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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体育竞技中的裸体习俗探析

 思明居士 2017-10-20



内容提要  古希腊人开创的竞技体育运动是“希腊性”的重要标志之一,裸体竞技的习俗是其独特性的最重要体现。这种风俗不仅在当时的地中海地区绝无仅有,而且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也空前绝后。古希腊的裸体竞技运动是一种为希腊人所广泛接受的社会习俗,也承载着希腊人很多的人生理想,这些理想通过与裸体竞技密切相关的宗教、社会、政治、伦理、哲学和审美等多个维度体现出来。在裸体竞技中,现实与理想既相互依存,又相得益彰,二者处在一种无形的张力当中。

关键词  古希腊  竞技体育  祼体习俗  希腊性


        古希腊人的竞技体育运动被认为是把希腊人和非希腊人区分开来的“希腊性”(Greekness)的重要标志之一,裸体竞技是其独特性的最重要体现。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风俗,让同时代的其他民族感到震惊和不能接受,甚至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也堪称独步。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穿得少”与“裸体”之间有着本质的差别,况且,裸体本身对体育运动来说也并不是一种必要的前提条件。那么,古希腊人的这一风俗是如何起源的?他们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竞技体育的方式?它对希腊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对古希腊生活和艺术中的“裸体问题”真正意义上的理论探讨开始于18世纪。其中,温克尔曼(Johan Joachim Winckelmann)和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最先把古希腊体育竞技中的裸体习俗当作一个问题来看待,并且从美学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解释。到了19世纪下半叶,在布克哈特(Jacob Christoph Burckhardt)和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重新“发现”了古希腊赛会的重要性和价值之后,一直到今天,学者们纷纷从古希腊人的现实生活出发,对古希腊竞技体育中的裸体风俗的起源和历史发展钩沉索隐,并试图从历史学、宗教学、社会学、伦理学、哲学和美学等角度对这一独特的社会风俗产生的原因、意义和内涵做出解释。其中,争论的一个焦点问题是,这种风俗是一种现实生活,还是只是一种带有象征性质的理想?本文将从裸体竞技本身的特点及其独特性、裸体竞技的历史起源以及裸体竞技的意义和内涵等三个方面,对这种社会风俗做出一些尝试性的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一、裸体竞技的特点

        在古希腊文中,“体育馆”(gymnasion)一词的词根就是“裸体的”(gymnos)。“体育馆”被称为“裸体的地方”,而不是“跑步的地方”,这本身就反映了希腊人对裸体竞技风俗广泛接受与认同。唐纳德·库勒指出,古希腊竞技有两个最显著的特征:“裸体”和“领奖”。不过,在古希腊,裸体参加比赛与其说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和无条件的做法,不如说在“语境”上有着极其严格的限定性。首先,并不是所有的竞技比赛都需要裸体上阵。希腊的赛会分为两大类,一类被称为“裸体竞技”(gymnikos agon),包括跑步、投掷、跳远、摔跤、拳击等项目,即今天的一般体育比赛;另一类被称为“赛马”(hippikos agon),即各个种类的车马比赛。在这两类比赛中,裸体上阵仅仅限于前者,后者是无须裸体的。其次,在各种正式的赛会中,裸体竞技的参加者、甚至观看者也是只限于未成年和成年的男性,女性、尤其是成年女性是禁止参加的。再次,即使在“裸体竞技”中,跑步项目不仅是最早采用裸体方式的,而且始终都是最纯粹的裸体比赛项目。以上这些特点都可以得到文献记载和实物资料的确证。因此,对希腊竞技中“裸体问题”的研究,我们始终不能离开上述种种“语境”上的限定,甚至可以说,对这些限定背后所蕴藏的含义的发掘和解释,正是理解这种风俗的关键。

        希腊裸体竞技的独特性分为纵向和横向两个方面。从体育运动的历史上来看,希腊人并不是最早进行体育活动的民族,在古希腊人之前,两河流域和埃及已经留下了体育活动的记载,但在这些活动中,“既没有平等人之间竞技的观念,也没有与希腊一致的比赛项目,更为明显的是,那些看上去在进行体育运动的人是穿着衣服的”。在希腊,裸体竞技也并不是一种古已有之的传统。在克里特时代的斗牛运动中,斗牛者是穿衣服的。在荷马时代的竞技比赛中,参赛者也需要穿戴一种保护生殖器的“缠腰布”(perizomadiazoma)。从现有的文献和实物资料来看,裸体竞技大致上始于希腊的古风到古典时代,此后才成为一种所有希腊人普遍接受的社会风俗。在希腊化时代,裸体竞技运动也随着希腊文化传播到了地域广阔的东方地区。在希腊文明衰亡的过程中,罗马人开始崛起,并且全面接纳了希腊的文明成就,但是,“希腊式的体育运动却不那么受欢迎和不那么成功,原因就在于罗马人对裸体的极为排斥”。这种排斥一直持续到了帝国时代。公元前1世纪,罗马建筑家维特鲁维(Vitruvius)在设计理想的体育场的过程中,专门考察了奥林匹亚的遗存,但在实际的设计中,完全没有提到“脱衣间”(apodyterion),这可能反映了罗马人对裸体的偏见。罗马人对裸体竞技的抵触还体现在对希腊人过分重视身体优美的反感上,甚至贬斥希腊人“女里女气”。在此后的历史中,希腊人的裸体习俗也没有再出现在体育比赛当中。直到今天,裸体竞技仍旧是古希腊体育和现代体育比赛之间最明显和最惊人的区别之一。

        从横向上讲,当时十分有限的记述也说明了这种风俗的独特性。正是在与外族人的接触、交往和战争中,希腊人第一次获得了自身的认同感,并认识到了自身的独特性,体育竞技和各种赛会的定期举办就是这样的“发现”之一。虽然在希腊之前,埃及已经有了关于体育运动的记载,但到埃及游历的希罗多德惊讶地发现埃及只有一个赛会,而且还是从希腊人那里传过来的。在希波战争中,“像其他外族人(barbaroi)一样,波斯人对公开裸体深表震惊,视这种风俗为至高无上表达了希腊人的观念”。有学者认为:“在希腊人看来,裸体是为了使运动员充分展示他们控制身体的能力,与此相反,外族人必须穿衣服以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从而暴露出自我控制能力的缺乏。”

        可以说,体育赛会的定期举办是希腊人从当时的地中海周边各个民族中脱颖而出的主要参照物之一,而体育赛会最独特的一面就是裸体竞技的风俗了。它不仅在希腊人和非希腊人之间,而且在希腊人内部制造出了各种无形的分野:一方面,希腊人进行体育竞技,非希腊人没有竞技,希腊人参加体育赛会,非希腊人不能参加,希腊人裸体竞技,这是其他临近的民族所无,甚至所厌恶的;另一方面,在希腊人内部,公民可以参加体育赛会,奴隶和外邦人不能参加,参加者只限于男性。只有把裸体竞技的风俗放到这样一种民族、社会、性别和文化分界的大背景中,我们才能够对它做出历史的和恰当的理解。


二、裸体竞技的历史起源

        在对裸体竞技的意义做出分析之前,需要先对希腊人现实生活中的裸体,尤其是体育竞技中的裸体现象进行一些历史考察。

        希腊人现实生活中的裸体分为两类:一是在私人生活中,裸体仅局限在会饮的过程中;二是在公共生活中,只有两个场合是允许裸体的,即洗浴和运动。在会饮和洗浴的场合,基本上属于私人性质,或者是隔离的,也就无可厚非。而体育竞技中的裸体则是公开的,因而是一种人为的设置。关于体育运动中裸体的起源问题,由于资料上的有限、模糊和前后矛盾,学界一直充满了争议。

        前文说到,荷马时代的英雄们参加体育比赛都是穿“缠腰布”的。对于什么时候开始裸体竞赛,一种被希腊人普遍接受的看法是开始于公元前720年的第15届奥林匹克运动会。据说,麦加拉人奥尔西普斯(Orsippus)在参加“单程赛跑”时突发奇想,觉得不穿“缠腰布”可以跑得更快一些,于是裸体参赛,并最终赢得了第一名。于是,后人群起模仿,遂成此俗。实际上,这种看法是基于在麦加拉发现的一块铭文,内容是生活在公元前7世纪到前6世纪的诗人西蒙尼德写的一首诗。后来,波桑尼阿斯也提到了这件事,因为他看到了这个材料。与这个说法接近的还有哈利卡那苏斯的狄奥尼修斯的看法。他认为,第15届奥运会上的“双程赛跑”冠军斯巴达人阿堪托斯是此种做法的开创者。此外,还有人认为,奥尔西波斯不是麦加拉人,而是斯巴达人,他参加的不是第15届,而是第14届奥运会,且不是为了快跑故意脱掉“缠腰布”的,而是不小心滑落的。甚至还有人说,这种习俗实际上源于一次事故,奥尔西波斯不慎被“缠腰布”绊倒致死,于是此后就规定运动员全裸参赛。看来,这些说法不仅存在差别,而且看上去都有一些传说的成分。不过,有一点是共同的,即这种风俗的起源可能与赛跑项目的关系最为密切。

        关于裸体竞技的起源,在文献中有两条比较明确的记载。修昔底德指出:

        拉栖代梦人是最早按照近代的风尚身着简便服装的人,富人也尽可能地按照平民的方式生活。他们也是最早开展裸体竞技运动的,公开地脱掉衣服,在裸体运动后用橄榄油遍擦身体。此前,就是在奥林匹克竞技会上,参赛选手也要系一条腰带;就在数年以前,这种习惯才被摒弃。现在,在某些蛮族人尤其是亚细亚的蛮族人当中,当悬赏进行拳击比赛和摔跤比赛时,选手们也要系这种腰带。还有很多其他特征可以说明古代希腊世界的生活方式和现在的蛮族人相类似的。

        无独有偶,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在谈到女子的体育教育时,也说到了这种风俗的起源问题。其记述如下:

        回顾一下希腊人,在并不太久以前,还像现在大多数野蛮人那样,认为男子给人家看到赤身裸体也是可羞可笑的呢。当最初克里特人和后来斯巴达人开始裸体操练时,你知道不是也让那个时候的才子派的喜剧家们用来开过玩笑吗?……但是,既然(我认为)经验证明,让所有的这类事物赤裸裸的比遮遮掩掩的要好,又,眼睛看来可笑的事物在理性认为最善的事物面前往往会变得不可笑。

       从这两段材料中可以看出,两个人都认为,这种习俗起源的时间与他们生活的时代相距不远,而且都给予了这种习俗肯定,认为它是使希腊人超越于外族人的一种严肃的和有意义的社会风尚。二人的分歧也很明显,修昔底德认为此风俗源于斯巴达;柏拉图则认为开始于克里特,后来才传到斯巴达。不过,这两条文献还可以证明,这种风俗不仅在现实中是存在的,而且在古典时代已经普遍为人们所接受了。就起源时间而言,他们所说的起源于不久之前的说法就与上述的起源于公元前720年的传说存在着较大的差距了。

        我们知道,希腊的裸体艺术与裸体竞技存在着十分密切的关联,那么,包括雕塑和瓶画在内的艺术品中裸体的出现时间又能够为我们提供什么线索呢?就雕塑而言,在公元前600年之前,还没有以真人为摹本的雕像,但在这以后就出现了大量的所谓“青年男子像”(kouroi);这些雕像虽然在姿态和技法上带有明显的埃及风格,但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突破,就是希腊的“青年男子像”都是裸体的,而且更为写实。这场革命几乎同时出现在希腊的瓶画上,不论是“青年男子像”,还是瓶画上裸体运动的场面,都可以看出,这些作品的模特和主要参照物正是现实中进行裸体竞技的运动员。不过,有学者指出,瓶画上出现的裸体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50年,仅公元前6世纪出现在瓶画上的裸体竞技的场面就超过了800幅。与此同时,有一些年代为公元前6世纪最后十年的陶瓶上的确描绘了系有“缠腰布”的运动员,似乎又可以印证修昔底德的说法。虽然科林斯和阿提卡的瓶画上普遍出现裸体竞技分别是在公元前570年和公元前550年前后,但还是要比修昔底德的说法早很多。对于这种时间上的差距,有人认为,修昔底德说了假话,他是要以此适应古典时代由奢入俭的需要。也有人提出,希腊艺术中的裸体可能要早于运动比赛中的裸体。看来,就起源时间而言,艺术品中对裸体竞技的描绘与文献的记载不但存在着较大的时间差,而且学者们就其是否反映了现实情况也存在着不同的认识。

        其实,任何一种习俗都不是一夜之间形成的,而是经历了从一时一地到普遍为人们所接受的发展过程,就像古希腊奥运会的起源一样,裸体竞技的起源也充满了很多未知的因素,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这种习俗本身的了解和认识。大致说来,从公元前6世纪开始大量出现的雕塑和瓶画上的裸体运动员和竞技场面,还是为这种习俗的现实存在提供了明证。艺术家们正是在对体育运动中的人体进行观察和研究的基础上,才创作出如此生动形象的人体艺术作品。尽管我们仍然难以确定其起源的确切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到了古典时代,裸体竞技已经发展成为一种被希腊人普遍接受的风俗,从而把他们自身与所谓的“外族人”分开,成为希腊人引以为豪的一种社会活动。


三、裸体竞技的意义和内涵

        与裸体竞技的起源问题相比,其意义和内涵显得更为重要,也更加引人关注。希腊人为什么要采用裸体的方式进行体育比赛?对于这个问题,近代以来,历史学家、宗教学家、社会学家、哲学家和美学家们纷纷从各自的角度进行了多方位的解释。尽管一些诠释有“事后诸葛亮”的味道,且不乏牵强的“过度诠释”,但还是极大地深化了我们对这种独特社会风俗的认识。应该说,除了希腊温和的气候为其提供适宜的外部条件之外,裸体竞技运动的形成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下的产物。以下分别从裸体竞技与古希腊的宗教、社会、政治和哲学的关系等四个方面,介绍一些颇具代表性和启发性的观点。

        (一)裸体竞技与宗教

        不论从起源还是从举办过程来看,古希腊的赛会都带有很强的宗教性。可以说,赛会本身就是希腊各种宗教节日的衍生物和附属品,这是古代奥运会与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最大不同点。因此,人与神之间的交流和沟通也就成为古希腊赛会的主题和必不可少的内容,其中,裸体竞技也被披上种种神圣的色彩。

        首先,有学者指出,运动员裸体参赛以及遍身涂油本身就可能具有宗教仪式的特征,赤身裸体的运动员以这种非同寻常的方式扮演了“献祭者”和“祭品”的双重角色。据研究,最早采用裸体方式的运动项目“单程赛跑”就是由点燃宙斯祭坛圣火的仪式发展而来的。从品达为比赛的优胜者们所写的凯歌可以看出,在比赛中获胜的运动员都被认为是得到了神的恩宠,常常被说成神话中曾经进行同一种运动的神灵或某位英雄的后代。为了表达对胜利者已经从凡人中脱颖而出,克服了衰老和死亡向神靠拢的不朽业绩,除了凯歌之外,胜利者的另一项殊荣就是可以得到只有神才能够享有的塑像的荣耀。这些雕像或者作为神庙的附属物和装饰物,或者摆放在各大赛会的举办地,供人们膜拜和欣赏。有趣的是,希腊的神像,尤其是男神的雕像,也大多采用裸体的式样,而且都是身材健美或是处在运动中的运动员的样子。原因在于,“希腊艺术追求的是制造出一个完美的人的抽象形象,它植根于经验的观察,但去除掉了人类的生存状态中的不那么合乎要求的方面。裸体的神代表了这种理想的完美的典型”。在这里,人和神之间形成了一种交相辉映的关系:一方面神的形象集中了凡人的所有优点,另一方面人也可以通过身体的锻炼和自身的塑造更接近于神灵。正是在这种宗教热情的驱动下,古希腊的竞技者们脱掉衣服,赤膊上阵,这既是对神灵的模仿,也为竞赛本身赋予了神圣的光辉。

        对此,美术史家克拉克比较了古希腊的体育与现代英国的体育以及中世纪骑士的竞技活动的异同,他指出:“从裸像研究的角度看,古希腊的竞技运动与英国的体育有极大的不同,并不单单是因为希腊运动员不穿衣服(虽然这并不具有真正的重要性),而是因为有宗教的奉献和爱支配着古希腊运动员,而我们的运动会中却没有这种激情。这种激情使肉体美的崇拜变为崇高的,并带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消魂感。希腊运动员以一种与中世纪骑士类似的诗意般的、勇武的精神,在他们所爱的人们面前比赛,在竞技场上角斗。中世纪的竞技者是以闪光的、象征性的奖章来表达他们的自豪和虔诚。然而在古代运动会上,这种自豪和虔诚全都集中在一个物体上:赤裸的身体。”在这段话中,通过古今对比,克拉克揭示出古希腊裸体竞技背后的宗教内涵和意义。

        (二)裸体竞技与社会

        上文提到,在古希腊,裸体竞技活动的参加者仅限于男性,不论是各大“泛希腊赛会”(Pan-Hellenic games),还是城邦本身的赛会,都严禁女性参加。这种限制在裸体艺术上也得到了充分体现。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的艺术主流是,在希腊人所描绘的形象中,只有男人是裸体的,女人是穿衣服的。其原因在于,在城邦制度下,希腊拥有公民权的成年男性垄断了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和宗教等几乎所有权力,制度化的男性统治权是社会生活的基础。女性居家,与竞技等公共事务无关。在这里,“裸体”也就自然成了男性权力的某种符号和象征。例如,奥林匹亚是宙斯崇拜的中心,奥运会也就成为男人的节日,除了得墨忒耳的女祭司之外,所有女性、尤其是已婚妇女是严格禁止参加的。一项法律规定,承办奥运会的伊利斯人可以对任何出现在奥林匹亚赛会上的女人发起攻击。据波桑尼阿斯记载:“伊利斯的法律规定,不允许妇女出现在奥林匹亚赛会上……不过,他们说,只有一个叫卡利帕特拉的妇女被抓到过……她是一个寡妇,把她自己装扮成一个体育训练员,把她的儿子带到奥林匹亚参加比赛。她的儿子名叫皮西洛多斯,获得了胜利,卡利帕特拉于是跳出了训练员的围栏,暴露了她的身份。所以她的性别被发现了,但出于对她的父亲、他的兄弟和他的儿子的敬佩,他们都在奥林匹亚获得过优胜,他们放了她,使她免于惩罚。但是,通过了一项法律,从此以后,训练员入场之前也要脱光衣服。”

        因此,这样一种裸体竞技的习俗使赛场成为包括勇敢、力量、速度和适度在内的男性品质得以展现的舞台,其主题就是实现了“阿瑞特”(arete,即“卓越”或“美德”)的男人。正如克拉克所言:“对于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人来说,人体意味着一套价值观。它的克制、平衡、谦虚、比例和其他一些东西既可以用于伦理学范畴,也可以用于美学范畴。”也正是在裸体竞技的过程中,希腊人首先发现和欣赏到的是男性的人体之美,裸体的男人可以在“同性爱”的意义上令人兴奋。于是,“在这个风俗中,两个年轻男人间的爱情被认为比异性的爱情更崇高,更符合自然”,这样一种性倾向的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

        总之,正是通过裸体与着衣,希腊人重新建立起自身的性别形象。如果说男人的“自然”状态是“裸体”的话,那么一个“真正的”女人则首先是一个“文化”的产物,是由男人塑造和观看的。一个女人必须穿衣,着衣是一个社会化的和适应文化习俗的女人的标志。因此,“裸体”俨然成了某种形式的“外衣”。正如有学者所言,“到了古典时代,裸体已经成为男性公民世俗的‘服装’,他们在身体上区别于奴隶,在身体和‘服装’上区别于妇女和外族人”。从这个意义上讲,男性中心主义的性别权力结构是裸体竞技得以产生的最重要的社会基础。

        (三)裸体竞技与政治

        作为古希腊人最重要的和最普遍的社会活动之一,裸体竞技的精神与原则也渗透到了城邦的政治生活中。其中,参赛者的平等意识和比赛规则的公平与公正,无疑对希腊的城邦民主制度的产生和完善起到了推动作用。

        对此,美国学者米勒进行了全面的阐发。他在《裸体的民主》一文中指出,“裸体竞技”的参赛者有很多都是卑微的平民,也只有在“裸体竞技”中,所有的阶级能够而且确实在同等的前提下展开竞赛,裁判的鞭打是基于是否犯规,而不是贫富。有钱人可能有一些优势,但自然的运动天赋并不局限在上层阶级,刻苦训练更为重要。米勒认为,“裸体竞技可以被看成促进了民主制度形成的消除差别的推动力。”裸体正是服务于这种消除差别的目标的因素,一旦脱了衣服,就很难区分穷人和富人,聪明和笨拙,是贵族、国王还是民主派了。因此,裸体本身就成为一种最显而易见的平等形式。

        与“裸体竞技”相比,希腊赛会中的另一类比赛“赛马”就不同了,参赛者从起点上就有着较高的财产和身份的要求,且优胜者并不是驾驭马匹或赛车的人,而是其主人。因此,这类比赛也就成了各邦有钱有势者获取民众声望和捞取政治资本的舞台。例如,雅典的亚西比德就曾经多次赢得“赛马”的胜利,他的儿子回忆说:“尽管他在天赋和身体的力量上并不逊色于他人,但他看不上‘裸体竞技’,因为他知道,一些运动员出身寒门,来自于小邦,教育欠佳,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在赛马上,只有最富的人才能胜任此事,非穷人所能企及……”与他的想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苏格拉底在为自己所做的法庭辩护中,他曾经把自己比作“裸体竞技”的运动员,与“马赛”的胜利者们区别开来,以说明自己卑微的地位,因为“裸体竞技”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和开放的。

        对于“裸体竞技”与民主制度的关联,一些历史现象十分值得注意。首先,在希腊最早建立起民主制度的城邦之一克罗顿(Kroton),“裸体竞技”一直是这个城邦的强项,而且最早使用“平等”(isonomia)一词的人就是克罗顿的物理学家阿尔卡麦翁(Alkmaion)。在赛会的历史上,克罗顿人多次取得过“裸体竞技”的优胜,但从未有过获得“赛马”优胜的记载。米勒指出,“克罗顿的裸体竞技的众多优胜正是植根于克罗顿人的民主观念”。其次,通过对阿提卡瓶画上的裸体竞技场面的研究,米勒发现,其出现的时间与发展过程竟然和雅典民主制度的盛衰基本吻合。他指出,瓶画上全套的裸体竞技运动员的描绘突然出现在公元前520年和前510年之间,大约在公元前460年达到了顶峰,接着就减少了,但在公元前400年以后再次盛行,之后又再次减少,在公元前340年后的十年中又一次出现了高潮。因此他认为,“或许这就是裸体与民主存在直接关联的最明显的证据”

        另外,我们还要看到,公元前6世纪既是雕塑和瓶画中开始大量出现裸体艺术的时期,也是四大“泛希腊赛会”中的三个赛会创办的时期,还是希腊民主制度最重要的创始阶段。例如,确立雅典民主政治的梭伦改革和克里斯提尼改革就分别发生在公元前594年和公元前509年。这些情况的同期出现绝不仅仅是历史上的巧合,也就是说,裸体竞技运动已经在民主制度最初创立的那一代希腊人中开始普及。由此,米勒提出了一个问题:“裸体是民主制度的外衣吗?”他的回答是:“在民主的配方中,裸体是不可缺少的配料。”不过,我们也要看到问题的另一面,就是与古希腊的民主制度相仿,体育竞赛中体现的“平等”和“公正”同样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公民之间“平等权利”的实现是建立在十分明显的社会不平等的基础上的,包括奴隶、妇女、外邦人在内的城邦中的大多数人是完全没有这种“平等权利”的。

        (四)裸体竞技与哲学

        乍看起来,裸体竞技似乎与哲学并没有直接的关联,但如果把希腊人的裸体竞技与其所开创的西方的裸体艺术传统联系在一起的话,就可以看到两者的密切关联了。由此再反观希腊的裸体竞技,就会发现,这种风俗实际上从根本上表达了希腊人对人本身的看法以及对理想的人体美的追求;也就是说,在这种风俗的背后,还蕴含着希腊人的哲学思想。对此,黑格尔曾经指出,与“其他亚洲民族以被人看到自己裸体为耻”不同,希腊人“在运动会上竞赛时,却把裸体看作是最体面的事”;在雕刻中也经常采用裸像,其原因在于:“希腊民族性格的特点在于他们对直接呈现的而又受到精神渗透的人身个性具有高度发达的敏感,对于自由的美的形式也是如此,这就使得他们必然要把直接呈现的人,即人所特有的受到精神渗透的躯体,作为一种独立的对象来雕塑,并且把人的形象看作高于一切其他形象的最自由的最美的形象来欣赏……所以他们有意地把许多雕像都雕成裸体。”

        近来,法国学者于连在《裸体或本质》一书中,站在东西方哲学和艺术传统的高度,对裸体的哲学内涵做出了深入的思考。他首先坦言,之所以对“裸体问题”进行思考,完全是被这样两种相互对立的传统所激发的,即西方从古希腊开始到今天形成了一脉相承和一以贯之的裸体艺术的传统,而“在中国的传统中,我们不只看不到裸体,更激进的是,这个传统到处都诉说着裸体的不可能存在”。在展开自己对对立背后的原因的追问之前,他先对法文中的“赤裸”和“裸体”两个概念做出了区分,指出前者是一种动物性的和欠缺的状态,而后者则是一种超越性的和自足的状态;也就是说,“赤裸”是被迫的和令人窘迫的,而“裸体”则是一种有意为之的行为,有着明确的目标和意义;比如说,动物只有“赤裸”,只有人才有“裸体”。他指出,“裸体”的根本意义在于本质的不变,或“事物本身”。也就是说,裸体“在此意味着把所有附加或移植之物去除,不再有覆盖和混合,因此能达到终极的真实,并不再改变;已经达到本质的固定,具有存有学上的价值”。这样,他就把“裸体”与追求“本质”和“真实”的希腊哲学和西方哲学的特征联系在一起了,并进一步指出:“欧洲艺术之固守于裸体,正如其哲学固守于真实;裸体在艺术教学的过程中具有养成地位,有如哲学中的逻辑。”而在中国,与西方的不变的“逻各斯”相对应的“道”则更加注重变化的过程,他认为这就是在中国艺术中裸体从来没有成为一种绘画的类别的原因。另外,他还指出,与西方作为最严肃题材的裸体艺术不同,虽然在中国、印度和日本的艺术中也存在一些身体上的裸露,但大多是追求感官刺激的“肉体”,而不是“裸体”。

        笔者认为,抛开于连对东西方艺术的比较不谈,他对希腊的裸体艺术与希腊哲学对不变的“本质”和理想美的“形式”追求之间的密切关联的思考,还是十分富有启发意义的。他指出,希腊人并不问哪个事物是美的,而是问美是什么。这就需要从现实中的和个别的美的事物中抽象出具有普遍性的美的本质和美的法则,在对人体美的探索中,正是体现出了这样一种对理想的和普遍的完美形式的不懈追求。对此,温克尔曼指出,“经常性地观察人体的可能,驱使希腊艺术家们进一步形成对人体各个部位整体比例美的确定的普遍观念,这种观念应该高于自然”。需要指出的是,希腊的裸体竞技运动虽然与哲学之间存在着某种内在的关联,但这种关联与其说是直接的,不如说是间接的。由于篇幅所限,在这里无法展开论述,需要另辟专文加以讨论了。


结  语

        曾几何时,人类因为穿上了衣服而与动物界彻底分离,开始进入了文明社会。但在后来,生活在地中海东部的希腊半岛、小亚细亚半岛以及附近岛屿上的古希腊人又开始脱掉所有的衣服,投入各种体育比赛当中,在阳光和烈日之下,尽情地展示他们健美的身姿。但这种做法并不是回归动物界,而是一次对人性的提升。这种风俗不仅使希腊人得以向他们所崇拜的神灵和英雄靠近,使人性向神性靠近,而且也使他们从周边的民族中脱颖而出,成为古代世界一道独特的风景。虽然由裸体竞技所催生出来的裸体艺术在后来的西方文明中传承了下来,其开创的奥林匹克运动在中断了一千多年之后也得到了复兴,但真正意义上的裸体竞技却在人类文明史上成为永恒的绝响。

        裸体竞技运动不仅是古希腊人独一无二的创造,而且还有极为丰富的意义和内涵,远远超出了强身健体的目的,是希腊人留给后世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对于本文开始提出的问题,即古希腊人的裸体竞技是一种现实的生活,还是仅仅是一种理想,通过上述的探讨,我们现在可以做出一个比较明确的回答。一方面,裸体竞技运动的确是古希腊人现实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它承载着希腊人许许多多的光荣与梦想。通过这样的竞技运动,古希腊人得以向他们的神灵致敬,实现追求卓越和获得不朽的人生理想。政治家们从中吸取了养分和精神,力图把平等竞争的理念和公平竞赛的精神贯彻到城邦的政治活动中去;哲学家和艺术家们则试图从中发现超越于现实存在的永恒的真理和美的法则。对于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关系,笔者认为,两者之间既有相互排斥的一面,存在着十分明显的差距,也有相互统一的一面,现实构成了理想的来源和基础,甚至可以说理想本身也是一种现实;与此同时,理想并没有仅仅停留在现实的层面上,而是帮助人们设法去超越现实,赋予了人生更多的价值和意义。因此,在裸体竞技中,现实和理想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张力,二者既相互依存,又相得益彰,现实中的和艺术作品中的裸体之间形成了一种相互模仿和相互促进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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