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有三个“冷人”,两女一男。两女是薛宝钗与惜春,一男就是号称“冷郎君”的柳湘莲。说他“冷”,是因为他以超然清醒的旁观者来处世,但用心极真,以不涉名利而出自本真的态度来处人,但要求极高,最终被冷语点醒而入道门,臻于纯粹。况且柳湘莲外表帅,多才艺,冷中带热,热极而冷,冷热相掺,所以为人行事都带着独特的味,有股“酷”劲。这种“cool”,有型有棱角有热度,极富个性色彩与魅力,经历丰富遇事曲折,最后“一冷入空门”,是《红楼梦》中与宝玉风格不同的十足“型男”。
柳湘莲的“酷”表现在:
二. 素性爽侠,不拘细事,冷眼旁观。 柳湘莲虽出身世家但父母早丧,社会等级类同平民。无双亲故能远游,无富贵之累因而逍遥,他是浪迹天下的侠士。他读书不成,酷好耍枪舞剑,习得武艺,背负飘飘一口剑,行走世间,了无挂碍。这使他一方面,对自己深恶痛绝的事情能拳脚相向,另一方面,对朋友故人行侠仗义,救于危难。他把称呼他“小柳儿”的薛蟠结结实实暴打一顿,之后避祸他乡,之后却又救了薛蟠一命,成为至交,可谓不打不相识。在无牵绊的世间,他行踪不定,任性驰骋,特立独行,有古代侠士之风。他不依附权贵,所以自由,不期许名利,所以无惧,故可以冷面世事。这种不依附于特定人或世的人生,实质是对世事保持清醒的头脑,独立、不合作,有种“冷眼旁观”的“冷”。
三.文戏武功,萍踪浪迹,冷热相间,自尊自爱。柳湘莲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有很多才多艺。他是一个不受正统礼教与思想意识控制的“自由”身,用现在的话说就是 “体制外”存在者,“一箫一剑平生意”(龚自珍语)。柳湘莲压根就不是宝玉批的“禄蠹”或“文死谏武死战”的“正统”人士,也不是专意女色的浪荡子弟,而是自尊自爱之人。他身上有“儒”者品德,如对朋友的“诚”、“信”、“义”等,也有道家适性逍遥、超脱名利、放旷不羁的气质。他不深涉权力与富贵,但也不冷眼看透,箫声剑气构成他不定行迹的光环,形塑了他的人格魅力。 柳湘莲不受正统意识控制,却很热衷人世之间的适心适意,要求与标准都极高,追求至情至性的极致。贾琏说他“冷面冷心”,其实只说对了一半,他实质是“面冷心热”,与薛宝钗的“面热心冷”恰成对比。他只是冷面看世事,对诸事却有热肠。他对朋友真,经常照看秦钟的孤坟是冷中之热;对自己“善”,“眠花卧柳”,也是冷中之热;还好“美”,“最喜串戏”也是冷中之热,找个绝色女子还是冷中之热。所以柳湘莲的“冷”与惜春彻头彻尾的冷不同,是冷中有热的“冰之火”。柳对不称心的,冷面以对,冷心以待,对他不上意的,有“水流花落之性”之性(第六十六回),并不着意。他凭自身的性情、才华、美德活跃在人世间,划出世俗生命的光华,是武侠、儒、道、禅结合的典型。
三.柳湘莲的“冷”与宝玉“热”相映衬。“他最和宝玉合得来”,“二人相会,如鱼得水”(第六十六回)。为什么柳湘莲对别人冷面冷心,对宝玉热诚相待呢?这是因为宝玉的叛逆,与柳湘莲的不拘礼法正好吻合,俩人都力图挣脱正统礼教的精神羁绊。柳湘莲的萍踪浪迹与宝玉的“无事忙”,实质是一样的,都是要在正统礼教外寻求自我、生命的价值。柳湘莲的人生结局以另一个向度为宝玉作了预示,所以清人陈其泰说“写湘莲亦即是写宝玉”,“是宝玉先声”。有学者论述:
最后俩人都因爱情悲剧而遁入空门。柳湘莲被“数句冷言打破迷关”而跟道士走了,后来宝玉“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终皈依佛门。柳湘莲是宝玉的先行者、预演者,因为深层他们都是叛逆到底的人,秉持心的“真”与情的“挚”,这种永恒的东西只有到超越因果与时空的空门去追寻。
四.“情”的悲剧使柳湘莲陷入绝望之“冷” 尽管柳湘莲“眠花卧柳”,这在他所处的社会不是男子的污点,反而是风雅。柳湘莲经此只是过客,他的理想是找个“绝色的女子”过起来。湘莲对“绝色”的理解具有“品貌”二重性:色要绝,品行无瑕,才能与他的内外兼美匹配。这符合他“冷”的作风,眼里揉不得砂子。贾莲对柳湘莲不能完全理解,所以不能参透这“品貌”的二重要求。宝玉是个只要女儿都尊崇的人,所以就失口说出“与他们混了一个月”的话。这在不知内情而心性极高的柳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他追求纯真的爱情,想有至性至情的女子与他结为美满婚姻,故因心内情“热”而反应过激。这“热”一下子转为“冰凉”,索回定情之物鸳鸯剑,作出迅疾意外的举动:悔婚。 尤三姐与柳湘莲其实都是至性之人。柳湘莲以“冷面”疾恶,尤三姐以 “放浪”逐世,内心都在寻求知己以交流本真而热腾腾的心。这样的俩人其实不容易相遇,因为追求极致,即便相遇还可能失之交臂。这是人生的不幸。尤三姐用刚烈的死唤醒“冷二郎”清醒的认识,他终于丢开冷盔,渲泄出了他的柔情,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冷人”容易做出决绝的行动,而“决绝”是把双刃剑。柳湘莲与尤三姐的悲剧如果只解释为是性格悲剧,那是大事化了了。他们一霎那间错失彼此的结局,说明,浊世追求至情至性这种极致的艰难。“水至清则无鱼”,清静无为的道门与柳湘莲“冷”的气质是吻合的。
五、热极而冷,一冷入空门 这种疾忽的人生作风如刃剑划出了他年轻生命从世俗到道家的轨迹,如戏剧般转换,完成无常人生的新注释。他是自由的象征,也是寻求生命本体意义的男子。但因太轻信,又太直肆,最终以年轻颖悟的情性悟道,出走异乡。热极归于极冷,以他的追求极致而完美的个性完成最后的形状与冰冷,导致“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湘莲万根皆削是无情,乃是至情。”脂砚斋这辩证的眼光,切中了湘莲“冷”与“热”的统一。柳湘莲的“冷面冷心”,其实是内中太热所致,而不是像世间太多人因内心虚而外表冷。因为热切待世,希冀世间还之以热,但世多不屑,所以冷面以对,并且看似冷心。冷的另一面含着热,且多冷就有多热,是成正比的对立体。柳湘莲的冷由酷热转化而来,在强风强压的瞬间,热转温凉,凝固成了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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