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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周末之十:冷面似无情 热心乃至情——柳湘莲

 水清木华kkxa19 2017-10-10


《红楼梦》中有三个“冷人”,两女一男。两女是薛宝钗与惜春,一男就是号称“冷郎君”的柳湘莲。说他“冷”,是因为他以超然清醒的旁观者来处世,但用心极真,以不涉名利而出自本真的态度来处人,但要求极高,最终被冷语点醒而入道门,臻于纯粹。况且柳湘莲外表帅,多才艺,冷中带热,热极而冷,冷热相掺,所以为人行事都带着独特的味,有股“酷”劲。这种“cool”,有型有棱角有热度,极富个性色彩与魅力,经历丰富遇事曲折,最后“一冷入空门”,是《红楼梦》中与宝玉风格不同的十足“型男”。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选自《红楼梦》第四十七回)

    【注】以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为依据,下同。


 

柳湘莲的“酷”表现在:
一. 帅。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年纪又轻,生得又美,爱好串戏,不知他身份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而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扮相俊美。曾扮戏客串,令尤三姐一见钟情,五年后仍念念不忘。尤说与贾琏听,贾链也力赞三姐“果然眼力不错”,感叹柳是“那样一个标致人”。他名中带“莲”,清代二知道人说:“观其姓名,其人必风姿濯濯,出污泥则不染者。”(《红楼梦说梦》)长得“帅”的柳湘莲却不拘行迹,自由往来,忽略了许多艳羡的目光,给人以“冷面”之感。

 

宝玉道:“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茗烟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定的去处。”湘莲道:“这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宝玉听了,忙问道:“这是为何?”柳湘莲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

 

 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说:“谁放了小柳儿走了!”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以上三节选自《红楼梦》第四十七回)

  


    

二. 素性爽侠,不拘细事,冷眼旁观。

柳湘莲虽出身世家但父母早丧,社会等级类同平民。无双亲故能远游,无富贵之累因而逍遥,他是浪迹天下的侠士。他读书不成,酷好耍枪舞剑,习得武艺,背负飘飘一口剑,行走世间,了无挂碍。这使他一方面,对自己深恶痛绝的事情能拳脚相向,另一方面,对朋友故人行侠仗义,救于危难。他把称呼他“小柳儿”的薛蟠结结实实暴打一顿,之后避祸他乡,之后却又救了薛蟠一命,成为至交,可谓不打不相识。在无牵绊的世间,他行踪不定,任性驰骋,特立独行,有古代侠士之风。他不依附权贵,所以自由,不期许名利,所以无惧,故可以冷面世事。这种不依附于特定人或世的人生,实质是对世事保持清醒的头脑,独立、不合作,有种“冷眼旁观”的“冷”。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 (选自《红楼梦》第四十七回)

 

贾琏因笑说:“……怎么你两个今日倒在一处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亲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 (选自《红楼梦》第六十六回)

 

 

三.文戏武功,萍踪浪迹,冷热相间,自尊自爱。柳湘莲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有很多才多艺。他是一个不受正统礼教与思想意识控制的“自由”身,用现在的话说就是 “体制外”存在者,“一箫一剑平生意”(龚自珍语)。柳湘莲压根就不是宝玉批的“禄蠹”或“文死谏武死战”的“正统”人士,也不是专意女色的浪荡子弟,而是自尊自爱之人。他身上有“儒”者品德,如对朋友的“诚”、“信”、“义”等,也有道家适性逍遥、超脱名利、放旷不羁的气质。他不深涉权力与富贵,但也不冷眼看透,箫声剑气构成他不定行迹的光环,形塑了他的人格魅力。

柳湘莲不受正统意识控制,却很热衷人世之间的适心适意,要求与标准都极高,追求至情至性的极致。贾琏说他“冷面冷心”,其实只说对了一半,他实质是“面冷心热”,与薛宝钗的“面热心冷”恰成对比。他只是冷面看世事,对诸事却有热肠。他对朋友真,经常照看秦钟的孤坟是冷中之热;对自己“善”,“眠花卧柳”,也是冷中之热;还好“美”,“最喜串戏”也是冷中之热,找个绝色女子还是冷中之热。所以柳湘莲的“冷”与惜春彻头彻尾的冷不同,是冷中有热的“冰之火”。柳对不称心的,冷面以对,冷心以待,对他不上意的,有“水流花落之性”之性(第六十六回),并不着意。他凭自身的性情、才华、美德活跃在人世间,划出世俗生命的光华,是武侠、儒、道、禅结合的典型。

 

 

宝玉道:“……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

 

宝玉道:“……只是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去了。”说着便滴下泪来。(选自《红楼梦》第四十七回)

 

三.柳湘莲的“冷”与宝玉“热”相映衬。“他最和宝玉合得来”,“二人相会,如鱼得水”(第六十六回)。为什么柳湘莲对别人冷面冷心,对宝玉热诚相待呢?这是因为宝玉的叛逆,与柳湘莲的不拘礼法正好吻合,俩人都力图挣脱正统礼教的精神羁绊。柳湘莲的萍踪浪迹与宝玉的“无事忙”,实质是一样的,都是要在正统礼教外寻求自我、生命的价值。柳湘莲的人生结局以另一个向度为宝玉作了预示,所以清人陈其泰说“写湘莲亦即是写宝玉”,“是宝玉先声”。有学者论述:

从总体上看,湘莲与宝玉是同中有异的两个旷世奇男子。二人同为叛逆者,同为出世人,同为奇才俊杰,同为逸士真人……二人之异在于:一贫一富,一刚一柔,一武一文,一剑一书,一剧一诗,一冷一热,异中见出互补关系……就冷热说,柳湘莲是冷眼看世界,“最是冷面冷心”,但冷中也有热……相比之下,贾宝玉是热情护众花,“爱博而心劳”,但热中也有冷,因湘云说“混帐话”而下逐客令是热中之冷,批评宝钗“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也是热中之冷……最后“悬崖撒手”,“弃而为僧”,更是热极而归于极冷,亦与柳湘莲形异而同质,殊途而同归了。

(关四平,陈默:《柳湘莲人生悲剧索解》,《东北师大学报》(哲社版),1996年第6期,第71页)

最后俩人都因爱情悲剧而遁入空门。柳湘莲被“数句冷言打破迷关”而跟道士走了,后来宝玉“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终皈依佛门。柳湘莲是宝玉的先行者、预演者,因为深层他们都是叛逆到底的人,秉持心的“真”与情的“挚”,这种永恒的东西只有到超越因果与时空的空门去追寻。

 

 

湘莲道:“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囊中尚有一把鸳鸯剑,乃吾家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随身收藏而已。贾兄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断不舍此剑者。”说毕,解囊出剑,捧与贾琏。

 

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选自《红楼梦》第六十六回)


四.“情”的悲剧使柳湘莲陷入绝望之“冷”

尽管柳湘莲“眠花卧柳”,这在他所处的社会不是男子的污点,反而是风雅。柳湘莲经此只是过客,他的理想是找个“绝色的女子”过起来。湘莲对“绝色”的理解具有“品貌”二重性:色要绝,品行无瑕,才能与他的内外兼美匹配。这符合他“冷”的作风,眼里揉不得砂子。贾莲对柳湘莲不能完全理解,所以不能参透这“品貌”的二重要求。宝玉是个只要女儿都尊崇的人,所以就失口说出“与他们混了一个月”的话。这在不知内情而心性极高的柳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他追求纯真的爱情,想有至性至情的女子与他结为美满婚姻,故因心内情“热”而反应过激。这“热”一下子转为“冰凉”,索回定情之物鸳鸯剑,作出迅疾意外的举动:悔婚。

尤三姐与柳湘莲其实都是至性之人。柳湘莲以“冷面”疾恶,尤三姐以 “放浪”逐世,内心都在寻求知己以交流本真而热腾腾的心。这样的俩人其实不容易相遇,因为追求极致,即便相遇还可能失之交臂。这是人生的不幸。尤三姐用刚烈的死唤醒“冷二郎”清醒的认识,他终于丢开冷盔,渲泄出了他的柔情,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冷人”容易做出决绝的行动,而“决绝”是把双刃剑。柳湘莲与尤三姐的悲剧如果只解释为是性格悲剧,那是大事化了了。他们一霎那间错失彼此的结局,说明,浊世追求至情至性这种极致的艰难。“水至清则无鱼”,清静无为的道门与柳湘莲“冷”的气质是吻合的。

 

湘莲警觉,似梦非梦,睁眼看时,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

(选自《红楼梦》第六十六回)

 

五、热极而冷,一冷入空门

这种疾忽的人生作风如刃剑划出了他年轻生命从世俗到道家的轨迹,如戏剧般转换,完成无常人生的新注释。他是自由的象征,也是寻求生命本体意义的男子。但因太轻信,又太直肆,最终以年轻颖悟的情性悟道,出走异乡。热极归于极冷,以他的追求极致而完美的个性完成最后的形状与冰冷,导致“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湘莲万根皆削是无情,乃是至情。”脂砚斋这辩证的眼光,切中了湘莲“冷”与“热”的统一。柳湘莲的“冷面冷心”,其实是内中太热所致,而不是像世间太多人因内心虚而外表冷。因为热切待世,希冀世间还之以热,但世多不屑,所以冷面以对,并且看似冷心。冷的另一面含着热,且多冷就有多热,是成正比的对立体。柳湘莲的冷由酷热转化而来,在强风强压的瞬间,热转温凉,凝固成了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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