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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游园——宋、明两代文人瓶花的趣味流变

 sonytv 2017-10-15

瓶花本由礼佛而来,演变过程中延伸为居室陈设和几案雅玩的旁支,又经宋、明两代文艺盛世发展为文人清供,由文人赋予了其格物致知的品质,并为后世奠定了风雅的基调。毫无疑问,“以雅为尊”思想的最直接体现是器物审美的品位与格调;而人与物的关系,自此也有了由器而道的超越。

宋 姚月华 《胆瓶花卉图》

唐宋以降,中国文人便将焚香、品茶、插花、挂画视为高雅闲适、清净安逸的四种艺事。彼时插花风气至盛,上至皇宫贵族,下至街坊茶肆,无不热衷此道。尤其在欧阳修、周密等文人大家的提倡下,插花艺术日见光大。南宋吴自牧《梦梁录》有言:“今杭城茶肆亦如是,插四时花、挂名人画装点门面。”元人张雨的散曲《水仙子》亦为佐证:“归来重整旧生涯,潇洒柴桑处士家,草庵儿不用高和大,会清标岂在繁华?纸糊窗,柏木塌。挂一幅单条画,供一枝得意花,自烧香童子煎茶。”及至晚明,有关插花的各种专著与论述的出现,使得文人插花的理论体系日臻成熟。

瓶花发展脉络与朝政时风有着紧密的关联;而探其究竟,还得从文人情趣说起。在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之间做出平衡,一直是中国贤士的处世哲学。他们常以圣贤自期,鄙视平庸苟且的生活,而逃离苟且的方式,便是将骨子里的“大风雅”,转换为向内生长的“小情趣”——若不能仕进,便退到自己的书斋里,摆弄几样文房清供,插花、抚琴、挂画,建造一个身心两安的所在。

玩赏瓶花,寄寓了文人的林泉心。高山阔水,遥不可及;草木花卉本生长于大自然中,却受制于天气和环境,总令人意犹未尽。而将四时之花供于案上,使之成为可移动的“案上园林”,便能令观者见微知著,游赏四季变换之兴味,体味清雅、幽逸、散淡、简单、闲适的生活本相。袁宏道“朝看一瓶花,暮看一瓶花,花枝虽浅淡,幸可托贫家。一枝两枝正,三枝四枝斜;宜直不宜曲,斗清不斗奢。仿佛杨枝水,入碗酪如茶。以北颜君斋,一倍添妍华”,道尽了个中心思。

张谦德在《瓶花谱·序》中说:“栖息逸事,瓶花特难解。解之者,亿不得一。”如其所述,在众多闲情逸致中,数瓶花艺术的要旨最难掌握,真正领悟其精髓者寥寥无几。正是由于文人善从一花一木中寄寓心绪、感知万象、体悟艺术精髓,使得瓶花艺术在文人雅士的推崇下盛极一时。袁宏道亦言,“或千株万本以穷其变,或单枝数房以极其趣,或嗅叶而知花之大小,或见根而辨色之红白,是之谓真爱花,是之谓真好事也。”

斜枝疏影盛于宋

扬之水在《宋代花瓶·小引》中说,瓶花因佛教艺术的出现而发迹于魏晋南北朝,而真正兴盛发达起来是在宋代,家具的变化深刻影响了瓶花的发展与审美趋向。其时,居室陈设以凭几和坐席为中心转变为以桌椅为中心,高坐具的发展与成熟,使得瓶花史与家具史适时碰合。此时,陈设瓷亦开始出现,鲜花插瓶遂成为居室陈设的一部分,并与其同时兴盛起来的文房清玩共同构建起居室布置的新格局。

唐宋时代室内格局与陈设的不同,由传世绘画可以见出清晰的演变轨迹。瓶花成为风雅之物,出现在完成新格局的宋代文人书房中。宋人的书房虽小,但一定有书、书案,书案上有毛笔、笔搁、墨砚、砚滴、镇纸、香炉……与这些精美文玩相佐的,则必是瓶花——其式仿古,或铜成瓷,依季节变化插时令花卉——这是以文人雅趣为旨归的一套完整系统,花瓶作为与自然连接最紧密的器件,已成为文人书房不可或缺的妆点。宋画《寒窗读易图》(图一),画的便恰好是“小阁横窗”的书房一角。书案上的其他陈设均被山石掩住,画笔不曾省略的只有书卷和瓶梅。小瓶里横枝各斜,梅英疏淡,意蕴无穷。

图一 《寒窗读易图》局部

咏及几案瓶花的诗,在唐宋作品中俯拾皆是。杜牧《杏园》诗中曾提:“莫怪杏园憔悴去,满城多少插花人。”曾几《瓶中梅》:“小小水冰青琉璃,梅花横斜三四枝,若非风日不到处,何得香色如许时。”晁公溯《咏铜瓶中梅》:“折得寒香日暮归,铜瓶添水养横枝。书窗一夜月初满,却似小溪清浅时。”严参《瓶梅》:“小瓶雪水无多子,只篸横斜一两枝。”此间有“一年春色已平开,始见芳香傍砚台”(晁说之《再和圆机梅绝句》)的初春感悟;也有“夜来窗不掩,吹落一瓶花”(陈起《迎月》)的淡淡愁绪。如此不一而足,瓶花韬养的生活情趣扑面而来。

宋画《盟手观花图》(图二),绘花事烂漫时节的一幅庭院小景,长案上一具长颈瓶,瓶身形若倒扣的敞口杯,修颈两侧各缀一对双环,小口中耸出菊花一捧,摇曳生姿。可见宋人插花,对花器的讲究登峰造极。大小方面,有堂供、斋供的区别。值得一提的是,宋代文人插花以清疏为美,以朴素清雅为佳,一两枝便足生韵,故常配短小瓶器以显协调;材质方面,宋人最常用的为瓷器,而瓷器中又以青瓷为上。南宋杨万里有诗歌《道旁店》为证:“路旁野店两三家,清晓无汤况有茶。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然冬天水易结冰,会将瓷瓶撑裂,故宋人亦喜爱选取铜瓶,又或仿古式而作成铜觚,亦即后世所谓的“花觚”“美人觚”。宋徽宗《听琴图》(图三)、刘宗古《瑶台步月图》(图四)、赵伯驹(传)《汉宫图》(图五)所绘即是。

图二 《盟手观花图》

图三 赵佶 《听琴图》

图四 刘宗古 《瑶台步月图》

图五 赵伯驹(传) 《汉宫图》

在花材的选择上,以梅、莲、牡丹、杏、菊、水仙、兰、竹为佳。插花者往往赋予此类花不同的品质、特质与象征意义;同时,对花的形、色、质、韵等都十分讲究。而在花瓶造型上,宋人讲究“摹古”,他们从古已有之的器物(如酒器、竹筒)中,择选造型优美的几种加以重新设计。如苏汉臣《妆靓仕女图》(图六),图绘对镜梳妆的女子,妆具之侧置一个小木架,木架里面正好坐一具插着鲜花的花筒——这瓶梅便是画家诗心烛照下的几分尚古玄思。

图六 苏汉臣 《妆靓仕女图》

此外,宋人注重线条和形制呈现出的艺术张力——南宋钱时的《小甆瓶·序》称:“羔姪近得小甆花瓶二,见者莫不称叹。熊姪自言,因是有感。大概谓此瓶高不盈尺,价不满百,以其体制之美,人皆悦之,若无体制,虽雕金镂玉不足贵也。”如此可见一斑。此外,为了稳定花器,宋人还为其增配底座。

至于插花的摆设环境,则以朴实、雅致、简明、自然为最佳,最忌重装饰、花俏、人工、夸张等风格。因此,天然几案、藤床、笔砚等均是不可或缺的配件。

即物见道理于明

明代帝王崇俭尚简,波及朝野,花事活动已不如唐宋普及和盛行。然而明代中晚期,民生产业推动,人文思想勃兴,养性摄生之学流行,插花艺术趋向纯美感的创造,讲求美学结构和情趣意蕴。加之当时政治不清明,许多士人隐逸书斋,将才华与热情化作了生命的智慧与哲学,提炼出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与态度,从中释放了生存和命途的窘意。他们着意提升、开拓风雅的能力及经验,这也使得他们对宋元文人尚雅精神的追求,有了一套更精致的践行方式。由此,古刻碑拓、琴棋书画、文玩金石、赏瓶鉴陶、刻竹制扇、造湖煮茶、唱曲填词、建园莳花,皆成为时人追求的生活情趣。而那些各式花瓶之中千姿百态、妙趣万端的花草枝叶,便成为了让他们生命通向更美好境界的不二法门。

图七 陈洪绶 《赏梅图》

晚明董其昌在《骨董十三说》中说:“骨董,今之玩物也,惟贤者能好之而无敝……人能置向优游闲暇之地,留心学问之中,得事物之本末终始而后应物,不失大小轻重之宜,经权之用,乃能即物见道,学之聚之,问以辨之,其进有不可量者矣。故曰:惟贤者能好之而无敝也。”他认为,贤者在玩赏古物的生活中,既可体会到优游闲暇的情致,也可留心于学问,能够“即物见道”。

难能可贵的是,明人便如此。他们赏鉴瓶花的品位多遥承宋人,却并不止步于将瓶花看作息心养性、把玩畅怀的纯粹审美对象,还将其引入了学术领域,瓶花艺术专著相继问世——高濂所著《遵生八笺·瓶花三说》、张谦德所著《瓶花谱》和袁宏道所著《瓶史》等都成为这一领域的问鼎之作。这些理论著述一经问世便名扬四海、流传千古,其阐明的插花及至生活美学、器物道法,时至今日仍是花艺的重要理论指导,不仅频繁地被提及、引用及研究,甚至催化了日本花道的诞生。

图八 陈洪绶 《清供图》

袁宏道在《瓶史》自序中说:“夫幽人韵士,屏绝声色,其嗜好不得不钟于山水花竹……余遂欲欹笠高岩,濯缨流水,又为卑官所绊,仅有栽花、莳竹一事,可以自乐。而邸居湫隘,迁徙无常,不得已乃以胆瓶贮花,随时插换。京师人家所有名卉,一旦遂为余案头物,无扦剔浇顿之苦,而有味赏之乐。”并在下卷设有“器具”条目,专述插花器物。张谦德则言“凡插贮花,先须择瓶”,乃此种观念的自然流露。他在《瓶花谱》的第一章便论及“品瓶”,然后才论述“品花”,可见明代文人对于瓶花之事的垂青。

《瓶史》言“夫赏花有地有时”,说明明代人在四季插花时主花分别不同:“入春为梅,为海棠;夏为牡丹,为芍药,为石榴;秋为木樨,为莲、菊,冬为蜡梅。”花材按十二月选取,且按主、客、史插放。至于器皿,《品瓶》则要求:“春冬用铜,秋夏用磁(瓷),因乎时也。堂厦宜大,书室宜小,因乎地也。忌有环,忌成对,象神祠也。口欲小而足欲厚,取其安稳而不泄气也。”

明代仿古器形流行,各种仿古复制器物酿就时风,也成为中国文人艺术家的传统与自觉。为其所爱者,不是金石书画,便是唐宋古瓷;器物之中,铜器必推夏商周时期的青铜礼器,瓷器必推宋代五大名窑的单色釉瓷器,尤以天青色瓷器为上品。张谦德说“贵磁(瓷)铜,贱金银”,文震亨说“贵铜瓦,贱金银”,都是这一时期文人审美理想和生活态度的惯性回声。袁宏道自称:“尝见江南人家所藏旧觚,青翠入骨,砂斑垤起,可谓花之金屋;其次官、哥、象、定等窑,细媚滋润,皆花神之精舍也。”——以“金屋”与“精舍”作比,足见其对此类花器的珍爱。

图九 陈洪绶 《瓶花》

明人插花以瓶为主,一改宋元盆花和瓶花两种形态雄峙并举的局面,尊、罍、觚、壶皆可入花。在时人看来,瓶不仅可作贮花养水之用,更重要的是它与花连结而成的审美整体。从明初画家谢环所画《杏园雅集图卷》、唐寅《琴士图》、仇英《林亭佳趣》《东林图》,到明中晚期陈洪绶《赏梅图》(图七)、《清供图》(图八)、《瓶花》(图九)、《炼芝图》(图十)、《麻姑献寿》《仙人图》《授徒图》《群仙会》《松下抚琴》,及至沈周、文徵明等众多名家的画作上,均可见到花觚簪花作为文房清供、装点文人雅集的场景。

在插花方法上,明代人更注重瓶花美态的呈现,亦会因时令、场地不同,对花器材质、大小进行选择搭配。《瓶史》言:“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书院布置方妙。”“置瓶忌两对,忌一律,忌成行列,忌绳束缚。”此外,此时的花瓶开始普遍使用单口或多口内胆锡套管来固定、支撑花枝。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还介绍了做“撒”的方法:“以坚木为之,大小其形,勿拘一格,其中则或偏或方,或为三角形;但须圆其外,以便合瓶。”今日故宫所藏花器便是例证,不仅有单孔或多孔来管束花枝,且有多种镂空花纹做装饰。这些技巧的使用,不仅可延长花朵和花器的生命,更令插花者有了自由发挥的创作空间。

图十 陈洪绶 《炼芝图》

言而总之,花可度赏,瓶可单品,唯插花者既可赏瓶又可赏花,以瓶载道,入花载礼。宋人林希逸《瓶中指甲花初来甚香既久如无之》诗言:“胆瓶花在读书床,坐久看来似不香。便比古今求道者,学成却与道相忘。”——瓶花久置,意淡如无,如入求道之境,必然得以寓感万物。

宋、明两代人以瓶花进入一个清雅绝俗、饶富情趣而又神思无穷的精神桃源。在这些花事间窥探时代的流变,以及在流变中传达出的艺术思想、美学精神和人文内涵,则是今人的思索。

细观当下,一方面,古代瓶花艺术深刻影响着当代中国瓶花、花鸟画的图式规律,远及林风眠,近至高茜、雷苗,笔墨语境间仍因袭传统,留存着清疏淡远的汉唐之风;另一方面,室庐作为栖心养神之所,寓涵当代士人的雅癖情调,其营造之道显得依旧重要。正所谓“三分匠艺,七分主人”,主人胸有丘壑,归省心中的空谷幽兰,才能令性灵有所寄居——毕竟如唐人司空图所言,“如将不尽,与古为新”——在古意中发现精致与风雅,始终是文人命骨里的审美归属。

文/Esse

for《爱尚美术》 2017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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