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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来“讨海人”:盘中餐,险中取

 书海游鱼123 2017-10-12

△捕捞上来的海鱼,将成内陆人盘中餐

原标题:往来“讨海人”:盘中餐,险中取| 深度人物

记者/石爱华

编辑/李显峰宋建华

时近中秋,浙江沿海的大小码头,迎来又一个开渔节,各种海货经由渔民的捕网,变成人们团圆时盘中之餐。

盘中餐,海中取。宁波象山县石浦港开渔第一天,一艘渔船就在作业时失火烧毁,9名船员跳海逃生,仅6人生还。

繁忙的石浦港,3名外来务工船员的死,并没有激起太大波浪,大批务工人员从内陆来到海边,成为“船老大”的手下。外来的“水手”和土生土长的“船老大”互相选择,组成这片海域的“讨海人”队伍,艰难的维持着行业的平衡。

渔船私有化的30多年里,越来越多的内陆人来到海上讨生活,而沿海土著的生活重心则从海上回归岸边。

“船老大”

浙江象山石浦港,这里是中国四大渔港之一。在码头遛弯的本地老头中随口一问,有一大把都曾是“讨海人”,其中不少都当过“船老大”。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渔船从集体变成私有,涌现出第一批“船老大”,76岁的吴阿青就是其中一个。

“讨海”者,顾名思义,捕鱼为业。像吴阿青一样的沿海人,除了“讨海”谋生,并无更好的选择。只不过,他开始“讨海”的时候,船员全部是沾亲带故的本地人。

吴阿青第一次出海时才十五六岁。他跟的是石浦镇檀头山大队的船。那会儿,檀头山还不是旅游景点,渔船也都归集体所有,船上工作的人都是村里自己人,一年到头,能分上几百块钱。

转变是从渔船私有化开始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吴阿青和七八个村民合股买了一艘渔船,因为之前在大队的表现好,他被推选为船老大,渔船赚的钱,大家按出资比例分配,基本上比较平均,这时候收入好了许多,但距离“赚大钱”还差着一艘“个人渔船”的距离。所有船员心里都有个独立门户的念头。

吴阿青发现,村民一起合股不仅赚钱有限,关系也容易受到影响,一旦发生意外,甚至可能绝交。吴阿青就因此少了一门亲戚。

1991年5月的一个风天,54岁的吴阿青带着船员们驾驶第一代木质渔船“浙象渔5701”从檀头山出海拖虾,出门的时候风大,达到了7至8级,但能见度不错。驶出几十海里以后,海面突然下起大雾,伸手不见五指。那个年代,渔船没有雷达,只能摸索着前进。

一艘保加利亚货船突然从大雾里冒了出来,货船长度有50米以上,是渔船的两倍多,直接把他的渔船撞翻了。吴阿青被浪卷走,抱着木板在海里飘了四个小时。

幸好,附近渔船发现了他,命算是捡回来了。但同船的表外甥被救起时二次落水,不幸溺亡。

身为船老大,吴阿青没法和表姐交代,全体船员凑了四万块钱,补偿给表姐家。自那之后,吴阿青和这家亲戚基本断了联系。

船员和船老大之间裹杂了太多人情关系,很难公事公办,吴阿青当时就预感,合股的乡里迟早会分开。

△开渔季,石浦港渔船往来频繁

互相“挑剔”

那次事故后,吴阿青家换了渔船,原来合股的七八个人陆续退股。到1994年左右,开始有外地人代替本地渔民,成为船员。不过“船老大”的位置,还是由本地人自己掌握着。船老大和船员的互相选择,可能是认同对方的本事,也可能只是因为脾气相投。

最开始找船员,有两种方式。吴阿青介绍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一些前来“讨海”的外地人会聚集在码头,等待船老大来挑人。一些有点手艺可以补网修船的人,还可以在劳动中介登记,增加自己的挑选机会。

单凭长相,船老大很难判断一个人适不适合“讨海”,多半要经过出海“试风”才能决定其去留。“有些人一上船就吐浪(晕船),虚弱的很”,吴阿青说,十个船员有九个刚来时都会吐浪,不适应的人只能被请下船。

还有一些“试风”的,上了海就抱着围栏不敢动,让吴阿青哭笑不得。选人时,吴阿青从来不问对方会不会游泳,掉到海里,会不会游泳没什么区别。

选择是相互的。船老大也被船员们挑剔着,很少有船员从一而终,一直跟随同一个船老大。有人说石浦港是“铁打的船,流水的人”,船员一茬一茬更迭换代,早就有了“90后”的船员。

河南小伙周朋就是个“90后”,吴阿青在海上劈波斩浪时,他还乳臭未干。周朋入行只有三四年,在石浦港算是最年轻的一批打工者,目前供职于“浙象渔10126”。这是船老大花了600万打造的新船,还没正式出海过,船舱里油漆的味道刺鼻。周朋对船老大很满意,“有了钱他就换新船,是个上进的老板”。

周朋判断一个船老大是否上进的标准有很多,其中包括捕捞季上岸的次数。周朋遇到过“最不靠谱”的船老大,一个月之内靠岸7次,说起这个船老大周朋瞪大了眼,“你知道吗,很多渔船在旺季都是一个月不上岸的”。

周朋算过一笔账,每次上岸都买点零食,去KTV唱歌,约朋友吃夜宵,上岸一次就得花五六百元,一个月上岸7次就意味着四五千被他“败”没了。他攒不下钱,一半都“归功”于船老大“不争气”。

吴阿青说,当地人出海确实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旦出发绝不轻易返航,直到柴油耗尽或者鱼打够了才回家。船员们不会在乎船老大有什么难处,他们看结果,谁打的鱼多,谁驾船技术好,就喜欢跟谁。至今,周朋把一个月上岸7次的经历当成了“笑话”,总跟别人念叨,他也因此换了船。

船员们的“高标准、严要求”,让船老大们内心也很紧张,吴阿青当船老大时,也怕自己打到的鱼不如其他船多,被船员们“嘲笑”,虽说船员可以随时换新的,但技不如人丢的是面子和老大的威信。

到2000年左右,吴阿青退居二线,渔船给了儿子打理,如今再招船员,都是通过船上的老“水手”介绍,很少再找中介公司。

来自同一个地方的打工者之间都有联系,形成一个人脉网,比如,找到周朋就意味着能把所有港口的河南老乡联系起来,周朋的工作,最初也是老乡介绍的。这分工作吸引周朋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工资高,而且从不拖欠。

周朋现在的雇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船老大,相处快一年,周朋还是听不懂他的象山土话,放网、收鱼都得靠手势,“老大一着急,当地人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虽然船老大总是骂他们干活不利索,但就事论事,从不记仇,因此周朋乐意跟随。相比捕鱼技术好的,周朋更喜欢人品好的船老大。

△ 当过船老大的吴阿青

船上的角色

船老大是渔船上的绝对权威,吴阿青常常回忆当老大时在渔船上的风光,“离开码头,都听船老大的”。少了各种人情的牵绊,雇佣关系更有利于渔船的管理。

除了船老大,每艘渔船上还会有大副(第二船长),本地人也叫船老二。平日跟老大换班开船,这个角色多半也是船老大的亲信来担当。船上每个角色各负其责,渔船才能正常运转。

船老大之外,渔船上最有发言权的是“老鬼(轮机长)”,老鬼负责渔船的发动机以及所有设备,老鬼不仅工资高出船员一大半,在船上的待遇也好。

阿明是个四川人,今年24岁,凭一把好手艺当上了轮机长,他和周朋一样,也供职于“浙象渔10126”,周朋总调侃阿明,说他是石浦港最年轻、最帅的老鬼。

阿明在船上有一间独立的卧室,不必和其他人挤上下铺。出海时,轮机长总在舱内工作,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被当地人叫做“老鬼”。老鬼可不是“吃素的”,阿明懂轮机,懂电路,会电焊,对于渔船的每个部件“无所不能”。

早在六七年前,阿明就在岸上拜师,学会这些手艺,有些技术还需要通过考试。虽然年纪小,阿明做事老练,虽然不爱说话,却有操不完的心。

“网师傅”也是渔船上的“灵魂人物”,网破了,全靠“网师傅”补好,能打多少鱼就看渔网补的多好了。

张福全是“浙象渔10126”上的大厨,一到饭点,谁见了都会问候一句“福全,啥时候吃饭?”或者,“福全,今天顿个肉”。福全说,他的活儿不白干,兼任厨师的职位,每月能多赚一千块钱。

不忙的时候,周朋总是“招惹”严肃的老鬼,或者“吐槽”船老大又在“碎碎念”,可一旦开船到了海上,周朋就会变得老实,按部就班地下网,拖鱼,分拣,因为一个环节出错,就会耽误整条渔船的打鱼进度。

周朋说,出海作业的时候他从不敢闹腾,平常怎么开完笑都行,出了海“船老大”就是绝对权威。

△ 船老大和船员们一起吃饭

海里和岸上

周朋在“浙象渔10126”上有三个老乡,几人都是河南一个村儿出来的,今年会在一条船上干活。如果没有老乡和烟一路作伴,周朋不知道自己怎么对付海上的无聊。

大约三年前,周朋刚来的时候还有点蹑手蹑脚,如今,在船沿儿上走路都能带风。一旦出海,所有船员都是没日没夜的工作,“相当于在岸上打两份工”,不是在下网,就是在捡鱼。出海时周朋不喝酒,唯有“抽两口”解闷儿,船上工作的男人们,嘴里总斜叼着一颗烟,一忙起来烟灰就续很长,那也腾不出手弹一下。

令周朋满意的是,在船上顿顿能吃上最新鲜的海味儿。由于劳动量大,每天要吃四顿饭。船上不愁鱼吃,绿叶青菜在船上变得珍贵,出海之前,船下的家属会准备好淡水,青菜送到船上,大厨必须算计好,平均使用这些青菜。

饭能吃好,“觉”却怎么也睡不足。只要有鱼源源不断地被打捞上来,船员们就要不间断的把甲板上的鱼分装,冷冻,以便腾出地方迎接下一批海货,感觉有永远理不清的鱼,船上甲板缝隙里塞的都是鱼,一个航次出去,船员们能处理两千五百箱左右,24小时不闭眼的时候都有。

每次出海要十多天,回港时船上每个人都会变得“油腻腻”的,从指甲缝到头发丝都透着一股鱼腥味儿。周朋形容那种狼狈“都不像个人了”。出海那么多次,周朋没有拍过照片。

在岸上,周朋和福全曾一起租过房子,每月200块钱,结果,出海俩月只住了一个晚上。“四百块钱,我能住星级宾馆了”,周朋和福全索性退了房。

每次上岸,最多只有一天的时间休息。在岸上能怎么“作”就怎么“作”,把一天当成两天过。石浦港的KTV快被周朋和福全唱遍了,从郑智化的《水手》唱到张雨生的《大海》,终究没离开“海”字,最后一醉解千愁,第二天继续上船出海。

△ 船员将鱼分拣装箱

“守”与“变”

今年,周朋的船老大打的这艘新船,马力达到八百以上,船上也装了空调,船舱里那些“放任自流”的电线,也终于有了电箱,周朋和船员们都寻思着,海上的日子会好过一些了。

然而,这些年捕鱼的技术虽然越来越好,可铺到的鱼越来越少了,休鱼的时间越来越长,今年,石浦港的休渔期达到了4个半月,是最长的一次,也有人离海上岸。

老船长吴阿青记得,几十年前,在村口的近海,一下网就能捞到几千斤鱼,现在渔船走得远,走的快,但产量却并没有增加。

1997年全国渔业统计年鉴上记载的海洋捕捞产量是1385.38万吨,将近20年过去,2015全国渔业经济公报统计的这一数字是1314.78万吨,海洋捕捞产量不但没有增长,反而下降了几十万吨。

与海洋捕捞产量相对照,海洋养殖的年产量20年间却翻了两倍多,2015年达到1875.63万吨,超过了海洋捕捞量。

船老大王长方被别人艳羡有远见,早在2005年他就把两艘渔船卖掉,改做了海洋养殖的生意。“最近几年,政府政策也开始向养殖业倾斜,会有越来越多的传统渔民回到岸上。”王长方说。

王长方所在的渔村有四千人口,40岁以下的船老大只有十几个,年轻人已不再愿意接手父辈的职业,在海上飘一辈子,王长方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再从海里讨生活。已经有一些渔船将“船老大”的位置委给外地人,自己转战岸上,除了海洋养殖业,随着象山旅游的发展,也有很多船老大开了自家的餐馆、旅馆,做起沿海周边的生意。

反倒是外地讨海人越来越多。目前石浦港一线海上作业的船员中,十之八九都是外地人。他们往往以家乡为纽带,一人立足,一个村子的老乡会陆续跟着前来,形成了庞大的外来讨海人队伍。

“能挣到钱”是吸引外来讨海人的唯一原因。

周朋和福全还都没有成家。他们还没下定决心在这里“讨海”一辈子,但眼下并没有离开渔船的打算。

△ 被捕捞上岸后转运的小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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