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园林舫舟的美学意义（一）

 

 

建筑被黑格尔称为“最早诞生的艺术”，他说建筑是“凭精神本身通过艺术来造成的具有美的形象的遮蔽物”。建筑也是中国园林的主要物质构成，有无建筑，是区别园林和自然风景区的标志。

中国建筑“重在生活情调的感染熏陶”，是建立在对自然和人生独特的思想情感观照和对生命内省式的体验基础之上的，中国园林建筑是宫苑和住宅的延伸，根据居住、读书、作画、抚琴、弈棋、品茶、宴饮、憩游等功能，建造厅、堂、轩、斋、馆、亭、台、楼、阁、榭、舫等建筑，因而处处体现了人与社会生活的关系，它“可望”、“可行”、“可游”也“可居”，“堂以宴、亭以憩、阁以眺、廊以吟”，是人们生理需要和精神享受需要的双重选择，这就决定了其单体建筑类型的丰富多彩，每种类型中又有多种结构、形式和造型。其中，最富有浪漫情怀的莫过于舫舟建筑。古时称两船相并为舫。中国园林中的舫，外观与旧时官船相似，又称“石舫”，仿造舟船造型，置于水际、池中、旱地乃至山巅、壑涧。

园林中这类船舫建筑在宋代已经出现，欧阳修在滑州郡署有名为“画鲂斋”者，“斋广一室，其深七室，以户相通，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其温室之奥则穴其上以为明，其虚室之疏以达则栏槛其两旁，以为坐立之倚，凡偃休于吾斋者，又如偃休乎舟中”，是长方形的写意式舫舟。

明代园林舫舟出现得十分普遍，分别以舫、斋、轩、亭、一苇渡、舟、船等名之，成为园林中重要的抒情赏景载体。本文拟从舫舟的造型美、生态美和人文美三个方面去剖析园林舫舟的美学意义。

园林舫舟造型多样，外观、内部装饰及位置的巧妙安置，使其成为园林重要的赏景点。从创作造型上分，园林舫舟样式可分为写实和写意两大类。

写实的舫舟，竭力模仿现实的真船舫，艺术上追求形似，甚至完全建在水中。用石造台基做成船舷的形式，上部木构船舱，做得酷似画舫的头舱、中舱和尾舱。这类舫舟带有自然主义的艺术倾向，“观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亦常为方家诟病，认为近乎儿童的审美水平，且与写意园林的山水景观不协调。如颐和园的清晏舫、狮子林的石舫、淑春园石舫（今北大未名湖石舫）等。但因为它酷似真船舫，加上装饰得富丽堂皇，又有磐石之稳，无风波之险，游赏时既安全又能疗嗜好舫舟之疾，颇受内陆游客的偏爱，也适合众多老少游赏之需。如颐和园清晏舫，是光绪年间重修颐和园的产物，已经不是清漪园旧物，所以造型带有鲜明的西洋风貌，有机轮、拱形门，犹如一艘豪华的近代游艇。狮子林的石舫，色彩明丽，恰似江南水乡的画舫。淑春园石舟则如行驶在乡野河浜的赤膊农船，风格各异，耐人寻味。

狮子林石舫

写意类舫舟，也有带有写实形式的写意和属于纯粹抽象写意两种类型。带有写实成分的舫舟，其造型大致介于似与不似之间，在中国园林中比较常见。如苏州拙政园的香洲、退思园的闹红一舸、怡园画舫斋、南京煦园的不系舟、上海豫园的亦舟、上海嘉定的舟而不游轩、承德山庄的云帆月舫等。

这类舫舟，乍一看基本上是一座建筑，但仔细看它的内部空间处理却和真画舫很相似。船和池岸之间有小型石板式的梁桥，可视为跳板，船头露天而三面开敞，低亚近水，绕以矮栏，宛似平台。船体有三个屋顶:较高的歇山顶，象征头舱，俗称纱帽顶，占舫长二分之一，气势轩昂，颇有气魄；象征中舱的屋顶较低，舱内一般施一堂隔扇，分作内外两舱，顶为两披式，两旁置和合窗，光线充足，明朗清晰，实为水榭；尾舱两层，歇山顶，最高，状若飞举，登之可饱览四周景色，实为楼阁。这样，它集桥、台、轩、榭、楼五种建筑美于一身，既有具象的模仿，又有抽象的集成，属集萃型。在艺术上，它介于似与不似之间，既无欺世之嫌，也免遭媚俗之讥，是成功的艺术品。这类画舫，优美如画，横看成岭侧成峰，极富游乐观赏功能。

写意的抽象主义的画舫，外观几乎看不出画舫的形象，只是以纵长的内部空间或支摘窗等而勾起人们对船舱及舷窗的联想，加上题名的启示，就可以产生画舫荡漾、穿越于丛山野水之中的意境。这是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最典型的是完全建在陆地甚至位踞山上，平面作长方形，屋顶为卷棚歇山式，外观与厅堂无异。短边两面设长窗，长边两面装半窗；内部装修分三段为旱船形式。主要靠内部的形状和窗外的湖石，来调动人们的想象力，而浮想出“深涧幽谷”、“孤峰独秀”、“群峦叠翠”的种种情景来，产生舟游的联想。如怡园的“石舫”、豫园“亦舫”，全建在陆地，然室作舫形，窗外两面置有湖石，舫游之趣，均于想象中获得，极富诗意。建在山上的这种神似的舫，如苏州唯一的台地园拥翠山庄的“月驾轩”。此轩南北两头接以小轩，整个形体如同船艇，旧有题额曰“不波小艇”，点出了其为陆舟。轩名取自《水经注》“峰驻月驾”意，意即在月光朗照下驾着小艇穿行于峰峦之中。豫园内园的旱船，也建在假山一侧，面对龙墙，地处逼仄，船头前的地面均为水波纹，似乎小舟正在山峦之中破浪前行。似与不似，催人想象，极富逸趣。

豫园亦舫的室内空间

这类神似的舟舫，也有不少是建于水边的。如留园中部景区的主要建筑“涵碧山房”，是一座依房而建的单面歇山二层楼，两面皆临荷花水池，底层三面矮墙，墙上设吴王靠，有题额曰“恰航”，正好野航，把人们的思绪与船联系了起来。这时，如侧身依吴王靠憩坐，仿佛置身于舟楫之中。北眺山色苍翠，波光潋滟，南望峻峭假山，宛如舟楫正穿行于山壑之间。更妙的是，如果人们从“曲溪楼”或池北的“小蓬莱”望“明瑟楼”，则此楼仿佛一艘画舫尾部的后舱，与其毗连的“涵碧山房”犹如中舱。拙政园的“留听阁”都属于这一类型的临水建筑。

沧浪亭的“观鱼处”，为昔之“自胜轩”，三面环水，原似小舟，清尤侗《沧浪六咏·自胜轩》诗：“清溪榜小舟，还牵岸上住。仿佛烟波中，笔床兼钓具。长歌谢渔父，任君鼓枻去。”王戬诗也称“自胜轩中坐，如乘舴艋舟。”均给人以轻舟荡漾的感觉。

岭南清晖园“船厅”外观为双层船式砖楼，与惜阴书屋真观斋南楼组群，借一带廊旱桥相连，整个造型如昔日珠江紫洞艇。曲折通道两侧饰以水波纹，船厅门的正面，雕有数竿绿竹，厅内落地花罩雕镂成两排芭蕉图案，芭蕉下的石头上雕有生动的蜗牛，上下迂回的楼道，犹如登船的跳板。楼前水池清澈如碧玉，水中有百年龙眼树树荫如伞，池畔百年紫藤，绕古沙柳树而上，宛如系船之巨椿长缆。“疑乘画棹来天上，欲挂轻帆入镜中”（避暑山庄“云帆月舫”对联），获得舫游之趣。

岭南清晖园“船厅”

扬州何园东园的船厅，单檐歇山式，带回廊，南向的明间廊柱上，悬有木刻联句“月作主人梅作客，花为四壁船为家”，厅南一片波纹铺地，营造出粼粼水波的艺术氛围，造园家称之为旱园水做。

扬州何园船厅前的波纹铺地

写意类舫形的建筑实景，给人留下极大的想象空间，使人形超神越，引入具有“飞动之趣”的艺术世界，在艺术上产生久远的耐人咀嚼的余味。一如中国高人胜士之画，“慎不可以形似求之，先观天真，后观笔意，相对忘笔墨之迹，方为得趣”。

注释

1.黑格尔:《美学》,朱光潜译，第3卷上册第31页

2.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63页

3.欧阳修：《画鲂斋记》

4.李东阳：《怀麓堂集卷十八·无尘舫》

5.徐有贞：《武功集卷四·雪舫斋记》

6.方孝孺：《逊志斋集卷十五·艤航轩记》）

7.杨巍：《存家诗稿卷六·载酒亭四绝为纪山赋》

8.王世贞：《弇州续稿卷16·安氏西林记》

9.王鏊：《震泽集卷十七·壑舟记》

10.董玄：《寓山涉》，见《越中园亭记》

11.王戬：《突星阁诗集》

12.汤垕：《画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