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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推销员之死 阿瑟·米勒〔美〕

 锦毛毛鼠 2017-10-23
Death of a Salesman
文本PDF: http://vdisk.weibo.com/s/sQHON3St42aEu

中戏60种必读剧本超清扫描PDF
链接:http://pan.baidu.com/s/1pJ4tKTl 密码:2t0f
(共享者:豆瓣ID:Mumu/百度ID:shawxx)

  推销员之死
  英若诚译
  
  两幕私下的谈话及一首安魂曲
  
  剧中人物
  
  威利·洛曼
  林达——威利·洛曼的妻子
  比夫——威利·洛曼的长子
  哈皮——威利·洛曼的次子
  伯纳德
  某妇人
  查利
  本伯伯
  霍华德·瓦格纳
  珍妮
  斯坦利
  佛赛特小姐
  莱塔
  
  地点
  
  本剧发生于威利·洛曼家中的室内和庭院中,以及他去纽约和波士顿的几个地方。时间是今天。
  
  第一幕
  
    可以听见用长笛演奏的一支旋律。乐声低微而优美,使人想到草原、树木和一望无际的天边。幕启。
    观众面前出现的是推销员的家。可以感觉到这个家背后和周围四面都是高耸的见棱见角的建筑。照耀着这所房子和舞台前部的只有从天上来的青光,周围区域则笼罩着一种愤怒的橘红色。灯光再亮一些以后,观众可以看清,这所小小的、脆弱的房子被包围在周围坚实的公寓大楼之中,因此这个地方有一种梦似的情调,从现实中升华起来的一场梦。房子中央的厨房确实很真实,有一张厨房的桌子,三把椅子和一个电冰箱,但是看不见别的设备。在厨房后墙上是一个挂着帘子的门,通向起居室。在厨房右边,比厨房的地面高出二尺,是一间卧室,其中只有一张铜架床和一把直背椅子。在床上方的格架上放着一个银制的体育竞赛奖品。卧室有窗,窗外就是旁边的公寓大楼。
    在厨房后面,地面比厨房高出六英尺半,是两个儿子的卧室。现在这里几乎全在暗中,只能模糊看到两张床,和这间后墙上的一扇小顶窗。(这间卧室处于那间看不见的起居室的上层。)左边有一道弯曲的楼梯,从厨房通上来。
    整个布景全部或者某些地方部分是透明的。这座房子的屋顶轮廓线是单线画出的,在轮廓线下面和上面都可以看到那些公寓大楼。在房子前面是一片台口表演区,越过舞台前部,伸展到乐池上方,呈半圆形。这个表演区代表这家的后院,同时威利的幻想场景以及他在城里活动的场面也都发生在这里。每当戏发生在现在时,演员都严格地按照想象中的墙线行动,只能通过左边的门进入这所房子。但是当戏发生在过去时,这些局限就都打破了,剧中人物就从屋中“透”过墙直接出入于台前表演区。
    (威利·洛曼,推销员,手里拎着两个装样品的大箱子,从右方上。笛声在继续。他听得见笛声,但并没有注意。他六十多岁了,穿着朴素。仅仅从他横穿舞台走到房子大门的几步路也看得出来他累极了。他打开门锁,进入厨房,深呼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负担,抚摸着累疼了的手掌。他情不自禁地长吁一口气,感叹地说了句话——可能是“够呛,真够呛”。他关上了门,然后通过挂帘子的门,把手提箱拿到起居室去。在右边的屋里,他的妻子林达在床上翻动了一下。她起床,披上一件睡袍,倾耳听着。她通常是个乐呵呵的人,但多年来已经形成克制自己的习惯,决不允许自己对威利的表现有任何不满——她不仅仅是爱威利,她崇拜他,威利的反复无常的性格,他的脾气,他那些大而无当的梦想和小小的使她伤心的行为,似乎对她只是一个提醒,使她更痛心地感到威利心里那些折磨他的渴望,而这些渴望在她心中也同样存在,只不过她说不出来,也缺少把这些渴望追求到底的气质。)
  
  林 达 (听到威利在卧室外的声音,有些胆怯地叫他)威利!
  威 利 别担心,我回来了。
  林 达 你回来了?出了什么事?(短暂的停顿)是出了什么事吗?威利?
  威 利 没有,没出事。
  林 达 你不是把车撞坏了吧?
  威 利 (不在意地,有些烦躁)我说了没出事,你没听见?
  林 达 你不舒服了?
  威 利 我累得要死,(笛声逐渐消失了。他在她身旁床上坐下,木木地)我干不了啦。林达,我就是干不下去啦。
  林 达 (小心翼翼地,非常体贴地)你今天一天都在哪儿?你的气色坏透了。
  威 利 我把车开到扬克斯过去不远,停下来喝了一杯咖啡。说不定就是那杯咖啡闹的。
  林 达 怎么?
  威 利 (停了一下)忽然间,我开不下去了。车总是往公路边上甩,你明白吗?
  林 达 (顺着他说)噢。可能又是方向盘的关系。我看那个安杰罗不大会修斯图贝克车。
  威 利 不是,是我,是我。忽然间我一看我的速度是一小时六十英里,可是我根本不记得刚刚的五分钟是怎么过去的。我——我好像不能集中注意力开车。
  林 达 也许是眼镜不好。你一直没去配新眼镜。
  威 利 不是,我什么都看得见。回来的路上我一小时开十英里。从扬克斯到家我开了差不多四个钟头。
  林 达 (听天由命)好吧,你就是得歇一阵子了,威利,你这样干下去不行。
  威 利 我刚从佛罗里达休养回来。
  林 达 可是你脑子没得到休息。你用脑过度,亲爱的,要紧的是脑子。
  威 利 我明天一早再出车。也许到早上我就好了。这双鞋里头该死的脚弓垫难受得要命。
  林 达 吃一片阿司匹林吧,我给你拿一片,好不好?吃了能安神。
  威 利 (纳闷地)我开着车往前走,你明白吗?我精神好得很,我还看风景呢。你想想看,我一辈子天天在公路上开车,我还看风景。可是林达,那边真美啊,密密麻麻的树,太阳又暖和,我打开了挡风玻璃,让热风吹透了我的全身。可是突然间,我的车朝着公路外边冲出去了!我告诉你,我忘了我是开车呢,完全忘了!幸亏我没往白线那边歪,不然说不定会撞死什么人。接着我又往前开——过了五分钟我又出神了,差一点儿——(他用手指头按住眼睛)我脑子里胡思乱想,什么怪念头都有。
  林 达 威利,亲爱的,再去跟他们说说吧,为什么不能叫你在纽约上班呢。
  威 利 纽约用不上我。我熟悉的是新英格兰,新英格兰这边离不开我。
  林 达 可是你六十岁了,他们不能要求你还是每个礼拜都在外边跑。
  威 利 我得给波特兰打个电报。原来说好了的,我应该明天早上十点钟见布朗和莫里森,给他们看这批货。他妈的,我准能把它卖出去!(他开始穿外衣)
  林 达 (把外衣拿到一边)你何不明天一早就到霍华德那儿去,告诉他你非在纽约上班不可。亲爱的,你就是太好说话了。
  威 利 要是老头子瓦格纳还活着,纽约这一摊早归我负责了!那个人真是好样的,有肩膀。可是他这个儿子,这个霍华德,这小子不知好歹。我头一次往北边跑买卖那会儿,瓦格纳公司还没听说过新英格兰在什么地方呢!
  林 达 亲爱的,你干吗不把这些话告诉霍华德呢?
  威 利 (受到鼓舞)我是要告诉他,一定告诉他。家里有奶酪吗?
  林 达 我给你做个三明治。
  威 利 不,你睡吧。我去喝点牛奶,说话就上来。孩子们在家吗?
  林 达 他们睡了。今天晚上哈皮给比夫约了女朋友,带着他玩去了。
  威 利 (感兴趣)真的?
  林 达 看着这两个孩子一块儿刮脸,真叫人高兴,两个人在洗澡间,一个挤在另一个后面。然后一块出去。你闻见了吗?满屋子都是刮胡子膏的味儿。
  威 利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干了一辈子为这所房子付款。最后房子算是归你了,可是房子里没人住了。
  林 达 唉,亲爱的,过了时的东西就扔掉了,生活就是这么回事。
  威 利 不,不对,有些人——有些人就能创出点儿事业来。我今天早上走了以后比夫说了什么没有?
  林 达 你不该责备他,威利。尤其是他刚下火车。你不应该对他发火。
  威 利 我他妈的什么时候发火来着?我就是问问他赚到钱没有,这就叫责备?
  林 达 可是亲爱的,他上哪儿赚钱去?
  威 利 (又着急又生气)他身上憋着股子情绪。他变得那么阴郁,我走了以后他道歉了吗?
  林 达 他可垂头丧气了,威利。你知道他多么崇拜你。我看等到他真能够发挥他的长处的时候,你们两个就都高兴了,就不打架了。
  威 利 他待在个农场上怎么发挥长处?那也叫生活吗?当个农业工人?一开头,他还年轻,我想嘛,年轻人,到处闯荡闯荡也好,各种行当都试试。可是已经过去不止十年了,他一个礼拜还挣不了三十五块钱!
  林 达 他还没得发挥呢,威利。
  威 利 三十五岁了还不得发挥,就是丢人!
  林 达 嘘——!
  威 利 毛病就在他懒,他妈的!
  林 达 威利,我求求你!
  威 利 比夫就是个懒汉!
  林 达 他们都睡了,你去吃点东西,下楼去吧。
  威 利 他回家来干什么?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回家来。
  林 达 我不知道。我看他还是没找到方向,威利。我看他很空虚。
  威 利 比夫·洛曼居然找不到方向。在全世界最伟大的国家,这样一个年轻人——这么招人喜欢的年轻人,居然找不到方向。而且他多么勤奋。别的不说,比夫有一条特点——他不懒。
  林 达 从来不懒。
  威 利 (充满了同情和决心)我明天一早见见他,我跟他好好谈谈。我给他找个差事,当个推销员。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成个大人物。我的老天!记得吗,他上中学的时候那些孩子们成天跟着他转!他要是冲谁一笑,那个孩子马上就得意非凡啊。他在大街上一走……(陷入回忆中)
  林 达 (努力想打断他的沉思)威利,亲爱的,我今天买了一种新的美国式的奶酪,能搅和着吃的。
  威 利 你明知道我爱吃瑞士奶酪,干吗买美国的?
  林 达 我想你也许愿意换换口味——
  威 利 我不想换口味!我要吃瑞士奶酪,为什么总要跟我别扭着来?
  林 达 (用笑掩饰着不安)我还以为是让你意外一下呢。
  威 利 你干吗不把这儿的窗户都打开,我的老天爷?
  林 达 (无限地耐心)都开着呢,亲爱的。
  威 利 他们把咱们在这儿憋死了。砖墙、窗户,窗户、砖墙。
  林 达 当初咱们应该把旁边那块地也买下来。
  威 利 街上汽车排成了队。整个这个地区就呼吸不到一口新鲜空气。草都不长,后院连根胡萝卜都种不出来。应该定一条法律,禁止盖公寓大楼。还记得那边那两棵漂亮的榆树吗?我跟比夫还在树上安了个吊床。
  林 达 是啊,好像离开城里有一百万里远似的。
  威 利 那个包工的把那两棵树砍掉了,应该把他抓起来。他们把这片地方毁了。(出神)我越来越惦记那些日子,林达。到这个季节该是丁香和紫藤开花了,然后是牡丹,还有黄水仙。这间屋里多么香啊!
  林 达 没办法啊,人们总得有个地方住啊。
  威 利 不是,是现在人多了。
  林 达 我看也不是人多,我看——
  威 利 就是人多了!这个国家就要毁在这上头!人口失去控制了。竞争激烈得叫人发疯!你闻闻这座公寓大楼的臭味儿!那边呢,又是一座……怎么还能吃搅拌奶酪呢?
    (在威利说最后一段话时,比夫和哈皮在床上欠起身来,倾听着。)
  林 达 下楼去吧,你尝尝。声音轻点儿。
  威 利 (转向林达,内疚地)宝贝儿,你不是为我担心吧,啊?
  比 夫 怎么回事?
  哈 皮 听着!
  林 达 你这么精明强干,有什么可担心的。
  威 利 林达,你真是我的根基,我的依靠。
  林 达 你就是弦绷得太紧,总把些小事看得那么严重。
  威 利 我不跟他争吵了。他要是愿意回得克萨斯,就让他去吧。
  林 达 他会找到路的。
  威 利 那当然。有些人就是大器晚成嘛。像爱迪生,好像就是。还有那个橡胶大王,古德里奇。他们两个当中有一个耳朵是聋的。(朝卧室的门走去)比夫准行,我信得过他。
  林 达 还有,威利——礼拜天要是暖和,咱们坐汽车到郊外去玩吧。把挡风玻璃打开,带上午餐。
  威 利 不行,这些新式汽车的挡风玻璃是打不开的。
  林 达 可是你今天不是打开了吗?
  威 利 我?我没有。(忽然停住)你说这有多怪!这有多么惊人——(他又诧异,又害怕,说不下去了,同时又可以听到远远的笛声)
  林 达 怎么了,亲爱的?
  威 利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林 达 什么,亲爱的?
  威 利 我想起那辆雪佛兰。(短暂的停顿)一九二八年……我买的那辆雪佛兰——(说不下去了)你说怪不怪?刚才我可以发誓说我今天开的是那辆雪佛兰。
  林 达 嗨,不定是什么事让你想起它来了。
  威 利 不可思议,啧。记得那些年吗?比夫经常给那辆车打蜡,打得多么亮!后来买卖旧车的那个人说什么也不信,那辆车已经开了八万英里了。(摇头)嘿!(对林达)闭上眼睡吧,我马上就上来。(走出卧室)
  哈 皮 (对比夫)老天,说不定他又把车撞坏了!
  林 达 (对着威利的背影喊)下楼梯的时候留神,亲爱的!奶酪在中间那个格子里!(她转身,走到床前,拿起威利的上衣,走出卧室)
    (在孩子的房间里,光亮起来了。在暗中我们可以听见威利自言自语,“八万英里”,然后低声一笑。比夫从床上爬起来,向舞台前部走了几步,聚精会神地站住了。比夫比他弟弟哈皮大两岁,体格健壮,但是目前看上去有些潦倒,也似乎不那么自信。他不如弟弟在事业上成功,他的梦想却比弟弟强烈,而且也更不被普通人所接受。哈皮个子高大魁梧,他身上的男性吸引力就像一种色彩那祥引人注目,或像一种气味,很快就被不少女人发觉。他,和他哥哥一样,也找不到方向,但是表现不同,因为他从来不肯承认失败,结果是他思想上更混乱,心里也更冷酷,但是表面上看却又更心满意足了。)
  哈 皮 (从床上起来)他要老是这样,驾驶执照非叫没收了不可。我对他越来越不放心,知道吗,比夫?
  比 夫 他的眼睛不行了?
  哈 皮 不是,我跟他一块儿开过车。他看得很清楚,他就是不能聚精会神。上个礼拜我跟他一道坐车进城,绿灯亮了,他停下来,红灯一亮他倒又开车了。(笑)
  比 夫 也许他色盲。
  哈 皮 爸爸?他在推销货物的时候眼睛最灵了,你知道啊。
  比 夫 (在床上坐下)我睡觉了。
  哈 皮 你不是还跟爸爸闹别扭吧,比夫?
  比 夫 没有,我看他没什么大事。
  威 利 (在他们脚下,起居室里)没错儿,先生,八万英里——八万二千!
  比 夫 你抽烟吗?
  哈 皮 (递给他一盒烟)来一根?
  比 夫 (拿了一根烟)我一闻见烟味就睡不着。
  威 利 看看这蜡打得多漂亮,嘿!
  哈 皮 (感慨万分)真有意思。比夫,你想想,咱们俩又在这儿睡觉,这两张老床。(充满感情地拍了拍床)躺在这两张床上咱们说过多少话啊,啊?一辈子的事都谈到了。
  比 夫 是啊。那么多梦想,那么多计划。
  哈 皮 (带着深沉的男性的笑)大概得有五百个女人都特别想知道咱们在这屋里说了些什么。(两人会意地轻轻一笑)
  比 夫 记得那个大个子,贝西什么的——妈的她姓什么来着——住在布什威克大街那儿的那个?
  哈 皮 (梳着头发)养了条长毛大狗的那个?
  比 夫 就是她。我给你撮合的,记得吗?
  哈 皮 对,那是我头一回——好像是。家伙,那位可真是个不挑不拣的好货!(两人笑,几乎是粗俗地笑)关于女人,我知道的一切都是你教给我的。别忘了。
  比 夫 你准是忘了你当初多么爱害臊了,特别是跟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
  哈 皮 哦,我现在还那样,比夫。
  比 夫 嗨,去你的吧!
  哈 皮 我就是现在能控制自己了,就是这么回事。我觉得我越来越不害臊,可你正相反。怎么回事,比夫?你从前那点幽默,那点自信,到哪儿去了?(他摇晃着比夫的膝头。比夫站起身来,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出了什么事,比夫?
  比 夫 为什么爸爸总要嘲笑我?
  哈 皮 他不是嘲笑你,他——
  比 夫 不管我说点什么,他脸上就露出一股嘲笑的神气。我简直不能走近他。
  哈 皮 他不过是希望你干出点事业来,没别的。我好久以来就想跟你谈谈爸爸,比夫。他——出了点什么事。他——他老一个人说话。
  比 夫 我今天早晨就看到了。可是他一向就爱自己叽叽咕咕的。
  哈 皮 不像现在这么明显。现在发展得真叫人难堪,我不得不送他去佛罗里达休养。而且你猜怎么着?通常他是跟你说话。
  比 夫 他说我什么?
  哈 皮 我听不清楚。
  比 夫 他说我什么?
  哈 皮 好像总是说你还安顿不下来,还是挂在半空中……
  比 夫 有别的事叫他抬不起头来,哈皮。
  哈 皮 你指的是什么?
  比 夫 不要问了,反正别把责任都推在我身上。
  哈 皮 可是如果你能开始干起来——我是说——你在那边有前途吗?
  比 夫 我跟你说,哈皮,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前途。我不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
  哈 皮 你这是什么意思?
  比 夫 这么说吧,我中学毕业以后有六七年想找个出路。我当轮船公司的小职员、推销员,各种各样的差事。那种日子实在是可怜得很。大热天一早就去挤地铁。一辈子就得全心全意地去看守仓库,打电话,再不就是买点什么,卖点什么,一年受五十个礼拜的罪,就为了那两个礼拜的假期。可是你心里一直真正希望的是到露天去干活,脱开了膀子干。还有,老得拼命想赛过身边的同事。可是怎么办呢?——只有这么干才有前途。
  哈 皮 这么说,你真喜欢在农场上干活?你在那儿满意吗?
  比 夫 (越来越激动)哈皮,我从战前离开家已经干了二三十种不同的职业了,结果呢,总是一样。我是最近才明白的。我在内布拉斯加放过牛,后来在达科他州,亚利桑那,最近在得克萨斯,都一样。大概我就是为这个才回家来的,就因为我明白了。我现在干活的那个农场,在那儿现在是春天了,你明白吗?他们那儿生了大概十五匹小马驹。看着一匹母马带着新生的小马驹,没有比这个更启发人,没有比这个更美的了。而且现在那里天气凉爽,你明白吗?得克萨斯现在可凉快了,而且是春天。可是每一次,不管我在哪,一到春天我就有一种感觉,老天爷,我在这儿毫无出路啊。我在这儿算干什么呢,跟一群马厮混,一个礼拜挣二十八块钱!我已经三十四岁了,我应该成家立业了。到这种时候我就该往家跑了。现在呢,我回来了,可我不知道我自己该干什么。(停了一下)我一向坚持决不虚度一生,而每次我一回来就懂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虚度一生。
  哈 皮 你是个诗人,比夫,你知道吗?你是个——你是个理想主义者!
  比 夫 不是,我实在是乱七八糟。也许我该结婚。也许我该找个固定的差事。说不定我的问题就在这儿。我像个孩子。我没结婚,我也没个买卖,我不过——我像个孩子。你满足吗?哈皮?你是成功的,是不是?你满足吗?
  哈 皮 妈的,才不呢!
  比 夫 为什么?你不是挣了不少的钱吗?
  哈 皮 (精力充沛地、表情丰富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我现在除了等着我们那个推销部主任死,没事可干。而就算我当上了推销部主任又怎么样?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刚刚在长岛盖了一所了不起的房产。他在那儿住了两个来月,就把它卖了。现在他又在盖一所房子,只要一盖完,他就不喜欢了。我知道,我要是他,我也一定那么干。我不知道我工作都是为了什么。有时候我坐在我的公寓房子里——就我一个人,我就想我每月付的房租。那简直是贵得荒唐。可是话说回来了,这正是我一向追求的东西。我自己的公寓房子,自己有辆汽车,好些个女人。可是,他妈的,我还是寂寞。
  比 夫 (热情地)听我说,你何不跟我一道到西部去呢?
  哈 皮 就你跟我,呃?
  比 夫 就是啊,也许咱们可以买个畜牧场,养牛,卖力气。像咱们这样体格的人应该在野外干活。
  哈 皮 (兴致勃勃地)洛曼兄弟,啊?
  比 夫 (充满感情地)就是,咱们在各县准得出名!
  哈 皮 (着了迷似的)我梦想的就是这个,比夫。有时候我真想就在商店里扒掉衣服,把那个臭小子,那个推销部主任好好揍一顿。我是说,要论打拳、赛跑、举重,我比那个商店里任何人都强得多,可是我得一天到晚叫那些婊子养的粗俗的小人物呼来喝去,我真受不了。
  比 夫 我告诉你,弟弟,要是有你在一块儿,我在那边就心满意足了。
  哈 皮 (热情地〉你知道吗,比夫,我周围的人都虚伪得要命,我每天都得降低自己的理想……
  比 夫 咱们俩在一块就能互相依靠。咱们就都有信得过的人了。
  哈 皮 有我在你身边……
  比 夫 哈皮,问题就是咱们从小就没学会怎么抓钱。我不会那一套。
  哈 皮 我也一样!
  比 夫 咱们去吧!
  哈 皮 不过有一条——到了那边咱们能挣多少呢?
  比 夫 可是你看看你那个朋友,房产倒是盖起来了,心里得不到平静,也住不下去啊。
  哈 皮 那不假,可是每次他一进商店,你看那个派头,一切都为他让路。从那扇转门走进来的不是人,是一年五万二千块钱!可是他脑袋里那点玩意儿还不如我小手指头里多呢!
  比 夫 对啊,可是你刚才说——
  哈 皮 我一定要叫那群自命不凡的大经理看看,我哈皮·洛曼不是二流货。我要像他那样进商店的门。在那之后,我就跟你走。最后咱们还是在一块儿,我向你发誓。你就说今天晚上咱们玩的那两个娘们吧,够漂亮的吧?
  比 夫 没错儿,我多少年没遇上这么漂亮的了。
  哈 皮 这样的,我什么时候想要都有,比夫,每当我腻烦的时候都行。讨厌的是,这种事越来越像保龄球似的了。我只要把球一扔出去,她们就一个一个都倒了,可是毫无意义。你还跟女人混吗?
  比 夫 不,我倒想找个女孩子——实心实意的,一个有分量的人。
  哈 皮 我盼着的也是这个。
  比 夫 算了吧!你永远也不会成家的。
  哈 皮 我会!找一个人格高尚的,经得住考验的!像妈妈那样的人,你明白吗?我告诉你点事,你听了准得骂我混蛋。那个跟我玩了一晚上的女孩子,已经跟别人订婚了,过五个星期就结婚。(他戴上一顶新帽子,试试样子)
  比 夫 真的?
  哈 皮 真的,而且那个男人很快就要提拔成副经理了。我不知道我是犯了哪股劲儿,也许是我的竞争思想发展过头了吧,反正我是把她毁了,而且现在我也甩不掉她了。让我这样坑了的已经是第三位经理了。你说我这种脾气混蛋不混蛋?不但如此,我还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愤怒地,但是笑着)就像我明知不该接受贿赂一样,那些厂商短不了给我递一百块一张的钞票,为的是我能给他们拉点订货。你知道我是个多么老实的人,可是这事就跟这个女孩子的事一样。为这种事我恨我自己。因为我并不想要这个女孩子,可是我还是搞了,而且——我喜欢!
  比 夫 咱们睡吧。
  哈 皮 我看咱们什么也没解决。
  比 夫 我刚想起个主意,可以试试。
  哈 皮 什么主意?
  比 夫 记得比尔·奥立弗吗?
  哈 皮 当然记得,奥立弗现在是大人物了。你还想替他干吗?
  比 夫 不是,不过我跟他分手的时候他跟我有话在先。他抱住我的肩膀,跟我说:“比夫,不管什么时候,你有需要找我来好了。”
  哈 皮 我记得,这话不错。
  比 夫 我想去找他。要是我能弄到手一万块钱,哪怕七八千呢,我就能买一个非常漂亮的畜牧场。
  哈 皮 我敢说他准支持你。因为他看重你,比夫。其实他们都看重你。你有人缘,所以我说你该回来,咱们合住那个公寓房子。我还告诉你,比夫,你看哪个女孩子中意……
  比 夫 不,有个畜牧场我能干我喜欢的活儿,我也能出人头地,可是我看不准,我不知道奥立弗是不是还认为是我偷了那箱子篮球。
  哈 皮 嗨,他大概早就忘了那件事了。快十年了。你这个人太敏感。再说当初他也没开除你。
  比 夫 我看,他已经拿定主意要开除我了,所以我才辞职不干了。我一直弄不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不过他的确很看重我,他只信得过我一个人晚上收摊锁门。
  威 利 (在下面)比夫,马达你也准备擦洗吗?
  哈 皮 嘘!
    (比夫看着哈皮,往下面看,听着。威利在客厅里咕哝着。)
  哈 皮 你听见了吗?
    (他们听着,威利热情地笑。)
  比 夫 (生气地)他不知道妈妈都听得见吗?
  威 利 别把毛衣弄脏了,比夫!
    (一阵痛苦的表情掠过比夫的脸。)
  哈 皮 你看这可怕不可怕,你别再走了,好不好?你可以在这儿找个职业,你得在这儿盯着,我拿他没有办法,越来越叫人难堪。
  威 利 这上光蜡打得多漂亮!
  比 夫 妈妈都听得见!
  威 利 真的,比夫?你跟女朋友订了约会?太好了!
  哈 皮 睡吧。不过明天早上你跟他谈谈,好不好?
  比 夫 (勉强地上了床)妈妈就在家里他也不管,真够呛!
  哈 皮 (上床)我希望你跟他好好谈谈。
  比 夫 (在床上自言自语地)这个自私的、愚蠢的……
  哈 皮 嘘……睡吧,比夫。
    (他们卧室中的灯暗了,早在他们结束谈话之前,就可以隐约地看见威利在下面黑暗的厨房中的身影。他打开了电冰箱,找出一瓶牛奶,公寓大楼逐渐淡出,整个房子和周围笼罩着树叶。在树叶出现的同时,喜乐声不知不觉地响起。)
  威 利 就是一条,比夫,跟那些女孩子在一块儿要留点神,别许愿,什么愿也别许,因为女孩子,你知道吗,你说什么她们都信。可是你还年轻,比夫,你还太年轻,还不到认真跟女孩子谈话的年纪。
    (厨房中的光亮起来了。威利一边说着话,一边关上了电冰箱的门,朝台口走到厨房桌子前,他把牛奶倒进一只杯子里。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微笑着。)
  威 利 你实在太年轻了,比夫。你现在得先集中精力念书,将来你条件都具备了,像你这样的人有的是女孩子叫你挑,(他对着一把椅子咧开嘴笑着)真的吗?女孩子替你掏钱?(他笑出声来)家伙,你真是走运啊!
    (逐渐地,威利朝着台外透过厨房的墙,对着某一点——非常具体的一个点——说起话来。他的声音也逐渐提高,达到了正常交谈的音量。)
  威 利 我正奇怪你们干吗那么仔细地擦汽车呢。哈!别忘了车轴盖儿,孩子们。那得用软麂皮擦才亮呢。哈皮,用报纸擦挡风玻璃最省事了,比夫,教给他怎么干!明白了吗,哈皮?把报纸团成个垫子似的用。对,对,就这么干,你干得不错,哈皮,(停了一下,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朝上望着)比夫,咱们哪天得空,头一件事就是把房子上头那根大树枝去掉。闹不好,来场暴雨,它一折下来,就得砸在房顶上。我有个主意,咱们找个绳子,把它拽到一边去,然后咱弄两把锯子,把它锯下来。等你们把车擦完了,就到我这儿来,我给你们弄了点想不到的好东西。
  比 夫 (声音来自台外)什么东西,爸爸?
  威 利 不,等你们干完了再说,手里的活儿没干完不能撂下——记住这一条,(朝那些“大树”看)比夫,我这次去奥尔巴尼市,看见了一种非常溧亮的吊床,下一趟我想买一个,咱们把它吊在这两棵大榆树中间,够意思吧,在树枝底下一摇晃,嘿,孩子们,那才叫……
    (从威利说话的方向,年轻的比夫与年轻的哈皮上。哈皮拿着抹布,提着个水桶,比夫穿着毛衣,胸前是一个大“S”字,抱着个橄榄球。)
  比 夫 (指着台外的汽车)怎么样,爸爸,专业水平吧?
  威 利 棒,棒极了,孩子们!干得不错,比夫。
  哈 皮 我们想不到的那个东西在哪儿呢,爸?
  威 利 在汽车后座上。
  哈 皮 好哇!(跑下)
  比 夫 是什么,爸爸?告诉我,你买了什么?
  威 利 (大笑,打了比夫一巴掌)没事儿,我想送你们点小玩意儿!
  比 夫 (转身朝外跑)是什么,哈皮?
  哈 皮 (台外)练习拳击的吊袋!
  比 夫 哎呀,爸!
  威 利 上头有拳击大王吉内·滕尼的签名!
    (哈皮抱着吊袋跑上。)
  比 夫 天老爷,你怎么知道我们想要个吊袋?
  威 利 反正拿这个练速度最好了。
  哈 皮 (躺在地上,两脚在空中蹬着)我体重减轻了,你看出来了吗,爸?
  威 利 (对哈皮)跳绳也管事。
  比 夫 你看见我的新橄榄球了吗?
  威 利 (仔细看球)你哪儿弄来的?
  比 夫 教练叫我练传球。
  威 利 是吗?他给你的球,是吗?
  比 夫 嗨,我从更衣室里借出来的。(他会心地笑起来)
  威 利 (对他偷东西也笑着)我可是要求你还回去哟。
  哈 皮 我告诉你了,爸准不喜欢你这么干!
  比 夫 (生气)那怎么着,我本来要还的嘛!
  威 利 (拦住一场刚要开始的争吵,对哈皮)本来,他是得用正规的球练嘛,对不对?(对比夫)教练大概还会表扬你的积极性哩!
  比 夫 噢,他老是表扬我的积极性,爸爸。
  威 利 那是因为他喜欢你。要是别人拿了球,非得大闹一场不可。怎么样,孩子们,这一段在学校成绩怎么样?
  比 夫 你这回到哪儿去了,爸爸?天老爷,没有你我们真闷得慌。
  威 利 (高兴地,一手搂住一个孩子,三个人朝台口走来)闷得慌,呃?
  比 夫 每分钟都想你。
  威 利 瞧你说的。告诉你们个秘密吧,孩子们,可跟谁也不能露,有朝一日,我要自己开买卖,那就老也不用离开家了。
  哈 皮 像查利大叔那样,哈?
  威 利 比査利大叔了不起!因为查利没人缘。他也有点人缘,可是——不那么有人缘。
  比 夫 你这回上哪儿去了,爸?
  威 利 嗯,我上了路,往北到了普罗维登斯市见着市长了!
  比 夫 普罗维登斯的市长!
  威 利 他坐在旅馆的前厅里。
  比 夫 他说了什么?
  威 利 他说:“早!”我说:“市长,您这个城市真不错啊!”后来我就喝了杯咖啡,后来我就去了沃特伯里。沃特伯里那个城市真是不错,有个大钟,有名的沃特伯里大钟。在那里,我卖了一大批货。后来又去了波士顿——那是革命的摇篮。那个城市真不错。我还去了马萨诸塞州的几个城市,又到了波特兰、班戈,然后直截了当回了家!
  比 夫 天老爷,我多想跟您一道去啊,爸爸。
  威 利 过了夏天就带上你们。
  哈 皮 不蒙人?
  威 利 你、哈皮和我,我带你们看看美国所有的城市。美国到处是美丽的城市,到处是了不起的、正直的人,而且他们都认得我,等我把你们两个小家伙抚养大,你们走到哪儿都得受欢迎。为什么,就因为我有朋友。孩子们,在新英格兰,我可以把汽车停在随便哪条马路上,那儿的警察就像对自己的车那样保护它。今年夏天,怎么样?
  比 夫、哈 皮 (同时)太棒了,那还用问!
  威 利 咱们带上游泳衣。
  哈 皮 我们给你提箱子,爸!
  威 利 那可太带劲儿了!我走进波士顿的商店,后面你们两个提着箱子,一定会轰动!
    (比夫跳来跳去,练习着传球。)
  威 利 比夫,参加这场比赛紧张吗?
  比 夫 你要来我就不紧张。
  威 利 现在你当上队长了,大伙儿在学校里怎么议论你?
  哈 皮 一到下课的时候,老有一大群女生跟着他。
  比 夫 (拉着威利的手)这个礼拜六,爸,这个礼拜六——专门为你,我要来一次单人突破,底线得分。
  哈 皮 你应该把球传给别人。
  比 夫 我要为爸来这一次单人突破。你看着我,爸,什么时候我一摘掉头盔,那就是我要突破了,看我怎么冲破底线的!
  威 利 (吻比夫)噢,等我到波士顿——告诉大伙,准得轰动!
    (伯纳德上。他穿着灯笼裤,比比夫岁数小一些,一本正经,忠心耿耿,是个总在操心的孩子。)
  伯纳德 比夫,你跑到哪儿去啦?你今天应该跟我一块温课的。
  威 利 嘿,过来,伯纳德,干吗老那么没精打采的?
  伯纳德 他没温课呀,威利大叔,下个礼拜他得参加大考。
  哈 皮 (推得伯纳德团团转,故意奚落他)来,咱们打拳,伯纳德!
  伯纳德 比夫!(躲着哈皮)听我说比夫,我听见比恩包姆老师说你要是再不学数学,他就要给你不及格,你就毕不了业啦,我听见的!
  威 利 你还是跟他温课去吧,比夫,现在就去吧。
  伯纳德 我听见的!
  比 夫 哦,爸,你还没看见我的球鞋呢!(他抬起一只脚给威利看)
  威 利 嘿,这字印得真漂亮!
  伯纳德 (擦着眼镜)光在球鞋上印上弗吉尼亚大学的字样也不一定能毕业,威利大叔。
  威 利 (生气)你胡说什么?现在摆着三个大学愿意出奖学金收他,他们会给他不及格?
  伯纳德 可是我听见比恩包姆老师说——
  威 利 别招人讨厌了,伯纳德!(对孩子们)真没出息。
  伯纳德 OK,我在家里等着你,比夫!
    (伯纳德下,洛曼父子大笑。)
  威 利 伯纳德这孩子没人缘吧。
  比 夫 他也有点人缘,可也不那么有人缘。
  哈 皮 就是那样。
  威 利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伯纳德,在学校可能分数最高,明白吗,可是到了社会上,做生意,明白吗,你们会比他强十倍!所以,我感谢上帝,你们俩都长得美男子似的。因为要说做生意,谁能出人头地呢,就得是那种仪表堂堂,叫人一看就喜欢的人。只要大家喜欢你,你就不会倒霉。就拿我说吧,我从来用不着跟别人排大队等着见买主。“威利·洛曼来了!”有这一句话,行了,我通行无阻。
  比 夫 把他们都震住了,爸?
  威 利 在普罗维登斯把他们震趴下了,在波士顿把他们震了个倒仰!
  哈 皮 (又躺下,两只脚朝空中蹬着)我的体重减轻了,你注意了吗,爸?
    (林达上,她像往年那样,头发上扎着飘带,拿着一篮子洗好的衣服。)
  林 达 (带着青春的活力),哈啰,亲爱的!
  威 利 我的情人!
  林 达 这辆雪佛兰跑得怎么样?
  威 利 林达,雪佛兰是造出来的最了不起的汽车。(对孩子们)怎么能让妈妈抬着洗的衣服上楼梯呢?
  比 夫 来吧,哥们儿,抬起来!
  哈 皮 放到哪儿去,妈?
  林 达 晾在绳子上。比夫,你先下去看看你的朋友们。地下室里都是男孩子,他们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比 夫 嗨,今天爸爸回家了,让他们等会儿吧。
  威 利 (对比夫的态度感到高兴,笑着)你还是下去告诉他们该干什么吧。
  比 夫 我看让他们把锅炉房打扫干净吧。
  威 利 那好,比夫。
  比 夫 (穿过厨房的墙线到达后面的门边,朝下喊)伙计们!都去打扫锅炉房!我马上下来!
  声 音 好吧!好,比夫。
  比 夫 乔治、山姆、弗兰克,你们三个到后院来,咱们晾衣服。来吧,哈皮,动作麻利点。(他和哈皮把衣服抬出去)
  林 达 那些孩子真听他指挥!
  威 利 这就叫训练,重要的训练。告诉你,我在外面哪怕卖掉成千上万的货,我也得回家来。
  林 达 到他赛球那天,这一条街上的人都得去看。你这回卖了多少?
  威 利 我去普罗维登斯卖了五百罗,在波士顿七百罗。
  林 达 真的!等一下,我这儿有铅笔。(她从围裙口袋里拿出铅笔和纸)那么这一趟的佣金是……二百块——上帝!二百一十二块!
  威 利 这个——我没细算,不过……
  林 达 你卖了多少?
  威 利 这个,我——我卖了——大概在普罗维登斯卖了一百八十罗,嗯,不——加在一块——大概整个这一趟卖了二百罗吧。
  林 达 (毫不迟疑地)二百罗。那是……
    (她计算着。)
  威 利 讨厌的是,在波士顿有三家铺子正盘货,不然我这趟准能打破纪录。
  林 达 反正,一共是七十元零几毛钱,这也很不错了。
  威 利 咱们欠多少?
  林 达 是这样,咱们到了一号,电冰箱得交十六元钱。
  威 利 为什么十六元了?
  林 达 那风扇上的皮带坏了,得交一元八毛钱。
  威 利 那是新买的。
  林 达 是啊,可人家说就是这样的,用一段时间才合槽呢。
    (他们穿过墙线走进厨房。)
  威 利 我就希望咱们买的这冰箱没有上当。
  林 达 这家的广告比谁的都大!
  威 利 我知道,是个好机器。还有什么?
  林 达 嗯,洗衣机还得付九元六,到十五号还得交三元五的吸尘器的分期付款,还有屋顶,还剩二十元钱。
  威 利 现在不漏了吧?
  林 达 不漏了,他们这活干得真漂亮。还有弗兰克,你还欠他化油器的钱。
  威 利 我一个子儿也不给他!这种倒楣的雪佛兰车,应该禁止生产!
  林 达 反正你还欠他三块五,再加上零零碎碎的开销,到十五号咱们总共得拿出一百二十块来。
  威 利 一百二十块!老天爷,生意要是再没有起色,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 达 嗨,下礼拜准比现在强。
  威 利 那是,下礼拜我要把他们全打趴下。我到哈特福德去,我在哈特福德有人缘。你知道,林达,问题是人们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他们走到台口部分。)
  林 达 嗨,别说傻话。
  威 利 我一进门就觉得出来,他们好像都在笑话我。
  林 达 凭什么?凭什么笑话你?
    (威利一直走到台口边缘。林达进入厨房,开始补袜子。)
  威 利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没人搭理我,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林 达 可是你干得蛮不错嘛,亲爱的。你一个礼拜能挣七十到一百。
  威 利 可是我得一天干十个、十二个钟头。别人——我不知道——不那么费劲。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管不住自己——我话太多。话少才有分量。查利就有这手,他话少,人家就尊敬他。
  林 达 你的话不多,你就是性格活泼。
  威 利 (笑了)嗨,我总觉得,他妈的,一辈子就那么几年,开两句玩笑有什么的。(对自己)我玩笑开得太多!(笑容消失了)
  林 达 那又怎么样?你——
  威 利 我太胖。我的相貌太蠢,我没跟你说过圣诞节那会儿我正好去见F·H·斯都华,正赶上一个我认识的推销员也在,我进屋见主顾的时候,他正拿我开心,说我——大狗熊!我——当时就给了他一个嘴巴。我不吃这个,无论如何我也不吃这个。可是人家的确都笑话我,我知道。
  林 达 亲爱的……
  威 利 我得克服自己的毛病,我明白。也许是我的衣服不合适。
  威 利 威利,亲爱的,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男人——
  林 达 没有的事,林达。
  林 达 对我说你是(短暂的停顿)最漂亮的。
    (从暗处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威利并不转身,但在林达下面台词中笑声一直不断。)
  林 达 还有孩子们呢。像你这样被孩子们崇拜的父亲不多。(音乐声仿佛从窗帘后传来,在屋子的左方。可以隐约地看见某妇人在穿衣服。)
  威 利 (带着深厚的感情)林达,你是最了不起的人,你是真正的伙伴,你知道吗?在外头跑的时候,我常恨不得紧紧地搂住你,不要命地亲你。
    (笑声现在响起来了,威利移动到台左逐渐亮起来的表演区。那里某妇人从窗帘后走了出来,站在那里,仿佛是对着镜子在戴帽子,同时笑着。)
  威 利 因为我真寂寞啊——特别是生意不好,又没人可谈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一辈子再也卖不出去货了,再也养活不了你,再也创不出什么事业,能传给儿子的事业。(他的话夹杂在某妇人的渐弱的笑声中,某妇人对着镜子搔首弄姿)我有多少想弄到手的东西——
  某妇人 想把我弄到手?不是你弄的,威利,不,是我选上了你。
  威 利 你选上了我?
  某妇人 (她看上去还颇为正派,年纪与威利差不多)就是,我一天到晚看见各式各样的推销员,来来往往。可是你特别有幽默感,咱们在一块儿也确实过得开心,是不是?
  威 利 没错儿,没错儿,(他抱住她)你何必现在就要走?
  某妇人 都两点了……
  威 利 不,进来吧!(他拉她)
  某妇人 ……那不像话,我的姐妹们会怎么想哪。你什么时候再来?
  威 利 大概过两个礼拜吧,你下次还会来吗?
  某妇人 那还用说。你真会逗我乐,这对我有好处。(她捏了捏他的胳膊,吻他)再说,我觉得你是个大好人。
  威 利 是你选上了我,呃?
  某妇人 没错儿。因为你心好,又会逗乐儿。
  威 利 那好吧,下回我来波士顿再见。
  某妇人 我一定马上叫你跟买主接上线,通上话。
  威 利 (拍拍她的臀部)好!还有一条线也得接通!
  某妇人 (轻轻地打他的脸,笑着)你真把我逗死了,威利。(他忽然拖住她,粗暴地吻她)逗死我了。谢谢你送我的丝袜,我就喜欢有一大堆丝袜。好啦,好好睡吧。
  威 利 好好睡吧,别忘了把袜子脱下来!
  某妇人 哎哟,威利!
    (某妇人放声大笑,同时林达的笑声插进来。某妇人在黑暗中消失了,厨房桌旁的表演区亮了起来。林达依然坐在桌旁原处,但现在她在补一双丝袜子。)
  林 达 你就是,威利,最漂亮的男人。你完全用不着担心——
  威 利 (走出了某妇人那边暗下去的表演区,来到林达身边)我要弥补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林达,我一定——
  林 达 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亲爱的。你干得挺好,比起好多人——
  威 利 (发现她在缝补)这是什么?
  林 达 补补袜子。现在买一双可贵呢——
  威 利 (生气,夺过袜子)我不许你在这个家里补袜子!把它扔了!
    (林达把袜子收到衣袋里。)
  伯纳德 (跑着进来)他在哪儿?他要是再不念书……
  威 利 (走到台口,激动地)那你就把答案递给他!
  伯纳徳 我每次都给,可是会考不行!那是全州的考试!会把我抓起来的!
  威 利 他到哪儿去啦?我要拿鞭子抽他!抽他!
  林 达 他最好把那个球也还回去,威利,这样做不好。
  威 利 比夫!他在哪儿?他为什么什么都拿?
  林 达 他对女孩子太野,威利。做妈妈的都怕他。
  威 利 我要抽他!
  伯纳德 他没有执照就开车!
    (传来某妇人的笑声。)
  威 利 闭嘴!
  林 达 所有的妈妈——
  威 利 闭嘴!
  伯纳德 (悄悄地后退着,一直到消失)比恩包姆老师说他自高自大。
  威 利 滚出去!
  伯纳德 他要是再不用功,数学就要不及格了!(下)
  林 达 他说得对,威利,你一定得——
  威 利 (向着她爆发)他什么毛病也没有!你难道要他变成伯纳德那样的小可怜儿?他有气魄,有性格……有的是!
    (在他说话的同时,林达眼泪汪汪地退向起居室,下。威利一个人留在厨房里,泄了气,呆视着前方。树叶消失了。又恢复了夜景,黑压压的公寓大楼从后面又出现了。)
  威 利 有的是,有的是!他偷什么了?他还要还呢,是不是?他为什么要偷?我是怎么教他的?我一辈子教他的都是正派的事。
    (哈皮穿着睡衣从楼上下来,威利突然感到了哈皮在身旁。)
  哈 皮 上楼去吧,去吧。
  威 利 (在桌旁坐下)哼!她干什么非要自己动手给地板打蜡?每一回打蜡她都要晕半天。她自己知道!
  哈 皮 嘘——!别那么激动。你今天晚上怎么又回来了?
  威 利 我差点出事,吓坏了。在扬克斯差点儿撞了个小孩。老天爷!当初我为什么没有跟我哥哥本去阿拉斯加呢?本!那是个天才,天生要发财的!我错过了多好的机会!他求着我去。
  哈 皮 嗨,反正现在说也没用了——
  威 利 你们老是这一套!看看人家,开头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结果几个钻石矿到手了!
  哈 皮 好家伙,早晚有一天我得弄清楚他是怎么干的。
  威 利 一点不神秘!人家心里清楚自己要求的是什么,朝着那儿奔,就到手了呗!人家一头扎进了原始森林,等他再出来,才二十一岁,发财了!这个世界有的是宝贝,可是得动硬的,软的不行!
  哈 皮 爸,我说过要您退休,我养活您。
  威 利 你养活我,就靠你那一个礼拜七十块钱?还有你少不了的女人、汽车、公寓房子,你还想养活我?老天爷,我今天开汽车连扬克斯都开不过去了!那会儿你们都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我现在火烧眉毛了!我连汽车都开不了啦!
    (查利在门口出现。他身材高大,说话慢腾腾的,话不多,是个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他的话里总带着点同情怜惜的意思,虽然有时候好话不得好说。目前他说话还有点惶惶然的样子。他穿着睡衣,上面罩了件袍子,脚上是拖鞋。他走进了厨房。)
  查 利 没出什么事吧?
  哈 皮 没事,査利,没——
  威 利 (看一眼查利)能出什么事?
  查 利 我听见响动。我以为出了事。这堵墙能不能想想办法?你们这儿打个喷嚏,我屋里的帽子就吹跑了。
  哈 皮 上床去吧,爸,走吧。
    (查利示意叫哈皮走开。)
  威 利 你先睡吧。我这会儿不困。
  哈 皮 (对威利)别激动了,啊?(下)
  威 利 你干吗还不睡?
  查 利 (在威利对面桌旁坐下)睡不好,胃酸烧心。
  威 利 那,那是因为你不会吃。
  查 利 我还不是用嘴吃。
  威 利 不是,你没知识,你不懂维生素那套玩意儿。
  查 利 来,咱们赌一盘吧,玩一会儿困劲儿就来了,
  威 利 (犹疑地)也好,你有牌吗?
  查 利 (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牌来)有,我这儿带着呢。你说说那个维生素管什么的?
  威 利 (发牌)长骨头的。化学作用。
  查 利 好吧,可骨头跟烧心又没有关系。
  威 利 你胡扯些什么?你准知道这里头是怎么回事吗?
  査 利 伤自尊了。
  威 利 自己不明白的事就少议论。
    (他们打牌。停顿。)
  査 利 你怎么在家里待着?
  威 利 车出了点小毛病。
  査 利 噢。(停顿)我想上加利福尼亚去一趟。
  威 利 真的。
  査 利 你想找个差事吗?
  威 利 我有差事,我早跟我自己说过。(短暂的停顿之后)你要给我找差事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査 利 这有什么伤自尊的!
  威 利 你别惹我嘛。
  査 利 我是觉得这样下去没道理。你不必这样硬撑着。
  威 利 我有职业,不错的职业,(短暂的停顿)你老上我这来干什么?
  査 利 你要我走吗?
  威 利 (停顿后,嗒然)我真不懂。他又要回得克萨斯去,这他妈的算什么呢?
  査 利 让他走他的。
  威 利 我没什么可给他,查利,我穷得丁当响的,一个子儿没有。
  査 利 他饿不死,没一个饿死的,别把他放在心上了。
  威 利 那我该把什么放在心上呢?
  査 利 你太认死扣了。去他妈的。瓶子摔碎了就不能退五分钱押金了呗。
  威 利 你说得倒轻巧。
  査 利 我说这话也不轻巧。
  威 利 你看见我在起居室里安的天花板了么?
  查 利 看见了,活儿干得漂亮,我想不出来自己怎么能安天花板。你是怎么办的?
  威 利 没什么意思。
  査 利 嗨,说说嘛。
  威 利 你也要安天花板是怎么的?
  査 利 我怎么会安天花板呢?
  威 利 那你跟我这儿纠缠什么?
  査 利 又伤自尊了!
  威 利 不会用家伙干活的人不是男子汉。你叫人恶心。
  査 利 别说我叫人恶心,威利。
    (本伯伯手提旅行包和一把伞,绕过房子的右角,走到台口。他身体壮实,六十多岁,留着小胡子,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气。他对自己的前途有绝对的信心,他叫人感到他曾去过遥远的地方,见过大世面。他恰好在威利开口的时候上场。)
  威 利 我真是累得要死,本。
    (响起了本的主题音乐。本向四周端详着一切。)
  查 利 好啊,接着打牌,累了能睡个好觉。你刚才怎么管我叫“本”呢?
  威 利 怪事。刚才有一下子你叫我想起了我哥哥本来了。
  本   我只能待几分钟。(他踱起步来,打量着这个地方。威利与查利继续打牌)
  查 利 你后来没听说他的消息了,是吧?就从那一次以后?
  威 利 林达没跟你说吗?十几天以前我们接到他老婆从非洲来的一封信。他死了。
  査 利 是这么回事。
  本   (格格地笑着)原来这就是布鲁克林?
  査 利 说不定他给你留下点财产。
  威 利 没有的事。他有七个儿子呢。当初在他身上我就是错过一次机会。
  本   我得赶火车,威廉。我得到阿拉斯加去看几份产业。
  威 利 那当然,当然!要是那回我跟他去了阿拉斯加,那我今天可就是另一个样儿了。
  査 利 算了吧,到那儿不把你冻死才怪。
  威 利 你胡扯些什么?
  本   在阿拉斯加机会多得很,威廉。真没想到你会没去。
  威 利 没错儿,多得很。
  査 利 什么?
  威 利 我一辈子就碰上他这么一个真正明白发财诀窍的人。
  查 利 谁?
  本   你们大家都怎么样?
  威 利 (赢了一盘,笑着)都好,都好。
  査 利 你今天这牌打得够精的。
  本   妈妈跟你们住在一起吗?
  威 利 没有。她早就去世了。
  本   可惜,她当初是个好样儿的妈妈。
  威 利 (对查利)什么?
  本   我本来还想见她老人家一面呢。
  査 利 谁去世了?
  本   爸爸有信吗?
  威 利 (慌了)你是什么意思,谁去世了?
  査 利 (赢了一盘,收钱)你说些什么?
  本   (看表)威廉,八点半了!
  威 利 (似乎是为了驱散自己的混乱,他生气地拦住查利的手)那是我的牌!
  査 利 我刚放下的老A——
  威 利 你要是不会打牌,我才不白送你钱呢!
  查 利 (站起来)莫名其妙,那是我的老A!
  威 利 不跟你打了,不跟你打了!
  本   妈妈哪年去世的?
  威 利 好多年了。从打一开头你就不会打牌。
  査 利 (收起牌,朝门口走)好吧!下次我带一副有五张老A的牌来。
  威 利 我不跟你这号人打牌!
  査 利 (转身面对他)你真不怕害臊!
  威 利 你说谁?
  査 利 说你!(下)
  威 利 (朝着他的后影摔上门)没知识!
  本   (威利穿过厨房的墙线朝他走来)这么说你就是威廉。
  威 利 (握本的手)本!我等你好久了!你的诀窍是什么?你是怎么干的?
  本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林达在台口出现,像过去的样子,抱着洗衣服的篮子。)
  林 达 这是本吗?
  本   (彬彬有礼)你好,亲爱的。
  林 达 这么多年你都在哪儿?威利一直想知道你——
  威 利 (不耐烦地把本从她身边拉开)爸爸在哪儿?你不是跟他走的吗?你们是怎么开头的?
  本   怎么说呢?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
  威 利 那,当然了,我还小呢,三四岁吧——
  本   三岁零十一个月。
  威 利 真叫好记性,本!
  本   我手上一大堆买卖,从来不记账。
  威 利 我记得我坐在大棚子车底下,那是——是内布拉斯加吧?
  本   是南达科他。我给了你一把野花。
  威 利 我记得你沿着一条开阔的公路走了。
  本   (大笑)我那是要去阿拉斯加找爸爸。
  威 利 他现在在哪儿?
  本   我那会儿年轻,不懂地理,威廉,我走了几天才发现我是朝南走呢,所以,最后我没到阿拉斯加,到了非洲。
  林 达 非洲?
  威 利 黄金海岸!
  本   主要是钻石矿。
  林 达 钻石矿!
  本   不错,亲爱的,不过我只能待几分钟——
  威 利 别走!孩子们!孩子们!(青年的比夫与哈皮出现)听着,这是你们的大伯,本伯伯,一个了不起的人。跟孩子们说说,本!
  本   说说吧!孩子们,我十七岁那年一头扎进了原始丛林,到二十一岁那年出来的。(大笑)发了大财出来的!
  威 利 (对孩子们)我怎么跟你们说的,现在明白了吧?什么了不起的事都能做到!
  本   (看了一眼表)过一个礼拜的礼拜二,我在凯奇坎有个约会。
  威 利 别走,本!请你说说爸爸的事。我要孩子们听听。我要他们知道咱们家的根底不简单。我光记得他是个大胡子,我坐在妈妈怀里,围着火,还有一种尖声的音乐。
  本   他的笛子,他吹笛子。
  威 利 没错儿,笛子,对极了!
    (可以听到新的音乐,高亢、活跃的调子。)
  本   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心可野了。我们那会儿常从波士顿出发,他把一家子人都装在大棚子车里,赶上一群拉车的牲口,在大草原上就闯出去了。什么俄亥俄州、印第安纳州、密歇根州、伊利诺伊州,整个西部都跑遍了,每到一个镇子我们就停下来,卖掉他在路上做的笛子。爸爸是大发明家,他一个礼拜做的玩意儿卖的钱比你这样的人一辈子挣的还多。
  威 利 我就是这样教育孩子的,本——能咬牙,人缘好,样样在行。
  本   真的,(对比夫)朝这儿打一拳,小子,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儿。(他拍拍肚子)
  比 夫 哟,那可不行,大伯!
  本   (摆出拳击的姿势)来,冲着我来!(他大笑)
  威 利 跟他干,比夫!来,让你大伯瞧瞧!
  比 夫 哎!(他攥紧拳头,开始进攻)
  林 达 (对威利)干吗他得打架呢,亲爱的?
  本   (与比夫一招一式地打着)好小子!好小子!
  威 利 够意思吧,本,怎么样?
  哈 皮 左边上,比夫!
  林 达 你们干什么要打架?
  本   好小子!(突然他往前一冲,绊倒了比夫,站在他头上,用伞尖对准了比夫的眼睛)
  林 达 留神,比夫!
  比 夫 我服了!
  本   (拍拍比夫的膝盖)小子,跟生人打架就得心黑手狠,要不你一辈子也甭打算活着从原始丛林里出来。(拉住林达的手,一鞠躬)能见到您,无限荣幸,林达。
  林 达 (怯怯地抽回手,悚然)一路——顺风。
  本   (对威利)祝你也买卖兴隆——你做什么买卖?
  威 利 推销员。
  本   是这样,不管吧……(他举手向大家示意告别)
  威 利 不,本,你可别以为……(他抓住本的胳膊,指给他看)我知道这儿是布鲁克林,可是我们也打猎。
  本   是吗,真的?
  威 利 没错儿,这儿有长虫,有兔,还有——我就是为这个搬来的。你信不信,比夫一眨眼就能把这些树砍倒一棵!孩子们!马上到公寓大楼的工地上去弄点沙子来!咱们立刻就翻盖整个大门的门廊!本,你就瞧着吧!
  比 夫 走!马上执行,哈皮!
  哈 皮 (一边和比夫跑着)我体重减轻了,爸,看出来了吗?
    (查利在孩子们还没有跑掉之前就上场,他穿着灯笼裤。)
  查 利 听我说,他们要是再上工地去偷东西,那个巡夜的可要叫警察来抓了!
  林 达 (对威利)别叫比夫去……
    (本畅怀大笑。)
  威 利 你还没看见他们上礼拜弄回来的木料呢。至少有一打,六乘十的,值好些钱呢。
  查 利 听我说,要是那个巡夜的……
  威 利 咱们说清楚,我好好骂了他们一顿。可是这俩小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查 利 威利,监狱里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
  本   (拍着威利的背,笑着说给查利听)证券交易所里也有的是,朋友!
  威 利 (随着本笑)你这裤子下半截跑哪儿去啦?
  查 利 老婆给我买的。
  威 利 行了,再给你一根高尔夫球棒,你干脆上楼睡觉去得了。(对本)运动健将!他跟他儿子伯纳德,这爷儿俩连钉钉子都不会!
  伯纳徳 (跑上)巡夜的追比夫呐!
  威 利 闭嘴!他又没偷东西!
  林 达 (慌了,朝左方快步下)他在哪儿?比夫,亲爱的!(下)
  威 利 (跟着她朝左移动,离开了本)没事儿,你大惊小怪干什么?
  本   这小子有种,行!
  威 利 (笑)别提多有种了,这个比夫!
  查 利 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派到新英格兰去的人回来了,丢盗卸甲,叫那边的人挤兑得无路可走。
  威 利 那得有门路,查利,我就是有过硬的门路。
  查 利 (讥讽地)承蒙指教,威利。回头咱们还是打牌吧,也好让我分点你从那儿赚回来的钱。(对威利大笑,下)
  威 利 (转向本)生意不好,坏得要命。可是我不受影响,当然了。
  本   我在回非洲的路上再来看你。
  威 利 (企望地)你不能多待几天吗?我现在需要你,本,因为我——我在这儿处境不错,可是我——怎么说呢,爸爸走的时候我还太小,我没得机会跟他谈,所以我到现在还觉得——仿佛我这个人没根似的。
  本   我要误火车了。
    (他们站在舞台的两端。)
  威 利 本,我的孩子们——咱们谈谈不行吗?他们为我出生入死都行,明白吗?可是我——.
  本   威廉,你这俩孩子教育得好极了。出类拔萃的男子汉!
  威 利 (如饥似渴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哎哟,本,你这样说我太高兴了!因为有时候我禁不住担心我教育他们的办法不对头——本,我到底应该怎么教育他们呢?
  本   (每个字都着重语气地,甚至是恶狠狠地)威廉,我一头扎进原始丛林的时候才十七岁。到我出来的时候,我二十一岁。发了大财啦!(他转过房子的右角,在黑暗中消失了)
  威 利 ……发了大财!我就是要给他们灌输这种精神!一头扎进原始丛林!我干得对!我干得对!我干得对!
    (本已经走了,威利仍在对他讲话,这时林达穿着睡衣走进厨房,四处找威利,然后到门口向外看,发现了他,她走下来到他左边身旁。他看了看她。)
  林 达 威利,亲爱的?威利?
  威 利 我干得对!
  林 达 你吃奶酪了吗?(他回答不上来)很晚了,亲爱的。上床吧,好不好?
  威 利 (抬头看天)这个院子里把脖子扭折了也看不见一颗星星。
  林 达 你来吗?
  威 利 那个镶钻石的表链到哪儿去了?记得吗?本从非洲来的那次?他不是送给我一根表链吗,镶着钻石的?
  林 达 你给当了,亲爱的。十二三年以前了。为了替比夫交无线电函授学校的学费。
  威 利 好家伙,那真是个漂亮玩意儿。我去散散步。
  林 达 可是你穿着拖鞋呢。
  威 利 (开始朝房子的左边走)我干得对!就是对!(一半对林达,边走边摇着头)了不起的人!值得一谈的人!我干得对!
  林 达 (追着威利喊)你穿着拖鞋呢,威利!
    (威利即将走掉前比夫穿着睡衣下楼来,进了厨房。)
  比 夫 他在外头干什么?
  林 达 嘘——!
  比 夫 我的老天爷,妈,他这样有多久了?
  林 达 别说了,别让他听见。
  比 夫 他这算是什么毛病?
  林 达 到早晨就过去了。
  比 夫 咱们不能干点什么吗?
  林 达 嗨,亲爱的,你该干的事多了,可是现在没办法,睡觉去吧。
    (哈皮从楼上下来,坐在楼梯上。)
  哈 皮 我还没听见过他这么大声音呢。
  林 达 那,你多来几趟就听见了。(在桌旁坐下,替威利补上衣里子)
  比 夫 你为什么从来没给我写信提这些?
  林 达 我怎么写?有三个多月你音讯全无。
  比 夫 我那会儿正到处跑。可是你知道我一直惦念着您。这您总知道,对不对,老伙计?
  林 达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可是他总希望接到你的信,总想知道事情还有个盼头。
  比 夫 他不至于总是这样吧?
  林 达 每逢你回家他就闹得最厉害。
  比 夫 每逢我回家?
  林 达 你一写信来,他就笑得合不拢嘴,议论未来,那时候——他的兴致高极了。然后,临到你回家的日子越近,他就越坐立不安,等到你真回来了,他倒处处找别扭,好像对你一肚子火。我看他大概是总想对你推心置腹,可是又做不到。你们两个为什么老像仇人似的?为什么?
  比 夫 (掩饰)我没拿他当仇人,妈。
  林 达 可是你一进门,两人就吵起来了。
  比 夫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也想改。我正努力改呢,您明白吗,妈?
  林 达 这次回家不走了吧?
  比 夫 不知道,我想到处看看,看看情形再说。
  林 达 比夫,你总不能一辈子老是到处看看不是?
  比 夫 我就是待不住,妈,让我一辈子就干一件事,我办不到。
  林 达 比夫,人不能像鸟似的,满天飞。
  比 夫 你的头发……(抚摸她的头发)你头发白了那么多。
  林 达 从你上高中我头发就白起来了。我不过是现在不染它了。
  比 夫 还是染吧,好不好?我不愿意看见我的老伙计上年岁。(笑)
  林 达 你真是个孩子!你以为你可以成年地在外头跑,然后……你得明白,早晚有一天你到这儿来敲门,里头住的是生人——
  比 夫 别胡说了,您还不到六十呢,妈。
  林 达 可是你父亲呢?
  比 夫 (语塞)我说的也包括他。
  哈 皮 他崇拜爸。
  林 达 比夫,亲爱的,你要是对他没感情,那你对我也不可能有感情。
  比 夫 当然可能了,妈。
  林 达 不行。你不能光是为了看我才回家来。因为我爱他。(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全世界上,他是我最亲的人,我不允许任何人叫他觉得自己多余,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你必须现在就拿定主意,亲爱的,你不能两头都占着。要不你就认他这个父亲,孝敬他,要不你就别再到这儿来,我知道他这个人不容易相处——我比谁都清楚——可是……
  威 利 (从左方,笑着)嘿!嘿!小比夫!
  比 夫 (想走出去找他)他这算是怎么档子事呢!(哈皮拦住了他)
  林 达 别——别靠近他!
  比 夫 您就别老替他打掩护了!他从来,从来都把您踩在脚底下,从来对您就没有一丁点儿敬意。
  哈 皮 他一向还是尊敬——
  比 夫 你懂个屁!
  哈 皮 (撅着嘴)反正你不能说他神经失常!
  比 夫 他没有骨头——人家查利就不会这样,不会在自己家里这样——把自己脑子里乌七八糟的东西往外倒。
  哈 皮 查利没遇上他这种处境。
  比 夫 比威利·洛曼倒霉的人有的是,说真格的,我见多了!
  林 达 那你就去认查利当爸爸吧,比夫。这你又做不到,是不是?我没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威利·洛曼没赚过大钱。他的名字没上过报纸。他也不是有生以来品德最好的人。可是他是个人,他现在正遇上灾难。所以必须关怀他,不能让他像条老狗似的死了埋掉。关怀,对这样一个人必须关怀。你刚才说他神经病——
  比 夫 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 达 别说了,好多人认为他现在——不正常。可是用不着多大学问就能知道他毛病出在哪儿。他累垮了。
  哈 皮 就是这么回事儿!
  林 达 小人物也能像大人物一样累垮。到今年三月,他替这家公司干了三十六年了。是他把他们的商标推销到原来谁也没听说的地方去的,可是现在他老了,他们停发了他的工资。
  哈 皮 (愤然)这我还不知道呢,妈。
  林 达 你从来没问过,好儿子!你现在用不着找他要零花钱了,你就不想着他了。
  哈 皮 可是我给过您钱——
  林 达 上个圣诞节,五十块钱!光修理热水管道就花了九十七块五!这五个礼拜了,他卖多少货拿多少佣钱,跟初出茅庐的新手一样!
  比 夫 这群忘恩负义的混蛋!
  林 达 你这亲儿子也不比别人强!他年轻的时候,能给他们拉生意,他们对他可亲呢。可是现在,他那些老朋友,那些跟他有交情的老主顾,遇到他为难总能帮他一把的老买主——不是死了,就是退休了。他当初在波士顿一天能拜访六个、七个主顾。现在他把旅行包从汽车里拿出来,再放进去,再拿出来,他已经累垮了。他现在走不动了,就剩下能说了。他开着汽车一跑就是七百英里,可是到了那边谁也不认识他,没人欢迎他。再开七百英里回来,一分钱也没赚着,这时候他脑子里怎么想?他凭什么不自言自语?凭什么?他现在每个礼拜找查利借五十块钱,然后跟我假装是他挣来的!这样下去能维持多少日子?多少日子?你们现在明白我成天在家等着什么?可你还说他没骨头!他为你们俩辛辛苦苦一辈子,他没骨头?什么时候为这个给他发勋章啊?难道这就是给他的报答,到他六十三岁了,回头一看,他比命还爱的儿子,一个成了专搞女人的流氓——
  哈 皮 妈!
  林 达 你就是,一点没错,我的宝贝!(对比夫)还有你!你从前对他的感情都到哪去了?你们俩当初多么有感情啊!你那会儿每天晚上都要跟他在电话上长谈!他一离开家就闷得要死,非得回来见到你!
  比 夫 好吧,妈,我回来还住在我的房间里,我找个职业。我离他远点就是了。
  林 达 不行,比夫。你不能住在这儿,成天跟他打架。
  比 夫 当初是他把我从这儿轰出去的,别忘了。
  林 达 他为什么轰你?我始终没明白。
  比 夫 因为我知道他虚伪,家里有人知道他的底他受不了!
  林 达 为什么说他虚伪?怎么虚伪?你指什么说的?
  比 夫 反正这事不是我的过错。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多了我不说了。从现在起我出一份力好了。我挣多少钱有一半归他。往后他可以过安生日子了。我要睡觉去了。(走向楼梯)
  林 达 他过不了安生日子。
  比 夫 (在楼梯上转身,愤怒地)我恨透了这个城市,可我答应住下去,还要我怎么样?
  林 达 他活不了多久了,比夫。
    (哈皮转身向她,愕然。)
  比 夫 (停了一下)为什么他活不了多久了?
  林 达 他打算自杀。
  比 夫 (惊恐)什么?
  林 达 我现在活一天算一天。
  比 夫 你说的是什么?
  林 达 记得我给你写信他又撞车子吗?二月里?
  比 夫 怎么样?
  林 达 保险公司的调查员来过。他说他们有证据。他说去年所有那些次事故都——都不是——不是事故。
  哈 皮 他们怎么知道?这是胡说。
  林 达 好像是有一个女人……(她刚一喘气)
  比 夫 (突然但又控制住自己)什么女人?
  林 达 (同时)……这个女人……
  林 达 什么?
  比 夫 没什么,说下去。
  林 达 你刚才说什么?
  比 夫 没什么。我就说了句什么女人?
  哈 皮 这个女人怎么样?
  林 达 好像是她正好路过,看见了他的汽车。她说车开得一点也不快,也没有打滑。她说车开到桥头,他是故意地朝栏杆撞的,幸亏水浅他才没淹死。
  比 夫 嗨,不会的,他大概又睡着了。
  林 达 我看他没睡着。
  比 夫 为什么?
  林 达 上个月……(非常吃力地)唉,孩子们,要谈这种事难啊!在你们眼里他只不过是个大傻子,可是我告诉你们,他的心比很多人好。(她有点哽咽,擦了擦眼睛)我那天找保险丝。电灯忽然灭了,我到地窨子里去找。就在电间盒后面,——偶然掉出来了——是一截橡皮管子,很短的一截。
  哈 皮 真的?
  林 达 管子的一头安着个接头儿。我一看就明白了,他打算用煤气自杀。
  哈 皮 (愤然)这个——混人!
  比 夫 你把它拆掉了吗?
  林 达 我——我没有勇气拆,我怎么跟他提这件事呢?每天我都下去,把那根小橡皮管子拿走。可是,他一回家,我就又把它放回原处。我要是当面说,他的脸往哪儿放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活一天算一天,孩子们。我告诉你们,他脑子里怎么想我都知道。你们也许觉得我是老派人,说傻话,可是我告诉你们,他一辈子为你们用尽了心血,可你们现在把他甩掉了!(她在椅子上弯下身去,捂住脸哭泣)比夫,我可以跟老天爷发誓!比夫,他的命就攥在你手里!
  哈 皮 (对比夫)你看这个老傻瓜怎么得了!
  比 夫 (吻着林达)好了,老伙计,好了,现在都解决了。过去我没尽到责任。我明白了,妈。今后我留下来,我发誓,我一定好好干。(在她面前跪下,充满了自责的情绪)其实我就是适应不了商业界那套。这回我一定努力,一定能干好。
  哈 皮 你准能干好。你在商业界的问题是你从来不肯讨别人的好。
  比 夫 我知道,我——
  哈 皮 就说你给哈里森干的那回吧。老板哈里森本来夸你是好样儿的,可你偏要去干点蠢事,像什么在电梯里吹口哨,而且要从头到尾吹一个歌。
  比 夫 (反驳哈皮)那怎么着?有时候我就是爱吹吹口哨。
  哈 皮 反正人家绝不提升一个在电梯里吹口哨的人当头头儿!
  林 达 行了,现在就别争这些了。
  哈 皮 还有,中午的时候,你不去推销商品,跑去游泳。
  比 夫 (越来越反感)怎么着,你从来不溜走吗?你还不是也溜走过,对不对?碰上夏天天气好的时候?
  哈 皮 那是,可我会掩护自己。
  林 达 孩子们!
  哈 皮 就算是溜号,老板尽管打电话到我该去的地方查,人家都会发誓说我刚刚离开。这话我不愿意说,可是在商业界有些人认为你神经不健全。
  比 夫 (火了)去他妈的商业界!
  哈 皮 好哇,去他妈的!了不起,可你得打好了掩护!
  林 达 哈皮!哈皮!
  比 夫 他们爱怎么想随他们的便!他们笑话爸多少年了,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咱们家的人跟这种疯人院似的大城市合不来!咱们应该到大平原上去,搅拌洋灰,要不——要不当木匠。木匠吹口哨没人管!
    (威利自左方进入屋子。)
  威 利 就连你爷爷当初也比木匠强。(停顿。大家看着他)你一直没长大。伯纳德就一定不在电梯里吹口哨,我敢说。
  比 夫 (想用玩笑把威利岔开)那倒是,可是爸,你也爱吹。
  威 利 我一辈子没在电梯里吹过口哨!还有,商业界里谁认为我有神经病?
  比 夫 我不是那个意思,爸。咱们别小题大做,好不好。
  威 利 回你的西部去吧!当木匠去,养牛去,称心如意去吧!
  林 达 威利,他这儿正说——
  威 利 我听见他怎么说了!
  哈 皮 (想安抚威利)我说,爸,别这样……
  威 利 (压倒哈皮的话)他们笑话我,是吗?你到费林公司去,赫伯公司,斯拉特瑞公司,都在波士顿,你去打听打听,威利·洛曼是什么人!我是大人物!
  比 夫 知道了,爸。
  威 利 大人物!
  比 夫 知道了!
  威 利 你为什么总要羞辱我?
  比 夫 我一句话也没说。(对林达)我说话了吗?
  林 达 他什么也没说,威利。
  威 利 (走到起居室门口)好吧,明天见,明天见。
  林 达 威利,亲爱的,他刚刚拿定主意……
  威 利 (对比夫)你要是明天闲得难受,你可以把起居室里我新安的天花板漆了。
  比 夫 我明天一早就出去。
  哈 皮 他要去找奥立弗,爸。
  威 利 (兴趣来了)奥立弗,干什么?
  比 夫 (拘谨地,但是看得出他在努力,努力)他一直说他愿意支持我。现在我想搞一门生意,说不定我可以要求他实现他的诺言。
  林 达 这不是大好事吗?
  威 利 你少打岔。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纽约城里至少有五十个人愿意支持他。(对比夫)搞体育用品?
  比 夫 大概是吧。这个我还懂点行——
  威 利 他还懂点行!老天爷,你比体育用品大王斯伯丁也内行!他准备给你多少钱?
  比 夫 不知道,我还没见着他,不过——
  威 利 那你在这儿扯些什么?
  比 夫 (开始发火)我是说我打算去见他,没说别的!
  威 利 (转身)嗨,又是八字没一撇儿就想发财。
  比 夫 (向左朝楼梯走)他妈的,我睡觉去了!
  威 利 (朝着他后影喊)在这个家里不准你骂街。
  比 夫 (转身)从哪天起您这么文明了?
  哈 皮 (想止住他们争吵)等一下……
  威 利 不许你这样跟我讲话!我不答应!
  哈 皮 (抓住比夫喊着)等一下,我有个主意,有个可行的主意。来,比夫,咱们现在就谈,咱们谈点真格的,上回去佛罗里达我想出了个卖体育用品的好主意。我现在又想起来了。你跟我,比夫——咱们得有个推销货物的方式,洛曼式推销法。咱们训练它两个星期,然后组织几次公开球赛,明白吗?
  威 利 好主意!
  哈 皮 等一下!咱们组织两个篮球队,明白吗?两支水球队。然后咱们俩比赛。这种广告一百万美金也买不来。哥儿俩,明白吗?洛曼兄弟。在皇家棕榈大饭店——所有的旅馆里都贴上海报。球场跟游泳池边上都挂上旗子:“洛曼兄弟”。乖乖,你就看咱们卖体育用品吧!
  威 利 这个主意就值一百万美金!
  林 达 太好了!
  比 夫 要这么干我现在身体条件正好。
  哈 皮 最妙的是,比夫,这么一来,这根本不像做买卖,咱们俩又可以一块打球了……
  比 夫 对,这倒是……
  威 利 值一百万美金……
  哈 皮 而且你决不会觉得腻味,比夫。又都是咱们一家人了。咱们彼此信得过,能同心协力,你要是想去游个泳什么的——去好了!再也不必担心叫坏小子抢了你的饭碗!
  威 利 征服全世界!你们两个家伙在一块保险征服整个文明世界!
  比 夫 我明天去见奥立弗。哈皮,咱们要是能计划周全了——
  林 达 也许咱们真该转运了——
  威 利 (狂热地,对林达)别打岔!(对比夫)去的时候别穿运动衫和便裤。
  比 夫 不,我要穿——
  威 利 穿规规矩矩的成套衣服,尽量少说话,千万别开玩笑。
  比 夫 他过去倒是喜欢我,一直对我有好感。
  林 达 他可爱你呢!
  威 利 (对林达)你少说两句!(对比夫)进门的时候要严肃。会说笑话的人谁都喜欢,可没有人借他钱。
  哈 皮 我也想法去筹点款,比夫。我有把握。
  威 利 我看你们这俩孩子前途无限。我看往后你们没急可着了。可是别忘了,下大本儿才能赚大钱。跟他要一万五。你打算借多少?
  比 夫 哎哟,我不知道——
  威 利 还有别老说“哎哟”。毛孩子才爱说“哎哟”。打算跟人家借一万五千块的人不能说“哎哟”。
  比 夫 一万块我看也到头了。
  威 利 别那么小家子气。你一向就这个毛病。进门的时候要春风满面,别一脑门子心事。一开头讲两个你拿手的故事,活跃气氛。要紧的不在你说什么,在你的风度——因为决定成败的总是靠人头儿。
  林 达 奥立弗一向对他印象可好呢——
  威 利 你让不让我说话?
  比 夫 别冲她嚷嚷,好不好,爸?
  威 利 (发火)我正说话呢,对不对?
  比 夫 我不喜欢您老是冲她嚷嚷,我要说清楚,没别的意思。
  威 利 你算老几,这个家你接管啦?
  林 达 威利——
  威 利 (转向她)你不用老向着他,他妈的!
  比 夫 (大怒)不许你冲她嚷嚷!
  威 利 (忽然倒抽一口气,颓然,内愧地)替我向奥立弗问好——他也许还记得我。
    (他从起居室的门下。)
  林 达 (压低了声音)你何必这样呢?(比夫转过身去)你看见了,只要你的话里带着盼头,他立刻脾气就好了。(她走到比夫身旁)上楼去跟他说声晚安。别让他就这样上床。
  哈 皮 走,比夫,咱们让他高兴一下。
  林 达 我求你,亲爱的,就说一声晚安。你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让他高兴。来吧。(她走进起居室的门,从那里朝楼上喊)你的睡衣在洗澡间里,威利!
  哈 皮 (望着她的背影)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现在找不着这样的人了。你知道吗,比夫?
  比 夫 他的工资停了。老天爷,就靠拿佣钱!
  哈 皮 那,咱们也得说实际的,他现在推销货物可算不了好手。话说回来,有时候他人头儿不错。
  比 夫 (下了决心)借我十块钱,行吗?我要去买几根新领带。
  哈 皮 我带你去个熟地方,东西漂亮。明天你穿一件我的条纹衬衫。
  比 夫 她头发都白了。妈真是老了。真格的,我明天去见奥立弗,狠狠敲他一笔——
  哈 皮 上楼去,告诉爸去,让他高兴高兴。走吧。
  比 夫 (兴奋起来)我告诉你,要有了一万块钱,你瞧着吧!
  哈 皮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进起居室)这么说就对了,比夫,这是我头一次听你说话带着从前那种自信劲儿!(他们走进起居室,声音逐渐远去)你搬来跟我住,你要是看上了哪个妞儿,只要你一句话……(最后的话几乎是听不清楚的,他们正在走上楼梯,到父母的卧室里去)
  林 达 (走进卧室,向正在洗澡间的威利讲话。她在替他整理床铺)你能修修那个莲蓬头吗?漏水。
  威 利 (从洗澡间中)忽然之间,所有的设备都坏了!他妈的这些水暖工,应该告他们去,这群人,刚修好没两天……(他的声音含混不清了)
  林 达 我不知道奥立弗是不是记得他。你说他记得吗?
  威 利 (穿着睡衣从洗澡间出来)记得他?你是怎么回事,发神经了?他要是一直待在奥立弗那儿,这会儿早当头头了!等奥立弗一见到他你就知道了。你不了解现在一般人都什么德行。今天那帮年轻人(他一边说一边上床)一丁点分量也没有。他这些年在外头鬼混倒是个好事。(比夫与哈皮走进卧室。短暂的停顿。)
  威 利 (一愣,看着比夫)你刚才说的事我很高兴,孩子。
  哈 皮 他是来跟您说声晚安的,老头儿。
  威 利 (对比夫)没错儿,狠狠敲他一下。你想跟我说什么?
  比 夫 您就放心吧,爸,晚安。(他转身要走)
  威 利 (抑制不住地)要是你跟他谈话的时候,桌上有东西掉在地上——纸包之类的东西——你千万别去捡起来。他们雇有茶房专管那类事。
  林 达 明天我做一顿丰盛的早点——
  威 利 你让我说完行不行?(对比夫)告诉他你在西部是做买卖的。别说干农活儿。
  比 夫 就这样吧,爸。
  林 达 我看一切——
  威 利 (不管不顾地打断她的话)别把自个儿的价码定低了,至少一万五千块。
  比 夫 (实在忍不下去了)OK,晚安,妈。(他开始往外走)
  威 利 因为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才,比夫,别忘了这一条。你各方面都了不起……(他躺倒,累垮了。比夫走出)
  林 达 (朝着比夫大声)好好睡一觉,亲爱的!
  哈 皮 我要结婚了,妈。我想跟您说一声。
  林 达 睡觉去吧,好孩子。
  哈 皮 (一边走着)我就是想跟您说一声。
  威 利 你能这么干就好。(哈皮下)老天爷……记得在埃贝茨体育场那次球赛吗?全市冠军赛?
  林 达 歇着吧,要不要我唱个歌?
  威 利 好,给我唱吧。(林达低声哼起一支催眠曲)球队进场的时候——他个子最高,记得吗?
  林 达 记得,金黄色的运动服。
    (比夫走进黑暗中的厨房,拿了一根烟,走出房门外。他走到台口部分,进入一圈金色的光中,他抽着烟,呆望着夜空。)
  威 利 像个朝气蓬勃的天神。希腊的大力神——真是那个意思。还有阳光,他浑身上下都是阳光。记得他怎么冲我招手吗?从球场里往上招手,我身边是三个大学的代表!还有我带去的主顾们,还有他出场时候群众的欢呼——洛曼,洛曼,洛曼!老天爷,他总有一天要出人头地。像他这么个明星,出类拔萃,绝不会埋没掉的!
    (照着威利的光暗下去了。楼梯旁,透过厨房的墙,煤气炉开始发光,通红的弯形管下面露出蓝色的光焰。)
  林 达 (胆怯地)威利,亲爱的,他到底为什么老跟你过不去呢?
  威 利 我累极了,别说话了。
    (比夫慢慢地回到厨房,他停住了,注视着煤气炉。)
  林 达 你要不要要求霍华德让你在纽约工作呢?
  威 利 明天一早就干。一切都没问题。
    (比夫探手到煤气炉后,拿出一根橡皮管子,他极为震动,转头看威利的卧室,那里仍有微光,传来林达哼着的绝望的、单调的歌声。)
  威 利 (通过窗户凝视着月光)哎哟,看看那个月亮,夹在大楼缝儿里移动!
    (比夫把管子团在手中,很快地走上楼梯。)
          幕 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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