无非就是一个语言现象。所以,我所理解的终级追求,就只能是、也必须是对语言的超越。


4、我非常同意你所说的“放弃自我”。但我不是为了把我还给神,而是诗。我如果能够把我还给神,我是多么的幸福啊。


5、诗是正在进行中的,所以它是永恒的。


6、不在进行中的,它不是诗。它可能是一本诗集。


7、进行就是在写作和阅读中。


8、韩东啊,康德说过,抬头三尺有神明(大意)。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和我们的神在一起。


9、我们的分歧就在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上,但我们的诗歌却没有这种分歧。因为,我们都感到有一个空的在。


10、和你说话,我愉快。


▌和杨黎继续讨论
韩东

1、你拒绝承认自己是无神论者,这给我很大的安慰。


2、从你的超越语言的理论和空的言说中必然导致超自然。


3、对世界的看法我们的确是有分歧的。对文学诗歌的看法与此比较,的确分歧很小。在具体的写作中这分歧更小,几近于无。


4、但我得说明,我所说的超自然(或上帝或绝对或空无)不是阴间冥世鬼魂幽灵精怪之类,而是一切的源头和根基。


5、阴间冥世鬼魂幽灵精怪等与有形的世界相比,不过是另一个世界,与这一个世界是相反相成的,在等级上是平列的。它不是这个世界的根源和究竟。


6、对另一个世界(阴间冥世鬼魂幽灵精怪等)我的看法或做法与你相同:不涉及。因为这些是迷信而非信仰的对象。


7、顺便说一句,我的有神论是一神论,而非多神论或泛神论。

8、超自然在我这里是唯一根本的,它不仅是这个世界的根基源头,也是另一个世界的根基源头。


9、的确,它不是我们的经验,不在这个范围之内,但漂浮着我们的经验,一如漂浮着我们的有形和无形世界,漂浮着我们的精神和语言。一切都漂浮在这空无绝对的大海之上。我们的一切,有形无形意识物质过去和将来概莫能外。


10、最后一点,超越语言我很同意。但这超越的根据是什么?是我们可怜的自我?是原始生命力?还是诗人一己的才能?


11、我还有话说,下次吧。



▌和韩东继续聊
杨黎

1、我首先必须声明,我不敢说我不是一个有神论者。如果仅仅从信仰的角度儿言,我应该是有信仰的。


2、我明白你所说的超自然,只是我更愿意把它说成空。我想,我们之间最大最好的相同点,就是在空上。


3、有人很喜欢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但是我认为我们去的不是罗马。所以说,我们在具体的写作中虽然没有分歧,但最终的归途却不会相同。而这样的不同,我感到不安。


4、我想,你所说的超自然应该就是语言。如果是,咱们就没有区别;如果不是,咱们的区别就太大了。我非常愿意听听你在这方面的意见。


5、超越语言的根据是诗歌,可能也是诗歌,必然的也只能是诗歌。具体而言,不是自我,也不是原始生命力,更不是一己的才能——它是千千万万诗人不懈的努力。



肆:信仰与诗



▌和杨黎再谈9点
韩东

1、我们的确有分歧,这分歧简单来说,就是你信仰的是诗歌,而我不是。


2、我信仰超自然。前面已经说过,我所说的超自然即是绝对上帝空无或真理。它处于语言之外,从原则上说是无法表述的。它是一切的源头和根基。


3、因此它成为信仰的对象,只有通过信仰才能知晓它是真实无欺的。


4、诗歌之于我是写作的对象,行动的对象,通过实际的写和做去了解和把握它。


5、是否这样,诗歌之于我就是某种手段呢?不是。


6、无中生有和有中生无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世界及我们诞生于无,世界及我们是有本身。这是一个前提。我们本来是有,已有,通过诗歌抵达于无。


7、如果这是手段那也是非同一般的手段,因为它的目的是非同一般的。以无为目的区别于世人对目的的通常理解。通常的理解,目的只是为了有。


8、超自然本来是无,它抛弃了无而成为有。我们效仿超自然,也要抛弃自身,抛弃我们的有而成为无。前文所说的自我泯灭和效仿超自然即是指这个。


9、这是我对诗歌的根本理解,基于我对世界和超自然(或上帝绝对空无真理)关系的根本理解。



▌回答韩东
杨黎

1、是的,我信仰诗歌——它是我的“宗教”。我认为只有诗歌可以抵达永恒。


2、什么是超自然?就像什么是树?什么又是“无法表述”?就像什么又是痛苦和快乐?在语言之外,什么也不会有。而在语言之上,只有诗。


3、我知道,真实的就是在的。但是,如果我们仅仅“信仰”的是真实,那么,我们的“信仰”还有什么意义?


4、诗歌之于我,即是对像,有是目的。我也是通过实际的写去了解它、把握它和实现它。

5、肯定不是。我们都不是。


6、语言即世界:那就是无中生有。诗歌是对语言(世界和大限)的超越:有中升无。此无非彼无。一个容世间万物,是源头和命名者(杂于一),一个根本没有,并且永远不可能再有(纯于一)。是的,诗歌才能抵达(韩东就是韩东!)


7、这是相通的。


8、从某种表述上看,它们好象是对的。但是,正如我在第6点上所说,此无和彼无完全不一样。


9、这也是我对诗歌和世界的基本理解。我非常愿意和你继速沟通,更希望有兴趣的朋友们都来发表一下看法。




▌和杨黎再聊
韩东

1、我反对诗歌宗教,但我不反对杨黎。


2、我反对世界即语言,但我不反对通过语言的超越。


3、我说只有通过信仰,才能知道超自然是真实无欺的,并不是说超自然的品性是真实。我们看来的真实,在超自然那里是不真实。我们所知的存在,在超自然那里是非存在。反之亦然。我们所说的不真实,在超自然那里是真实,我们所说的非存在,在超自然那里是存在本身。


4、可见,语言在表述超自然时的窘迫和不可能。


6、你的三段式:语言——世界——诗歌。我的三段式:超自然——世界——超自然。在我的“世界中包括了宇宙万有、语言和人类有限的精神。超自然在我这里不是“此无非彼无”,而是一致的。既不“杂于一”,也不“纯于一”,而是唯一,是唯一的永恒绝对。


7、你仍然不给超自然以位置,将它归结为语言的空洞言说。我无法认同。


8、下面谈谈语言即世界问题。


9、语言即世界并不是说语言是世界的另一种说法,并不是说这是二者合一不同命名的事物。语言即世界表述的是语言和世界的关系。即使在逻辑的层面,语言也不能替代世界,世界亦不能替代语言。


10、语言即世界着重于语言和世界的关系,此命题不失尖锐和深刻的地方,但绝不能一劳永逸打发掉世界。作为一个深刻的命题,当把世界当做认识的对象时,也许是近似正确的。当把世界当作存在来体认时,此命题的捉襟见肘是不言而喻的。


11、世界首先不是对象化的,而是存在性的。我们生活于世界之中,而不是生活于阅读之中。阅读世界是与存在相伴的行为,只是存在的一种别样的方式,这种方式是以理解倾向作为必要前提的。在理解范围内世界可能即是语言的。但在交流共生的范围内,世界绝不仅仅是语言的。人虽然是理解的动物,但在理解之上和之下他仍然蔓延滋生。之下,有其庞大的存在性根须。之上,则倾向于超自然绝对永恒的天空。


12、再聊。



▌非常高兴和韩东说:
杨黎

1、我用宗教来形容和理解我所以为的诗歌,并不是说我把诗歌宗教化。准确的说,我反对宗教——不是一切宗教,而是宗教本身——它的目的、形式和内容。


2、语言即世界我是这样理解的:世界是什么呢?世界就是一堆关于它的解释。说到底,根本就不可能有一个非语义的世界,而我们还能在这个(非语义)世界中“存在”。所以,在我的理解中,语言也无法超越语言自身。


3、我已经说过了,就某种意义而言,我和你一样是有“信仰”的。但是,我无法告诉我自己,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超自然”?什么又是“自然”?我是说,离开了我认识的、理解的、知道的……所有语义的一切,我怎么去明白这些呢?


4、是啊,语言永远无法说出这个世界没有的东西。而你所以为的“超自然”,恰好是已经被说出了的。它没有被表述清楚的地方,就是它没有的地方。


5、亲爱的韩东,我没有你所说的“三段式”。我必须强调这一点,我最反对的就是公式——无论这个公式多么的迷人。我只是说,在我的语言中包含着我们知道的一切(以及我们将要知道的)。当然,也包括“唯一”。


6、有超自然多好?或者说有上帝多好?我们的写作有了方向,我们的生活也有了方向。甚至就连我们的死亡也有了方向——有了方向我们还会迷路吗?我提醒哥们,有一个词叫“皈依”。很多时候,我非常愿意回去。


7、我所知道的世界就是我所知道的语言,我所知道的极限也就是我所知道的语言的极限。告诉我,在这(语言)之外,还有什么?只要你说出来,你就“补充”了语言。我们说这个世界是发展的,就是这个意思。当然,它万变不离其中也就是这个意思。


8、是的,世界首先是存在的。而且,世界本身就是存在着的。它不需要“我知”,也不需要“被感知”。它就像它自己那样存在着。


9、同样,语言首先是存在的。而且,语言本身就是存在着的。它不需要“我知”,也不需要“被感知”。它就像它自己那样存在着。不同的是,改变世界,仅仅是世界之中的事。而超越语言,那就在语言……之上、之外和之没有。不在。




▌修改两点
杨黎

1、关于“三段式”:我想我在这里对韩东的话有理解上的错误,这个“三段式”不是公式,而是一种论述的发展方式。如果从这个方面而言,我不是三段,而是两段:语言和诗歌。世界(包括一切)都在语言之中。


2、石光华打电话告诉我,我的第8点是和我的说法相矛盾的。我承认。我当时之所以这样表述,完全是因为一种对话的需要。其实,我真正想说的,仅仅是第9点。我又想到了维特根什坦,他说:全部的经验就是世界。


▌我也很高兴,并说——
韩东

1、讨论终于进展到语言问题,我很高兴,因为这一问题是每个诗人应该面对和思考的。


2、我看见杨黎并非是不“松动”的,这也使我高兴,因为松动意味着门户的存在,亲爱的杨黎并没有上锁和砌墙,而是不愿打开(某些门户)。


3、语言作用于人的理解力,这是确定无疑的。在此意义上,可以说“语言即世界”的另一种说法是:语言即对世界的理解。


4、杨黎使用了这些词:认识、理解、知道,总而言之是理解。


5、问题在于:在理解之外是否存在着另一些与世界的“交流”?


6、问题在于:人所不理解、不知道、没认识的事物是否就不作用于人?是否就不会在人那里有所反应?


7、和杨黎一样,我钟情于理解,并愿意为人的理解能力大唱赞歌。理解就如一束光辉照亮了我们,照亮了世界。问题在于:在这束光辉之外,之下之上之前之后有没有黑暗?模糊?有没有另一种光明,大光明,这种光明是何其大也,人的理解之有限光束将消融其间。这大光明就是我所说的超自然上帝绝对永恒和真理。


8、当然,这是人的理解力所达不到的。但并非就不作用于人。信仰是一个途径,它始终而且根本地处于理解之外、语言之外。


9、我根本没有说出超自然,也没有说出上帝,如果在我的言说中便能理解或知道这些,那一定是虚假的。虚假的是我的言说,而非我所言说之物。超自然问题在言说和理解的范围内无法解决,但并不能就此断定它是虚构妄想。


10、面对世界时同样如此,理解——语言——知道只是一种方式,也许这是在人的能力范围内最“高级”的方式。但在这标志人所以是人的方式之外,尚有一些肉体的切身的神秘的方式,这些方式虽然盲目但根基庞大,它是我们扎根于世界的触须。


11、存在是整体性的,它不仅意味人的理解能力、语言中的世界,同时也意味着其它。只有存在的这种整体性质才能与世界相符合。所以,“语言即世界”不如说“存在即世界”。


12、我当然反对那种世界本来就在的观点。我同意它必须和我们有关。但这种有关并不只局限于语言中的经验,还包括非语言的经验,这就是我们的整体存在。


13、维特根斯坦所说的是“我知道”,在此意义上他没有错。问题在于他“不知道”的经验,不知道的经验依然可能是他的经验。


14、虽然我们都在用语言思考,我们的讨论都发生在语言的层次上。但促使我们思考和讨论的因素很多,并非是语言所能概括的,也不是尽能归结为语言的成果或荒谬。


▌我再说六点
杨黎

1、信仰是一个途径,但我不讨论信仰。


2、我有信仰,但我不言说信仰。


3、世界即语言,语言即世界。在我这里,它们是一体的。换句话说,语言,世界和存在,都是一体的,一会事。


4、我再次强调,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永远保持沉默。


5、说到思考和
言说,那是具体的“语言”(言语),和我说的语言不是一回事。就像英国人用英语交流,中国人用汉语交流。它们和我说的语言不是一回事。


6、最重要的是,我的这些想法不是虚妄的哲学构想,而是我诗歌写作的基本和前提。


▌结束讨论,最后和杨黎说
韩东

老杨:
我觉得应该结束我们的讨论了。 通过这次讨论,我们更加了解了对方,也更加坚定了自己。 你留给我的最深印象是信念。当今中国,你之外,对文学具有如此信念的恐无第二人。

信念本身就是力量。况且那些由这信念引出的你的具体写作(你的诗歌和小说)成果是如此惊人,它们是我学习写作的最好范本。
这些具体的作品又反过来加固和说明了你的信念。
但你的理论本身我仍有以下遗憾,这也是我决定和你讨论的起因。这些遗憾概括来说有三。


一、你不给超自然(或曰上帝绝对空无真理)以位置。


二、怎样写和写什么被坚决地割裂开了。

三、某些时候过于注重细节(如不可抒情不可有确定的意思等)。对你而言是量身定制的东西对别人可能是削足适履。由于它的明确和可操作性,很容易造成教条主义的适应。

不说了。说错的地方就算是我放屁吧!

韩东即日


本文由“小镇的诗”整理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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