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愚园路

        　　■熊月之
    

　　■作者就如何解读愚园路，总结出五步五重境界法，即荡马路、穿弄堂、入堂奥、听故事、有感悟，由泛览、细看、深读、倾听到思考，步步递进，由实向虚。这既是作者的实践总结，也可以上升为研究社区历史的普遍方法
　　■如果上海能有三五十部专记一路的如同《愚园路》这样的好书，那么，上海历史底蕴的呈现一定更加丰富多彩，上海街道一定更为可读，上海城市也一定更有温度

　　有我之境的历史讲述

　　愚园路在上海，论悠久不及老县城的彩衣街、三牌楼，论出名不及原租界的南京路、福州路，论商店繁多、名人荟萃，也未见得盛于西藏路、淮海路。但是，不久以前的上海书展上，一本名为　《愚园路》的书，却火爆出奇，购书队伍弯了又弯，作者签名签到手酸，赶印出来的几百册销售一空。本属比较专门、比较小众的书，如此受到读者青睐，必有其不同寻常的道理。
　　首先，史料翔实，言之有物，言之有据。对于愚园路，此前也有不少著作、论文述及，但论研究之全面、细致，考订之具体、的实，则无出此书右者。关于这条路的缘起、沿革，两侧之建筑、里弄之特点、寓居之名人、历史之故事，均娓娓道来，知之为知之，不知者也告诉读者有待研究。作者广搜博览，取精用宏，从众多的研究成果中汲取营养，也有不少属于作者亲为的考究与独有的心得。这不是学院式的研究著作，但其求真的态度与方式，完全合乎学术要求。读者对于书中所揭示的史实，均可据为解读这条道路、这一街道的基础。
　　其次，饶有趣味，有故事，有细节，生动好看。维新志士如何集会，沪西歹土如何形成，汉奸高官如何被杀，弄堂深处有何玄机，红色战士如何出没，富商老板晚景如何，作者均绘声绘色，一一道来。愚园路历经沧桑，居民复杂，中、外、富、贫、红、黑、灰，各色人等，应有尽有，且流动频繁，书中对此均析其门类，道其原委，曲尽其致。
　　再次，富有感情。作者生于斯，长于斯，对这片土地怀有深厚的感情，对这里的一房一弄、一树一石怀有亲切的记忆与体味，故其笔端每将细致的叙事与由衷的抒情融为一体。作者述事摹人，多有亲身感受，许多人事（如采芝邨的外国老人）均由亲耳所闻、亲目所见之人事牵连而出，这种有我之境较之一般史书之无我叙述，有在场感，更能拉近与读者的心理距离，引起读者共鸣。
　　有料、有味、有情，兼之文采飞扬，笔触灵动，谋篇布局，呼应得法，图片精美，表格明晰，此数长毕集辉映，便使得这本《愚园路》煞是好看。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作者还就如何解读愚园路，总结出五步五重境界法，即荡马路、穿弄堂、入堂奥、听故事、有感悟，由泛览、细看、深读、倾听到思考，步步递进，由实向虚。这既是作者的实践总结，也可以上升为研究社区历史的普遍方法。

　　超出愚园路，超出上海

　　近代上海城市体量巨大，道路曲折，风姿特异，内涵极为丰富，能引人乡愁、发人浩叹的故事特别多。上海有四十多处历史风貌保护区，六十多条不再拓宽的马路，每区每路都有相当可观的人、事、物值得发掘、值得研究、值得纪念，每区每路也都有其独特之处。这部《愚园路》能吸引读者的一个总体性原因，在于写出了这条路的区位特点，即其在越界筑路区域中的特有地位。
　　越界筑路是近代上海所有、其他城市所无的奇特历史现象。因越界筑路而生的越界筑路区域是近代上海特有、其他城市绝无的诡异区域。上海历史上的越界筑路区域比租界面积还大，对上海社会影响至为深远、复杂。它不同于租界，也不同于华界，地价较租界廉而较华界昂，治安较租界差而较华界优，故其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诸方面，每每介于租界、华界之间，又往往兼而有之，其人事常常较租界、华界更加复杂。鲁迅先生当年所居住的北四川路，便属于越界筑路区域，所写《且介亭杂文》的“且介”二字，便是取“租”的右半与“界”的下半，寓半租界之意。
　　愚园路是近代上海诸多越界筑路中尤为奇葩者，盖其东段先为越界筑路后被划入租界，而西段则一直在租界之外，其西段虽在租界之外又紧邻租界，孤岛时期又被汪伪据为活动基地。这种租界与华界结合、交错之处，本来就是治安管理相对薄弱的缝隙，再加上公共租界与汪伪区域的结合、交错，于是，这里的文化内涵、历史文脉便与别处大不一样，众多人事在别处必遭“岂有此理”之讥，在这里便“竟有此事”。于是，人们在这里，既能看到文人雅士的闲情逸致，维新志士的激昂慷慨，外国侨民的奇异身影，爱国志士的锄奸壮举，也能听到商贾政客的匆忙脚步，舞厅赌场的特有喧闹，共产党人的爱国宣传，还能感受到上海演变在这里反映出来的阵阵脉动，历史沧桑在这里留下的串串印痕。由此，这部书的价值，也就超出了愚园路，超出了上海。
　　如果上海能有三五十部专记一路的如同《愚园路》这样的好书，那么，上海历史底蕴的呈现一定更加丰富多彩，上海街道一定更为可读，上海城市也一定更有温度。
　　（作者系上海市历史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