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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魏的人生在外人看来是失败的，老天给了他一手好牌，却被他打得乱七八糟。 为啥说是好牌，按现在的说法他就是个富二代，出生在一户乡绅人家，祖父靠行医为生，又是私塾先生，家里开有私学馆，还攒下几晌地，雇了几个吃劳金的伙计。因为幼年丧父，祖父怜爱他，不舍得他跟家里人吃伙房里粗糙的大锅饭，亲手带在身边跟自己吃小灶；少年时又送他去城里求学深造，在他身上寄予了传扬家业、光宗耀祖的厚望。 这一手牌如果照这么打下去，老魏的人生应该顺风顺水，至少不必为生计发愁。不曾想好日子没过多久，牌局就来了个大翻盘，家产土地被瓜分一空，人们的价值观也颠覆了，开始以穷为荣，祖父也从受人尊敬的先生沦为土豪劣绅。 老先生思想反动，无论如何也转不过这个弯儿来。祖辈几代人勤勤恳恳省吃俭用攒下的家业，咋还变成不义之财了呢？说分就给分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不就是明抢吗？还带这样婶儿的？ 老魏小时候跟在祖父身边吃小灶，无非一小砂锅白菜炖豆腐，这就算好的了。一个家族里老当家的也不过如此伙食标准，结果省着省着窟窿等着，一夜之间毛干爪净，换谁身上又能想通呢。 想不通不要紧，可以帮助你想通。于是老先生被批了几次斗，还挨了好一顿拳脚。 老先生自以为一辈子悬壶济世，又教书育人，性子傲，脸皮儿薄，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也就没了，一技傍身，一家人还不至于饿死。可这人身侮辱就不一样了，斯文扫地，面儿上说啥都挂不住了。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咋还带儿子打老子的呢？实在是刷新了老家伙腐朽的三观，彻底击穿了他的底线。 完了，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这就能理解文革当中大批以各种方式自绝于人民的知识分子了。一个读书人的体面若被摧毁，就等于杀了他了，这时候只有死亡才能留住最后的尊严。 不过这位老先生有些贪生怕死，而且最爱的孙子还没有成才，他闭不上眼。家里是呆不下去了，要想活就只有逃跑这一条出路。 于是老先生趁着一个月黑风高夜就跑了，头也不回地钻进深山老林，找个山根就势搭了个窝棚，喝山泉吃野菜，从此过上了隐居的日子。 老子跑了不要紧，还有孙子。老魏那时候十六七岁，代替祖父去挨了几顿打，所幸年轻，抗揍，只不过受了点儿皮肉之苦。 老魏偷着进山去探望祖父，强忍了委屈报喜不报忧。飞禽走兽在窝棚四周出没，半夜里睡不着，听见傻狍子在棚顶的积雪上蹦蹦跳跳。 据说后来有一个当官的，家属得了个疑难杂症，四处求医问药，总不见好。听人说这附近有个老先生擅长治疗这种毛病，仔细再一打听，老先生好几年前就已经被打跑了，求医心切，便找人带了路进山寻找。 当时正值腊月，天寒地冻。 一行人进了山，找到了大雪覆盖的窝棚，却不见主人的身影。正等得心焦，远远就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者踏雪归来，手里拎着一把斧子，身上背着一捆刚砍的柴禾；一撮山羊胡子挂满了冰瘤，身上穿了件开了花的破棉袄，腰里还扎了一根烂草绳。 这怕不是个野人吧？ 求医者一见之下心凉了半截，将信将疑地说明来意，一行人进了窝棚。 老野人放下背上的柴禾，坐下替病人搭脉，一伸出手老鸹爪子一般，手背上裂满一道道带血的口子。 求医者那半截心也凉了，带路的偷偷拿手捅他，示意稍安勿躁，这才忍住了没有踹门就走，心说算了，来都来了，翻山越岭的也不容易，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倒要看看这老野人到底有什么章程。 把完了脉，老野人一言不发转身铺开纸砚，准备开方，裂满了口子的手提笔蘸墨。 众人不由全都屏住了呼吸。 当行云流水的字迹从他的笔下款款流淌出来，来人心里“呼啦”一热，知道这回总算有救了。 据说后来这个当官的三顾茅庐，请老先生下山去国营的大药房坐诊，想不到老顽固不识抬举，一味摇头拒绝，也不知道心里咋想的。 老先生在山里住到八十多岁，身体抗不住了，这时候打听到家里头也消停了一些，不再喊打喊杀，这才终于下了山。 俗话说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就算医生也是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孙子又不在身边，老先生晚景凄凉，回到家没多久便去世了。 属于祖父的旧时代彻底崩塌了。 二， 老魏响应号召从学校参了军，跨入了火红的新社会，抗美援朝。 但因为家庭成份不好，直到三十多岁仍混不出名堂，一遇上运动，便被踢出局，打回原形，带着老婆孩子灰溜溜地回到了家乡，在祖父留给他的老宅子原址上盖了三间土坯房，解甲归田，重新变成了一个农民。 都说落配的凤凰不如鸡，老魏就是个活典型。 他在部队里是开大汽车的，神气活现，回到乡下就变成了一辆毛驴车。先是给生产队的豆腐坊做豆腐，大冬天头顶寒星就开始催着小毛驴拉磨。天亮了，人们睡醒了，豆腐也出了锅，再给小毛驴儿卸了磨，套上车，拉上豆腐去屯子里挨家吆喝。那时候豆腐是用豆子换的，另外再收几分钱的加工费。 后来小驴车又换成了大粪车，给生产队掏大粪，工作内容是挨家挨户把屯子里所有厕所的粪便淘进粪车，然后送到用来积熟的大炕里，开春时好用来给田地施肥。 东北乡下的厕所叫茅楼，用木板或砖头搭成简陋的一间，像个电话亭的样子，歪歪扭扭，好像随时要坍塌；下面挖一个深坑，放两块立足的板子。夏天坑里积满了雨，解手就像扔炸弹，“扑通”一声，崩了一腚汤汤水水；到了冬天便冻成一座黄金宝塔，越积越高，塔尖越出了板面，再不清理就蹲不下去，要扎屁股了，需要先用铁钎子把那宝塔一下一下用力戳塌，粪屑四溅。 不知道老魏是不是打算用劳动来洗刷出身的罪恶，每次都是主动选择别人最不愿意干的辛苦活儿。不过这两样活儿都是工分挣得最多的，别的暂且不说，老婆孩子可还在家里等米下锅呢。 所以老魏每天拉着大粪车走村窜屯，顶风臭出一里地，人人见了他都皱眉掩鼻，避之不及。 乡下人吓唬孩子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还不快去写作业？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就得去掏大粪！可见掏大粪这个工作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没有更差。 如果祖父地下有知，寄予厚望的孙子掏了大粪，不知道他会做何感想。世代书香，一朝粪臭，老魏一支单传，不知道他是否觉得自己辱没了门风，愧对了列祖列宗。 三， 老魏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的人生在兜了这么一个圈子之后，就显得跟乡下其他农民不大一样了，干活时候同样灰头土脸，汗珠子摔八瓣，但等收了工回到家里，就摇身一变，叫人有些摸不清底细。 他脱下一身臭烘烘的脏衣服，把自己洗得香喷喷水灵灵，然后换上雪白的棉线背心；吃完晚饭，在院里拔些艾蒿拢成一堆点燃，用来熏蚊子，接着便坐在大门口的石磨上开始吹口琴了。 乡下最不缺的就是自然景物，风，花，雪，月，触手可及，可是作为一个乡下人，若果真风花雪月起来，又显得不合时宜了，并且还是一个掏大粪的，风马牛不相及。 因此当那口琴声伴着艾草的轻烟在暮色里缓缓飘荡，就有人被莫名得罪了，不屑地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愁！ 不知道愁的老魏在夏天傍晚坐在石磨上吹口琴，那琴声听起来却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所以也搞不清他到底是愁还是不愁了。 四， 乡下的父母看起来都是不大爱孩子的，骂起来很难听，一言不合还要揍上一顿。自己的孩子肯定是爱的，只是他们被生活磨砺得粗糙了，看不大出来。而老魏爱自己的孩子，并且溢于言表，首先他从不肯空着手回家。 老魏后来不做豆腐也不掏大粪了，因为他会开车和修车，就被安排在农机厂工作，按月拿工资，并且经常出差。每次外出，他一定会给孩子们带回礼物。去省城采购农机配件，一下火车就连夜往家赶。 已经入冬了，进门时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孩子们一看父亲回来了，都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老魏来不及脱下军大衣，先急着从包里往外掏东西，先是两只裹着腊纸的面包，上面印着一辆渐行渐近的火车头，接着又掏出一包花花绿绿的小糖果，最后竟然像变戏法一样拎出一小串青涩的香蕉。 那时候香蕉可是东北乡下孩子从来没有见过的水果，老魏满足地欣赏着孩子们的惊奇和喜悦，叮嘱说现在还有些生，要捂上几天，等外边儿的皮变成了黄色才好吃。 可以想到寒冬的深夜里，一个怀揣礼物的父亲兴冲冲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是省下自己的饭钱在城里买的一点小零食，他期待着孩子们收到礼物时的欣喜，虽然饿着肚子，心里却感到无比的幸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如果附近有朝鲜族人家办婚礼，请老魏开车去给接新娘子，他就更高兴了，婚礼结束后，他们就会把婚宴上摆设的食品都送给司机师傅做为答谢，回家时就可以给孩子带回一大包零嘴儿，有糖果，各种花色的小米糕，有时候甚至还有一整只煮熟的鸡。 过年前他出差回家，进门就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两幅漂亮的绸带递给女儿们了，一幅粉色的，一幅绿色的，还带着锯齿的狗牙边，是过年时女孩子们在辫梢上打蝴蝶结用来臭美的。 就算没有进城而是去山里干了几天活儿，他也没有空着手回来，从山里砍了一大捆甜秫杆带回来，进门给孩子们分了。那甜秫杆是野生的，长得像甘蔗一样，比甘蔗细，用牙把表皮一块块撕掉，就可以咀嚼里面的芯，嘬里面的糖水儿。 老魏就像一个猎人，清早出门去为家人狩猎，又在一个黄昏带着猎物回家。猎人是不会一无所获走进家门的，如果他空着手回来，恐怕就要在门外徘徊而没有勇气见孩子们的面了。 五， 老魏的外表看起来有些豪放，一脸络腮胡，东北人叫连毛胡子，像钢针般倔犟，因此每次刮胡子都需要大动干戈。 先要烧上一壶开水，趁着水开的空档来磨刀。刮胡刀是要用牛皮来磨的，所以他抬起一只脚“啪”地一下踏在凳子上，左手抻出腰间的牛皮腰带，右手拿刀，来回来去来回来去，直磨得一把刮胡刀铮铮有声，寒光凛凛，腮上的咬肌随着用力不时凸起，那样子不像是要刮胡子，倒散发出一股打家劫舍的气势。 磨完了刀，水也烧开了。滚水里浸上一条毛巾，趁热捞出来敷在脸上，为的是让胡子变软，然后用一柄掉了漆的蓝色小胡刷在肥皂盒里蘸上几蘸，在脸上涂满雪白的肥皂沫，接着便对着一个裂了纹的小镜子仔细刮了起来。 那刀磨得实在是太锋利了，一不留神就把脸刮了个小口，都往外冒血珠了，这时候他便冲趴在书桌上写作业的孩子伸出一只手来。孩子心领神会，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小片纸屑递给他，他接过去“啪”一下沾在伤口上，就把出血堵住了。于是每次刮完胡子，脸上便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屑。 想不到这样一个粗犷的人，心思却细腻得像个梳头的篦子。 东北的乡下称惯孩子的行为叫护犊子，意指父母对孩子没有原则的包庇，老魏倒是谈不上护犊子，但他惯孩子确实是真的。 那时候乡下没有理发馆，都是父母给小孩子剪头发。因为剃头推子是不锈钢的，冬天便凉得跟冰块一样，冷不丁触到皮肤恐怕会被激到，所以每次给两个小儿子理发的时候，老魏都要先把推子放到自己怀里去捂，又贴在自己脸上反复测试，直到有了温度才小心翼翼地碰到孩子的脖颈上，嘴上还担心地一叠声问，凉不凉？凉不凉？ 有人看见这一幕就撇嘴了，好像别人家的孩子都是石头蛋，他家的孩子却是金疙瘩，瞅把他宝贝的，乡下孩子，凭啥那么娇贵？老魏不管，下次理发，照样把推子捂了又捂，试了又试。 给儿子们剃完了头发，又给女儿们编小辫儿。乡下的母亲们都有些粗心大意的，孩子一多，就更顾不上了，只想着喂饱穿暖，小孩子又淘气，整天下河上树，一个个造得跟土坷垃似的，老魏就又当爹又当妈，一下班回家就给孩子们洗脸，梳头，剪指甲，打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还怪体面。 看来艰革的劳动并没有洗刷净他骨子里腐朽堕落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塌啥不能塌架子，丢啥不能丢门脸，日子过得紧巴不要紧，就算一碟咸菜也要吃出满汉全席的派头来。 六， 老魏惯孩子还表现在对玩的态度上，不但支持孩子玩儿，还以身作则陪孩子一起玩儿，他会不动声色地把孩子们每一个渴望的眼神儿都记在心上。 那时候的小女孩最喜欢跳皮筋，但她们的皮筋很寒酸，都是从裤腰上抽下来的，秋裤的，裤衩的，有红有绿，有粗有细，长长短短胡乱接在一起，疙疙瘩瘩的不像样子。老魏看在眼里，也不吭声，不知从哪找了个废弃的胶皮内胎，用剪子一圈圈仔细剪出一团皮筋来，粗细均匀，又柔又韧，整个下来只有一个接头。傍晚下班回到家，进门就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女儿了，第二天带到学校里，让全班女孩子都羡慕得不行。 冬天河里一结冰，孩子们便要滑冰车了，屯里一帮孩子聚集在河套里，欢闹尖叫声在清冽的空气中传出多远。 老魏看见自己的孩子站在河边眼巴巴地瞅，马上回家动手打造了两个又漂亮又先进的冰车。别人家孩子的冰车底部不过随便钉了两根铁丝，他却拆了一副旧冰鞋的刀片给装在冰车上了，滑起来快得就像一阵风。 开了春，他又领着孩子们做风筝放风筝，手里举着线辘轳带着一群孩子在田野间奔跑。 地里干活的一对父子看见了，也停了手里的活仰头去看。 风筝迎风起舞，越飞越高，是一只大蝴蝶的形状，用竹篾扎的骨架，糊了白纸，又用水彩涂了五颜六色的图案，后面还拖着两个长长的纸飘带，那飘带在天上呼呼撩撩上下翻飞，就跟活了一样。 那户人家的小孩子很羡慕，张着嘴一看就看了半天，当爹的也一手拄着锹把一手遮在额头仰脸去看，心说还真是怪好看。可是等他们看完了，那孩子壮起胆子嗫嚅提出让他也给自己糊个风筝时，当爹的一巴掌就把孩子烀到一边去了。 七， 乡下人评价和衡量一个人，是以勤劳和懒惰来作为标准的，有点儿一勤遮百丑的意味。土里刨食的农民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懒人，因此勤劳被作为一种美德而倍受赞誉。 老魏生来就是个劳碌命，一闲下来就浑身难受，四处踅摸，没活儿也要找出点活儿干，从不吝惜力气，因此这种勤劳的天性让他赢得了很多尊敬。 乡下很多人家过日子是对付着过的，缺东少西；老魏过日子可不肯凑合，他喜欢做手工，对工具便特别讲究，斧钺刀叉，应有尽有，一排排整齐地挂在仓房里，用起来便会得心应手。左邻右舍谁家缺什么工具了，便会找他来借，老魏带着他们进仓房挑选，这时候那些曾对他的口琴声表示不屑的人也不自觉地矮了一头。 老魏也有出丑的时候。 乡下主要的机动车是手扶拖拉机，启动时要用摇把子摇的，用尽力气摇摇摇摇半天，才“突突突突”发动起来，冒着浓烟，如果摇得不够熟练，搞不好还会反转回来打到嘴上。如果在乡下看到哪个小伙子一笑时露出半截门牙，不用问，那半截一定是被摇把子打掉的。 做为一名开汽车的老司机，老魏确实有些自信和轻敌了。第一次开拖拉机，一上路就傻了眼，发现自己竟无法驾驭，也许它跟汽车是不同的动力原理？拖拉机像一只发了毛的小牛犊在路上横冲直撞，老魏手忙脚乱，对着路人大叫，快躲开！快躲开！我不会开拖拉机…… 话音未落，众目睽睽之下连车带人一头攮进了臭水沟里。 八， 作为父亲，老魏在孩子们眼里是一座山一样的存在，无可挑剔，但作为丈夫就不太好说了。 据他妻子讲，自己属于受骗上当，因为那个年代的姑娘最流行嫁给当兵的，本以为能随军当个官太太，谁成想却跟着被发配到这穷乡僻壤做农妇来了。 所以妻子怪他没本事，欣赏不了他与生俱来的性情，也看不起他那些小情小调，又不能当饭吃；又埋怨他对外人太好，一包菜籽说送人就送人了，过年帮着杀猪的邻居吃完了不算，临走还给割了那么一大块肉带走了，就知道穷大方。 抱怨归抱怨，日子还是照样过，只是这妻子的个性稍显马虎，对待丈夫就有些粗心大意。老魏要出差去省城了，匆匆回家脱下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对她说快帮我找件出门穿的衣服，赶火车。 当妻子的就上了炕去翻衣柜。衣柜里的衣服都是一团一团随意塞进去的，完全没有章法，翻了半天总算掏出一件干净的，不过全是褶皱，再一看，几个扣子都被洗衣服时用棒槌砸碎了，只残存了四个扣眼儿还被线连在衣襟上，恐怕穿不得了，于是急忙从柜里翻出另一件衣服，抓起剪子剪下几个好扣子来，拆东墙补西墙地给缝上去了。 按理说这做妻子的要吸取教训了，下一次应该把丈夫的衣服提前缝好扣子叠叠整齐吧？但下一次要出门，又照样重复了一次慌乱的剪扣子缝扣子过程。 有些男人对妻子要求很高，不但要承担妻子所有的责任义务，还得是自己的灵魂伴侣，要懂自己，有共同语言，如果不能谈得来，就要闹离婚了；而有些男人对妻子的要求没有那么高，就算志趣不相投，也并不影响在一起过日子，而且一过就是一辈子，并没有对自己的婚姻表现出什么不满。 老魏就是这样的人，他焦灼地等待翻衣服和缝扣子的过程，也不发表意见，缝好了穿上就匆匆赶火车去了。 也许老魏内心里是自卑的，有人肯跟自己生儿育女过日子就不错了。也许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好，因为这种好不在道德范畴里，也不在世俗的眼光里，而是与生俱来，就像一颗珍珠，不知道自己天生宝贵，他认为自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还常常为自己的不够出色而感到歉疚。 九， 2006年初秋，老魏知道自己在世上的苦难已经成全，便出城进了一趟山，去祖坟地割了草，然后给自己选好了一块安身之地，就在祖父的坟边，哪个方位，距离几尺几寸，都跟家里做了详细的交待。 老魏从山上回来便住进了医院。 中秋节的夜晚，一轮满月照在病床，正是合家团聚的日子，老魏却起身离席，撒手人间。 从此之后的每个八月十五，老魏家的月亮都不能再圆了。 十， 如果要给老魏的一生做个总结，爱，是唯一的主题。 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被时代的洪流挟裹着顺势而下，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甚至被吓破了胆子，一辈子谨言慎行，临终时一文不名，但不论身处怎样的境遇，他心中的爱都不曾止息。 爱是恩赐，是一种能力，是拓荒者的精神，不管多么艰苦，都能积极热烈地活着。这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价值观，是任何人都剥夺不了、任何重力也压不垮的，就像一粒种子，随风飘零到哪里，就在哪里努力往下扎根，顽强向上生长，不管环境多么贫瘠，风霜雨雪只能改变种子的形态，却无法磨灭它蓬勃的生机。 拥有了爱的能力，生命就会无比丰盛。 有这样一个父亲的孩子，应该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了吧，他把自己爱的能力传留下来，胜过万贯家产。
父亲魏启祥及姑姑魏庆芳千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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