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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D》:一封情书高兹写了一辈子 | 北晚新视觉

 yuanylch 2017-10-30


从学校回住所的路上,要穿过一座小教堂。教堂建在四方的广场上,入口正好处于正方形一条边的中心点,对着与它平行的另一条边。往教堂门口的路修得很直,像一条对称轴分隔了庭院。路旁种着两排树,树与树之间是供人休息的长椅还有躺椅,再向外扩展则有一些低矮的灌木,没种东西的地方就成了小孩子玩耍的场所。这个广场仿佛是有魔力一般,我时常会在其中看到一些不禁令人微笑的画面:两个少年坐在树上聊天,一对老人在长椅上抛球逗狗,红色长裙的女子躺在太阳下,安静而美好。想让目光像快门一样定格住每一个瞬间,希望那舒适的感觉停留得再长一些。

有天傍晚,在那条通往教堂的路上,我看到一对老夫妻走在路中央,老爷爷拄着拐杖,老奶奶拄着老爷爷,把小路走成了红毯,幸福得好像新婚一样。我目送着他们,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也许是过了爱得轰轰烈烈的年纪,再读起一些疯狂的爱情故事就不再有当初的心动。朋友圈里经常会看到很多晒幸福的照片、文字,只是也许过不了多久,陪着幸福的主角就换了一个。反而是看到如这对老夫妻那样无言的相伴,心中会觉得真正的温暖。看着看着,心里不由冒出这样一段文字:

“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矮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你一如既往的美丽、优雅、令我心动。我们在一起已经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

这般文字,雅致而细腻,似乎看着一个秀美的女子优雅老去,心里仍起澜漪。很像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著名诗篇《当你老了》:“……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又或是时代更早的法国诗人龙萨的《当你老了》:“当你老了,黄昏时点燃蜡烛,在炉火旁纺着羊毛,读起我的诗篇哀哀叹道:‘我年轻时他曾写诗赞美我’……我将是大地之下纤弱微渺的幽魂,摆脱了苦痛,静静地在桃金娘的树荫下长眠,而你,也会是炉边一个佝偻的老妇……生活吧,趁今朝赶紧采下那世俗的玫瑰。”

我相信所有愿意将情感流露笔端的人,必定是敏感而真诚的,而这文字承载的思绪,却是有苦有甜。年过半百的诗人叶芝,一生中从未真正得到爱的回应,他苦苦追求的女子嫁了别人,哪怕后来女子婚姻受创,依然拒绝了坚持等待的叶芝。叶芝在痛苦和绝望中执笔,爱得满是苦涩与伤痛。宫廷诗人龙萨笔下的情诗亦是写于被拒绝之后,文字间带着些许幽怨,甚至还有几丝高傲。唯有第一段文字,真挚细腻、精致动人,散发着淡淡的幸福,由内而外的幸福。这段文字也是法国作家、哲学家安德烈·高兹(AndréGorz,1923-2007)最后一部作品《致D——情史》的开篇。随着这样的开篇,他对爱人最后的表白也缓缓开启。

与其说是表白,不如说是对两人五十八年爱情的回忆。这部书寥寥不过百页,对于一部书来说很短,但是对于一封情书来讲则很长。写下这部书的时候,安德列·高兹八十三岁,妻子多莉娜(Dorine,1924-2007)即将八十二岁,两人携手走过五十八年的时光,而此时,妻子身患绝症,几乎医治无望,很可能会先他而去。对于相爱至深的夫妻来讲,先离世是种解脱,留在世的才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而缠绵病榻的妻子在高兹茲眼中却仍是“美丽、优雅、魅力无穷”。他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爱,以抑制不住的欲望向她倾诉,诉说对她的爱,诉说他后悔没有更多地表达自己的无限深情。

“我们的故事有一个很美妙的开始,几乎是一见钟情……你有一头浓密的棕发,珍珠色的肌肤,英国女人那种高而尖的声音。你是那么高贵,俏皮——美得如同一个梦”,高兹茲娓娓叙述着,回忆着,我们眼前则翩然出现了一位妙龄女子。记忆里的一个个细节并没有因时光流逝而褪色,反而在时光中被洗刷得越愈发清晰。这样的话语,若是出自热恋的情侣之口,并不为奇,偏是这热恋的高温持续了半世纪有余,如何让人不生歆羡。能感觉到,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作者似乎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年纪,初见的美丽,哪怕几十年后忆起,依旧令人心动。

“在认识你之前,和其他女孩待两个小时以上我就会厌烦,而且我也会让她们感到我的厌烦,但和你在一起,你却带我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一点令我着迷。我自童年所树立的价值观在这个世界里不再发生效用。”有时候缘分就是这样,像钱钟书先生对杨绛女士的一段评价,后来被社会学家视为理想的婚姻典范:遇见她之前,我从未想过结婚的事;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未后悔过娶她做妻子;也从未想过娶别的女人。爱情中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和陪在身边的爱人一起去体验未知的人生,感受新鲜的世界,与另一个人发生共鸣,身体和灵魂的双重共鸣,而且只能她发生共鸣。

我想,每个女孩大概都想成为高兹茲笔下的D吧,有什么比一生的守护更让女孩期待的东西呢?又或许这样的爱情可遇不可求,特别是在这个“不再相信爱情”的时代,生活或是感情都显得如此匆匆,少了那么些分量,于是街头热吻的人多了,吻完转身就去吻下一个的也多了;瞬间爆发的激情多了,激情过后的相守少了。都说感情会败给时间,其实感情能不能禁得住时间的考验并不是时间的问题,只是像任何时候一样,似乎只要转移了责任,人们就会心安一些。诚然,感情的出现与消散都是人之常情,越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如既往的相守越显得弥足珍贵。也是如此,高兹茲这本不到百页的小书《致D》在2006年问世法国便引起轰动,这段长达五十八年的爱情故事,让这本书在畅销书排行榜上的排名直线上升。或许它满足了人们对爱情的期许,或许它承载着读着者对这对夫妻的欣赏,或许只是因为它的真实感动了每一个人。

《致D》出版后的第二年,作者与妻子双双自杀,共赴黄泉,这样的结局似乎给了人们更大的震撼。看到这样的消息,我甚至有些心生敬意。因为自杀有两种,一种是不堪世事的压力的自我逃避,一种是不惧死亡恐惧的自我选择。而在多少殉情故事中,我们看到的结局都是一方临阵后悔,没有共死。那种恐惧生而选择死,面对死又再次产生恐惧的人只能惶惶不堪于世。其实,有了生命才有更多的可能性,还没有体验过生命精彩的人更不要轻易放弃生命。而对于高兹茲和妻子,两人携手度过一生,有波澜壮阔,有平静安然,细想想,共赴黄泉的自我选择却是对这段感情最高尚的颂歌。已然看到爱人灵柩的高兹茲在书中就阐述了自己的决定:“我们都不希望我们两人中的一个在另一个人死后继续活着。”

高茲兹或许没有料到,他一生写过诸如《叛徒》、《衰老》、《历史的道德》、《劳工战略》等著作,没有一部的影响力超过这部爱情告白;他被冠以“法国左翼知识分子的重要代表”“《新观察家》周刊创始人”“萨特的学生和亲密战友”甚至是“生态学奠基人”等头衔,却没有一个能盖过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丈夫”形象。

在已有的出版物当中,我们不乏看到许多“情书”,辞采与深情并致,但如《致D》一般,回忆一生情史的却并不多见。这一部情书,高兹茲写了一辈子,仿佛倾尽一切语言而未尽之处仍有万千。信短情长,真正如生命一般的爱,没有比高茲兹和多莉娜更动人的了,他们共享生命,融入彼此。就像他在结尾中写道的那样:“我们经常对彼此说,如果有来生,我们仍愿一起度过。”我想,这大概是对一段爱情最高的评价了。

 

来源:北京晚报-北晚新视觉网  主笔:陈翔(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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