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藏高原,扎琼巴让是名人。央视讲述栏目给他拍的《牧人巴让》在今年的联合国气候大会上获得了金奖。曾有很多人写过他的故事,大家都说他是治沙英雄,但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个牧人。这是关于巴让目前最长的一个故事,大约6000多字,阅读完要15分钟。 牧人巴让 3月初的甘南小镇郎木寺,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的落雪。
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雪就停了。在这样的下雪天,扎琼巴让总是格外兴奋,他拿起自己金色的铜脸盆,兴冲冲的跑到院子里,装了满满一脸盆的雪放到火炉上,然后静静的看着雪融化。待雪融化成水并冒热气的时候,他美美的洗了一把脸,只喊真舒服。采雪,融雪、洗脸的整个过程他特意交代侄子衣扎拍摄了下来,几分钟后,我就在朋友圈里分享到了他的快乐。
简单的吃了点糌粑,喝了点奶茶,巴让快速穿上衣服、拿起相机一个箭步冲到屋外,冲我喊,太阳马上要出来了,跟我去拍雪山和寺庙吧。我们住在半山腰,寺庙却在山底。雪很厚,从山上看去,整个郎木寺小镇被积雪覆盖,宛如童话世界。对道路不熟悉,我只好踩着巴让留下的脚印冲到山下,刚好看到雪山从云雾中探出了头。山脚下的格尔登寺十分热闹,穿着红色僧袍的僧人聚集在大殿前的广场下,一边玩耍嬉戏,一边清理积雪。
我跟在巴让后面,静静看着他忙碌拍摄的背影。他时而像个孩子一样跑来跑去,时而像个久居郎木寺镇的村民一样娴熟的和其他人打着招呼。我突然发现我刚刚才开始认识他,这个被外界称为治沙英雄的名人,这个永远自称是牧人的康巴汉子。
做过教师,当过北漂,只为更好的回到家乡
扎琼巴让的家其实不在郎木寺镇,而在四川若尔盖县麦溪乡。
若尔盖曾经是中国最大的高原湿地,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大湾,从一条小河出落成一条大河。
每当夏季来临,若尔盖草原就变成了花的海洋。巴让的家乡跟它的名字麦溪一样美,他从小就在天堂般的草原长大,跟着父母放牧的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对家乡的爱就像草原上随处可见的小溪一样,从心底一直流淌着。
一直到高中之前,巴让都是无忧无虑的。他开始忧虑,是因为有一天他发现他热爱的草原出了问题。
那还是他读高中的时候。藏族有祭山的习俗,他特别喜欢骑着马跟着长辈去祭山。有一年祭完山,他走在最后面,突然一阵妖风袭来,风裹挟的沙土打在他的脸上,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因为风沙遮掩,走在前面的人居然看不到了。等风停了,他举目四望寻找风沙的来源,却悲伤的发现,草原上居然出现了沙漠。 (二更视频拍摄的巴让故事) 从那以后,这个悲伤的发现变成了他一生的忧虑,跟对草原的爱一样,深深的埋进了他的心里。我猜想,从那个时候起,少年的巴让的心底就流淌着两条河了,一条叫爱,一条叫忧虑。
巴让从此特别关注草原生态的话题,他不知道草原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但他想找到答案。电视上说,过度放牧造成了草原的退化,他觉得也有可能真是。
他还没有寻找到答案了,就去拉萨读大学了。他在西藏大学读藏语言文学专业,梦想着成为一名作家,梦想着要为家乡,为草原做点什么。巴让说那时候他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为了回到家乡,回到草原,帮助草原疗伤。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心底总有这样一股力量驱动着他。
1998年,他大学毕业。第一份工作是陕西咸阳民族学院的一名教师,但这份工作只干了一年,用他的话说,当老师跟他回到草原像是两条平行线,所以他及时跳了出来。后来麦溪乡的小学校长邀请他去任教,他说,“我不想当老师,我想做环保”。 风沙在若尔盖肆虐
可是哪里才能做环保了,他想到了北京。于是他去了北京,成为了一名北漂。
即便是那个年代,在北京混也不容易。好在巴让精通藏语,汉语也不错,他居然在国家图书馆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也简单,就是给藏语的书籍写识别卡,写一个5块钱,薪水相当丰厚。工作之余,巴让开始学习英语,参加各种活动,也结识了不少朋友。
2006年的一天,一个朋友告诉他,有一个叫温洛克的国际组织正在招人,好像跟环保有关,让他去试试。
巴让觉得自己英语还行,就去面试了,没想到被录取了。温洛克其实是做农业发展的机构,但很多项目确实跟环保有关,比如生态旅游、植树、农村垃圾治理。
巴让的项目点在四川甘孜,跟他的家乡同属于青藏高原或者说川西高原。他的工作十分忙碌而琐碎,经常需要下到牧区,一待就是好几个月。正是在这无数琐碎的工作中,他积累了丰富的社区工作经验。
有一年,温洛克要开展一个长达五年的西藏可持续发展项目,他突然想,为什么我不能去家乡麦溪去做这个项目了。他去向机构申请去家乡麦溪治理草原沙化,获得了批准。
为什么会批准了,不是因为他是温洛克的人,而是因为那个时候若尔盖的沙漠化已经被很多人知道了,国家也重视了。而整个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沙化最严重的地方是若尔盖,若尔盖沙化最严重的地方是巴让的家乡麦溪乡。 为了防风,需要先种植灌木
那个时候,他开始怀疑草原沙化不是因为过度放牧,而是人为因素的破坏。他想着既然是人的因素,就一定能够改变。
带着项目和经验回到家乡的巴让,十分兴奋。他终于回来了,他终于可以为养育自己的草原做点什么了。虽然一切未知,但他干劲十足。
牧民懂草原,而他懂牧民的价值
不知道家乡是很可怕的,这是巴让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他看来,只有认识自己的家乡,才有保护家乡的原动力。
他最早跟家人讲了他想在家乡治理草原沙化的想法,家人说你一个人力量太小了,靠政府的力量还行,但个人力量恐怕办不到。做成还好,做不成会被别人笑话的。
他跑去找部落的老人聊,找村长书记聊。他们说有这样的想法很好,不管成不成,都是一件积极的事情。
但巴让还是决定试一试。他刚好认识四川省草原科学研究院的院长,就去成都拜访了他,并邀请研究院的专家去家乡考察。当时还开了一个会议,若尔盖县林业局局长也参加了。他在会上说,一个牧民想做这样的事情,作为林业局,需要什么我们肯定会支持。
就这样,麦溪乡的治沙工作启动了。 治沙实践 但沙化的具体原因是什么?种什么草?怎么种?什么时候种?巴让都是一头雾水,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始。
他去请了草原站的专家前来培训。专家说治沙要用老茅麦,这是当地的一个物种,在红原县有个制种基地。还有,要用燕麦,这是外来物种,但燕麦只长一年,第二年就死掉了,所以不会对草原造成大的影响。它的根系会固定沙子,死掉后化作营养。这是它的价值。
比例的话,老茅麦是百分之七十,燕麦是百分之三十。然后种植的方式有两种,条播和撒播。条播就跟种粮食一样,要翻土,费时间又费力气,而撒播比较简单,直接撒出去就行了。所以刚开始大家都愿意撒播,条播的很少。因为牧民对此不抱什么希望,所以也就懒得出力。
结果是,第一年,撒播的沙地什么都没有长出来,条播的却都长出来了。这个时候我听到那些牧民悄悄的取笑我“沙子里种草,长得出来才怪了”。
我们还在沙化的草原上一排排的栽了柳树,主要是为了防风,但柳树也长的不好。
这次试验搞得我也半信半疑的。但是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两个妇女在聊天,她们说,那个撒播其实也可以,草种不需要很深,但撒播后把牛羊赶进去,踩一踩也可以的。我当时听到这个很兴奋啊,觉得这可能是个很好的办法。
我突然觉得牧民可能有治沙的好办法,就把大家聚集在一起开会,问他们对于治沙有什么想法,但没有一个人说话。问他们,他们就说,我怎么知道。 赶牛羊踩踏和条播
那个时候我就发现,牧民其实很有智慧,要挖掘这些智慧,就要跟他们在一起。吃饭在一起,骑马在一起,只要能在一起,就在一起。在一起就有价值。
还有倾听和观察,也十分重要。倾听他们的谈话,观察他们的做法。所以跟牧民在一起,我学到很多,我心想着第二年,说不定依靠这些经验,治沙就成功了了。
但在这之前,巴让希望迅速搞清楚草原沙化具体的原因。他曾问过很多老人,他们都说草原退化肯定不是因为过度放牧。于是他带着这些老人们考察,一个个看那些退化的草原。比如说到一个沙化的草原,老人们会说,这片草原四十年前沙地的面积只够两头牦牛躺的下那么大。老人们说,在他们记忆中,这个沙地永远那么大。但后来,若尔盖湿地为了扩大放牧面积,人工开挖沟渠,大搞湿地排水工程,据说那些开挖的沟渠有上千公里长,加上草原开垦,湿地被毁的很严重。还有后来的灭鼠兔行动,破坏了草原生物多样性。灭鼠兔的毒药很厉害,很多牛羊吃了那些污染的草,刚开始没事,但突然有一天出了汗,就死掉了,这样的故事很多。 巴让很擅长发动牧民 我还发现,我的家乡最近几年老是不下雨,老人们觉得,草原不下雨可能是部落的命不好。但我越来越觉得跟甘肃玛曲的一个金矿有关系。有懂地形的人曾经给我说过,确实关系很大,但我也不是很明白。那个矿距离我家乡只有8km,它属于甘肃,麦溪属于四川,从行政上看,两个地方毫无关联,但环境不管这些。因为下雨天金矿是无法作业,会有损失,所以他们就用炮弹把雨打掉了。就这样,麦溪很干旱,即便在降雨最多的7月份,也不怎么下雨。这样一来,那些牲畜真的很可怜,我有一天早上看到牛羊在互相舔对方身上的露水。 治沙前后对比1 等到第二年治沙的时候,我们采用了牛羊踩的办法,效果果然很好。我们先在沙地上撒上草种,然后把牛羊赶进去圈在里面踩踏。如果下雨雪,只要圈三天,如果不下雨雪,七天也差不多了。这样一来,草种、牛羊的粪便、雨水、沙子都被牛羊的蹄子揉到了一起。事实证明,草长的特别好。
看到治沙取得了阶段性成功,牧民都备受鼓舞。这个时候别的村子里的牧民也来找我,希望我能去他们的草场治沙。因为我们选择的治沙地都是公共草场,一旦草原恢复,所有人都是受益者,所以不难理解大家的积极性。但麦溪乡的人不太愿意我们去别的地方,所以协调出现了问题,这个是所有社区工作中最需要考虑的问题。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邀请了村里的老人和村长,召开了一个会议。村长帮我从三个村子里选了三个人,加上我四个人组成治沙协调小组,开始推广草原沙化治理。
下一个治沙点就从这四个村子里选。我自己的村子叫嘎萨村,村里的书记就给我说,你以后要是继续做的话,就到别的村子里去做,这样很好。草原沙化治理最好是从公共草场开始做,因为大家积极性比较高,人多,部落之间的协作也较好,取得成效大家都能受益。我们村子草场都划分了,但其他三个村子还都保留着一定面积的公共草场,所以就抽签决定在哪个村子开展。
就这样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开展了,随着治沙越来越成功,大家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我们这几年大概恢复了1万多亩沙地吧,很多都恢复的不错。而这个过程,至少调动了700名牧民的参与。但更重要的是,治理成功带给牧民很大的信心,让大家觉得草原通过努力是可以恢复的,这点我觉得特别重要。 治沙前后对比2 从2013年起,治沙的资金都是我们自己筹的,虽然诸多不容易,但这几年坚持下来觉得特别值。
2016年3月份,我曾经去过巴让治沙的地方现场考察,那是距离黄河边不远的一片草原,距离恢复已经过去五年了,从外观,我看不出与正常草原有任何差异。但巴让告诉我,当地老牧民说,恢复到完全健康还需要15年时间。这里所说的健康,我理解的意思是生物多样性的健康,牧民可能不知道什么叫生物多样性,但他们明白,有哪些草的草原才是健康的草原。 恢复起来的草原,如何利用,是个大学问,我也是从牧民那里知道,草原的管理其实是放牧的管理。有的的年份,草长的不好。春季的时候,新草没有下来,旧草也吃完了,牛羊就没有草吃。我们也允许牧民到沙化治理草原去适当放牧,这个其实特别好,牛羊会把地上的种子踩到土壤里,或者带到别的地方去,反而促使了草原的恢复。 作者在若尔盖草原
但什么时候进去放牧,进去多少牛羊、待多长时间,这个学问只有老牧民才懂得。曾经有一片正在恢复中的草原在枯草期有1000头牦牛先后进去吃草,这个效益算下来就特别大,而且对草原来说是一种保护。
这样的放牧管理将一直延续下去,草原生态将在牛羊的啃食和踩踏下重现生机。
在若尔盖草原静静发生的这一切,不仅让绿色重新占领了黄沙,更重要的是,牧民从中找回了自信,找回了尊严,这是属于传统文化的自信,这是属于草原文明的尊严。
巴让再一次发现了传统文化大方异彩的地方。但巴让也悲伤的发现,年轻人已经不在意草原文化了,父辈的智慧并没有延续到他们的大脑中,未来的草原如果没有文化的传承,他实在不敢想草原会变成什么样。
他想把文化自信传播到全世界
扎琼巴让在川甘交界的郎木寺镇购买了一片土地。这个曾经因小说《西藏的地平线》而在西方世界名声大噪的地方,目前是炙热的旅游景点。小镇拥有两座藏传佛教寺庙,一座清真寺。整个小镇被雪山环绕,白龙江水从小镇哗哗流过,因为自然风光和人文景点都很迷人,这里一直被称为东方小瑞士。 生态文化交流中心是用旧木头盖的,一年四季都很繁忙
购买土地之后,巴让决定在郎木寺镇建一个草原生态文化交流中心,作为实现他传播文化自信梦想的大本营。2014年,交流中心的第一座建筑拔地而起。整座建筑用旧木头打造,这些木头均来自于森林中一座小木屋。木屋的主人抛弃它搬到水泥的房子去了,巴让买下了这些木头,运到了郎木寺,让它们获得了新生。房子建好,交流中心的名字也起好了,扎琼仓是巴让部落的名字,所以他将中心命名为扎琼仓生态文化发展中心。
现在你走进这座木屋,会发现他其实是一座图书馆,这座图书馆对年轻人免费开放,他们可以来这里聊天、看书、讨论草原文化。巴让希望这个图书馆可以替代他们无所事事或者去酒吧酗酒的生活。 每年来扎琼仓交流考察的团队都有50个以上 图书馆只是扎琼仓生态文化发展中心的第一个建筑。现在的扎琼仓生态文化发展中心还拥有咖啡馆、生态客栈、生态展厅等建筑。他对所有人开放,巴让希望它能成为全社会乃至全世界关注若尔盖,关注草原文化的窗口。
我理解巴让做这一切的决心,但我不知道他打造这一切的资金从哪里来。有一次我悄悄问他,建这个中心花了很多钱吧。他淡淡的说,是的,他到现在还欠着好几十万了。为了建设这个中心,巴让说服妻子卖掉了县城里单位分的房子,后来又说服了弟弟卖掉了县城里的房子。这些钱全部投入到扎琼仓生态文化发展中心的建设里去了。不过客栈运营起来后,应该会有一些收入,这样中心就可以持续运营了。
扎琼巴让的侄子衣扎是个自学成才的青年摄影师,他跟着叔叔做环保已经有五个年头了,作为中心的总管,他打理中心的一切。他告诉我扎琼仓生态文化发展中心自建好以来特别繁忙,2015年,他们开展了或者参加了20多场生态保护交流活动。2016年,他们举办了40多场活动。很多时候,尤其是夏季,图书馆里每天都有活动。有时候是别人过来分享,有时候是别人过来听我们分享。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都有收获。 衣扎在分享纪录片拍摄经验
我突然觉得,扎琼仓生态文化发展中心是巴让的为自己、为牧人们、为全世界关心草原生态的人们打造的精神家园。
但其实,一年中,他在这个精神家园也待不了几天,像下雪天可以去拍照的日子就更少了。他忙着满世界的播种,忙着传播治沙的经验、传播文化的力量。很多政府部门、环保机构都请他去分享,他每次都讲的很认真。每次都想一个牧人一样,诉说他的思考、收获和忧虑。
我曾经问巴让,他最在意的什么,他告诉我,他很在意年轻人的成长。当他发现大多年轻人都不懂自己的家乡的时候,他很悲伤。
所以,每年暑假,他都会组织骑马回家的游学活动,参加者主要是大学生。他特意会邀请老牧民、西藏环保人士一同参加。在差不多一个礼拜的时间里,他们骑马走遍家乡的山山水水,讨论看到的一切,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巴让说这个活动效果特别好,他会坚持做下去,让更多年轻人明白草原文化的价值,拥有作为一个牧人的自信和自尊。
巴让的前半生一直在回归,回归家乡,回归草原文化、帮助牧民回归草原,帮助迷失的年轻人回归草原。幸运的是,他找到了治沙这个支点,他的理想才得以展开。
治沙英雄,是很多人,很多媒体给他贴的一个标签,但我想,如果让巴让自己选,他一定只说自己是个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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