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想知道我们能否探讨一下如何问正确的问题。我们往往为了找到答案、寻得方法、发现事物的起因而问一个问题。我们为了明白人为什么会嫉妒、愤怒而问问题。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在孩子身上培养这种质疑精神，使他们不仅仅为了找到方法或原因才质疑？在我们教育孩子的过程中，如何正确提问难道不是至关重要的吗？
克：我们如何对事物提出质疑呢？我们什么时候会质疑自己、质疑权威，或者质疑教育体系呢？“质疑”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我想知道在我们身上是否缺乏一种自我批评的觉知。我们对自己的行为、思想、感觉有觉知吗？我们如何才能保持清醒并发问，从而拥有这种批判性的觉知？如果我们深入探究，可能会唤醒孩子自我批评的能力和觉知。我们如何开始呢？什么会让我发问？我质疑过自己吗？我看到自己有多平庸了吗？我是否只是发问，找到解释后却无动于衷？发觉自己的平庸是很令人沮丧的事，所以人们不愿意质疑，也不会超越质疑。
让我们以不同的方式来理解。我们中很少有人是真正活着的。一小部分人在悸动，其他人都在昏睡中。悸动的那一小部分，渐渐也变得沉寂，了无生气。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是什么意思？事实上，有的人不是活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完整地活着，身体健康，情绪敏感，有感觉力，有同情心，思维健全。否则，一个人就是死的。
你如何唤醒整个思维呢？这是你要面对的问题。如何确保你的内在和外在、你的感觉和认知都是活着的？你又如何在学生身上唤醒这种完整生活的感觉？
只有两种方法：一是你内心有某种紧迫的事让其他所有的矛盾都显得云淡风轻；二是找到一个方法令你始终都在观察，使你对你在做的每件事都深入探究，找到一种觉知，让你不停地发问并追随内心，从而将所有的干扰排除在外。作为一个普通人，同时作为一名老师，你属于哪种情况呢？
老师：人要不停地质疑，还是质疑有其自己的动力？
克：如果没有动力，你就要从小事做起，不是吗？从小事开始，不是大事。观察你如何穿衣，你说什么，你如何走路，不要加以评判，只是观察。通过看、听，你如何才能找到自动自发的动力呢？
有一种动力不需要关注，但是除非观察小事，否则你无法发觉它，同时你又要确保你不陷入这永恒的观察之中不能自拔。看一个人的衣着，看天空，但同时要置身事外，从而令你不仅在观察小事，也在将更宽广的问题纳入心底，比如怎样做对国家有好处。此外，这还包括更加宽广的话题，比如权威，比如对实现愿望的永久追求，对自己是对是错的持续关注，以及恐惧。所以，能否观察小事而不陷入小事之中呢？我们能否从中跳出来从而去关注更大的问题？
老师：如果一个人可以一直保持观察和理解小事，同时又不陷入小事之中，他是处在哪种状态，用的是什么方法呢？
克：你为什么会陷在小事中呢？是什么令你成为小事的囚徒？
老师：我自己的观点。但是我也不想陷入小事中。
克：但是我必须关注小事。大部分人在关注小事的时候就陷进去了。关注小事，但又不成为其囚徒，这才是问题所在。那么，是什么令思想或大脑成为囚徒的？
老师：对当下的关注。
克：你指的是什么？你是指没有远见吗？你并没有专注于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
老师：我对小事的纠缠。
克：难道你不是小事的囚徒吗？
老师：我是。对我来说，可能这是一种潜意识的深层感觉，感觉我正在为某些大事作准备。我有这样的错觉。
克：你意识到你是小事的囚徒了吗？探究一下为什么你是小事的囚徒。接受你是小事的囚徒这个现实，自问为什么，深入它，质疑它，探究它。不要给出一个解释然后就跑了。你必须真正关注它。在向内应对挫败、冲突、阻力的时候，你也纠正了外在。内在的心理冲突在外在表现为你成了小事的囚徒，然后你再试图更正。没有对内在冲突和苦难的理解，生活便没有意义。如果你发现你有挫败感，就进入这种感觉。如果你深深地进入这种感觉，就会平复愤怒、纠正暴食和过度打扮。
质疑挫败感的方式很重要。如何质疑，才能使挫败感开花呢？想法只有先开花，然后才能自然凋谢。就像花园里的花，它必须开花，然后凋谢。想法必须被赋予凋谢的自由。同样，挫败感也必须自由开花和凋谢。那么，正确的问题便是，挫败感是否有开花和凋谢的自由呢？
老师：你说的开花是什么意思，先生？
克：看看花园里的那些花！它们盛开，几天以后会枯萎凋谢，这就是它们的本性。现在，挫败感必须被赋予自由，从而令它绽放。你必须了解挫败感产生的原因，不是为了压抑它，不是为了说“我必须有所成”。我为什么要有所成呢？如果我是一个说谎的人，我可以努力停止说谎，人们一般会这么做。但是，我可以允许谎言开花、凋谢吗？我可以拒绝说它是对是错，好或坏吗？我可以看到谎言背后是什么吗？我只有在自由的时候才能很自然地明白我为什么撒谎。同样，为了不成为小事的囚徒，我可以找出我成为囚徒的原因吗？我想让这个事实开花。我想让它生长发展，从而无须我的触碰，它便自然而然地枯萎凋谢了。这样，虽然我仍然会观察小事，但我不会再成为它的囚徒了。
你的问题是：“是否有一种动力能保持自我健康发展？”这种动力，这团燃烧的火焰，只有允许一切丑陋的、美丽的、邪恶的、善良的、愚蠢的事物都自由开花的时候才会存在，这样就没有什么是被压抑的，没有什么尚未被拿出来审视，然后烧成灰烬。如果不通过小事发现挫败感、痛苦、悲伤、冲突、愚蠢、枯燥，我就无法做到这一点。如果我只是通过推理去了解挫败感，我并不会知道挫败感意味着什么。因此，要以小事为起点去了解更广博的事，也正是通过对更广博的事的了解，其他事才会不被干预地绽放。
老师：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了，我会去探索它。
克：我也探索它的时候，你也在探索它。你在探索你自己深陷于其中的小事。
老师：在冲突开花的过程中，它应该有盛放和凋谢的自由。狭隘的头脑没有赋予自己那个自由。你说内在冲突应该开花和凋谢，你也说开花和凋谢的过程在我们探索它之时就已经发生了。这里有一个困难，就是，我好像将什么东西投射到了这个探索过程中，而这本身就是一个障碍。
克：这是真正的症结所在。你看，对于你来说，开花是一个想法。你看不到事实、症状、原因，也不允许那个原因现在绽放。狭隘的头脑往往处理的是症状，而不是事实。它没有自由地去探索，它所做的正表现出它的狭隘，因为它说“这是一个好的想法，让我想想”。这样，头脑处理的只是思维本身，而不是真相。它没有说，“让它绽放，让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只有这样，它才能有所发现。但是，它说的是“这是一个好的想法，我必须好好研究一下”。
现在，我们发现了很多事。首先，我们对小事没有觉知。然后，当对它们产生觉知时，我们便深陷其中，并且我们会说：“我必须做这个，我必须做那个。”
我能看到表象，深入原因，并且让原因开花吗？但是我希望它朝着一个特定的方向开花，也就是说，对它应该如何开花，我有自己的见解。现在，我可以由此深入吗？这变成我的最大问题。我发现我阻止原因自行开花，是因为如果我允许挫败感开花，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所以我继续探索我为什么害怕，我怕的是什么。我看到，只要恐惧存在，就不可能开花。所以，我必须解决恐惧这个问题，不是通过思考来解决，而是真正将它作为一个事实来解决，也就是说，我要允许恐惧绽放。我会让恐惧开花，然后看会发生什么。所有这些都需要很多内在感知。
允许恐惧开花，你知道这指的是什么吗？这可能意味着我也许会失去工作，或者被我的妻子或丈夫伤害。
我可以允许每件事都开花吗？这不是说我将杀人、抢劫，但是，我可以真的允许事实开花吗？
老师：我们可以深入探究，然后允许一件事开花吗？
克：你真的看到事实了吗？允许一件事开花，允许嫉妒开花，这意味着什么？你如何允许嫉妒开花，从而成就它自己完整的生命历程呢？你可以做到自己不陷入其中吗？你可以让那个感觉有它自己饱满的生命力，并且不受到任何阻碍吗？这意味着，你不认同它，你不评判它是对是错，你不对它抱持任何观点。这都是毁灭嫉妒的方法。但是你不应该毁灭嫉妒，应该让它开花，呈现它的色彩，无论是怎样的色彩。
老师：我还不是特别清楚，先生。
克：你养过植物吗？你怎么养？
老师：松土、施肥……
克：施合适的肥料，种合适的种子，在合适的时间播种，照料它，防止意外发生，你给它自由。你为什么不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嫉妒这个情绪呢？
老师：这里所说的开花不是像植物那样的开花。
克：这里说的开花，比你在外边的田野上种的植物要真实很多。你知道嫉妒是什么吗？在嫉妒发生的那一刻，你会说它是想象的吗？你被它折磨得火烧火燎，不是吗？你很生气、愤怒。你为什么不追究它，不将它当作一个想法拿出来，看它开花？每次盛开都是它本身的一次凋败，所以，最后那个观察花开花谢的“你”将不复存在。这个过程便是真正的创造。
老师：当花儿盛开，它会展露自己。你说“当嫉妒盛开的时候，它会毁灭自己”，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克：拿一个花蕾来说，花丛中一个真的花蕾。如果你掐它，它永远都不会开花，它很快便会死了。如果你让它开花，那它便会展现出它的颜色和芬芳。它会展现出它的本来面目。你不需要被告知它是红色的还是蓝色的，它就在那里供你观看。同样，如果你允许嫉妒开花，那么它会将自己的本来面目展现给你——那就是羡慕、依赖。所以，当你允许嫉妒自行开花，它便将自己的颜色展现给你，它将显示嫉妒背后是什么。如果你不允许它开花，你将永远也看不到真相。
说嫉妒是依赖的原因只是文字游戏。实际上，当允许嫉妒开花，你对某事物的依赖就变为一个事实，一个情感事实，而不是一种理性的、语言上的想法。所以，每次开花你都会发现一些你之前没发现的东西；当每个事实揭开自己的面纱，它便开花，你也可以观察它。你让事实开花，它也会由此打开其他的门，直到所有花都开尽，从而不会再产生其他的原因或动机。
老师：心理分析能帮我找出嫉妒的原因。在心理分析和花儿盛开露出真容之间，有什么重要的不同吗？
克：一个是理性的过程，观察者作用于被观察的事物，也就是分析、纠正、修改和添加。另一个则是没有观察者参与的事实，它就是事实本身。
老师：你的意思是，观察者和被观察者之间没有关系。
克：前提是你感觉到你的一切必须开花——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状态——你要理解每件事必须在你心中开花，而这本身也是一件奇妙的事，其中就包含着真正的自由。而且，当每件事开花时，既没有观察者，也没有被观察的对象，所以也不存在矛盾。所有的事物在你心中开花，然后凋谢。
老师：如果我可以将它扼杀在萌芽里，那么为什么我还要允许它开花呢？
克：如果你扼杀了花蕾，花会怎么样？它就不会再开花了。同样，你说“我必须扼杀嫉妒或恐惧”，但是扼杀嫉妒或恐惧是不可能的。你可以压抑它们，改变它们，把它们交给神灵，但是它们一直都会在那里。但是，如果你真正理解事实，允许每件事物不受干扰地开花，那将是一场革命。
老师：嫉妒是一件很复杂的事。
克：要让它开花。嫉妒在开花的过程中，会展露出它的复杂。而且，在观看和理解这种复杂状况的过程中，其他因素也会由此展露。让它绽放，从而每件事物都在你心中绽放，没有什么被拒绝，没有什么被压抑，没有什么被控制。这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教育，难道不是吗？
老师：你所说的有重大意义，但是这真的可能吗？
克：是可能的，否则就没有谈论它的必要了。如果你看到这一点，你将如何教学生开花呢？你将如何帮他理解这一点呢？
老师：我可以先从自己开始。通过某些特别的心理分析方法，我可以看到原因。你说的是，在开花的过程中，问题会自己展开。在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即使我对此有所领悟，将它传授给学生仍然是困难的。
克：我通过语言与你的交流，实际上是非语言的交流。我是如何让思想在沟通中开花的呢？
老师：一个人可以深入探讨开花及开花的背景。在此之前，为了令我的内在可以开花，我必须先建立一种平衡。
克：我不接受这个观点。我不认为你能以这种方法让思想开花。拿“嫉妒”来说，我说让它开花，但是你无法让它开花。
老师：面对一个孩子，难道唤醒他的这种觉知不是我应该考虑的第一因素吗？这就是我提到的平衡。
克：让我来告诉你吧。如果你聆听了，真的聆听了，实际上已经开花了。如果你聆听了，观察了，理解了，倾听后马上就会开花，开花之后其他的事对孩子来说就很容易理解了。你将找到不同的方式去观察孩子，帮助孩子，在语言层面和孩子沟通。聆听本身就是开花。
老师：聆听是一种特质吗，先生？
克：你在聆听。你为什么要称它为一种特质呢？你已经听到了我所讲的：“让一切都开花。”
如果你聆听，花就会开。它不是一种特质，特质是已经成熟的东西，而聆听是鲜活的、燃烧的、充满生机的。你不能把它当成一种特质、一项练习。你能练习看到颜色吗？你不能。只有花开的时候，你才能看到花的美艳。
选自《最好的教育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