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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夜。 〔雾。 〔河流奔腾不息。 〔天籁，水鸟扑扇着沉重的翅膀，断续地鸣叫，岸边枯枝断裂，草木拔节——意境中弥散着浓郁的朦胧、神秘、古朴、蛮荒。 〔寂静。 〔一声迸发的野兽般凄厉、悠长的嚎叫在深远莫测的河面上回荡，渐渐消逝，咿咿呀呀的桨声…… 〔一条船顺流而下，船上两个赤裸的男人：大和二在奋力划桨与洪水激起的旋涡、激流搏斗。他们裸露的肌体呈现出强劲、彪悍，那原始、蛮荒的力量。 二 大，神了！ 大 二，玄了！明明过了九十九道湾，咋就觉着转了九十九个圈儿又回到了这儿…… 二 听老辈人传说，这八成是界河，流着天上和地下的水，没源也没头，水流到这疙瘩就打旋。 大 船随河转，人随船走吧。二，快瞅！河在前头分成了两岔…… 二 那是生河和死河，不管啥船到这儿都躲不过生和死这一关口，人进入生河，就像投生到人世，要尝尽人生的大死大活、大喜大悲；进入死河，虚虚忽忽玄玄道道，就像编瞎话儿似的。瞅着分界，人总是奔那个生河。 大 （似感叹，又似领悟一种不可言传的真谛，颤抖地嘶声嚎叫）■（口＋欧）……■（口＋欧）…… 〔惊飞的水鸟扑扇着翅膀，叫着掠过河面。 〔沉寂。 〔蛾在河里挣扎…… 蛾 救命啊！ 〔大和二救起蛾，蛾望着洪水吞没的家的方向，痛哭失声。 大 大妹子，咋的啦？ 蛾 咱兔子窝棚水大遭淹，爹妈都…… 大 （叹息）年年都有过不去的大姑娘、小媳妇…… 二 大妹子，别哭了，给！（扔过手巾）擦把脸。 蛾 两位大哥，我……（感恩地磕头） 〔大和二被蛾的美丽震慑，瞬间两个人呆住了。 蛾 两位大哥，咋的了？ 大 也不咋的，就觉着…… 二 守着满槽子的河水就觉着渴……渴！ 大 可说呢。 二 大妹子，你打算奔哪疙呀？ 蛾 我……（哭泣） 大 我这也寻思呢，她……还能去哪疙？ 蛾 两位大哥，一家的？ 大 亲兄弟。 二 亲哥俩。 蛾 家住哪疙？ 二 天当房，水作床，盖渔网，枕船桨。 〔蛾略沉默片刻。 蛾 不管顶水顺水我和你们一块漂吧！ 大 你…… 二 就不怕把自个儿丢了？ 蛾 怕……我心里怕得要死，可死活不就是一条命吗？ 二 （心中凛然一颤）漂吧！ 大 （吼叫）漂了…… 〔波涛声。 〔歌： “满槽子的江水奔东流， 曲溜拐弯不回头。” 〔船渐远，大雾遮掩了大河。 一 大┓ ┣ 落轿……（抬蛾下轿）迈门坎儿…… 二┛ 蛾 （天真）哈哈……这叫过家门儿，我奶奶小时候就玩儿这个。 大 迈呀。 蛾 我偏要蹦……（高高地蹦过去） 二 拜天地。 蛾 真不会玩儿，哪有三个人一块堆儿拜天地儿的？ 〔大、二跪拜，蛾挺立不动。 二 （拖过蛾）拜、拜呀！ 蛾 我不拜天，天没给我好风雨。 大 （拖扯蛾）那，你拜地…… 蛾 我也不拜地，地没给我好收成。 大 拜二老高堂…… 〔大、二跪拜，蛾仍挺立不动。 二 你总不能…… 大 连父母都…… 蛾 我不敬父母，他们生了我，可养不了我。（奔向火盆）我拜火。它黑儿里引着我扑奔亮儿，我清清亮亮地瞧见祖宗八辈的精气神儿勾着我的魂，在我脑瓜皮儿上忽忽悠悠地晃着，我……不怕把自己个儿丢了。（拜了三拜，立起，斜睨大和二）拜呀！ 〔大和二面面相觑良久，畏畏葸葸地跪拜。火盆中的火奇迹般地升腾而起。 二 神了！ 大 玄了！ 〔唢呐如泣。 〔大河叹息。 二 〔夜，大河辽阔深远，奔流不息的喧响，传达着自然那潜藏的野性。风宛如古老的叹息，颤栗着在空间流动。 〔光由陶罐起。 〔船头，大盘腿打坐自酌自饮，船舱，蛾头戴野花编织成的花环和二稍保持距离地并肩而坐，他们似乎有意构成一幅平淡恬漫的画面，与自然那微妙的音响编织宁静。二的身体稍许挪蹭，又似在传达一丝心灵的悸动。 〔二似无意间膝盖碰了一下蛾的滕盖，蛾激灵一下，挨烫般地缩回腿。二舔了舔焦渴干涩的嘴唇，他经不住蛾那双亮闪闪的眼睛蕴含着神秘而又朦胧的青春气息的诱惑，渐次凑向蛾微张、灼人的嘴唇…… 大 二…… 〔二沉默片刻，向船头走去。 大 （酒壶重重地往船板上一礅）你稀罕那女人…… 二 稀罕。 大 听，（模仿猫叫）这是打我骨头缝儿里挤出来的动静。 二 我知道，这船上有两个男人…… 大 我知道该咋办…… 二 你信命？ 大 对，命。（掏摸出一枚硕大的古钱，掂了掂，神秘、敬畏）我们是亲兄弟…… 二 是一个娘的孩儿。 大 就像这枚大钱儿，谁也不能掰成两瓣儿。 二 只能分出正面儿和反面儿。 大 对，老规矩！我要正面…… 二 不，我要正面。 大 我是老大！ 〔二接过古钱凝神敛气祈祷，继而将古钱抛向空中，古钱落在船板上，转了几转，噹地一声翻倒——正面朝天。大一把抓起古钱揣入怀，兴奋地双手猛拍屁股，折跟头打转，抓起酒壶放到二面前。 大 它归你。 〔蛾胆颤心惊地窥视船头的赌博。大醉意踉跄地抱着陶罐闯进船舱。 大 起来，我有好吃好喝的玩意儿给你。 〔大逼近蛾，蛾退至帆后。 〔大一手拖起蛾，将蛾按倒.. 〔蛾一声尖叫：“挺大老爷们儿，咋不嫌寒碜，啊……” 〔一阵扑腾，船舱内渐次静下来。 〔一条花环甩上船头。二拣起花环，攥在手里，按在胸膛上揉搓，赤裸、强壮的身体，翻滚、扭曲、哗地滚入河中…… 三 〔晨。天上下着雨……蛾霜打了般地蜷睡在船舱里。大起得早，船上船下地忙活。稍顷，大半蹲半跪在蛾身边端详蛾睡梦中的脸庞，蛾醒了，她有些惘然。 大 醒了，饭都做好了。起来，来，（在河里涮毛巾）来，洗脸。 〔给蛾擦脸） 〔蛾盯着大，良久。 蛾 （吞咽一口唾沫，仿佛吞咽一种苦涩）你……跟我爹似的。 大 做梦都盼着当爹呐！ 〔蛾躲开大，走到船边，打量河里的倒影。 蛾 妈呀，不认得自己个儿了！ 大 可不，你不再是黄花姑娘了，你是大的女人…… 〔蛾遭雷击般地猛烈震颤。 蛾 你说，我是大的……女人？ 大 谁说不是的呢。 〔大凑到蛾的身边拉扯蛾的衣襟。 〔蛾木呆呆地任大摆布，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大 下暴雨了！（往回拉蛾，蛾挣脱） 〔蛾几乎赤裸着跳进水里。 蛾 天啊，洗洗我吧！ 〔大扑向蛾，一声炸雷。 蛾 雷呀，劈死我这样的女人吧！ 〔河啸，蛾扭曲、蠕动、挣扎、昏迷……大将蛾抱上船。 大 （跪在船头）老天爷呀，你生大的气了，屋里的？ 蛾 你管我叫啥？ 大 屋里的！ 〔蛾打大耳光。、 大 （恼怒）你……（竭力压抑）好模样儿的咋就来气了？河把你送到这条船上……（瞬间显得冷酷）不就是拿着身子换口饭吃嘛，哭伤了身子咋整？ 蛾 （仿佛挨了一闷棍，哇地号啕大哭）啊…… 〔大掏摸出一大口袋钱丢在蛾脚下。 大 这是我祖宗八辈积攒下的，打今个起，这条船、这钱都交给你了。 蛾 （眼睛瞪圆了，嘴张大了，身子绷紧了，气儿透不过来，半晌，哆哆嗦嗦摸一摸铜钱）亲娘祖奶奶，不是做梦吧？ 大 哪能呢？ 蛾 你……信得过我？你不怕明天早上扒开眼，我跑了？ 大 （憨笑）瞅你，能信不过自己屋里的？ 〔蛾笑了，渐次啜泣。 大 笑得好模样儿的，咋又哭上了？ 蛾 我哭我祖宗八辈积德，修下我这条好命。 大 你那命在我裤腰带上拴着呢。 蛾 （震动）你……（屈从命运，无可奈何）你就是我爹……（横下心来）我也跟你凑合过了。 大 （惊喜地）你再说一遍…… 蛾 真事儿的。 大 大白天的，这不是做梦吧？（自语）娶来的老婆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品味自己的话，傻笑） 〔大搂头掠倒蛾，打蛾屁股。 蛾 哎呀妈呀。（抓住大的手） 大 疼不疼？麻溜儿吱声啊！ 蛾 （放弃反抗，哭泣）疼，疼死我了！ 大 （猛地抱起蛾笨拙地舞动）老天爷啊！我大也有了自己个儿的女人了呀！ 四 〔蛾在河里洗东西，唱着《月牙五更》。 〔船舱里，二闷热难熬不能入眠，他接唱《月牙五更》，烦躁地到河边洗脸。 蛾 二，没睡？ 二 天太热，浑身着火……烧心。你也没睡？ 蛾 嗯呐。 二 瞅，天上的月亮，圆了缺，缺了圆，大跑下江船，一晃都多少日子，这日子，活得没滋拉味的。 蛾 可说呢！ 二 我过去…… 蛾 （一笑）别！我身上可生着刺儿长着针。 二 我怕你腿抽筋儿，让水漂了！ 蛾 我身子上拴着船上的缆绳呢！ 二 不知道世上有啥绳子能拴住人的心？（缓缓游向蛾）可惜了，人不能变成西瓜…… 蛾 （愕然）咋的？ 二 一刀劈成两瓣儿…… 〔蛾笑了，二笑了，笑得苦苦的、涩涩的。 蛾 （突然尖叫）啊，我的腿…… 二 咋的了？ 蛾 抽筋了！（沉入水中，挣扎浮起，呛水） 〔二飞快游近蛾，双臂将她托出水面。推上船舷，仍死死抱住蛾的两条腿。 蛾 （长嘘一口气）二，多亏了你……（用脚蹬开二） 〔二落水，蛾咯咯笑了。 〔二从河里跃上船舷，粗野地欲把蛾拉入怀里亲吻。 蛾 （惊愕）二，你…… 二 稀罕你。 蛾 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儿，就只想一件事儿？（挣脱二站起，走到舱口）你稀罕我啥？就跟那地上的土、这河里的水，咋活还不是的呢？ 〔二和蛾隔帆相坐，痴痴呆呆地盯着帆。 二 嫂子，我瞅着你的脸呢。 蛾 真能扒瞎，咱俩隔着帆墙呢！ 二 兴许，我是做梦？ 蛾 有自己个儿唠着嗑做梦的吗？ 二 没有。可那是在遇到一个女人之前，那咱，我从来不做梦。黑黢撩光瘪瘪瞎瞎的地，你该了它八百吊，不开晴的天，就像划拉不到头的寡妇脸，还有这条蚂蚁哨的小船，我编不起一个怪花花的梦。（苦涩地笑笑）一个连梦都没有的男人。 〔沉默，一颗流星在夜空划过。 蛾 扫帚星。 二 流星。 蛾 天上的贼。 二 那是我的魂儿，离开了我的骨头和肉。 蛾 它烧着了，贼亮贼亮的，亮得扎眼，亮透了人心。可惜了，眨巴眼皮儿的工夫就落了。 二 就这眨巴眼皮儿的工夫，那黑黢撩光瘪瘪瞎瞎的地长出了油绿油绿的庄稼，长出了五颜六色的花，那冰凉精湿的河水长出了太阳，长出了雪白雪白、白得不能再白的云…… 蛾 哦…… 二 这就是一个男人打一个女人那疙瘩偸来的梦。 蛾 （动情）你是说这是一个男人打一个女人那疙瘩偷来的梦？ 二 拿一辈子换也值，虽然只眨巴眼皮的工夫，还要背上贼的罪名，那也值。 〔流星殒落，大地轰然震动。 蛾 它……落了……我听到了……那吓人的动静…… 二 那是祖祖辈辈想得到的。虽然只不过是眨巴眼皮儿的工夫，那是它自己个痛痛快快、舒舒坦坦，自己个儿着出自己个的亮，自己个儿折腾出自己个儿的动静。 蛾 （沉默一刻）二！ 二 我也渴望得到…… 蛾 得到啥？ 二 你心里知道。 蛾 （激情难抑，良久勉强控制）你真能编瞎话儿。 二 这不过是刚刚开个头儿。（苦笑） 蛾 我稀罕…… 二 稀罕啥？ 蛾 我也稀罕瞅见自己个儿的亮儿，稀罕听见自己个儿的动静。 二 还有呐？ 蛾 我稀罕你告诉我，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堆儿，想的并不都是那一码儿事儿。我稀罕你还告诉我，人到世上活一回，可以只是大的女人，也可以……不只是大的…… 二 （冲动地掀起帆布，抓住蛾）蛾！ 蛾 别碰我！ 二 （更紧地抓住蛾）为啥？ 蛾 别碰我……（更坚定地推开二） 二 为啥？难道你不稀罕？ 蛾 我稀罕你跟大不一样，我稀罕在你跟前，自己个儿悄没声地做一个最好最好的梦…… 二 最好最好的梦？ 蛾 梦见黑黢撩光瘪瘪瞎瞎的地长出油绿油绿的庄稼。梦见冰凉精湿的河水里长出太阳，长出雪白雪白的云……（渐次入梦境） 〔二凝视蛾那美丽的脸，竭力抗拒着内心炽烈的欲望。 五 〔夜、雾。蛾在刷船板，大唱小曲上。 蛾 大，你回来了。 大 跑趟下江，两个多月可想死我了！ 蛾 累不累？ 大 不累是假…… 〔大一屁股拍在床上。 大 顶水十八拐，顺水三十六湾，一条河疙里疙瘩七十二个不顺溜，跑过船的走道，两条腿全瓢。 〔大眼瞄着蛾的身子。 大 你过来。 蛾 有啥好瞅的？ 大 咋不见长呢！ 蛾 饿了吧？（故意躲话）我给你做好吃的。 〔大骚动。 大 我不饿。 〔蛾诧异。 蛾 那…… 〔大心急火燎，一把捋倒蛾。蛾挣扎。 蛾 你就不能跟我唠唠嗑，先说点好听的？ 大 有啥好说的？ 〔蛾要吐。 大 咋的了？ 蛾 我有了！ 大 你，有了？ 蛾 （羞涩）嗯呐。 大 （惊喜）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了！（跳跃，如癫似狂） 蛾 瞅你，就不兴是个闺女？ 〔大呵呵傻笑着。蛾为大的喜悦感染，也尽情地笑着。倏地大一声啜泣。 蛾 哟呵，挺大老爷们儿干啥呢？ 大 我想哭。 蛾 哭啥？ 大 稀罕的……（抽搭几下鼻子）妈巴子大喘气，咋哭不出来呢？我说，这茬地得侍候上去，万一头茬遭个灾儿了啥的…… 蛾 你就没寻思过别的？ 大 （愕然）别的……人生在世，除了孩子老婆还有啥别的？ 蛾 （神往）像二那个式儿的跟我唠唠嗑，编个瞎话儿…… 大 （不以为然）二那个式的？别看他念了几天书，云山雾罩的，别瞅咱跑船的满河里撒网，骨头缝儿里还是庄稼地里的把式，看家的活儿是种地。 〔蛾倏地寒颤。 大 你冷？ 蛾 不，冷不丁这心里怪怕的。 大 我大一身好骨头好肉，怕啥？好吃好穿的，怕过腻了，顺水把你漂回去？ 蛾 （叹息）我祖宗八辈都死守着那块黑土地，这河年年发大水，庄稼人心实，明知遭淹，也得把种子种下去，滚在泥里，泡在汗里，大白天做梦盼，好像那黑土能长出啥稀罕玩意儿似的…… 大 （打盹儿）你不也是那黑土地里长出来的？ 蛾 我这不是在船上吗？ 大 （强忍着困）这船下是啥呀？ 蛾 水呗。 大 水下呢？ 蛾 泥呀。 大 绕来绕去这不结了。 蛾 那我…… 大 啥也别唠了，还不麻溜利索地睡。 蛾 干啥呀？ 大 还能干啥呢？（搂抱蛾，手无力地从蛾的肩上滑下去） 蛾 看你都困成啥样了！（推搡大）你倒是听呀，今儿个也不咋的，千百年万百辈的嗑，恨不能牵肠挂肚地一块堆儿唠给你…… 〔鼾声大作。蛾心态复杂地久久凝视渐入梦乡的大。 蛾 （喃喃自语）守着好骨头好肉，不愁好吃好穿的，这心里咋倒没着没落了呢？ 大 （睡梦中）种地……呵呵……种……地…… 〔蛾颤栗，身子仄仄歪歪地勉强撑起，她徘徊船头，半跪半坐，一阵强烈的恶心，蛾勉强抑止。 蛾 （似祈祷、低语）风呀，跟我唠唠嗑儿，河呀，给我编个瞎话儿吧，我心里……稀罕着呐！ 〔风吹，河涛。 〔黎明，大醒了，摸一把身边没人，惊起，至船头，蛾仍跪在那里。 大 你半宿半夜的不睡觉呆在这疙干啥呀？ 〔蛾无语。 大 河把你冲到这条船上，命给了你男人，你不寻思着法地生个白胖儿子，还寻思啥呢？（凑到蛾跟前）我呀，玩命也得多挣钱，修补好这条船，把船舱间辟成两半，儿子大了娶媳妇，再生孙子，孙子大了娶媳妇再生重孙子，重孙子……（瞌睡） 蛾 （凄楚地笑）咯咯咯……（心头抽搐，轻声叹息）没滋拉味的！ 六 〔庙会，人群熙熙攘攘。 〔二爬在一棵树上看野台子戏，被人挤掉下来。 二 逛庙会看大戏，许你看不许我看咋的？（一回身见有个小孩在哭）你狼哇地哭啥呀？谁的小孩摔倒了？咋的，是我撞的？我不是故意的！好，别哭，别哭！（向另一处）大爷，买个风车。（逗小孩）看！噜噜噜！好玩吧？给！ 〔二又在人群中挤着。 二 二人转？（向人群中用力挤，被拥倒）还不是为了看戏儿嘛！（手扶两个人的肩头，翘望，又一次被拥倒，背后撞倒了鲜货架子）哎呀妈呀！鲜货床子是我撞的？好好，我捡！（满地捡水果）（翘首看不见戏台，自语）谁不会唱咋的？（唱） 满槽子河水， 大口灌， 摸不着地来，够不着天， 这叫没沿也没边。 （对身边的人群）我不是唱这个的！好好，我唱。打开场子。 〔蛾在人群中挤着，寻找着，发现了二，打招呼，二跳出人群，蛾跑，二追，追到一树丛中，二人坐地。 二 你咋来了呢？ 蛾 瞅见了亮儿，听见动静了呗！ 二 那么多人你咋就看着我了呢？ 蛾 咋叫缘分呢？ 二 大咋没来？ 蛾 你不稀罕？不稀罕我一个人来？ 二 （愕然）…… 蛾 你不觉得我背着他那身好骨头好肉太沉？ 〔二默然良久，把一朵野百合给蛾插头上。 蛾 真花花儿！娘叨咕野百合开得癫，放得狂，闺女戴上它又野又…… 二 啥？ 蛾 浪！（唱） 姐儿巧打扮， 去把戏儿观， 眉清目秀长得赛天仙， 哟哟！打扮起来真体面。 二 我稀罕！ 蛾 稀罕啥？ 二 我稀罕人活得就像野台子上的戏里说的，戏里唱的（唱） 哎！ 两脚落地一溜烟儿， 紧走慢颠撒开了欢儿。 挤挤擦擦看大戏， 呱嗒板儿手帕喇叭圈儿。 秧歌帽四平调儿， 月牙五更莲花落儿。 三节板锯大缸， 文咳武咳十三咳儿。 红柳子胡胡腔， 瞧情郎小拜年儿。 十三拐鸳鸯扣， 大闺女思春十不闲儿。 〔二人追着、赶着、嘻闹着…… 〔蛾突然肚子疼。 蛾 哎哟！ 二 咋的了？ 蛾 （忍住）没啥！（有顷）二，编个瞎话吧，我听着淤做，半宿半夜睡不着觉，就听浑身的骨头嘎巴嘎巴拔着节、蹿着高地长啊、长啊……就觉着千百年、万百辈的事在这条河里流哇流哦…… 二 是啊，那是千百年、万百辈的事儿了，就是这条界河源头戳着一棵九十九丈高的银杏树，树上落着十只金鸟。有一天，浑浑沌沌的天地间撞出一声雷，这十只金鸟驮起十个太阳沿着河飞…… 蛾 它们要去哪疙？ 二 传说金鸟要寻找河的尽头…… 蛾 河的尽头有啥稀罕？ 二 天知道，我寻思着肯定是一片大水。 蛾 比河更大？ 二 更大，不知大多少倍。金鸟飞呀飞呀，经过一片黑土地，那黑土没边没沿。金鸟飞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天，咋的也飞不出那片黑土地…… 蛾 金鸟太累了。 二 有九只金鸟刚落在黑土地上，就像天上洒落九滴雨珠，化了…… 蛾 那九个太阳…… 二 九个太阳十八滚钻到了黑土最深层，从此那黑土有了灵有了性。又不知过了多久…… 蛾 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 二 黑土地里长出了五谷杂粮，青纱帐里那金鸟落的地方长出了女人…… 蛾 长出男人的是那九个太阳。 二 九个太阳。 蛾 还有一只金鸟，还有一个太阳。 二 它飞走了。 蛾 飞哪疙了？ 二 不知道，那只是一个传说，一个太久太久的传说，传说那金鸟飞过的地方，长出一朵火一般燃烧的野百合。又不知过了多久多久，那野百合滋养了大地的灵性，长成一个好看的女人，有个男人蒙了几句瞎话儿她就开得癫了，放得狂了，里里外外都野了、浪了！ 蛾 （对着河水照自己的影儿）咱这辈子有啥大图希？就像那蛾子经不得黑儿，见针鼻儿大个亮儿也舍得命去扑奔。 〔二为蛾的执著震慑，沉默片刻。 二 （敬畏）嫂子。 蛾 （怔了一会儿）我有自己个儿的名儿，我叫蛾…… 二 （心动）蛾…… 蛾 不是那戛戛……是，是虫儿…… 二 （竭力抑制内心的激动）虫儿，（在地上写蛾字）蛾！ 蛾 （疑惑）这是我的名儿？ 二 嗯呐。 蛾 （惊喜）嗬，真稀罕人！娘总叨咕，不识文断字儿，两眼一抹黑儿。（希冀）你肯给我点个亮儿？ 二 亮儿…… 蛾 我肯舍命！ 二 你肯舍命？ 〔天上飘洒小雨。 二 （神秘感）下雨了。 蛾 下雨了……瞅，人有多傻，在尘世上滚得半身黑土半身泥，下起清清亮亮的雨水来却要躲。 〔蛾仰面淋着雨，在河滩上撒欢地跑着跳着，二显得有些笨拙地折着跟头打着滚儿，两人纠缠拉扯着。蛾躺在河滩上，身子半浸在水里。 二 （急了）嫂子！ 蛾 我有自己个儿的名儿。你不能叫我的名儿？ 二 你是大的…… 〔二沮丧地垂下头。 蛾 人死盖层土，人活着干啥包着裹着？ 二 （被感染）我……我豁出去了。（一把搂住蛾，饥饿的狼般嚎叫）蛾，蛾，蛾……（抚摸蛾的脸）我稀罕，稀罕死了！ 〔蛾紧贴着二的胸膛，突然腹部绞痛。 蛾 啊……（身体贴着二滑落） 二 （惊愕）啊，咋的了？ 蛾 （捂着腹部）肚子……（跪倒）疼死了……（打滚折腾） 二 你……（大惊失色）你要…… 蛾 （紧紧抓住二的手）上天在惩罚我这女人，（喘息，哭泣）死我愿意死在这疙…… 二 你不会死，你不能死！ 蛾 （勉强笑）可我这节骨眼上净想着死…… 二 （哭声）蛾呀！ 蛾 你到底叫我自己个儿的名儿啦，你别怕，我这女人命旺着呐，脑瓜子越想着死，心里越要活。我这不是打着提溜儿，拧着劲儿，活得嘎巴嘎巴的嘛！（说得得意，忍不住狂笑）咯咯……哈哈……（腹疼）哎哟。 二 （惊恐）嫂子，你…… 〔蛾猛地打二一记耳光。 〔蛾突然身体僵直晕倒。 二 蛾，蛾，蛾呀……（大声哭号即而唱） 黑黢黢的地上长着你， 明晃晃的天上挂着你， 呼悠悠的大风扬起了你， 白花花的烟泡遮盖了你， 冬天灰啦巴唧的是不死的你， 春天忽雷打的是活转的你， 夏天火烧火燎的是燃烧的你， 秋天花里胡哨的是成熟的你。 啊！ 这世界咋能没有了你。 七 〔大木呆呆地坐着。 蛾 （怯怯地）大……大！打太阳出到太阳落，你傻坐在那儿还没动弹动弹呢！大！ 〔大惊悸般醒过腔。 大 我……这是在哪疙呢？ 蛾 瞅你，大白天做梦，这不是在船上呢。 大 这船上就咱两个人？ 蛾 还有二呢。 大 咋就觉着心里孤苦伶仃的。（苦笑）人得使多大劲活着……（低泣）儿子，我的儿子……我这苦熬苦业拼死拼活是为了啥呀？老天爷呀，给我水不是让船漂吗？给我土不是让长庄稼吗？你为啥这样绝户？（撞桅杆） 蛾 大，别玩命！ 大 我大五尺高的大老爷们儿，保不住自己个儿的娘们儿肚子里的骨肉，要这命有啥用？ 〔大用绳子勒脖子。 蛾 大……大你别……（瘫倒） 大 屋里的，屋里的…… 蛾 （虚弱地）别叫魂了，我这不是好模好样的。 大 好模好样的？ 蛾 就觉着浑身上下空落落的。 大 娘们儿家肚子里没点儿玩意儿能不空吗？ 蛾 哼！那爷们儿呢？ 〔大愕然。 〔二捧着一罐鸡汤上。 二 鸡汤煨好了！ 大 嗯！二，你嫂子为啥小月？ 二 那…… 蛾 抻着了呗！ 大 那好模样儿地咋就抻着了呢？ 二 我这心里…… 大 咋的？（逼视二） 二 一阵一阵纳闷呢。（端罐喂蛾，被大抢下） 大 呸！你不觉着这疙咸盐太多了？ 二 淡了…… 蛾 没滋拉味的。 大 啥叫有滋有味呢？ 二 可说呢？ 大 哼！去，下河凉快去！ 二 大，你怕鸡汤齁了，我下河摸条戛牙子？ 蛾 那可是大补。（扑哧一笑） 大 瞅！你嫂子不是乐了？ 二 就冲这，下河！（一闪身跳下河） 大 他可是冲着你！喝，说啥也得把地儿侍弄好了！ 蛾 你怨恨我？ 大 又不是故意的。 蛾 我……是故意的。 大 （摸蛾的额头）别来太玄了。 蛾 真的，是经意的！ 大 （怒吼）啊…… 蛾 （惊恐）你……（畏缩） 大 （竭力抑制）你过来。 蛾 啥事儿？ 大 我有打成亲一直没舍得的稀罕玩意儿给你。 蛾 （疑问）真事儿咋的？ 大 啥时糊弄过你？ 蛾 （禁不住诱惑）我瞅瞅。 〔大劈头扳倒蛾狠揍，蛾尖叫、挣扎，渐次不吭声、不动。大越打越没劲。蛾尖声笑了起来。 大 妈巴子费了挺大劲，咋还把你打乐了呢？ 蛾 我乐……当初，每年大水淹了庄稼，爹就抡鋤杠刨拿地出气，气疯了，跟着了魔症似的，把刨出来的黑土团捏成一穗一穗的苞米，垛起来晒得又干又硬，铁打似的。可是雨水一淋眨眼工夫化成酥酥的一堆泥。那阵儿我就寻思，怨地干啥，爹？那阵儿，我就横了心，我是爹的亲闺女，可就是死上个来回儿，也绝不像爹那样把这辈子掺和在黑土里让人团捏成苞米！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我也要开花长草呢！大，你这一辈子都没寻思过把那黑土团捏成苞米，你都跟不上爹。他疯过，他魔症过，他敢抡锄杠刨地……你呀，不稀罕船，可得在船上活；不稀罕水，得让水漂着你；你不懂稀罕女人，可得让女人给你生儿子；生不出来，骨头肉里都觉着我欠你。我欠你啥？骨头欠你，肉欠你，浑身上下哪都欠你，可就是命不欠你。我就是被打死也不甘心。一个女人一辈子嫁给一个不稀罕的男的。你打吧，你倒是打呀。你越下死手狠揍，我心里越舒坦。这样凑合着过，我心甘情愿死在你手里。 大 （下不去手）我这心里一阵一阵儿犯寻思呢，兴许是我大的错？打成亲，咱俩也没得空儿唠唠嗑。 蛾 跟二那个式的。 大 对，来个玄乎的。 蛾 （兴奋）来个玄乎的。 〔蛾和大盘腿大坐，脸对脸，大憋了半晌。 大 唠嗑……从前吧……完了吧…… 蛾 （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唠哇！ 〔大憋得受不了，深深地低下了头，背转身去。 蛾 那嗑儿不唠了？ 大 种好二茬地，这家还是你的。 蛾 还能不能来点别的？ 大 我也纳闷儿，庄稼院里的把式，不种地还能干啥呢？ 〔蛾看罐子。 蛾 这是你的罐子？ 大 （珍重地捧起罐子）听老辈人传说，这罐子是世上头一把土捏成的。你摸摸多细粉儿，瞅瞅这上的龙纹，绝了！ 〔蛾一把夺过罐子。 大 唉？加小心，这里可是装着你这辈子的吃、这辈子的喝。 〔蛾摔碎罐子。大扑伏身子拣起碎片，笨拙地拼凑，渐次悟到什么。猛地将碎片划拉到两臂之间的怀里。 大 我的罐子，我的罐子！完了，完了！ 〔收光。 八 〔二在织补渔网，蛾在熟睡。蛾突然从梦幻中惊醒。 蛾 二、二…… 二 蛾、蛾……你醒醒…… 蛾 哎哟妈呀，可吓死我了…… 二 你又哭又叫，又踢又蹬。 蛾 我做恶梦了……那梦里，大他……二，大呢？ 二 大不是跑下江船去了嘛！ 蛾 大没死？（长吁一口气，解脱地瘫软身子，内心却又泛起一丝莫名的失落与怅然）这河还是大的河，这船还是大的船，这人…… 二 这人还是…… 蛾 （掩住二的口，神情冷峻、凛然）我知道有一种断肠草，人吃了就睡，今生今世也不会醒。梦里我给大泡酒喝了。 二 （打蛾一记耳光）你……你的心好黑！ 蛾 心里不黑咋舍命扑奔亮儿呢。 二 我……打疼你了？ 蛾 我稀罕。 二 你稀罕我打你？ 蛾 我稀罕这河不是大的河，这船不是大的船。 二 （震撼）这人呢？ 蛾 人……我稀罕大白天的活在梦里，就像那只宁死也不落地的金鸟，眼巴前老是晃着那片大水，比河大百倍千倍，没边没沿儿……（扑到二的怀里，渴望、希冀）给我，给我那个瞎话里的河，那条梦里的船，给我…… 二 （为蛾的炽热感染）我给你，给你……（空虚却竭尽寻找）你瞅天上的十个太阳为我们烧着，河里的十个月亮为我们亮着，五彩的云在飘，满世上的花开了，仙女在天上舞，水妖在河里唱，天上地上任我们自由自在…… 蛾 （向往）自由自在…… 〔二与蛾在大河的漩涡中旋转、激荡。二人沉浸在幸福的表达性的欢乐与自在形态的动作之中。渐次，达到高潮。 蛾 天上的十个太阳在哪儿？河里的十个……（推搡二）二，麻溜儿告诉我…… 二 （从梦中醒转，揉着沉重的眼皮）真能瞎掰，天上怎么可能有十个太阳，那河里…… 蛾 （热烈、向往）我明明见到咱俩去了河的尽头，那片大水，比河大百倍千倍。 二 这条干巴树叶蚂蚁哨的小船漂不到河的尽头。 蛾 造一条大船…… 二 （怜爱地盯着蛾）你说……造一条……（忍俊不禁笑起来）哈……哈……一条……船…… 〔蛾找出大留给她的钱袋子，哗啦啦倾倒出一堆大钱。二震惊了，神情严肃，摸起一枚大钱在手里掂着。 二 漂到河的尽头还是河，造一条大船还是船。（抛起大钱） 蛾 （攫住大钱）你也信命？二，是你给了我这个最花花的梦。 二 是我，是我把你云山雾罩地一肩膀头托出了世界，一个瞎话儿蒙得你心高得没边儿，眼宽得没沿儿。是我从来不愿告诉你，祖祖辈辈没人走出过这条河，没人离开过这条船，就像这枚大钱，不管你面对正面还是反面，它都…… 〔蛾把大钱“当”地丢到船板上。二俯身去拾，蛾一脚踢下河中。 二 你……（为蛾的冷峻震慑，内疚地）我……我只有一个瞎话，一个梦…… 蛾 （颤栗）为那个瞎话儿，那个梦，我癫过，狂过，野过，浪过；为那个瞎话，那个梦，我的心死也不在这条河，我的魂儿活也不在这条船……（强抑心灵激烈的抗争，极力平静，折叠一只小纸船） 二 寻思啥呢？ 蛾 娘说，人活就像蛾子经不得黑，见针鼻儿大个亮儿也舍命扑奔。 二 临秋末了还是让亮儿烧死了不是？ 蛾 蛾子烧死了……变成一只金鸟，在那片没边没沿的大水上飞，冲着那个比世界还大的太阳扑奔……（放小纸船于河中，凝视小船漂去，希冀、渴望、祈盼）扑奔…… 〔小船漂去。 ——剧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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