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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北漂诗人之死

 兰陵笑侠 2020-10-20

明月无言,相思尽赋。

过完中秋节团圆夜,又有多少人向家乡的小院子挥挥手,作别年迈的父母,扭头奔向那轰隆隆快节奏的城市,开始为生计忙碌。

总以为如此分离之苦是这个时代特有的产物,殊不知,任何一个年代,生活都是不易,奋斗无不艰难。

251年前,江苏武进(今常州)一位18岁少年,盘起发辫,背起包袱,眼噙热泪,长揖而拜,一步三舍踏上风雪交加的不归之途。这少年便是著名诗人黄景仁。

黄景仁是黄庭坚的后裔,其祖父、父亲都是县里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务员,四岁时父亲去世,后来祖父、祖母、哥哥也相继去世,黄家的门面和生活的重负全部压到他一人身上。一首《别老母》,表达了他内心无比的愁苦和凄怆: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戚戚然一首告别诗,让千万游子流下滚烫烫双行热泪。人穷无奈长唏嘘,为了生活、为了养家,也是为了心中那份志向理想,不得不到处漂泊,这样的儿子也许有不如无,还不如养一个没文化出苦力的傻小子在自己身边作个倚靠。

从此江宁一带的扬州、杭州、徽州、安庆等地,多了一位名声大噪的年轻诗人,他穿着白色袷衣,站在太阳影下,一气挥毫写下几百字,洋洋洒洒,文采斐然,观者惊叹,争相模仿。

可惜,文学才气换不来米粮油盐,黄景仁始终在生活的重负下行吟。他一边投奔地方官员做幕宾,干些校勘文章的杂活赚钱养家,一边不停地参加乡试科考,努力通过公务员考试获得正式身份。遗憾的是,他参加了三次江宁乡试,均落第而归。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写诗写得好却做不好那一份科举试卷。这不是才能和智商问题,而是诗人愿不愿意受那份程式的约束,愿不愿意仆服于代表皇权的八股。诗人在骨子里说“不愿意”,监考官则傲慢地回以“不稀罕”。纯正的东西总是在桀骜独立中孕育涅槃,正是对抗对立,成就了文学的气节和刚强,也注定了文学人生的艰辛与苦难。

漂泊的人生,往往与孤独相伴。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在那个信息闭塞的时代,与家人天隔一方是最大的痛苦。热闹喧嚣过后,囊中羞涩、衣食俱艰的诗人,孤独地站在异乡的人群之中,在没有明月的夜晚,对着星星排遣心底寂寞。这需要何种坚强与沉静?

黄景仁诗学李白,可惜没赶上那个盛唐时代。一边是妻儿老母,一边是诗和远方,他不敢发出“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的豪言,也放肆不得游走四海醉卧八荒的洒脱。号称“十全武功”的乾隆皇帝,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的盛世之下,还有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在现实与浪漫的对撞中,始终煎熬着苦乐人生。

乾隆四十年,27岁的黄景仁来到北京,开始在皇城根下讨生活,这时他遇到人生一个小小转机,也享受到短暂的家庭温情。

乾隆四十一年,应召试,取二等,赐缎二匹,任主薄、武英殿书签官。

这个召试是由皇帝亲自面试,选拔官吏的一种方式。可是在崇尚科举的清代,就算皇帝亲自面试过,也就是彰显圣德而已,远比不上正式科举获得的功名含金量大。

武英殿主要负责内府图书的雕刻、印刷、装潢,黄景仁相当于被分配到皇家出版社做普通办事员。刚到北京不足一年,应皇帝召试,分配到国家机关工作,黄景仁应该是满足和幸福的。很快,他就把母亲和家人接到北京居住,十年的分离辛酸终于可以画上句号。

也许是太兴奋、太乐观,从常州到北京,需要跨越的东西太多,黄景仁似乎准备并不充分。与那些八旗贵胄并肩,祖上没有留下高贵的血统;与那些富甲一方的商贾相较,家业寒酸之至不可启齿;与那些城府深沉的官场高手同事,心机不足以谋权得势、贪墨自肥。更为要命的是,他又参加三次顺天乡试,还是名落孙山,出身上始终矮人一等。

物质上的窘迫,远比精神上的压抑来得更直接透彻。乾隆四十五年,居京不易的黄景仁不得不接受现实,把家人送还常州,一个人在北京漂着。期间,他还游历山东、陕西,陕西巡抚毕沅欣赏其才能,让他干了很短一段时间县丞,相当于现在的副县长。然而,一位绝伦的诗人,岂能委身于副县长之职。

乾隆四十七年一开春,黄景仁固执地回到北京等待吏部的任命。一年过去了,官位没等到,债主却催上门来。求官不得、漂泊不定,东拼西凑、无颜归乡,黄景仁在北京实在活不下去。为躲避债主,他带病离京,翻过太行山,到达解州(今山西运城),病死在河东盐运使沈业富的府邸之中,时年37岁。同乡好友洪亮吉把他送回故里安葬。

清代学者包世臣评价黄景仁,“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就是这样的第一人,总其一生却在自嘲自讽、自慨自叹: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愤懑之至、刻骨铭心的话,成为千千万读书人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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