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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苑卮言(四)

 老刘tdrhg 2017-10-31

藝苑卮言

  

王世貞

 

卷四 

 

  唐文皇手定中原,籠蓋一世,而詩語殊無丈夫氣,習使之也。雪恥酬百王,除凶報千古。”“昔乘匹馬去,今驅萬乘來。差強人意,然是有意之作。《帝京篇》可耳,餘者不免花草點綴,可謂遠遜漢武,近輸曹公。

 

  中宗宴群臣柏梁體,帝首雲:潤色鴻業寄賢才。又:大明禦宇臨萬方。和者皆莫及,然是上官昭容筆耳。內薛稷雲:宗伯秩禮天地開。長寧公主雲:鸞鳴鳳舞向平陽。太平公主雲:無心為子輒求郎。閻朝隱雲:著作不休出中腸。差無愧古。

 

  明皇藻豔不過文皇,而骨氣勝之。語象,則春來津樹合,月落戍樓空;語境,則馬色分朝景,雞聲逐曉風;語氣,則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開;語致,則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雖使燕許草創,沈宋潤色,亦不過此。

 

  盧駱王楊,號稱四傑。詞旨華靡,固沿陳隋之遺,翩翩意象,老境超然勝之。五言遂為律家正始。內子安稍近樂府,楊盧尚宗漢魏,賓王長歌雖極浮靡,亦有微瑕,而綴錦貫珠,滔滔洪遠,故是千秋絕藝。《蕩子從軍》,獻吉改為歌行,遂成雅什。子安諸賦,皆歌行也,為歌行則佳,為賦則醜。

 

  五言至沈宋,始可稱律。律為音律法律,天下無嚴於是者,知虛實平仄不得任情而度明矣。二君正是敵手。排律用韻稱妥,事不傍引,情無牽合,當為最勝。摩詰似之,而才小不逮。少陵強力宏蓄,開闔排蕩,然不無利鈍。餘子紛紛,未易悉數也。

 

  兩謝《戲馬》之什,瞻冠群英;沈宋《昆明》之章,問收睿賞。雖才俱匹敵,而境有神至 ,未足遂概平生也。時小許公有一聯雲:二石分河寫,雙珠代月移。一聯亦自工麗,惜全篇不稱耳。沈宋中間警聯,無一字不敵,特佺期結語是累句中累句,之問結語是佳句中佳句耳,亦不難辨也。

 

  沈詹事七言律,高華勝於宋員外。宋雖微少,亦見一斑,歌行覺自陟健。

 

  裴行儉弗取四傑,懸斷終始,然亦臆中耳。彼所重王劇、王勔、蘇味道者,一以鉤黨取族,一以模稜貶竄,區區相位,何益人毛髮事,千古肉食不識丁,人舉為談柄,良可笑也。

 

  杜審言華藻整栗小讓沈宋,而氣度高逸,神情圓暢,自是中興之祖,宜其矜率乃爾。梅花落處疑殘雪一句,便是初唐。柳葉開時任好風,非再玩之,未有不以為中晚者。若萬楚《五日觀伎》詩:眉黛奪將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真婉麗有梁陳韻。至結語:聞道五絲能續命,卻令今日死君家。宋人所不能作,然亦不肯作。於鱗極嚴刻,卻收此,吾所不解。又起句西施漫道浣春少,既與五日無干,碧玉今時鬥麗華,又不相比。

 

  陳正字陶洗六朝鉛華都盡,托寄大阮,微加斷裁,而天韻不及,律體時時入古,亦是矯枉之過。開元彩筆,無過燕許,制冊碑頌,舂容大章。然比之六朝,明易差勝而淵藻遠卻,敷文則衍,徵事則狹。許之應制七言,宏麗有色,而他篇不及李嶠。燕之岳陽以後,感慨多工,而實際不如始興。李於鱗評詩,少見筆劄,獨選唐詩序雲:唐無五言古詩,陳子昂以其古詩為古詩,弗取也。七言古詩,唯杜子美不失初唐氣格,而縱橫有之。太白縱橫,往往強弩之末,間雜長語,英雄欺人耳。此段褒貶有至意。又雲:太白五七言絕句,實唐三百年一人。蓋以不用意得之,即太白亦不自知其所至,而工者顧失焉。五言律、排律,諸家概多佳句。七言律體,諸家所難,王維李頎頗臻其妙,即子美篇什雖眾,隤焉自放矣。餘謂七言絕句,王江陵與太白爭勝毫釐,俱是神品,而於鱗不及之。王維李頎雖極風雅之致,而調不甚響。子美固不無利鈍,終是上國武庫,此公地位乃爾,獻吉當於何處生活。其微意所鍾,餘蓋知之,不欲盡言也。

 

  李杜光焰千古,人人知之。滄浪並極推尊,而不能致辨。元微之獨重子美,宋人以為談柄。近時楊用脩為李左袒,輕俊之士往往傅耳。要其所得,俱影響之間。五言古、選體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以俊逸高暢為貴;子美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奇拔沈雄為貴。其歌行之妙,詠之使人飄揚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歔欷欲絕者,子美也。《選》體,太白多露語率語,子美多穉語累語,置之陶謝間,便覺傖父面目,乃欲使之奪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聖矣。五七言絕者太白神矣,七言歌行,聖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絕,皆變體,間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

 

  太白古樂府,窈冥惝怳,縱橫變幻,極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樂府。

 

  十首以前,少陵較難入,百首以後,青蓮較易厭。揚之則高華,抑之則沉實,有色有聲,有氣有骨,有味有態,濃淡深淺,奇正開闔,各極其則,吾不能不伏膺少陵。

 

  高岑一時,不易上下。岑氣骨不如達夫,遒上而婉縟過之。《選》體時時入古,岑尤陟健。歌行磊落奇俊,高一起一伏,取是而已,尤為正宗。

 

  五言近體,高岑俱不能佳。七言,岑稍濃厚。

 

  摩詰才勝孟襄陽,由工入微,不犯痕跡,所以為佳。間有失點檢者,如五言律中青門白社青菰白鳥一首互用;七言律中暮雲空磧時驅馬玉靶角弓珠勒馬,兩字覆壓;獨坐悲雙鬢,又雲白髮終難變。他詩往往有之,雖不妨白璧,能無少損連城?觀者須略玄黃,取其神檢。孟造思極苦,既成乃得超然之致。皮生擷其佳句,真足配古人。第其句不能出五字外,篇不能出四十字外,此其所短也。

 

  居庸城外獵天驕一首,佳甚,非兩字犯,當足壓卷。然兩字俱貴難易,或稍可改者,暮雲字耳。

 

  李頎花宮仙梵物在人亡二章,高適黃鳥翩翩嗟君此別二詠,張謂星軺計日之句,孟浩懸城南面之篇,不作奇事麗語,以平調行之,卻足一倡三歎。

 

  於鱗選老杜七言律,似未識杜者,恨曩不為極言之,似非忠告。

 

  青蓮擬古樂府,以己意己才發之,尚沿六朝舊習,不知少陵以時事創新題也。少陵自是卓識,惜不盡得本來面目耳。

 

  謝氏俳之始也,陳及初唐俳之盛也,盛唐俳之極也。六朝不盡俳,乃不自然,盛唐俳殊自然,未可以時代優劣也。

 

  七言絕句,盛唐主氣,氣完而意不盡工;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氣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未可以時代優劣也。

 

  元公遁跡廬山岑,刻本下皆雲開山幽居,不惟聲調不諧,抑亦意義無取。吾弟懋定以為開士,甚妙,蓋言昔日遠公遁跡之岑,今為開士幽居之地。開士見佛書。

 

  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維李頎岑參耳。李有風調而不甚麗,岑才甚麗而情不足,王差備美。

 

  六朝之末,衰颯甚矣。然其偶儷頗切,音響稍諧,一變而雄,遂為唐始,再加整栗,便成沈宋。人知沈宋律家正宗,不知其權輿於三謝,橐鑰於陳隋也。詩至大曆,高岑王李之徒,號為已盛,然才情所發,偶與境會,了不自知其墮者。如到來函穀悉中月,歸去蟠溪夢裏山鴻雁不堪愁裏聽,雲山況是客中過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非不佳致,隱隱逗漏錢劉出來。至百年強半仕三已,五畝就荒天一涯,便是長慶以後手段。吾故曰:衰中有盛,盛中有衰,各含機藏隙。盛者得衰而變之,功在創始;衰者自盛而沿之,弊繇趨下。又曰:勝國之敗材,乃興邦之幹;熙朝之佚事,即衰世之危端。此雖人力,自是天地間陰陽剝複之妙。

 

  何仲默取沈雲卿獨不見,嚴滄浪取崔司勳《黃鶴樓》,為七言律厭卷。二詩固甚勝,百尺無枝,亭亭獨上,在厥體中,要不得為第一也。沈末句是齊梁樂府語,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語。如織官錦間一尺繡,錦則錦矣,如全幅何?老杜集中,吾甚愛風急天高一章,結亦微弱;玉露凋傷老去悲秋,首尾勻稱,而斤兩不足;昆明池水,穠麗況切,惜多平調,金石之聲的微乖耳。然竟當於四章求之。

 

  李於鱗言唐人絕句當以秦時明月漢時關壓卷,餘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極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當別有所取。若以有意無意可解不可解間求之,不免此詩第一耳。

 

  有一貴人時名者,嘗謂予:少陵傖語,不得勝摩詰。所喜摩詰也。予答言:恐足下不喜摩詰耳。喜摩詰又焉能失少陵也。少陵集中不啻數摩詰,能洗眼靜坐三年讀之乎?其人意不懌去。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此是太白佳境。然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使後人為之,不勝痕跡矣,益見此老爐錘之妙。

 

  摩詰七言律,自《應制》《早朝》諸篇外,往往不拘常調。至酌酒與君一篇,四聯皆用仄法,此是初盛唐所無,尤不可學。凡為摩詰體者,必以意興發端,神情傅合,渾融疏秀,不見穿鑿之跡,頓挫抑揚,自出宮商之表可耳。雖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變風,不宜多作,作則傷境。

 

  孟襄陽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林花掃更落,徑草踏還生,韋左司身多疾病思田裏,邑有流亡愧俸錢,雖格調非正,而語意亦佳。於鱗乃深惡之,未敢從也。

 

  太白《鸚鵡洲》一篇,效顰《黃鶴》,可厭。吳宮”“晉代二句,亦非作手。律無全盛者,惟得兩結耳: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借問欲棲珠樹鶴,何年卻向帝城飛

 

  太白不成語者少,老杜不成語者多,如無食無兒舉家聞若欬之類。凡看二公詩,不必病其累句,不必曲為之護,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七言排律創自老杜,然亦不得佳。蓋七字為句,束以聲偶,氣力已盡矣,又欲衍之使長,調高則難續而傷篇,調卑則易冗而傷句,合璧猶可,貫珠益艱。

 

  楊用脩駁宋人詩史之說而譏少陵雲:詩刺淫亂,則曰雝雝鳴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憫流民,則曰鴻雁於飛,哀鳴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傷暴斂,則曰維南有箕,載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婦誅求盡也;敘饑荒,則曰牂羊羵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齒存,所堪骨乾也。其言甚辯而覈,然不知向所稱皆興比耳。《詩》固有賦,以述情切事為快,不盡含蓄也。語荒而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勸樂而曰宛其殆矣,它人入室,譏失儀而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怨讒而曰豺虎不受,投畀有昊,若使出少陵口,不知用脩何如貶剝也。且慎莫近前丞相嗔,樂府雅語,用脩烏足知之。

 

  劉隨州五言長城,如幽州白日寒語,不可多得。惜十章以還,便自雷同,不耐檢。

 

  錢劉並稱故耳,錢似不及劉。錢意揚,劉意沉;錢調輕,劉調重。如輕寒不入宮中樹,佳氣常浮仗外峰,是錢最得意句,然上句秀而過巧,下句寬而不稱。劉結語匹馬翩翩春草綠,邵陵西去獵平原,何等風調;家散萬金酬士死,身留一劍答君恩,自是壯語。而於鱗不錄,又所未解。

 

  李長吉師心,故爾作怪,亦有出人意表者。然奇過則凡,老過則稚此君所謂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韋左司平淡和雅,為元和之冠。至於擬古,如無事此離別,不如今生死語,使枚李諸公見之,不作區耶?此不敢與文通同日,宋人乃欲令之配陶陵謝,豈知詩者。柳州刻削雖工,去之稍遠,近體卑凡,尤不足道。

 

  韋左司今朝郡齋冷,是唐選佳境。

 

  韓退之於詩本無所解,宋人呼為大家,直是勢利他語。子厚於《風》、《雅》、《騷》賦,似得一斑。

 

  退之《海神廟碑》,兒有相如之意;《毛穎傳》,尚規子長之法。子厚《晉問》,頗得枚叔之情,《段太尉逸事》,差存孟堅之造,下此益遠矣。

 

  子厚諸記,尚未是西京,是東京之潔峻有味者;《梓人傳》,柳之懿乎?然大有可言。相職居簡握要,收功用賢,在於形容梓人處已妙,只一語結束,有萬鈞之力可也,乃更喋喋不已。夫使引者發而無味,發者冗而易厭,奚其文?奚其文?

 

  張為稱白樂天廣大教化主。用語流便,使事平妥,固其所長,極有冗易可厭者。少年與元稹角靡逞博。意在警策痛快,晚更作知足語,千篇一律。詩道未成,慎勿輕看,最能易人心手。

 

  《連昌宮辭》似勝《長恨》,非謂議論也,《連昌》有風骨耳。玉川《月蝕》是病熱人囈語,前則任華,後者盧仝馬異,皆乞兒唱長短急口歌博酒食者。

 

  唐人有佳句而不成篇者,如孟浩然微雲澹河漢,疏雨滴梧桐,楊汝士昔日蘭亭無豔質,此時金穀有高人,尉遲匡夜夜月為青塚鏡,年年雪作黑山花,每恨不見入集中。楊用脩嘗為青塚”“黑山補一首,終不能稱。近顧氏編《國雅》,乃稱為用脩得意語,可笑。

 

  白香山初與元相齊名,時稱元白。元卒。與劉賓客俱分司洛中,遂稱劉白。白極重劉雪裏高山頭早白,海中仙果子生遲沈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以為有神助。此不過學究之小有致者。白又時時頌李頎渭水自清涇至濁,周公大聖接輿狂,欲模擬之而不可得。徐凝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極是惡境界,白亦喜之,何也?風雅不復論矣,張打油胡釘鉸,此老便是作俑。

 

  劉禹錫作詩,欲入字,而以《六經》無之乃已。不知宋之問已用押韻矣,雲:馬上逢寒食,春來不見餳。劉用字謹嚴乃爾。然其答樂天而有筆底心猶毒,杯前膽不豩。豩,呼關反。此何謂也?

 

  款頭詩、目連變、破船、衛子如廁、失貓、白日見鬼,固是謔語,然亦詩之病。

 

  元輕白俗,郊寒島瘦,此是定論。島詩: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有何佳境,而三年始得,一吟淚流。如《並州》及《三月三十日》二絕乃可耳。又:秋風吹渭水,明月滿長安。置之盛唐,不復可別。

 

  昔人有言:元和以後文士,學奇於韓愈,學澀於樊宗師。歌行則學放於張籍,詩句則學矯激於孟郊,學淺易於白居易,學淫靡於元稹,俱謂之元和體

 

  絕句,李益為勝,韓翃次之。權德輿武元衡馬戴劉滄五言,皆鐵中錚錚者。猿啼洞庭樹,人在木蘭舟。真不減柳吳輿《回樂峰》一章,何必王龍標李供奉。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用意工妙至此,可謂絕唱矣。惜為前二句所累,筋骨畢露,令人厭憎。葡萄美酒一絕,便是無瑕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爾。

 

  劉駕馬上續殘夢,境頗佳。下雲馬嘶而複驚,遂不成語矣。蘇子瞻用其語,下雲不知朝日升,亦未是。至複改為瘦馬兀殘夢,愈墜惡道。

 

  杜詩善本勝者,如把君詩過目把君詩過日愁對寒雲雪滿山愁對寒雲白滿山關山同一照關山同一點娟娟戲蝶過閑幔娟娟戲蝶過開幔曾閃硃旗北斗閑曾閃硃旗北斗殷祇緣貧病人須棄不知貧病關何事握節漢臣回禿節漢臣回新炊間黃粱新炊聞黃粱,又《麗人行》珠壓腰衱稱稱身下有足下何所著?紅渠羅襪穿鐙銀,皆泓渟有妙趣。

 

  天闕象緯逼,當如舊字,作天窺,鹹失之穿鑿。

 

  王勃: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杜荀鶴: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皆五言律也,然去後四句作絕乃妙。天寶妓女唱高達夫開篋淚沾臆,本長篇也,刪作絕唱;白居易曾與情人橋上別一首,乃六句詩也,亦刪作絕,俱妙。獨蘇氏欲去柳宗元遙看天際,硃氏欲去謝玄暉廣平聽方籍二語,吾所未解耳。

 

  王摩詰: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硃門先達笑彈冠。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世事浮雲何足問,不知高臥且加餐。岑嘉州:嬌歌急管雜青絲,銀燭金尊映翠眉。使君地主能相送,河尹天明坐莫辭。春城月出人皆醉,野戍花深馬去遲。寄聲報爾山翁道,今日河南異昔時。蘇子瞻:我行日夜見江海,楓葉蘆花秋興長。平淮忽迷天遠近,青山久與船低昂。壽州已 白石塔,短棹又轉黃茅岡。波平風軟望不到,故人久立天蒼茫。八句皆抝體也,然自有唐宋之辨,讀者當自得之。

 

  岑參李益詩語不多,而結法撰意雷同者幾半,始信少陵如韓淮陰,多多益辦耳。

 

  謝茂秦謂許渾荊樹有花兄弟樂勝陸士衡三荊歡同株,此語大瞆大瞆。陸是《選》體中常人語,許是近體中小兒語,豈可同日!

 

  宋延清集中《靈隱寺》一律,見《駱賓王集》;《落花》一歌,見《劉希夷集》。所載老僧及害劉事,餘已有辯矣。若究其詞氣格調,則《靈隱》自當屬宋,落花故應歸劉。

 

  盧照鄰語如衰鬢似秋天,駱賓王語如候月恆持滿,尋源屢鑿空,絕似老杜。

 

  僧皎然著《詩式》,跌宕格二品:一曰越俗,一曰駭俗。內駭俗引王梵志詩:天公強生我,生我複何為?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此俗語所不肯道者,何以駭為?

 

  杜紫微掊擊元白不減霜臺之筆,至賦《杜秋》詩,乃全法其遺響,何也?其詠物,如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聲來,亦可觀。

 

  唐自貞元以後,籓鎮富強,兼所辟召,能致通顯。一時遊客詞人,往往挾其所能,或行卷贄通,或上章陳公佈,大者以希拔用,小者以冀濡沬。而幹旄之吏,多不能分別黑白,隨意支應。故剽竊雲擾,諂諛泉湧,敢辦俄頃以為捷,使事饾饤以為工。至於貢舉,本號詞場,而牽壓俗格,阿趨時好。上第巍峨,多是將相私人,座主密舊。甚乃津私禁臠,自比優伶,關節幸珰,身為軍吏,下第之後,尚爾乞憐主司,冀其複進。是以性情之真境,為名利之鉤途,詩道日卑,寧非其故?

 

  人謂唐以詩取士,故詩獨工,非也。凡省試詩,類鮮佳者。如錢起《湘靈》之詩,億不得一;李肱《霓裳》之制,萬不得一。律賦尤為可厭。白樂天所載玄珠斬蛇,並韓柳集中存者,不啻村學究語。杜牧《阿房》,雖乖大雅,就厥體中,要自崢嶸擅場,惜哉其亂數語,議論益工,面目益遠。

 

  樂府之所貴者,事與情而已。張籍善言情,王建善徵事,而境皆不佳。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可謂能怨矣。宋人乃以系雙羅襦少之。若爾,則所謂舒而帨帨兮,毋使尨也吠,可稱難犯之節乎哉?

 

  義山浪子,薄有才藻,遂工儷對。宋人慕之,號為西昆。 楊劉輩竭力馳騁,僅爾窺籓。許渾鄭穀厭厭有就泉下意,渾差有思句,故勝之。

 

  今人以賦作有韻之文,為《阿房》《赤壁》累,固耳。然長卿《子虛》已輕衍,《卜居》《漁父》實開其端。又以俳偶之罪歸之三謝,識者謂起自陸平原,然《毛詩》已有之,曰:覯閔既多,受侮不少。

 

  七言歌行長篇須讓盧駱,怪俗極於《月蝕》,卑冗極於《津陽》,俱不足法也。

 

  薛徐州詩差勝蔡邕州詩差勝蔡邕 ,其佻矜相類。蔡之譏四皓曰:如何鬢髮霜相似,,更出深山定是非?薛之譏孔明曰:當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二子功名不終,亦略相等,當是口業報。

 

  晚唐詩押二字,如山雨欲來風滿樓長笛一聲人倚樓,皆佳。又湘潭雲盡暮煙出,時本皆作。巴蜀雪消春水來,大是妙境。然讀之,便知非長慶以前語。

 

  李義山《錦》瑟中二聯是麗語,作適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則涉無謂,既解則意味都盡。以此知詩之難也。

 

  謝茂秦論詩,五言絕以少陵日出籬東水作詩法。又宋人以遲日江山麗為法。此皆學究教小兒號嗄者。若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與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一法,不惟語意之高妙而已,其篇法圓緊,中間增一字不得,著一意不得,起結極斬絕,然中自紓緩,無餘法而有餘味。

 

  王少伯:吳姬緩舞留君醉,隨意青楓白露寒。”“字與隨意照應,是句眼,甚佳。

 

  王子安九月九日望鄉臺,他席他鄉送客杯,與於鱗黃鳥一聲酒一杯皆一法,而各自有風致。崔敏童一年又過一年春,百歲曾無百歲人,亦此法也,調稍卑,情稍濃。敏童能向花前幾回醉,十千沽酒莫辭貧與王翰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同一可憐意也。翰語爽,敏童語緩,其喚法亦兩反。

 

  賈島三月正當三十日,與顧況野人知愛山中宿同一法,以拙起,喚出巧意,結語俱堪諷詠。

 

  靈武回天,功推李郭;椒香犯蹕,禍始田崔。是則然矣。不知僖昭困蜀鳳時,溫李許鄭輩得少陵太白一語否?有治世音,有亂世音,有亡國者,故曰聲音之道與政通也,大力者為之,故足挽回頹運,沉幾者知之,亦堪高蹈遠引。

 

  宋詩如林和靖《梅花》詩,一時傳誦。暗香”“疏影,景態雖佳,已落異境,是許渾至語,非開元大曆人語。至霜禽”“粉蝶,直五尺童耳。老杜雲: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風骨蒼然。其次則李君玉雲:玉鱗寂寂飛斜月,素手亭亭對夕陽。大有神采,足為梅花吐氣。

 

  詩格變自蘇黃,固也。黃意不滿蘇,直欲淩其上,然故不如蘇也。何者?愈巧愈拙,愈新愈陳,愈近愈遠。

 

  歐陽公自言《廬山高明妃曲》,李杜所不能作。餘謂此非公言也,果爾,公是一夜郎王耳。《廬山高》僅玉川之淺近者,無論其他。只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太白率爾語,公能道否耶?二歌警句,如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強自嗟,建黨閨閤,不足形容明妃也?耳目所及尚如此,萬裏安能制夷狄,論學繩尺,公從何處削去之乎拾來?

 

  永叔不識佛理,強辟佛;不識書,強評書;不識詩,自標譽能詩。子瞻雖複墮落,就彼趣中,亦自一時雄快。

 

  魯直不足小乘,直是外道耳,已墮傍生趣中。南渡以後,陸務觀頗近蘇氏而粗,楊萬裏劉改之俱弗如也。

 

  謝皋羽微見翹楚,《鴻門行》諸篇,大有唐人之致。

 

  讀子瞻文,見才矣,然似不讀書者。讀子瞻詩,見學矣,然似絕無才者。懶倦欲睡時,誦子瞻小文及小詞,亦覺神王。

 

  剽竊模擬,詩之大病。亦有神與境觸,師心獨造,偶合古語者。如客從遠方來白楊多悲風春水船如天上坐,不妨俱美,定非竊也。其次裒覽既富,機鋒亦圓,古語口吻間,若不自覺。如鮑明遠客行有苦樂,但問客何行之於王仲宣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陶淵明雞鳴桑樹顛,狗吠深巷中之於古樂府雞鳴高樹顛,狗吠深宮中,王摩詰白鷺”“黃鸝,近世獻吉用脩亦時失之,然尚可言。又有全取古文,小加裁剪,如黃魯直《宜州》用白樂天諸絕句,王半山山中二主,雨晴門始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後二語全用輞川,已是下乘,然猶彼我趣合,未致足厭。乃至割綴古語,用文己漏,痕跡宛然,如河人分岡勢”“春入燒痕之類,斯醜方極。模擬妙者,分歧逞力,窮勢盡態,不唯敵手,兼之無跡,方為得耳。若陸機《辨亡》、傅玄《秋胡》,近日獻吉打鼓鳴鑼何處船語,令人一見匿笑,再見嘔噦,皆不免為盜蹠優孟所訾。

 

  唐人詩雲:海色晴看雨,鐘聲夜聽潮。至周以言,則雲:海色晴看近,鐘聲夜聽長。唐僧詩雲:經來白馬寺,僧到赤烏年。至皇甫子循,則雲:地是赤烏分教後,僧同白馬賜經時。雖以剽語得名,然猶未見大決撒。獨李太白有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句,而黃魯直更之曰:人家圍橘柚,秋色老梧桐。晁無咎極稱之,何也?餘謂中只改兩字,而醜態畢具,真點金作鐵手耳。

 

  又有點金成鐵者,少陵有句雲:昨夜月同行。陳無己則雲:勤勤有月與同歸《少陵雲:暗飛螢自照。陳則曰:飛螢元失照。少陵雲:文章千古事。陳則雲:文章平日事。少陵雲:乾坤一腐儒。陳則雲:乾坤著腐儒。少陵雲:寒花只暫香。陳則雲寒花只自香。一覽可見。

 

  宋詩亦有單句不成詩者,如王介甫: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又黃魯直:人得交遊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潘邠老:滿城風雨近重陽。雖境涉小佳,大有可議,覽者當自得之。

 

  昔人謂崔塗漸與骨肉遠,轉於僮僕親,遠不及王維孤客親僮僕,固然。然王語雖極簡切,入選尚未,崔語雖覺支離,近體差可,要在自得之。談理而文,質而不厭者,匡衡。談事而文,俳而不厭者,陸贄。子瞻蓋慕贄而識未逮者。

 

  文至於隋唐而靡極矣,韓柳振之,曰斂華而實也。至於五代而冗極矣,歐蘇振之,曰化腐而新也。然歐蘇則有間焉,其流也使人畏難而好易。

 

  楊劉之文磨而欲,元之之文旨而弱,永叔之文雅而則,明允之文渾而勁,子瞻之文爽而俊,子固之文腴而滿,介甫之文峭而潔,子由之文暢而平。於鱗雲:憚於修辭,理勝相掩。誠然哉!談產有優劣焉,茂叔之簡俊,子厚之沉深,二程之明當,紫陽其稍冗矣,訓詁則無加焉。

 

  或謂紫陽《居》大勝拾遺《感遇》,善乎用脩言之也,曰:青裙白髮這節婦,乃與靚妝袨服之冶女角色澤哉?

 

  詩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稱廣大教化主者,於長慶得一人,曰白樂天;於元豐得一人焉,曰蘇子瞻;於南渡後得一人,曰陸務觀;為其情事景物之悉備也。然蘇之與白,塵矣;陸之與蘇,亦劫也。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易安此語,雖涉議論,是佳境,出宋人表。用脩故峻其掊擊,不無矯枉之過。

 

  子瞻多用事實,從老杜五言古排律中來。魯直用生拗句法,或拙或巧,從老杜歌行中來。介甫用生重字力於七言絕句及頷聯內,亦從老杜律中來。但所謂差之毫釐,謬以千裏耳。骨格既定,宋詩亦不妨看。

 

  嚴滄浪論詩,至欲如那吒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及其自運,僅具聲響,全乏才情,何也?七言律得一聯雲:晴江木落時疑雨,暗浦風多欲上潮。然是許渾境界。又二字太巧稚,不如別本作空江別浦差穩。

 

  嚴又雲:詩不必太切。予初疑此言,及讀子瞻詩,如詩人老去”“孟嘉醉酒各二聯,方知嚴語之當。又近一老儒嘗詠道士號一鶴者雲:赤壁橫江過,青城被箭歸。使事非不極親切,而味之殆如嚼蠟耳。

 

  元裕之好問有《中州集》,皆金人詩也。如宇文太學虛中、蔡丞相松年、蔡太常珪、黨承旨懷英、周常山昂、趙尚書秉文、王內翰庭筠,其大旨不出蘇黃之外。要之,直於宋而傷淺,質於元而少情。

 

  元詩人,元右丞好問、趙承旨孟頫、姚學士燧、劉學士因、馬中丞祖常、範應奉德機、楊員外仲弘、虞學士集、揭應奉傒斯、張句曲雨、楊提舉廉夫而已。趙稍清麗,而傷於淺。虞頗健利。劉多傖語,而涉議論,為時所歸。廉夫本師長吉,而才不稱,以斷案雜之,遂成千裏。

 

  元文人,自數子外,則有姚承旨樞、許祭酒衡、吳學士澄、黃侍講溍、柳國史貫、吳山長淶、危學士素,然要而言之曰無文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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