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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浮生六记之坎坷记愁(白话)

 邈思遐想 2017-10-13


  人的一生之中为何会有这么多坎坷呢?都是自己作孽自己受啊。然而,我情况并非如此!我个人重感情,言而有信,为人豪爽正直,不喜欢虚伪矫饰,但我的一生却被这种性格所拖累。我父亲沈稼夫先生是个慷慨仗义的人,经常帮助别人脱离困境,替别人嫁女,为别人养儿,这样的事例数不胜数。为别人大把大把地花钱,从来少为自己打算。我和陈芸日常生活需要用钱的时候,往往都要变卖家产。开始的时候,还能拆东墙补西墙,渐渐地,便感到支撑不下去了。俗话说:“居家过日子,柴米油盐,人情世故,没有钱寸步难行。”开始的时候,只是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嘲笑我们,渐渐地连家里人也讥讽我们。“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谓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啊。

我在家里虽然是老大,但在同族排行中却是老三,因此家里面的人开始都叫陈芸“三娘”。后来,有人开玩笑地称她“三太太”,慢慢地也就变成了习惯称谓,以至于后来不论辈分高低、年龄大小都称她“三太太”。这大概就是家庭发生变故的先兆吧!

  乾隆乙巳年(1785年),我跟着父亲供职于海宁(浙江海宁市)衙门。陈芸经常在家信中附带她寄给我的私人信件。父亲知道后,就说:“儿媳既然会写信,以后你母亲的家信就让陈芸来代笔吧。”后来家里面偶尔有人说起闲话,母亲就认为是陈芸在写信的时候做事不周所致,就不让她代笔了。父亲看到后面的来信不是陈芸的笔迹,就问我:“你媳妇病了吗?”我立即写信询问,陈芸很长时间都没有回音。父亲很生气,对我说:“你媳妇好像不屑于为你母亲代写家信吧!”陈芸对此一直不做解释,直到我回家后问她,才明白事情的原委。我想找个机会向父亲解释一下,陈芸赶忙制止我说:“我宁可被公公责骂,也不能让婆婆不高兴。”直到最后,这件事也没说清楚。

  乾隆庚戌年(1790年)春天,我父亲在邗江(今江苏扬州市邗江区)作幕僚,我也跟在身边侍候。有一个叫着俞孚亭的人是我父亲的同僚,他把家属带在身边,因此一家人住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我父亲曾对俞孚亭说:“我在外面奔波忙碌一辈子,连一个照顾生活起居的人都找不到。做儿女的要是真能体谅老人家的难处,就应该在家乡为我物色一个小妾,彼此语言相通,还能说说知心话啊。”

  孚亭向我转达了父亲的意思,我就悄悄地写信给陈芸,让她请媒婆帮助物色。最后找到一个姓姚的女孩。陈芸不知道父亲对这个女孩是否满意,就先没告诉母亲,直接送这个女孩过来。在送的时候,陈芸对母亲说这是邻居家的女孩,去扬州玩的。等到父亲让我把这个女孩接到他办公衙署的时候,陈芸又听从其别人的建议,对母亲说父亲娶他所钟爱的女孩为妾。母亲见到这个女孩后,就对陈芸说:“这就是去扬州游玩的邻家姑娘啊,怎么被你爹娶来当小妾了?”母亲就认为这是陈芸与父亲合起伙来欺骗她,从此以后,陈芸就不被母亲所喜欢了。

  壬子年(1792年)春天,我在真州(今江苏仪征真州)衙门谋得一份差事。不料父亲却在邗江病倒了。我赶紧前往邗江探病,没想到自己也病倒了。当时我弟弟启堂正在父亲身边伺候。陈芸给我写信说:“启堂在家的时候,曾向邻家的女人借过钱,让我为他担保。现在债主正向我逼债啊。”我问启堂有没有这回事,启堂却说这是嫂子多管闲事。我很生气,就在回信的末尾附带写上:“父亲和我都病倒了,现在拿不出钱来还债。等启堂回家后自己处理,这件事了你就不要管了。”

  没过多久,父亲和我的病都痊愈了,我便启程回了真州。陈芸给我的回信恰恰被父亲收到,父亲就把信拆开来看,信中提到启堂向邻家妇女借钱的事情。陈芸还在信中说:“令堂以为老人的病都是姓姚的女孩引起的。等你爸的病情稍微好转的时候,你最好悄悄地对姓姚的女孩说明这件事,然后让她说自己想家了,要回苏州。我在这边就让她的爹娘去扬州把她接回来。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摆脱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父亲看到这封信后非常生气,就问启堂有没有向邻居家女人借过钱,启堂说不知道有这件事。父亲更是怒火中烧,立即给我写来一封信,严厉地告诫我:“你媳妇背着丈夫向外人借债,还中伤诋毁小叔子,称婆婆为‘令堂’,称公公为‘老人’。这简直荒唐到了极点!我已经派人送信回家,将她扫地出门。你要是还有一点人性的话,就应该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我收到这封信后,如闻青天霹雳,赶紧写信认错,然后找来一匹快马立即赶回家去,非常担心陈芸想不开而寻短见。回家之后,我向母亲解释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但是家人已经拿着父亲的信到家了。父亲在信中把陈芸批得一无是处,语气非常严厉决绝。陈芸哭着恳求:“我信口胡说是不对,但请公公原谅妇道人家浅陋无知!”过了几天,父亲又写了一封信回来:“我也不想做得太过分了!你就带着你媳妇分出去住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免得惹我生气。”

  我本来想把陈芸送回娘家,但她认为自己母亲早已过世,弟弟又离家出走,杳无音讯,她不愿意依靠族人接济过活。幸好我有一位名叫鲁半舫的朋友,知道我们的遭遇后非常同情,让我和陈芸寄居在他家的萧爽楼上。

  过了两年,父亲也慢慢知道事情的原委经过。当我从广东东部赶回家的时候,父亲也正好到了萧爽楼,他对陈芸说:“过去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受委屈了。一直打扰朋友不是太好,不如回家吧!”我和陈芸就高高兴兴回家了,仍住在仓米巷,一家人也得以团聚。然而,一波甫平,一波又起,谁曾想到憨园的事情又给我们造成大不幸呢?

陈芸一直患有血疾。由于她弟弟克昌长期在外杳无音信,母亲金老太太过度想念儿子,为此而卧病不起,不久就病死了。陈芸为此而过度悲伤,从此落下了病根。自从认识憨园,她的病一年多都没复发,我暗自庆幸憨园是她的一剂良药。不幸的是,憨园最终还是被有钱有势的人抢了过去。那人以千金巨资作聘礼,还承诺赡养憨园的母亲。就这样,美人投入沙叱利的怀抱。

  我知道这件事后一直没敢对陈芸说,怕她再度伤心而旧病复发。一天陈芸独自一人前去拜访憨园,终于知道了这件事,回来之后哭得异常伤心。对我说:“我怎么也没想到憨园会这么薄情!”

  我就安慰她:“不是她薄情,还是淑姐你太痴情了!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青楼里面出来的人,你怎么能奢望她们有情有义呢?而且,像她那样习惯于锦衣玉食的女子怎么安心过一种粗茶淡饭的生活呢?与其娶了后悔,倒不如及早放弃。”

  我虽然再三劝慰,但都无济于事,陈芸总认为自己受到欺骗而难以释怀,过度的怨愤终于引发了更为严重的血疾。疾病的侵袭使她异常虚弱,终日卧床不起,求医问药也没有什么效果。她的病时好时坏,人瘦得皮包骨头。医药费也是个大的负担,没过几年,我们就负债累累。我们的处境日益艰难,外面闲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父母因为陈芸和一个妓女结拜为姐妹(我们是书香衣冠之家,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而妓女地位低下,与她结拜,有辱家门声誉)因而日渐讨厌她。我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不断地调解,整天受累受气。那段日子,我已经忘记人世间还有做人的乐趣。

  我和陈芸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名叫青君,当时已经十四岁了,读了不少书,也非常贤惠能干,典当衣服首饰全靠她一人操劳。儿子叫逢森,当时也有十二岁,正在私塾读书。

  因为要照顾陈芸,我好几年都没出去谋求差事了,就在家里开了一间画铺。然而家庭开支实在是太大,三天的进项不抵一天的开销。我拼命地想办法挣钱,整天都在发愁。寒冷的冬天,家里连一件棉袄都添置不上,只能硬撑。青君全身只穿一件单衣,都冻得瑟瑟发抖,嘴上却不住地安慰我说:“爹爹,不冷,您别担心。”陈芸看到自己如此的拖累家人,就拒绝看病吃药。

  偶尔,她也能够起床。不久,我有一个叫着周春熙的朋友从福郡王幕府任上归来,想请人绣一部心经。陈芸考虑到绣经能够消灾祈福,加之对方出价很高,陈芸就把活儿揽了下来。但是春熙的时间很紧,不能等得太久,陈芸就加班加点十天完工。身体非常虚弱的人骤然如此劳累,身体自然是吃不消的,不久陈芸又添了腰酸头晕的毛病。她哪里知道,生来薄命的人,佛祖也不会发慈悲保佑她啊!绣完心经后,陈芸的病情更加沉重,生活愈发不能自理了,一会要人伺候吃饭,一会要人伺候喝水,家里人因此而更加厌恶她。

  有一个欧洲人在我画铺的旁边租了一间房子,以放高利贷为业。因为他请我给他画过画,我们因而相识。我有一个朋友向这个外国人借了五十两银子,请我为他担保,我不便推脱推脱,就答应下来。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带着银子就远走高飞,再也不见踪影。欧洲人看到款项无着,就向担保人逼债,经常前来唠叨。开始的时候我以字画作抵押,到最后,已经没有东西可押了。年底的时候,我父亲回家了,那个欧洲人又来逼债,在家门口大叫大嚷。父亲知道这件事后,把我叫过去狠狠地训一顿:“我们是书香门第,是要脸面的,怎么能欠这样一个无赖小人的钱呢?”我正在解释,陈芸小时候的一个干姐姐正好派人过来问病。陈芸这个干姐姐已经嫁到锡山(今江苏无锡锡山)的华家,听说陈芸病得厉害,就派人过来探病。我父亲听说陈芸的干姐妹派人来了,就以为是憨园的人,更加怒火中烧,训斥我:“你的媳妇不守妇道,和妓女结拜为姐妹。你也不求上进,整天和那些无赖厮混。把你逼上绝路,我不忍心。现在给你三天,自己想想该怎么办吧。否则,我就去公堂告你大逆不道!”

  陈芸知道这件事后,不停地哭泣:“公公婆婆这样生气,都是我的罪过啊。我死,你外出,你一定不忍心;我活,你离开,你一定舍不得。怎么办呢?这样吧,先把华家的来人叫过来,我支撑着起床和他谈谈,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青君把陈芸扶出卧室,叫来华家的使者对询问道:“你家夫人是专门派你来的,还是让你顺道过来看看呢?”华家来人说:“我家夫人很早就知道夫人您生病的消息,本想亲自探望,但因从未走动,就不敢贸然登门。临行前她还嘱咐过我,要是夫人您不嫌弃农村条件简陋的话,不妨到我们那里调养一段时间,也好实现你们结拜时的诺言。”这应该是陈芸和华夫人小时候在一起刺绣的时候曾相约在对方遭难时一定要帮助对方吧。

  陈芸就对来人说:“劳烦你快点回去,告诉你家夫人,请她两天后悄悄地派船接我过去。”

  来人回去后,陈芸对我说:“华家的干姐姐待我比亲姐姐还亲,你要是肯到农村去,我们不妨一起前往。但是挈儿带女的又很不方便,留在家里又会拖累父母,我们应该在离开前把她们安顿好。”

  我有一个表哥叫王荩臣,有一个儿子叫做韫石,一直希望娶青君为妻。陈芸说:“听说王家的那个孩子很懦弱,也没本事,最多是个坐守家业的人,但是王家又没有家业可守。但还好,王家也是书香门第,那孩子也是个独生子,可以答应这门亲情。”我对荩臣说:“我父亲是你舅舅,我们是表兄弟,韫石要娶青君为妻,我们也都同意。但是,若遇等到青君长大了再嫁过去,我们这边的形势不允许。我们夫妻去锡山后,你就给我父母说一下,让青君作为你家的童养媳先在你家暂住。你看怎样?”荩臣非常高兴,就说:“一切都听你安排!”不久,我又托朋友夏揖山推荐逢森到铺子里当学徙学习做买卖。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华家的船也来接我们了。

  那一天是庚申年(1800年)腊月二十五日。陈芸说:“这样孤零零地出门,不但要招来邻里的笑话,那个逼债的欧洲人一文钱都没要到,必定不会放我们走。我们最好是明天天刚亮的时候悄悄离开”我担心地说:“你病得这么厉害,天又这么冷,身体能吃得消吗?”陈芸就说:“生死由命,不用太担心。”

  我悄悄地把我们的安排禀告父亲,父亲也同意。当天夜晚,我先把我们所有的一丁点行李挑到船上,然后叫逢森先睡。青君依偎在母亲身边哭泣,陈芸叮嘱她:“你娘是个苦命人,再加上痴情,所以才遭受这样的苦难。多亏你爹一直对我呵护厚待,不离不弃,这一次到华家去也就没有其他顾虑了。两三年之内,我和你爹一定会想办法让我们一家团聚的。你到夫家后,一定要恪尽妇道,不要像你娘一样。你的公公婆婆都以有你这样一个儿媳妇而感到骄傲,一定会对你好的。我留在家里的物件,全部给你陪嫁。你弟弟年纪小,不懂事,我们离开这件事就先不让他知道好了。走的时候,我们就哄他说去看医生,几天就回来。等我们走远了,你再把整件事告诉他,然后给你爷爷说一下就行了。”

  附近那个老太太,就是前面提到的让我和陈芸住在她家消夏的那个老人家,非常同情我们的遭遇,愿意送我们到乡下去。当时她正好陪在我们身边,看到这样心酸的场景,也不停地以袖拭泪。

  天快亮了,我们热了一点稀粥充饥。陈芸强颜欢笑,调侃着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曾发生了吃粥风波,现在要分散了,又在一起吃粥,粥跟我们何其有缘啊。假如能以我们经历写一部戏,名字可以叫做“吃粥记”。”

  逢森听到外面有动静,就爬了起来,含含糊糊地说:“娘,您要干什么去呢?”

  陈芸赶紧哄他:“娘和爹要到外地看医生呢。”

  逢森接着问:“看医生怎么会起这么早呢?”

  陈芸继续哄他:“路太远了,所以要早起赶路啊。你和姐姐在家要听话,不要惹奶奶生气。我和你爹一起去,过几天就回来。”

  鸡叫三遍,陈芸流着眼泪扶着老太太,刚要打开后门出去,忽然听到逢森嚎啕大哭:“哎呀,我娘再也不会来了!”青君怕他吵醒邻居,赶紧捂住他的嘴,轻轻地安慰他。当时,我们夫妻二人悲伤得肠子都要断了,但都不能说出一句话,只是劝逢森要乖,不能哭。青君看我们走了,就赶紧把门关上。

  陈芸太虚弱了,没走出巷子十几步,就已经累得走不动了。我让老太太提着灯笼,我背着陈芸走。快到河边小船停靠的地方时,我们差一点被巡逻的人抓住。幸亏老太太急中生智,说陈芸是她的女儿,生了重病,要去看医生,我是她的女婿,一起去看病的。正好船家(都是华家雇来的工人)听到动静后前来接应,我们这才走脱。我们搀扶着下船。船开了,陈芸才敢放声痛哭。没想到这次离别,竟成母子永诀。

华家的男主人叫华大成,住在无锡的东高山附近。房屋正对大山,他以种田为业,是个非常忠厚老实的人。他的妻子姓夏,就是陈芸的干姐姐。我们当天下午一点左右到达华家,华夫人早就站在门口等我们了。她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女儿上船和我们相见,见面之后,大家都很激动,眼泪汪汪的。华夫人扶陈芸上岸,到家之后,对我们招待得十分殷勤。邻居的妇女小孩听说来了客人,都围满了屋子,将陈芸仔细端详。有的问长问短,有的为我们的遭遇叹息,反正是你一言我一语,屋子里热闹得很。

  陈芸对华夫人说:“今天的情景倒真像是渔夫走进桃花源啊。”华夫人就说:“妹妹不要见怪,乡下人只是少见多怪罢了。”

  我们就在这里安心地过了年,元宵节的时候,经过二十多天的休养,陈芸竟能慢慢地起来走动了。那天晚上,我陪她在打麦场上观赏龙灯,注意到她的气色渐渐恢复到常人的状态。我渐渐安下心来,就和她私下商量:“一直住在这里打扰别人也不是个办法。想去其他的地方又没有路费,怎么办?”

  陈芸说:“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你姐夫范惠来现在靖江(今江苏靖江市)盐公堂担任会计。十年前他曾向你借过十两银子,当时钱不够,我当了自己的钗子才把钱凑齐借给他。你还记得这件事么?”我说:“早就忘了。”陈芸说:“这里离靖江不算远,你就辛苦跑一趟吧。”我听了陈芸的话,就准备去一趟靖江。

  当时正是辛酉年(1801年)正月十六日,那几天的天气已经非常暖和了,穿着绒织袍子和哔叽短褂都感到很热了。当天夜里,我在锡山客店投宿,租了一床被子睡下。早上起来,乘坐一只开往江阴的小船,一路逆风而行,接着又下起了小雨,当天夜晚才到江阴江口。我没想到天气变化如此之快,当晚便觉得寒气袭人。我饥寒难耐,就花光了身上最后一个铜板买了一口白酒来抵御寒气。我整个夜晚都在考虑明天的路费该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买掉自己的衬衣。

  十九日这天,北风刮得更加猛,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我感到既伤心又无奈,只能黯然流眼。心里盘算着住店费用和明天的路费,就不敢再喝酒了。正在瑟瑟发抖的时候,忽然走进来一个老人,脚穿草鞋,头戴毡笠(毡笠就是用毡做的四周有宽檐的帽子),背着个黄色包袱进了客店。他看了看我,似乎认识我的样子。我定睛看了看他,认出来了,就问:“老人家,您是不是泰州(今江苏泰州市)人,姓曹?”

  老人回答说:“是啊。要不是您,我早就死在荒郊野地里了。现在我的女儿过得很好,经常念叨您的恩情。没想到我们今天竟在这里见面了。您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在泰州衙门做幕僚时,有一个姓曹的人,出身低贱,却有一个漂亮的女儿。这个女孩已经许配人家了,但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又是一个沙叱利)就给这个姓曹的人放高利贷,想以此为要挟强娶他的女儿,双方因此而打上了官司。我从中调解,使“沙叱利”的阴谋没有得逞,姓曹的女孩最后嫁给许配的人家了。这个姓曹的人就投身衙门做了衙役,在磕头感谢我的时候,双方就认识了。

  我就把投亲却被大雪阻隔的事情告诉了他,曹就说:“如果明天天气转晴,我就顺路送送你。”然后他掏钱买酒,对我殷情款待。

  二十日,寺庙的晨钟刚刚敲响,我就听见江口船家招揽生意的声音。我赶忙起床,叫上曹一起过江。曹就说:“别急,我们应该吃饱了再上船。”他替我付了房钱饭钱,拉着我出去喝酒。我因为逗留了两天,急着赶路,没有心思吃饭,只勉强吃了两个芝麻烧饼。等到上船的时候,顿感江风凛冽,全身打颤。

  曹就说:“我听说有个江阴人在靖江自缢身亡,他的妻子雇了这条船前往。我们只能等到雇主上船后才能出发。“

  我只得空着肚子忍受寒风等着,直到中午才船才离开。到了靖江,天已经黑了,做饭的炊烟都已升起。曹说:“靖江有两座衙门,一座在城内,一座在城外,你亲戚办公的地方在哪儿呢?”我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边走边说:“我也不知道啊。”曹就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不如先找个旅店住下,明天前去拜访,怎么样?”我答应了。

我们就找了一间旅店住下。进了旅店,我才发现鞋袜已被淤泥浸透了,就向店主要来炉火烘烤。我感到太累了,就随便吃点饭,倒头便睡,一沾枕头即酣睡不醒。早上醒来,一看自己的袜子,已经被烧掉一半。

  曹又替我垫付房钱饭钱。我们找到城中的时候,惠来还没起床,听说我来找他,披着衣服就出来了。他看见我的狼狈相,就吃惊地说:“哎呀,他舅舅怎么这样狼狈啊?”我说:“先不要问了。有钱的话,就借我二两银子,先感谢一下送我的老人家。”惠来就拿出两块墨西哥鹰洋给我,我当即送给曹。曹坚决推辞,我一再坚持,最后他才收下一块,告辞而去。

  送走了曹以后,我就向惠来讲述我的遭遇,并说明来意——讨债。惠来听完后,说:“郎舅是至亲。就算我过去不欠你的钱,你现在遇到这样困难,我也应该帮你一把。但是,最近我们航海盐船被盗,又在清帐的节骨眼上,因此帮不上什么大忙。就凑二十块墨西哥鹰洋,算是还债吧。”我本来就没抱太大希望,就答应了。在惠来家住了两天,看到天气转晴,就准备回去了。

  二十五日,我回到华家。陈芸说:“你碰到大雪了吗?”我就将自己在路上的遭遇都跟她说了。陈芸听后,神色惨然地说:“下雪的时候,我以为你已经到达靖江了,没有想到竟被阻在江口啊。幸亏遇到了曹老人家,才得以绝处逢生,这真可以说是吉人天相啊。”

  过了几天,我们得到青君来信,知道逢森已经被揖山推荐到一家店里当学徒了。荩臣将青君作童养媳的事给我父亲说了,父亲也同意,荩臣就在正月二十四日把青君接到他家去了。儿女的事情基本上都有了着落,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但骨肉就这样被生生分离,终让人觉得伤神惨痛。

  二月初,天气转暖,微风和煦,我用从惠来那里要到的款项制备了一些行装,去了扬州邗江盐署拜访了老朋友胡肯堂。在贡局几个负责人的帮助下,我在贡局谋得一份文书的差事,替他们抄抄写写。这时,我感到安定不少。第二年的八月,我接到陈芸的来信,她在信中说:“我的病全好了。只是感到我们与华家既非至亲,又非密友,长久白吃白住,很不合适。我想随你去邗江,想顺便看看平山的美景。”我在邗江的先春门外租了一处屋子,整个屋子只有两间房,正对着河面。我亲自到华家把陈芸接过来,华夫人在临别时送给我们一个名叫阿双的小男仆,让他帮我们烧火做饭,还约定来年我们住在一起,共做亲邻。

  陈芸到扬州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份,平山一派凄凉冷清的景象,难有游兴,我们就准备来年开春再去游览平山。我本来满怀希望,通过细心调养,陈芸的病能够尽快痊愈,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安排一家人团聚。不曾想,陈芸来平山还不到一个月,贡局就忽然宣布裁员。总共裁掉十五人,我因为是朋友的朋友,就被裁掉了。

  陈芸从始至终一直都在积极地为我谋划出路,强颜欢笑,对我百般安慰,没有一丝抱怨。到癸亥年(1803年)二月,陈芸的血疾又严重复发。我打算再到靖江,向惠来求助。

  陈芸说:“求亲戚帮忙不如求朋友啊。”我就说:“话是这样说,但是我的好友大多处境与我们相差无几,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怎么能再去麻烦他们呢?”陈芸说:“既然如此,只能再去麻烦姐夫一次了。所幸的是,现在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不必担心再在路上为大雪所阻隔而挨饿受冻了。希望你快去快回,不要为我担心。路上要照顾好自己,假如你要是再把身体给累垮了,我的罪过就更加深重了。”

  我们当时的境况已是入不敷出,但为了减少芸的担心,我就假装雇了一头骡子骑着上路。实际上,我只背了一袋饼子就徒步上路了。饿了吃饼子,渴了喝凉水,一路朝东南方向走。过了两条分流的小河,走了约八九十里路,没有看见一座村庄。夜幕降临,只见眼前一片黄沙,青空中寒星闪闪。

  正当我走投无路、进退维谷之时,忽然看见一座土地庙。这座土地庙有五尺多高,被一堵矮墙围着,前面种有一对柏树。我向土地神下跪叩头,口中祷告说:“苏州沈复身陷困境,前往靖江寻求亲戚援助,不幸迷路至此,想在您的神庙内借住一晚,请您可怜我,保佑我吧!”祈祷完毕,我把小庙内的石香炉移至庙外,用身子在小庙里探了探。这座土地庙实在是太小了,仅仅能容纳半截身体。没办法,我就上半身坐进庙里,把风帽反戴,遮住脸,然后把腿伸到庙外,闭目养神。只听见庙外微风吹动的“沙沙”声。我又困又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东方晨曦已白,我听见短墙外有行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赶忙出去探看,原来是当地人赶集路过这里。我就向他们询问去靖江的路,有人告诉我:“你向南走十里左右就能到泰兴县城,穿过泰兴县城向东走十里,就能看见一座大土墩,走过八个这样的大土墩就到靖江了。路是大路,都很好走的。”我谢过路人,返回土地庙,将香炉移回原来的位置,对土地爷磕头赔罪后就匆匆出发了。过了泰兴,我就搭乘上过路的小车子,行进轻松许多。

  大约下午四点左右,我终于到达靖江。到了靖江盐公堂大门前,我递上名片,请守门人进去禀报。过了许久,守门人出来说:“范爷到常州(今江苏常州市)出差去了。”看他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我知道惠来是怕我给他找麻烦,因此避而不见。

  我问:“范爷什么时候回来啊?”

  守门人答:“不知道呢。”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咬着牙说:“没关系,就算等一年,我也要等下去。”

  守门人明白我的意思,就悄悄地对我说:“您真是范爷亲滴滴的大舅子?”

  我说:“假若不是亲滴滴的,我就不会等到他回来了!”

  守门人见我态度如此坚决,就说:“好,那您就等几天吧,范爷一回来我马上就告诉您。”

  等了三天,惠来派人告诉我他回来了。我的来意很明确,惠来也没绕弯子,为我凑了二十五两银子。我一拿到钱就,立即雇了一头骡子匆忙赶了回去。

  刚回到家,就看见陈芸已经憔悴得失去人形,伤心啼哭不已。看见我回来,劈头就说:“你知道昨天下午阿双卷了我们的财物跑了吗?我请人四处寻找,到现在也没找到。东西丢了事小,人丢了麻烦就大了。我们离开华家的时候,他娘亲手把这个孩子交给我,再三叮嘱要好好照看他。他若是想趁机逃回家去,中途必定要经过大江,会不会发生意外呢?这很令人担心啊。再有,如果阿双的父母把儿子藏起来,然后以我们把人弄丢了为借口反过头来向我们敲诈,那该怎么办呢?如果真是这样,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我的华家干姐姐呢?”

  我说:“不要着急啊。你还是想得太多了。你想想,把儿子藏起来敲诈,也应该去敲诈有钱人啊。我们夫妻俩除了肩膀上的一张嘴以外什么都没有,他们又能敲到什么呢?而且,阿双在我们身边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们供他吃住,平时也从没打骂过,这些邻居们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件事说到底就是这个小奴仆丧尽天良,趁我们处境艰难而落井下石,偷盗我们的家财逃跑。你华家的干姐姐送给我们一个盗贼,这是她没有面目见你,而不是你没有面目见她啊。我们现在把这件事报给县里立案,杜绝不必要的麻烦就行了。淑姐不必太担心,没事的。”

  陈芸听了我的分析,觉得有些道理,稍微宽心了一些。但自此以后,她经常在梦中说胡话,有时大叫“阿双跑了”,有时则大叫“憨园辜负我!”病情也愈发严重了。

  我去请医生为陈芸治病,陈芸阻止我说:“我的病根来自于弟弟下落不明、母亲病亡,自己伤心过度。后来因为感情受到欺骗,再加上最近阿双逃跑的一连串刺激,使病情雪上加霜。我平时就心思重,喜欢多思多虑,本来想尽心竭力做一个好儿媳妇,没想到现在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因此倍感遗憾,导致头晕心悸等疾病。我现在已是病入膏肓了,神仙来了恐怕也难以救活,就不要再为我这个无底洞而浪费钱财了。”我坐到床上,将陈芸扶起倚在我的怀里,不断地安慰她。

  陈芸苦笑了一下,接着说:“回想你我成亲二十三年来,夫君始终爱我疼我,关怀备至,临难也不离不弃。有你这样的知己,有你这样的夫君,我这辈子没有什么遗憾了。当我们能够吃饱穿暖,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沉醉于山川名胜的美景,像在沧浪亭和萧爽楼过得那种日子,真是人间神仙的日子啊!神仙要靠多少辈子才能修炼得来,我们就是凡夫俗子,怎敢奢望修仙?正是我们全力追求这种神仙般逍遥的生活,这才遭致上天的嫉妒,让我们为情所困啊。唉!说到底,都是因为你太痴情,我太薄命罢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哽咽着说:“人这一辈子就算活到一百岁,终归是要死去的。现在我中途离你而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能侍奉你,不能看到我儿逢森娶媳妇,这实在是我最大的遗憾啊!”说完这些话,她伤心难以自已,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我打起精神安慰她说:“你得病八年多了,病情危急的情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今天怎么说起这些让人断肠的话呢?”

  陈芸说:“近日我连连做梦,梦见父母乘船前来接我。每当我闭上眼睛,就感到身体像是在云雾中飘荡,这大概是魂魄已经离我而去,现在只剩下一副躯壳了吧!”

  我安慰她:“不要多想啊!你这是魂不守舍,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所致。服两剂补药,静下心来调养一段时间,慢慢地就能痊愈了。”

  陈芸又唏嘘流泪说:“倘若还能感到一线生机,我就不会说出这些让你伤心断肠的话了。我现在就剩一口气了,这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怕没机会再说了。夫君之所以被父母厌恶驱逐,沦落到这种颠沛流离的地步,都是因为我啊。我死之后,公公婆婆就能回心转意了,你也不会有什么牵挂。公公婆婆的年纪大了,我死了以后,你更应该回去侍奉他们。假如暂时无力把我的尸骨运回家乡,不妨先埋在这里,等到将来有条件了再运回去吧。希望你再能找一个秀外慧中的妻子来侍奉父母,抚养我们的孩子。这样的话,我死也瞑目了!”说到这里,我觉得自己肝肠寸断,不觉放声痛哭。

  我说:“淑姐中途弃我而去,我的心也就随你而去了,断无可能再娶其他的女子!何况元稹曾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别的女人怎能取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呢?”

  陈芸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只能断断续续地说“来……世……”二字。接着她便抽搐起来,再也不能说话,睁大两眼看着我。我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她却不能说出一个字,只有两行清泪流在她的脸颊缓缓流淌。不久,她的呼吸逐渐微弱,脸上只剩下两条微微湿润的泪痕,她最终离我而去了。她解脱了,我的心碎了!那一天,我永生不能忘记,嘉庆癸亥年(1803年)三月三十日。那一刻,满屋只有一盏孤灯的寒光,没有亲人的安慰,我形影相吊,心痛欲裂。我内心的痛苦,这一辈子再也无法挥去。

  好友胡肯堂资助我十两银子办理丧事,我再将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变卖一空,粗粗为陈芸办了丧事。

  唉!陈芸虽只是一女流,但却具有男儿的胸襟、才能和见识。自从嫁给我,我整天为了生活而四处奔波,她在家里经常缺吃少穿,却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当我无事可做在家赋闲的时候,也只知道埋头故纸堆,整日咬文嚼字,不为生计操心。陈芸最终贫病而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没能见上儿女一面,含恨而逝。这都是谁造成啊?我实在对不起自己的结发贤妻,我胸中的悔恨和内疚是怎么能说得完的呢?因此,我极力奉劝所有夫妻不要彼此厌恶对方,但也不能过于恩爱。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的确是这样的啊!我就是前车之鉴。

  回煞那天,当地民间传说这一天死者的灵魂一定会随着“眚神”回家,因此房屋中的陈设要像死者生前一样,还要在死者生前睡过的床上铺上死者的旧衣服,将旧鞋子摆在床下,从而让死者的灵魂再回来看一看。这一习俗,我们苏州称之为“收眼光”,还要请道士作法,先把死者的灵魂招到床前,然后再送它离开,称之为“接眚”。扬州的风俗则是,在死者住过的房间中设一桌酒席,然后全家离开,称之为“避眚”。由于室内无人,这倒让小偷有机可趁,有的家庭就因为“避眚”而被盗窃一空。芸娘的眚期那天,房东因为以前和我们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就带着全家“避眚”去了。邻居叮嘱我在芸娘住过的房间里摆一桌酒席后,也要远远地避开,我希望能在芸娘的灵魂回家的时候再见她一面,因此就漫不经心地答应了。同乡张禹门劝我:“一个人要是信邪的话,就真有可能撞邪。还是离开吧,不要以身犯邪。”

  我就说:“我之所以不出去避眚反而等着芸娘的魂魄,就是相信鬼魂是存在的啊。”

  张禹门又劝道:“在回煞这天撞上煞神对活人是不利的。你夫人的灵魂就算在今天回家,但已经是阴阳异路。我私下担心,灵魂无形,你想见夫人而不得,那些不该见到的煞神却被你撞了个正着。”

  我痴心不改,硬着头皮说:“生死全在命运安排。您要是真的关心兄弟,就跟我作个伴如何?”

张禹门说:“我就在你的房门外面守着。若是见到什么异样,你喊一声我就进去。”

  我点起灯进入陈芸生前住过的房间,看见房间中的陈设依旧,只是陈芸的声音容貌渐渐远去,我不由得伤心难过,泪如泉涌。然而,我却害怕眼泪模糊了双眼而见不到陈芸的灵魂。因此忍着眼泪,大睁着双眼,坐在床上等待着陈芸灵魂的出现。我轻轻地抚摸着陈芸留下来的旧衣服,她身上的香味依然留在上面,闻到这熟悉的味道,我不禁心痛如绞,痛苦地差点昏了过去。但转念一想,我要等陈芸的魂魄归来,怎么能睡着呢?就猛地坐起,睁开双眼四处张望。只见桌上的两根蜡烛火光越来越暗,最后小得像黄豆那么大,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全身打起寒战。我把双手蹭热,擦了擦前额,再仔细观察,这时火焰渐渐地烧起来,竟然冲起一尺多高,差一点把纸糊的顶棚给烧着。我正要借着灯光四处探看,灯光却又缩得很小很暗。

  这时,我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两腿也不住地打颤,正要喊门外的张禹门,忽而想到陈芸这样小女子的柔弱魂魄恐怕难以接近炽盛的阳气,于是作罢。我独自坐在床上,悄悄地呼唤着陈芸的名字,默默祈祷。但是,房间内依然静悄悄,见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不久,蜡烛的火焰再次亮起,但没有腾起一尺多高了。我走了出去,把刚才的情况告诉张禹门,他对我的胆壮很是钦佩,却不知道这是我的痴情所致。

  陈芸过世以后,我想起林和靖“妻梅子鹤”的话,就给自己取了一个“梅逸”的雅号。我暂且把陈芸安葬于扬州西门外面的金桂山,当地人都称之为“郝家宝塔”。我在那里买了一小块地皮,按陈芸的遗嘱权且将其埋葬此地,然后带着她的神位回家。我母亲为也陈芸的去世悲痛不已,青君逢森也都回家了,为娘亲披麻戴孝,泪下如雨。

  启堂对我说:“父亲还在生气,兄长应该再回扬州避一避。等父亲回家后,我们再劝劝他,等父亲完全消气了,我们再写信让你回来,你看怎样?”

  我向亲人告别,大哭了一场,依然回到扬州,靠卖画维持生计。陈芸葬在扬州,我经常到她的坟头痛哭哀悼,一个人孤独寂寞,形影相吊。偶然经过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回想往日,伤心难以自已。重阳节那天,我去陈芸坟前拜祭,看见相邻坟墓上的草都枯黄,只有陈芸的坟头依然保持青绿。守墓的人说:“这块墓地的风水很好,因此地气很旺。”我就向陈芸的灵魂祈祷:“秋风越刮越凌厉了,我身上的衣服仍然很单薄。淑姐在天有灵,就保佑我谋得一份差事吧!让我过完这剩下的半年,等待家里的消息。”

  不久,在江都(今江苏江都市,当时属扬州)衙门里充任幕僚的章驭庵先生要回浙江安葬父母,请我代理他的职位三个月。有了这份临时的差事,我得以添置过冬衣物。我干完临时的差事后,张禹门就让我暂时居住在他的家里。没过多久,张禹门也失业了,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就来和我商量出路。我把自己积攒的二十两银子借给他,告诉他:“这些钱是我为亡妻扶柩迁葬用的,现在全借给你。等我家里有了消息,还我就是了。”那一年我就在张禹门家过年。我早晚占卜祈祷,盼望家里的好消息,然而几个月过去了,家里仍然是音信全无。

  直到甲子年(1804年)三月,我才接到青君的来信,得知父亲已经病重。本来想立即回家探病,但又怕惹他生气。正在犹豫不决之时,青君又来信了,我这才知道老父已经病亡。我心如刀绞,对天痛哭,上苍冥冥,默然不应。我没有时间多想了,就在当天夜里急急忙忙赶了回去。我在父亲的灵寝前放声痛哭,磕头流血。唉!父亲一生辛苦,四处奔波。生了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平时不能在身边伺候侍奉起居,病重的时候又没有在病榻前送汤进药。没有尽到人子之责,我的罪过是多么大啊!

  母亲见我如此悔恨,就问:“现在这样悔恨,怎么不早点回来呢?”

  我回答道:“我是得到您孙女青君的来信才知道噩耗的,得信后我就赶回来了。”母亲看了看我弟媳妇一眼,明白是怎么回事,再也没有说话。

  我在灵堂守灵,直到“断七”(四十九天),没有一个人和我商量丧事的安排,也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家里的事情。我一直为没有尽到人子之责而深深内疚,因此感到没有脸去询问。

一天,忽然有几个讨债的人登门,大呼小叫。我非常生气,对他们说:“欠债不还,追债是应该的。然而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在我家办丧事的时候来讨债,未免太过分了吧!”其中一个人悄悄地对我说:“请你不要误会,我们之所以这样做,是有人专门招我们来的。你还是暂时离开吧,我们向招呼我们的人要债。”我愤然地说:“我欠的债我来还,你们快点走吧!”对方见我如此态度,就赶紧离开了。

  我把启堂叫到跟前,责备他说:“你哥哥虽然没本事,但也并非作恶多端。当初我过继给堂伯为子,也没有要他一分一毫的遗产。这次回来奔丧,就是为了尽人子之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和你争家产的。大丈夫在于独立自强,我既然空手回来,仍然会空手回去。”说完,就转身回到灵堂,在父亲的灵柩旁大哭。

  痛哭以后,我擦干眼泪,拜别母亲,告诉青君我将要告别俗世,进入深山,寻找赤松子修道出家去了。

  青君见我即将抛家弃子,就苦苦劝阻。正在这个时候,我的好朋友夏南薰(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兄弟前来看望,他们知道我即将披发入山,就狠狠地批评我:“家里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固然很令人气愤。然而,足下父亲虽然过世,但老母亲仍然建在;妻子虽然亡故,儿子却没长大成人。你为人子为人父的职责还没尽到,却想抛家弃子而去,你于心何忍,于心何安啊?”

  我顿感惭愧不已,就问:“那该怎么办?”

  淡安(夏南薰)就说:“你就到我们家去暂住一段吧。听说翰林院修撰石琢堂即将告假回乡,为什么不等到他到家之后前去拜访呢?到时他必定会为兄弟谋得一份差事的。“

  我说:“我父亲的丧事还未满百日,你们又有老人在堂,我去了恐怕不方便。揖山(夏逢泰)就说:“我们兄弟能这样恳切地邀请你,就是遵循我父亲的意思啊。如果您坚持认为这样不方便的话,我家的西边有一座禅寺,方丈和我的交情非常好,你就住在禅寺中,如何?”我答应了。

  青君说:“爷爷留下的房子价值不少于三四千两银子,您虽然不拿一分一毫,但自己的行礼总不能不要吧?我去给您拿,直接送到禅寺爹爹住的地方好了。”在个人的行李之外,我得到父亲留下来的几件图书、砚台和笔筒。

  寺中的和尚把我安置在大悲阁。大悲阁座北朝南,东边放置着一尊佛像。最西边隔一间的房间里设有一面月窗,月窗正对佛龛。这间房子本来是做佛事的人斋戒的地方,我就在这里放了一张床。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座关公提刀的站像,极其雄壮威武。院子中有一大棵银杏树,有三个人合抱那么粗,整个大悲阁都能被它的浓荫所覆盖。深夜人静,大风吹过树冠,发出阵阵怒吼。揖山经常携带水果酒菜和我一起喝上几杯。有一天,他问我:“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夜里不害怕吗?”

  我说:“我这辈子清清白白,心中也没有什么恶浊的想法,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住了没几天,下起了倾盆大雨,这雨一下就没完没了,竟然日夜不停地下了三十多天。我一直担心风雨会把银杏树的树枝吹折,进而压塌房屋。幸亏神灵暗中保佑,银杏树竟安然无恙。但是,寺庙外面的房屋被暴雨大水冲垮的不计其数,附近田里的庄稼也都被冲走。我整天和寺中的和尚作画,对外面的事情充耳不闻。

  七月初,天气开始放晴,揖山的父亲莼芗(名号)先生要去崇明岛做生意,让我跟随前往。我为他抄抄写写,得到二十两银子的酬劳。回到禅寺,正好我的父亲要下葬,启堂让逢森对我说:“二叔说下葬花费太大,想让您资助他一二十两银子。”我本来想把二十两银子全部给他,揖山不答应,我就拿出一半帮助料理丧葬。然后立即带着青君提前赶到父亲的墓地。

下葬完毕,我仍然回到大悲阁。九月末,揖山又带我去东海永泰沙收田租,在那里逗留了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冬天都快过去了,我就搬到他家的“雪鸿草堂”过年。揖山待我远远地超过亲兄弟啊。

  乙丑年(1805年)七月,琢堂从京城回到家乡。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是他的号,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他是乾隆庚戍年(1790年)的状元,后来外放为四川重庆知府。白莲教徒发动叛乱,他率军与贼众苦战三年,颇有战绩。他到家之后,我立即前去拜访,双方见面后都非常高兴。

  不久就到了重阳节,琢堂又要回到重庆知府任上,邀请我和他一起前往。我当即前往九妹夫陆尚吾家拜别母亲,母亲之所以到九妹家去,估计父亲留下来的房产已经被卖掉了。母亲叮嘱我:“你弟弟不成器,是指望不上了。你这一去要努力啊,重振沈家全靠你了。”逢森送我离开,半路上他忽然泪落不止,我看了心酸,就让他先回去,不要再送了。

  船开出京口(江苏镇江)的时候,琢堂说他有个老朋友王惕夫以举人的身份现在淮扬盐署任上,要绕道去看他。我也随琢堂一起去了扬州,顺便看了芸娘的墓地。然后我们掉头溯江而上,一路游览山川名胜。到湖北荆州时,琢堂得到升任潼关观察使(道台)的消息,就留下我和他的嗣子石敦夫及眷属暂住荆州,他自己则带领一小部分随从去重庆过了个年,然后从成都出发直接前往潼关。丙寅年(1806年)二月,家眷开始是从水路出发,到湖北樊城登陆,然后由陆路直往潼关。这次旅程路途遥远,耗费巨大,行李和家眷比较多,中途累死了好几匹马,车轮也多次摧折。在这一次的旅途中,可以说什么样的苦我都吃过了。

  我们到达潼关刚满三个月,琢堂又升任山东廉访使。由于琢堂为官清廉,所以一时没有财力携带眷属前往山东赴任。他把眷属暂时安置在潼川书院。十月末,琢堂拿到官俸,这才派专人把眷属接了过去。在琢堂的来信中还附有青君写给我的家信,青君在信中说逢森已经在四月份夭折了。得到噩耗后,我震惊不已。这时才明白当时逢森送我离开时为什么会泪落不止,那应该是父子之间的永诀啊。唉!老天爷,陈芸和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却不让他来延续我们的血脉!琢堂听到噩耗后,也伤心长叹不止,他送给我一个小妾,使我得以重做人间好梦。从此,我又陷入扰扰攘攘的人生梦境,不知道这梦何时能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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