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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中秋

 红瓦屋图书馆 2017-10-19

    王瑢

    秋风瑟瑟,寒意眨眼即来。但人们对于“秋天”的概念,似乎并不明确。混沌中,小白领朝九晚五,工人换班交接,“季节”踢踢沓沓,你来,它走,不易碰面。季节变换,并非朝夕之间,今日立秋,明日立刻便“一夜绿荷霜剪破,赚他秋雨不成珠”。每到这个时段,夏与秋常混杂一处。行人单衣夹衣,长裤短裙,所谓“二八月,衣乱穿”。各种水果陆续登场,季节于五颜六色间日渐丰盈。但一到八月中秋,情况大不同。一夜醒来,浑身打个激灵,啊,真正的秋天来了!有种天地间肃杀与萧索气息,趁夜间无声渗透,天说凉便凉。想深刻领悟欧阳修的 《秋声赋》,最好选择在这季节读。

    记忆中在太原过中秋,最忙数“烤饼师傅”。一年出现一次,身边跟着个小徒。大小师傅初初给我的印象,怎么形容? 总觉他们根本就不算面点师傅,更像泥瓦匠———自备砖块与黄土,倒一堆,很细的那种土,找个合适的角落,砌出一个烘烤月饼的大炉。砌这种炉子,只能用新砖新黄土———新砖无异味,旧砖有杂味且自带腥气,月饼做出后“串味”。和泥。砌砖。这种专用烤炉不打地基,直接在平地上约摸铲出个长方形,浅浅的坑,一层一层码砖,垒垛整齐。码三四层,便开始砌灶,再往上,便是“烤箱”。看起来像只大嘴,终日那么张开。我躲在远处看。老师傅把烤月饼的铁盘,一次一次塞进,拉出,塞进再拉出。

    早前在晋北乡下,家家户户过中秋,吃月饼都是自己用大炉烤。当地特有的月饼,没有馅子,没有别的花哨佐料点缀,就是一个实心饼,但吃起来比买来的月饼香。因为多了一丝泥土的意境? 隐隐觉得有股新砖味道,心理作用。

    我吃到过的最好的月饼,并非市面上常见的京式、广式、苏式、台式、滇式、港式、潮式甚至日式。甜味、咸味、咸甜味、甜咸味、麻辣味,口味繁杂而丰盛。馅亦多样,五仁、豆沙、冰糖、芝麻、火腿。我最爱吃晋北当地,用自产胡麻油,单拌以红糖白糖和面,大炉烘烤出的“混糖月饼”。味道之所以独特,关键在于“胡麻”的醇厚浓香。

    高寒地带盛产胡麻,可以长到齐人腰高。夏末秋初开花,远望一派幽蓝,满眼满眼的那种蓝,冷冷的,自带凛烈,颇具男子汉味道。很动人。陕北民歌里有专门唱胡麻花的———“宁鲁堡的喜鹊么叫喳喳/白羊口的胡麻么蓝花花/玻璃饺子 粘豆面糕/哎呀我的妹子呀/嫁人就要嫁咱左云人……”

    胡麻结籽,有点像芝麻,但比芝麻粒稍大,且亮。不同地区对二者有不同回答,容易混淆。有资料讲,胡麻就是芝麻,其实不然,胡麻果实呈球形,芝麻果实则为长角形。芝麻油在京津一带称“香油”,专门区别于西北地区的胡麻油。这种小的红棕色果实,有极强的坚果风味,但请记住,一定要将这种谷物细细研磨,方可得到其最佳食用效果。若是整粒吃下,会未经消化便被排出体外,吃了白搭。

    抓一把芝麻放手里,再抓一把胡麻籽,对比立分高下。手感两样。胡麻籽放手里,总觉很难握住,自己会流动,滑溜溜的,闪闪光亮,手指稍稍放一道细缝,很快流个精光,这便是胡麻。

    我常常想,奶奶要是还活着该多好。我一直分不清什么是胡麻,什么是亚麻。很多人都说胡麻与亚麻是同一种东西,但我总觉异样。这两种籽实榨出的油,吃起来味道不太一样。超市买回来的亚麻籽油,量少价高,怎能比得上去乡村油坊现榨的胡麻油?香味简直天壤之别。

    胡麻油的香气非常独特,但你让我说说它究竟独特在何处? 说不上来。奶奶知道吗? 和面烤制大炉月饼,必须要用胡麻油,那个香气实在迷人。初尝难忘。像朴素大方的美女,气质绝佳,面对复杂世界,永远冷静,淡淡一笑。似乎只有晋北地区,以及内蒙靠近山西这一带,才吃得到这种以胡麻油烤制的月饼。

    在秋天,因烤制某种食物而“惊师动众”,似乎只在晋北地区? 一年仅此一趟。且只能是秋季。家家户户,早早预备好面、油、糖,讲究点的人家,买些青红丝备着,芝麻炒熟,一一准备妥当,去老师傅那里排队等待。务必要亲眼看着打饼的师傅,把自家的白糖红糖,各种配料,一股脑放进一个很大很大的盆子里,慢慢搅匀。面粉通常是整袋,十斤二十斤的袋子,一下子倾入盆里,搅好的糖浆,慢慢慢慢倒进去,边倒边搅,像进行某种仪式。最后轮到汪汪的胡麻油,闪亮登场。继续搅。白面粉立刻变成棕红色,面团在小师傅的手里慢慢变大,更大,泛出好看的油光。搅搅搅。老师傅“嗯”一声,可以啦。一一分成稍小点的面团,继续揉,是为增加面的韧性,最后揪成更小的一块一块,这便是“面剂子”。剂子放在大案板上擀成面饼,半指来厚,讲究点的人家,在饼子上洒一把黑白芝麻,这饼一排一排,大小基本无差,摆上铁制大盘,深入炉子烤去。耐心等着吧!

    这样的大炉烤月饼,一年一年沿袭下来,回沪后再没吃到。我怀念那醇香,怀念排队等候的人,更怀念烤炉的日夜不熄,那是百姓生活中正儿八经的事,晋北乡人的夏秋大事。每年中秋节将近,这两位打饼的师傅一定准时出现。他们不慌不忙盘好泥炉,接下去几天彻夜不眠———炉子一旦开烤,不能熄。香气于是绵绵不绝。这种香味绝非秋天的瓜果甜香可比拟,浓且厚,几乎化不开的稠甘。想得我心痒。等到饼香渐渐散开,慢慢淡去,即将彻底消失,秋天要走啦! 打饼师傅离开前,要把经自己之手垒起的大炉拆掉,慢慢拆,闷声不响。与秋天就此别过。来年再见!

    说到秋天,似乎总与“吃”分不开。各种吃食。但实实在在的秋天,并非一个只能引人想到吃的季节。秋天到来,炎炎盛夏的那种濡闷烦躁,浑浑噩噩,终于就此结束。各种花渐次开始萎谢,直至凋零。别忧伤。秋叶已于一夜之间,红红紫紫,色彩斑斓起来!

    入秋仔细观察,发现月光与露珠,似乎跟其他季节不大一样。格外清冽盈透。古人多喜欢以“清”字形容秋———“冷清秋”,只这一个字,让人既爱且恨,喜欢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心底泛起一丝莫名惆怅,伤感也淡淡的。一叶知秋。四季之中,冬去春来,夏去秋来,逝去的其实是某种心情与心境。一个季节,一样情绪,一番味道,一派气韵,文字殆难言述。能说得明白?

    美好的事物向来如此,大音无声。上帝不响,一切皆由我掌握。中秋节眼瞅着马上要到,我想念烤炉月饼的味道。什么时候能再次看到师傅的身影? 一老一小,沉默的脸,泛红血丝的眼睛。画面与味道,景致与人物,往昔岁月打了马赛克,早已尘封高挂。从某种意义上说,“故乡”已经变成对逝去美好生活的远眺,只能在梦中,努力咀嚼回味,醒来一纸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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