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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熟蕈油面

 镜花水月00039 2017-10-22
 
 

闲情偶寄》里李渔对做菜之人说:“洗菜之法,入水宜久”。常熟人做松蕈油面,把采来的松蕈,一一摊开,抖去篮底松针,将蕈菇表层的膜衣撕了,用清水涤过,再放进盐水养净,前后三四小时,之后下锅,佐油熬制,这样做出来的蕈油浇头,有西子洁净,也有理家朱熹所讲的笃实:“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


  

常熟人早起习惯吃面,有时中午随意,叫一碟青菜,汤面一碗,添一壶绍兴酒,见门是虞山,边酌边吃,便是风致。松蕈简静,只因长在山间松树林里。又是李渔,他说:“求至鲜至美之物于笋之外,其惟蕈乎?蕈之为物也,无根无蒂,忽然而生,盖山川草木之气,结而成形者也。”这多少有几分文人之见,但是“山川草木之气”,庶几近于事实。蕈是菌类植物,植物志上描写它的生长,都说它只生于此,不生于彼。吴中一带,常熟有山,山上松林遍布。李渔说法,他是参破:天地山川、生于毫末的古人。


  常熟人家,珍重松蕈,不说书话,只在做汤面的时候,汤是汤,面是面,浇头是浇头的去做,面馆里的吊汤是一绝,松蕈不是一般菇类,锅里热的一定是纯正菜油,生姜拍松入锅,油锅烧到冒出青烟,锅离火口,慢慢放入八角、丁香,再将松蕈入油锅中爆透,之后移旺火,加酱油、盐、糖,烧至水分挥发。面馆师傅待松蕈是素中之王。而吃面的人,静立一侧,看到师傅手里面条的清汤挂水,浇头精致隆重,如同为人妻做人母,过日子的方式,有日子的勤勉塌实,也有情趣的超然所在,而游子在外,也就有了家的怀想。蕈油汤面是常熟人的《闲情偶寄》,这一寄包含的人世沧桑沉浮,风物景致,以及儿女情长,都成隐语,李渔谦逊,为文精致,只说是笔记,蕈油面,做得精致隆重,常熟人也只放在早饭点心的位置。这是真正的人世风华。


  

吃素是另一种修行,松蕈做得最好是寺间素斋,古早常熟有觉味林素食、兴福寺素斋,掌勺师傅都跟上海功德林有缘,一汤一勺有往大处的豁达,再加常熟一物一事精巧,流落到民间,还是一种细致。常熟女子婚后持家有吃素风俗,吃素有多种想往,尊奉雷祖的雷斋素,尊奉观音菩萨的观音素,初一十五朔望素,六月素是斋月素,另有吃十日斋、瓜果素的,佛经上说戒杀,有世间生命一般的博大与渺小之理,民间女子尊奉经书而行,虽有悲悯,但也不全是书上所说慈悲。她们在意佛祖所讲:吃素之人不造杀业,应该得长寿报。这长寿在女子的思想里,也不全为自己,应是包含长亲夫幼,合家一气。如此入世的修为,仿佛胜过经书文章,女子虽不常上得华堂,纵或持家,也有老子所说,烹小鲜如同治大国的道理。中国的佛义是好,是从男子的事来,吃素做素斋,却从女子买菜做羹的风景里去,文人隐士对待梅兰菊竹,比起女子对待斋食的勤勉,更显托物言志的无奈。



  父亲悬壶,不及济世,儿时常带我上山采蕈,学做山里人。常熟人唤采蕈作捉蕈,采蕈人便是捉蕈人。儿歌里唱:“采蘑菇的小姑娘”,那姑娘因为蘑菇而生动,而常熟人说捉蕈,仿佛长在树根的松蕈有姑娘鲜活,人与蕈菇都生动。父亲不教我做采蘑菇的小姑娘,却让我学唱:“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心理不懂,但知道松蕈与苔,长在毫末,也有与人一般的物语。及至后来背杜秋娘诗“花开堪折直须折”,知道及时行乐四字包含的隐语,明白隐花植物这样的学名也有诗歌情谊,而这道理古往今来,南来北往都通,西洋文字里说Seize the day,古罗马人拉丁文语Cappe Diem,众生都有超凡脱俗的生命,诗歌的心灵也不止诗人才有,民间处处皆是。


  

山上的蕈菇,大多长在阴湿的地方。古人说,凡物有体必有渣滓,如果无形,吃了就是得自然之气,大多对身体有益,所以有牛溲马勃都有用一说。但是《本草》对有毒菌类又说,菌菇的毒气是蛇虫一类的东西爬过才得。在山里采过松蕈,觉得这也不可信。袍子植物,大多生于无形,生命短促,再说哪有大到蛇虫可以在上面爬过。虞山上松蕈敏达,长在松树根之上,常常是捉蕈人在树林里一无所获,精疲力尽,颓然坐在树椿,喘口气,一声叹息,风过林稍,空气里菌子落地。所以林中捉蕈,一如采摘贵妃荔枝,千里良骑也需候着,到了面馆,师傅翻开松蕈背面一看,新鲜与否立等可辩。也因松蕈灵敏,所以常熟本城蕈油面馆,三步一家,却几不分飨外乡,可见为人笃实,也不光来自教义,还需了知人事万物的本性为出处。


  蓬头稚子,纯净无邪,在常熟民间,本草药理都化作长辈斟嘱的简单易解:山上有蛇虫,出门不乱摸。因此孩子上山游戏,看到蕈菇,也不轻易采摘。我父亲少有这样斟嘱,他带我上山,也只教我识辨方法:颜色形状越是艳丽夺目,越当小心。所以当下见了蕈菇,没有惊天喜地雀跃,也学习以大人法眼相看,而后读书,见《诗经》“野有蔓草,零露溥兮”,理解凡事万物,内心安静为重,浮躁失真。常熟话“知人知面不知心”,换做教义,便是不可以貌取人,而生为女身,更不以容貌美丑而心生自持与卑微。



  常熟人家教诲子女,大多来自极简的日常,“民以食为天”,天、地、人者,以食为根本,这其间一高一低,如同吃面,清汤挂水的阳春面,也有白雪与阳春相为对应。人世如此,大的历史也是一般,下里巴人,皇亲国戚,正史、野史,都是如此精简的虚虚实实,出世入世。采回来的蕈菇,父亲叫母亲按古法庖制,起面盛汤,必分邻舍,蕈油面香在热食,吃面讲究分秒之间,面起早夹生,起晚糊而不清,口味失真。而左邻与右舍都如本家,先送左邻,再送右舍,难免一碗水两相不平,于是父亲叫我与母亲一人一碗,出门分送两边。隔壁婶娘接去,用家碗盛起,将碗洗净还与我,我高兴出她家门,尚听她家小儿说:“姆妈,不是说蕈菇不能乱捉,这松蕈是她跟她爸爸山里捉来的”,我心理难过,但听婶娘又说:“她爸爸是医生,晓得啥叫有毒无毒”。人事嘉清,世间信任也就如此简单。


节选自《天下常熟-金色故乡的音乐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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