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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斯 | 最理想的生活是活在现实和幻想之间

 leee68 2017-10-27 发布于北京

电影始于格里菲斯,止于阿巴斯。

——让- 吕克·戈达尔

  

阿巴斯是罕见的对于世界有着特殊认知的艺术家。

——马丁·斯科塞斯

  

当阿巴斯温和地指导我们时,

他最终让我们每个人找到通向我们自身真理的道路。

——迈克·李(英国著名导演)

  

阿巴斯不仅是一位电影巨匠,

更是开山之祖。

他的精神力量蕴藏在所有的电影里面。

——贾樟柯


阿巴斯

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Abbas Kiarostami,1940.6.22-2016.7.5),著名诗人、电影导演、剧作家、制作人、剪辑师、摄影家、画家,伊朗新浪潮电影开创者。一生拍摄22部电影,受到黑泽明、戈达尔等电影大师的一致推崇,戈达尔说“电影始于格里菲斯,止于阿巴斯。”代表作有1997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樱桃的滋味》、1989年洛加诺国际电影节金豹奖《何处我是朋友的家》、1999年威尼斯电影节评委会大奖《随风而逝》等。

 

1940年阿巴斯出生于德黑兰2016年07月05日,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因癌症在巴黎去世,享年76岁。


樱桃的滋味

最好的电影学校是你自己建造的那一座

 

   △我和我的电影一直以来在朝某种极简主义前进。我渴望尽可能用最简单的语言表达,尽可能地拆解事物并删除多余的元素。能被删除的元素都被删除。累赘的一切都被剪掉。如果出现某样东西意义不大,那还是缺席比较好。如今太多的电影里有多余的东西。我们需要所有那些音乐和定场镜头吗?我希望仅仅向观众展示绝对的本质。

 

   △我从未受过任何正式的电影训练,这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当我作为电影人起步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职业如何运作,这意味着我不害怕。我只是不知道有什么可害怕的。对那些已经从电影学校毕业的人来说,别因已经接受了正式的电影教育而骄傲。学校从来不是获取知识的唯一场所。指导可能有用,但你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你去读一本书或拍一部电影。你要么想学习,要么不。太多人花费了四年来学习可能用四个星期就能消化和理解的东西。我总是认为最好的电影学校是你自己建造的那一座。

 

   △电影只不过是虚构的艺术。它从来不按照实际的样子描绘真实。纪录片,按照我对这个词的理解,它的拍摄者丝毫没有侵入一寸他所见证的东西。他只是记录。真正的纪录片并不存在,因为现实不足以成为建构一整部电影的基础。拍电影总是包含着某种再创造的元素。每个故事都含有某种程度的编造,因为它会带上拍摄者的印记。它反映了一种视角。使用广角镜头拍一个20秒的俯冲镜头而不是用窄角镜头拍五秒静态,反映了导演的偏见。彩色还是单色?有声还是默片?这些决定都要求导演在表现的过程中加以干涉。

   一部电影能够从寻常现实中创造出极不真实的情境却仍与真实相关。这是艺术的精髓。一部动画片可能永远不是真的,但它仍然可能是真实的。看两分钟古怪的科幻电影,如果在令人信服的情境下充满可信的人物,我们就会忘记那全是幻想。我们相信戏剧演员这一分钟躺在舞台上死了,而下一分钟就会站在我们面前鞠躬,接受掌声;或一个角色解释说他即将远行,随后从舞台这端漫步到另一端;或他被迫突然暂停动作,以把剑掰直,因为那把软金属做的剑已经在之前的表演中弯曲了。我们理解一位演员可能在一个舞台上、一部电影里“死去”,然后作为另一个人重新出现在某处。

   电影未必要表现表面的真实。其实,真实是可以被强调的。它可以通过介入和干涉而变得更明显而精炼,如果我们控制一个场景并以创造性的方式将之向观众表现的话。允许并鼓励创造性是观众与导演间的约定的一部分。

 

   △你能使多少东西可见而不实际展示它们?我希望创造一种通过不展示来展示的电影。有些电影过于直白以至没有空间让观众的想象力介入。我的目标是让正在观看的任何人在他自己的脑海里创造尽可能多的东西。当我们看着电影里的人物并探索他们自身的处境时,我们会想起自己生活中那些甜与苦、一致与冲突、荒唐与智慧。电影让人感兴趣,既因为在观众眼前的银幕上真实上演的东西,也因为它通过观众的思考使感觉和思绪流淌。我希望每个人看我的电影时带着他们自己的诠释协同工作。我希望将隐藏的信息藏匿其中,甚至很可能你根本不知道它在那儿。当一个人真的热切地观看时,在波斯语里我们说“他有两只眼睛而又多借了两只”。那两只借来的眼睛正是我想使之成真的东西。它们使我们得以超越影像本身,看见正在发生的事。

 

   △几年前,在欧洲某地我的一次电影放映会上,当地伊朗大使馆的一位员工对我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导演,阿巴斯先生,但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才能拍出像《宾虚》那样好的电影。”

 

   △梦使人恢复活力。房间里需要空气时,你打开窗。或想象房子里有一个暖气系统,会在温度跌得太低时自行启动。有人曾经问我如果必须在眼睛或想象力之间失去一种,我会怎么选?“我要留着眼睛。”我说。但随后我就意识到相比无法做梦,失明是可以忍受的,意识到做梦是人类最神奇的能力之一。我们很高兴有看、听、闻、触的能力,但如果无法做梦,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事物的价值总要等它消失后才会被注意到。这星期,如果有人觉得这个房间里说的东西无聊,就充耳不闻,开始做梦好了。超越你惯常的思考方式前进。

他们说艺术家画他看见的东西,那么电影应该拍你所知道的。对导演而言我想不出更糟糕的建议了。诚然,现实生活经常是我的故事的基础和电影的推动力,街上行走的人们每天给予我灵感。我甚至不太编造,而是保持警觉,关注我周围的事物,然后在将其呈现于镜头前的时候,我激发并组织它们。我就像一个不种花的花商,只是组织它们。导演翻阅书籍杂志寻找要讲的故事,就如同人们住在湍急的水流及肥鱼旁,却在吃沙丁鱼罐头。

但尽管我任由世界向我渗透,尽管我从周围的人那里获得想法,最好的讲故事的灵感还是源于梦和想象,远离文字的世界。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想象力向他们提供的可能性,最强有力的想象力能够征服一切,使一切黯然失色。作为起点,永远要去事物的源头:生活本身。首先探索你周围有什么,但随后要超越它们前进。最理想的安排是永远运动于现实和幻想世界之间,世界和想象之间。现实激发创造性,但电影将我们带到日常生活之上,打开一扇窗,通往我们的梦。潜力便存在其中。一个诗人——我不知道是谁——说艺术是理性与情感的交织。单有理性或单有现实生活都是不够的。


 

拥有诗歌特质的电影

   电影,如同诗,关乎节奏。

 

   △当我谈论诗意电影时,我是在思考那种拥有诗歌特质的电影,它包含了诗性语言的广阔潜力。它有棱镜的功能。它拥有复杂性。它有一种持久的特性。它像未完成的拼图,邀请我们来解码信息并以任何一种我们希望的方式把这些碎片拼起来。

   观众习惯于那种提供清晰、确定的结尾的电影,但一部具有诗歌精髓的电影有一定的模棱两可性,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观看方式。它允许幻想进入,在观众的想象中发展,引发各种诠释。诗歌要求我们把主观感觉和想法与纸面上的感觉和想法结合起来以发现它的意义,这意味着我们的理解是非常个人化的。要不是有潜意识,大部分我们认为是艺术的东西都不会成功。一首诗字里行间发生的事情只在一个地方存在:我们的脑海里。电影为什么不可以同样如此?电影为何不能像诗、抽象画或乐曲一样被体验?电影永远不会被视为主要艺术形式,除非我们把不理解的可能性看作一种优点。

 

   △《樱桃的滋味》的结构取自一首关于蝴蝶的波斯诗歌,蝴蝶围绕着蜡烛飞,离火焰越来越近,直到被烧毁。在电影里,巴迪驾车四处跑,直到他掉进为自己掘的坟墓。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一个男人被狮子追逐的传说。为了逃命,他被迫跳下悬崖,但被山腰上的植物根茎接住了。他发现自己位于身下巨大的山涧与追逐他的凶猛野兽之间。就在那时他发现有两只老鼠——一只白的,一只黑的——正在啃咬他悬挂其上的植物根茎。在这令人担忧的情况下,他看见山腰上长着一颗草莓,而在那令人提心吊胆的情况下,充满危险和不确定性,他伸出手摘草莓,并把它吃了。当我们今天早上醒来时,那时候死亡比现在更遥远。尽你所能享受生活吧。

 

   △“我简直放不下!”你会听见人们这样讲述读一本书时的体验。为什么那是件好事?伟大的艺术鼓舞人,因此需要某种介入。它太过激动人心,以至无法一次体验完。有些电影迫使我把它关掉再去厨房倒杯饮料,或只是站在窗前凝视。有太多需要思考的东西,所以我只好走开休息一下。以前看电影时,我常常会在某场特别让人印象深刻或感人的戏后离开,甚至会在某个惊人的图像闪过我的眼前后停下来。那时,我的脑海中已经有了结尾,并怀疑我对

于这个故事的结论是否会比真正的那个更有趣。在某些情形下,电影到那个点已足够了。我只是不需要再看见更多的东西。我需要距离,哪怕只是几分钟。有时候,当剪辑一部电影时,我希望切到一个完全空旷、无声的场景,持续五分钟。这种效果类似于小说里的空白页,给读者一些时间停顿并思考。但我从未鼓起勇气。

 

   △有一次有人问我伊朗艺术的基础是不是诗歌。我说所有艺术的基础都是诗歌。艺术是为了披露,为了提供新的信息。同样,真正的诗歌把我们提升到崇高之境。它颠覆并帮助我们逃离习惯、熟悉、机械的常规,这是朝向发现和突破的第一步。它暴露了一个隐藏于人类视域之外的世界。它超越现实,深入真实的领域,使我们能够在一千英尺高空飞翔并俯视这个世界。其他的一切都不是诗歌。没有艺术,没有诗歌,贫瘠就会到来。

   我拥有的小说品相都近乎完美,因为我读完一遍后就把它们放在一边,但我书架上的诗集都散页了。我反复读它们。诗歌并不容易理解,因为并不是在讲一个故事,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系列抽象概念。诗歌的精髓是一定程度的不可理解。一首诗,按其本性,就是未完成及不确定的。它邀请我们去完成它,去填充空白,去把点连成线。破解密码,神秘便揭示自身。真正的诗歌永远比单纯讲故事更久远。

 

   △年轻的时候——大概十五六岁时——我崇拜迈赫迪·哈米迪·设拉子的作品,他激烈的情诗,充满悲伤和失落。我买不起他的书,因此我的朋友从他哥哥房间里拿了一本借给我三天三夜。要紧的是要在他哥哥发现前放回书架。我利用那段时间手抄了整本书,便那样开始记住文本。很久以后,我失望地发现我脑子里满是这些诗句的韵律。就像有些人会渐渐不喜欢身上褪色的文身,我恨脑子里满是这些鲜活的诗,而它们对于我已经不再有同样的意义。后来我和朋友去伦敦旅行,他告诉我他想要我去见一个人。“你一定没有听说过他,”朋友解释道,“但这位诗人的作品深深触动了我。”结果那就是设拉子。我记得我思忖着与这样一个人面对面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他的作品让我如此焦虑。朋友坚持要我去,于是我们拜访了他,结果发现他病得很重。“他能背诵你的好多诗。你要不要他为你背诵一些?” 设拉子点了点头。当我开始背诵他的诗句时,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诗人流泪了,而我的朋友同样感动落泪。甚至我也在背诵那些诗句时体验到强烈的感情,在抛弃了它们那么多年之后。

 

   △谁会因为不理解一首诗而批评它呢?甚至“理解”一首诗是什么意思?我们能理解一首乐曲吗?我们能理解一幅抽象画吗?我们对于事物都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门槛,在那儿理解模糊了,这时困惑来临。对于诗歌来说,无法期待即刻的、完全的理解。这种东西需要努力才能获得。以电影来说,太多电影只是在灌输。观众被引领着不断期待清晰统一的信息。他们消费而不思考,因而习惯于反对有开放式结尾的电影,反对我的这种电影。太多好奇的人似乎买了一张电影票后便失去了那种好奇心。出于习惯,他们不加质疑地接受提供给他们的东西——过量的信息、命令或解释——而没有兴趣自己发现事物。他们希望能够直截了当地看一部电影并立刻完全理解它。如果有一个瞬间是模糊的,整部电影都会变得令人困惑。

我喜欢半完成的电影模糊的样子。我喜欢模棱两可。我是一个要求观众比平时看电影做更多努力的导演,希望观众在暂时的困惑中思考,通过那样做来表达他们自己,这也是为什么我一路走来失去了一些观众。对我来说,电影是为了引诱人们去看,去提问,并努力把电影视为一种不仅仅是娱乐的东西。


注:

本文节选自《樱桃的滋味:阿巴斯谈电影》


作者:阿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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