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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很爽其实很惨:唐伯虎和华喦的“精分”名作赏

 gs老张 2017-10-30

展览:笔砚写成七尺躯——明清人物画的情与境

时间:2017年08月25日至 2017年11月19日

地点:北京画院美术馆

唐寅:清梦还是噩梦?

五百年前的一个午后,苏州画家唐寅给自己画了一幅小像,画中的江南第一才子于桐荫下睡梦正酣,态度悠然,收放自如的笔致与逸笔草草的景物,都体现出吴门特有的精致与风雅。唐寅的画作虽然很少留下年款,却常常会抄录自己的诗作,把那些画笔未能曲尽的情感都赋予诗思。在这幅题为《桐阴清梦》的画像上,唐寅写下了一首颇能体现他此刻心境的诗句:

十里桐阴覆紫苔,先生闲试醉眠来。

此生已谢功名念,清梦应无到古槐。

这首诗给今天的观者透露了不少信息,借此可以推断这幅画的创作时间应该在他会试被黜,落魄归乡之后。同时,诗末提到了“南柯一梦”的典故,清梦尚且不愿“到古槐”,可见仕途之于唐寅既已不能,亦非所愿。看看画中意态安然的唐寅,想想诗中洒脱高蹈的性情,便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那位“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的桃花庵仙人。在由诗歌和图画营造的艺术世界中,我们往往看到的是酗酒眠花的风流散仙,这既满足了我们对于一位狷介之士的文化想象,大概也是唐寅希望留给我们的理想形象。但是,站在这幅画作前,我却仍不满足于这眼前的惬意和憧憬,总忍不住要问:“这位风流才子此时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

其实,不仅在我们日常的观察过程中会有意无意地进行主观性选择,艺术家作品中所呈现的,往往也是他希望别人看到的内容。正如唐寅的这幅小像,成就了一个风流才子的想象,同时也遮蔽掉了一个落魄文人的无奈。唐寅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称号,叫唐解元,因为他曾在文人荟萃的南直隶乡试中拔得头筹,这足以令出身低微的年轻学子一夜之间名动公卿。然而,唐寅并没有因此开启他平步青云的仕途,反倒在会试时不慎牵连进了泄题舞弊的案件。想来这种才情不可一世却又耽于酒色的狂才,本也不宜循规蹈矩,惟其强就世俗的标准,才令原本风流不羁的人生多了一层苦楚幽愤的分量。想想柳永的“吟赏烟霞”与“暮霭沉沉”,情境骤变大约也是因为此种经历。唐寅在北京被判了“赎徒”,要花钱赎罪,这对于家道衰落的他而言,恐怕是要倾家荡产的。在被羁押了半年之后,他终于缴纳了赎金,被放归苏州,这幅《桐阴清梦》可能就是此时的作品。

桐荫清梦图 明 唐寅 绢本 故宫博物院藏桐荫清梦图 明 唐寅 绢本 故宫博物院藏

好在唐寅此时不仅留下了画作和诗文,还留下了一些往还信札,通过拼缀这些私下的只言片语,倒是多少能透露出他真实的生活。在一封给文徵明的信中,唐寅道出了一肚子苦水,经过北京的牢狱之灾,他不仅体会到了从海内歆羡到唾弃不齿的人情冷暖,更不得不面对“衣焦不可伸,履缺不可纳;僮奴据案,夫妻反目;旧有狞狗,当户而噬。反顾室中,甂瓯破缺;衣履之外,靡有长物”的困窘,为了不让弟弟流为饿殍,他只能请求朋友“捐狗马余食”,以保全唐氏的血脉。所以,在《桐阴清梦》中,唐寅自我形塑了一个理想的文人形象,这个形象似乎并不完全符合他的现实生活,这种差异背后,是漫长的历史和文化想象,画家与我们一样都参与其中。

华嵒:闲适还是焦虑?

有趣的是,在同一个展览空间中,我们不仅能体会唐寅的清梦,还会遇见二百多年后的扬州画家华嵒。华嵒的《新罗山人小景》与唐寅的《桐阴清梦》传达了相同的意境,似乎吟弄风月、悠游林泉是中国文人永恒的艺术主题,但背后却各有其现实语境,更能勾连出不尽相同的画外之思。《新罗山人小景》表现了画家手捻须髯倚卧泉石之间的场景,画上并有他的一首长诗,表明心志:

嗤余好事徒,性耽山野僻。

每入深谷中,贪玩泉与石。

或遇奇丘壑,双飞折齿屐。

翩翩排烟云,如翅生两腋。

此兴四十年,追思殊可惜。

迩来筋骨老,迥不及畴昔。

聊倚孤松吟,闭之蒿间宅。

洞然窥小牖,寥萧浮虚白。

炎风扇大火,高天苦燔炙。

倦卧竹筐床,清汁湿枕席。

那得踏层冰,散发倾崖侧。

起坐捉笔砚,写我躯七尺。

羸形似鹤癯,俏兀比霜柏。

俯仰绝尘境,晨昏不相迫。

草色荣空春,苔文华石壁。

古藤结游青,寒水浸僵碧。

悠悠小乾坤,福地无灾厄。

在图画和诗文中,华嵒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位遗世独立、贪玩泉石的隐士形象,这当然是他发乎本性的喜好与理想,但以现实的境遇来看,他对自我形象的塑造可能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华嵒的这幅自画像完成于他从北京回到杭州之后,此时他已放弃了当官的念头,打算靠鬻画自给度过余生。据说华嵒在北京曾经得到贵人的赏识,还被康熙皇帝特旨召试,授予了县丞的职位,但却发现自己的精心之作被当成了包装纸,痛心疾首之余不禁感慨“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并由此离京南归。华嵒的后半生都是以鬻画为生,而主要的销路就是当时大运河边上新兴的繁华都市——扬州。

新罗山人小景 清 华嵒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新罗山人小景 清 华嵒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

了解一点中国古代绘画的人,肯定都听过“扬州八怪”的名号,而这些扬州画家,除了郑板桥和金农等几个文人外,大多被定义为具有文人修养的职业画家,这也可以看作是受到明清文人画发展和市民文化繁荣等因素影响的新现象。华嵒虽然一直努力兼习文武,但他的出身和经历却仍没能跳脱职业画家的身份,这似乎并不利于他在扬州的鬻画市场。对于当时扬州那些盐商巨贾而言,附庸风雅是时尚潮流,而本质上是要藉以获得文化和社会地位。华嵒的花鸟画虽然别开生面已具开宗立派的潜质,却并没有引起扬州富绅的追捧,颇为落寞的画家不得不折返杭州,并反思自己这番冷遇的原因。想来华嵒也得到了与我们一样的结论,扬州那些暴富盐商对于艺术的品位不仅于艺术本身,他们愿意一掷千金延请朱彝尊、厉鄂等文人学者,看重的是其身份地位,而作为职业画家的华嵒却很难真正引起他们的兴趣。可能是因为琢磨透了这层关系,也可能是意识到想要继续提升自己的画艺只能靠画外功夫,华嵒回到杭州后将自己的书斋更名为讲声书舍,日日在此埋头苦读,而这幅《新罗山人小景》也完成于此时,勾画了他心目中的理想形象。

其实观察文人画家如何塑造自我形象是一个蛮有趣的事情,如果在审美的维度之外,琢磨一下眼前这些千古尽然的意象所建构起来的我们的文化想象,又忍不住去翻检故纸堆中的只言碎语,逐渐触摸到一个更有质感的现实情境。那么,我们自然不再满足于只作画内之观,想要看看这个想当然的文化想象遮蔽了哪些历史与人生的丰富细节,如此画外之思,殊堪玩味,应当也是观画的一种乐趣。(文/丛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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