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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板桥与扬州的一生情缘

 wendianzhai 2017-11-01

    作为一代画师的郑板桥,在中国的影响力,几乎可以达到妇孺皆知的地步。纵观板桥的一生,其与扬州渊源至深,缘不可解。可以说,没有当时扬州浓厚文化及繁荣商业等环境的育养,就不可能有郑板桥的杰出艺术成就;而如果没有郑板桥之独领风骚的“诗书画”三绝,就会使“扬州画派”的鲜明个性及其影响力黯然失色。此也便激发了笔者的极大兴趣,而欲追寻于板桥先生在扬州的踪影,以及他与扬州的不解情缘,以飨读者。

 

 

                生长于扬州府兴化县

    郑板桥,学名燮、字克柔,乳名麻丫头。板桥是他后来自改的名号。据板桥所述,他家所住的城东南有一片竹园,门临城河,古板桥横跨而过,景色十分的优美;因他自小时候经常到桥上玩耍,后来便自号“板桥”。郑板桥出生于清康熙三十二年十月二十五日子时(公元1693年11月23日零时)。虽然他的出生之地,在今天属江苏省泰州市所辖的兴化市,但在当时是属于江南省扬州府所管辖的兴化县。因于此,说郑板桥是扬州人,亦不为过。

    历史上,由于扬州的水陆交通便利,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加之当地物产的丰茂,这得天独厚的环境,使扬州自古便是一方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而商业与文化的相互促进且繁荣,竞相辉映出扬州这一历史文化名城。自我国唐朝时,即有“扬(州)一益(州)二”之说。以宋人洪迈所著的《容斋随笔》为据,该书记述道:

“唐世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州为一而蜀次之也。杜牧之有‘春风十里’‘珠帘’之句,张祜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徐凝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其盛可知矣。”

 

    历史上,虽然扬州随着朝代的更替,几经兵火乃至屠城之难,以致盛极而衰。但待到时局重新安稳,民众乐业之后,扬州又会在短短十几至多数十年间里“旧貌变新颜”,焕发出更加繁华、优雅的新姿。郑板桥成长的过程,也正属清朝政权走向稳定,社会主流意识由原来的抵触情绪,日趋转向到“经世致用”上来了。而名城扬州,则在通过数十年的休整之后,又恢复了昔日的繁荣:大运河上“百舸争流”,瓜洲渡口“星灯辉映”,扬州路边“舞榭歌台”,官府商家里“文人雅集”,书画店铺中“一掷千金”。此时的扬州,其繁华之气已胜于昔时的“天堂”——苏、杭。

郑板桥是出身在一个“诗礼传家”,但“家道贫寒”的家庭中的。他的祖父名湜,字清之;生父名之本,字立庵。郑湜曾为县学上的一员小官,但因薪俸绵薄,还得靠种田养家。到郑父立庵之时,仅靠种田收入已不能维持全家生计。好在立庵先生有文化底子(禀生),便能设馆教书以补贴家用。但有时仍要向亲戚或邻居借米煮饭,以填饱全家的肚子。

    板桥的幼童之年,是以他的父亲“为师”的。因郑父在家中开设私塾,板桥便跟班就读。郑家的堂前屋后都种有竹子,板桥打小时候就得与青竹为伴。在冬天里,其乳母费妈妈将竹竿制成窗棂,糊上一层薄薄的白纸,既亮堂又可防风。那阳光把竹的影子投射进来时,随着外面的风儿摇动,就成了一幅幅飘浮的墨竹画。板桥看到觉得非常的有趣,便扒在窗户上拿纸对着竹影描摹,描完了一幅再换一幅。他的艺术细胞就是这般“无师自通”地、逐渐育养出来的。

    需要指出的是,郑板桥对文学及艺术的追求,几乎是“诗书画”并进的。他在习字和做诗文上,得到了其外祖父(汪翊文)、父亲,以及师(名士陆震)、友(王国栋与顾万峰等)的悉心指导和点拨。在《清史列传》书里,说到郑板桥“少工楷书”。而板桥后来则在《署中示舍弟墨》中,自称:“字学汉魏,崔蔡钟繇,石碑断碣,刻意搜求。”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郑板桥刚好30岁。这年他参加了县学(秀才)考试,但未等到发榜下来,父亲即已病逝。板桥家贫得只好卖尽了父亲的遗书,来安葬父亲,但还欠下大笔的债务。待县里发榜下来,郑板桥虽然中了秀才。但是,这并不足以解除他所面临的困境。讨债的人轮番上门,其中包括有亲戚、朋友也乘人之危。不得已,他就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是为躲债,二是想出外另闯一番天地。板桥的心愿果然是实现了。这里面有他缘遇各路贵人,得赏识并相扶的因果。

    郑板桥躲债到焦山时,住在别峰庵里(因为寺院可以免费吃住),寺院主持(兴化人)对他相当的好。在这里,他遇到了扬州大盐商马秋玉。马秋玉是一位儒商,特别喜欢文人,还乐善好施。马秋玉十分欣赏板桥的才华,了解到他是躲债到此,就热忱地邀请板桥去自己的住地做客。马秋玉一边同板桥论文说艺,一边吩咐手下送去几百两银子到他的家中,帮助还债并安排其家里的生活。

 

 

                            青年扬州的十载卖画

    雍正元年(公元1724年),31岁的郑板桥来到扬州城卖画。这是他第一次在较长时间里,跟扬州的“亲密接触”。板桥把这段时间自喻是:“十载扬州作画师”。虽然其间,他曾经耗时两年多,出游过江西、湖南、湖北、四川、陕西,以及山西和北京等地;他也曾驻足扬州天宁寺潜心研习“举子业”,间或返回兴化老家暂伴亲人。但主要有两点可作诠释:一是他的主要落脚处在扬州;二是卖画、写字和作诗,已是他生活中的不可或缺。

    处在“漕运中心”的扬州,此间正是盐商的全盛之时。“贩盐”是一本万利的好事情。因而盐商们大多富得流油,有不少甚至到了“富可敌国”的程度。那些盐商们喜欢斗富,也好风雅。他们除了玩乐之外,醉心于收藏名人字画,而且购买价越高,越觉得能显示其“尊贵”身份。这样也刺激了一些“中产阶层”的置画装饰的胃口,形成了一个扬州“品字画、颂诗书”的、这风流儒雅的良好氛围。

    这也吸引了大批的书画名家、文人高士们,趋之若鹜地驾临扬州,以开挖能够使他们大显奇能的乐土。这其中关键因素在于,扬州的大盐商中,也有一些文化和艺术素质较高的人。比如曾给郑板桥排忧解困的马秋玉,同其弟马曰璐,为扬州的八大盐商之一。他们也雅好诗文,喜结文士。“二马”在扬州建有一处“小玲珑山馆”,辟有丛书楼、觅句廊、藤花书屋等亭楼雅处。特别是丛书楼,藏书多达十余万卷,被《清史列传》称之为“江北第一”。该藏书还免费供人借阅。

    马氏兄弟还在天宁寺西侧营建了一座别署,取名“行庵”。凡路过扬州的名士文人,乃至“淹雅恬退之人、阒寂荒凉之辈”(《沙河逸老小稿》),均盛邀他们小住,并赠银以济难。板桥到扬州,也就成了“二马”的座上客,并得到他们资助,安排住在“行庵”隔壁的天宁寺的枝上村中。板桥在这里食宿无忧,还能卖些画赚银子养家,又可以读书会友、准备“应举”的功课,便安心地寓居于斯了。

    除了“二马”,还有大盐商如程梦星、郑侠如和汪玉枢等,也分别在扬州城内建有多处书院和雅舍,对云集于扬州的四方文士以礼而待,并且不惜重金地资助他们作文、出书。就是这些个乐善好施的盐商,还曾经对《儒林外史》及《红楼梦》的两作者,给予过直接或间接的帮助。此使得扬州的文风盛极一时,各类奇才异士“奔走而归之”,造就了“海内文士,半集维扬”的繁荣景象。

    正值青壮年时期的才华横溢的郑板桥,为此写下题为《扬州》的七律诗四首。这是描述扬州春夏秋冬四景而成的组诗,里面留下了他对扬州的特殊感受,也包括对其繁华背后隐忧的深刻思考,不乏为研究当时扬州景象的历史资料。该诗曰:

    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载花算种田。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

    廿四桥边草径荒,新开小巷透雷塘。画楼隐隐烟霞远,铁板铮铮树木凉。文字岂能传太守,风流原不碍隋皇。量今酌古情何限,愿借东风作小狂。

     西风又到洗妆楼,衰草连天落日愁。瓦砾数堆樵唱晚,凉云几片燕惊秋。繁华一刻人偏恋,呜咽千年水不流。借问累累荒冢畔,几人耕出玉搔头?

    江上澄鲜秋水新,邗沟几日雪迷津。千年战伐百余次,一岁变更何限人。尽把黄金通显要,惟余白眼到清贫。可怜道上饥寒子,昨日华堂卧锦茵。

 

     诚然,以郑板桥当时的画艺水准,想在高手如林的扬州出人头地,还是相当困难的。扬州的画坛,曾一度被著名画师石涛的惊世艺术所笼罩。石涛在此独领过风骚数十年,把扬州人的艺术鉴赏眼光培育到了相当高的程度。准确地说,板桥在扬州得人赏识,一是因为他有才气;二是在于他年青可为!

    聪明的板桥,决心发挥其书法之长,专攻于平生所喜好的兰竹石之物。并细研、体悟石涛这方面画作里的神韵,“学七抛三”,删繁就简。再配上自己拿手的古诗赋予高意,长题短跋,点缀画间,可谓齐矣!怪也!美哉!

    板桥秉承“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儒家精神,偏偏只就学到了石涛的狂放与酣畅,将其融会进自己的秀润、灵动之中;然后再师以八大山人的减笔法,以及其简约风格,最终形成自己洒脱、疏朗、秀润的特色,得以鹤立扬州画坛而独领风骚!郑板桥的一位挚友,董伟业在他的《扬州杂咏》诗里,真诚地赞美并肯定了板桥的艺术成就。该诗言道:

                            湘兰淇竹高人格,写照传神不在奇。

                            法拟石涛能用活,板桥居士是吾师。

 

 

                           中年扬州的艳遇奇缘

    清雍正十年(公元1732年),郑板桥(时年四十)赴南京参加乡试,得中举人。这可是大喜之事,然而板桥却难已高兴起来。因为这时候,他的双亲早病亡了,他唯一的儿子也死于七年前(其有一子二女);而给他最大的打击,是贤妻徐氏于去年病故。想到此间,板桥不禁悲从中来,含泪写下《得南闱捷音》诗,以表心迹:

                           忽漫泥金入破篱,举家欢乐又增悲。

                           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载征途发达迟。

                           何处宁亲惟哭墓,无人对镜懒窥帏。

                           他年纵有毛公檄,捧入华堂却慰谁?

 

    以板桥诗中所言,即他的科考之途从三十岁得秀才起,十年后始中举人,“发达”够迟了!故而他还想要考中进士。此为科举顶峰,方便进入仕途,实现士人“兼济天下”的远大梦想。然而,当他客居杭州备考了近一年后,却没有参加到全国会试的行列中,又得要等待三年了。其原因何在?依板桥所言,说是“为忌者所阻,不得入试”的(据引《刘柳村册子》)。板桥只好先回到扬州卖画度日。不料却有一桩奇缘,在扬州等着他,算让他心花怒放了一大回!

    这是发生在雍正十三年(公元1235年)春天里的故事。那天,板桥兴致特高,信步漫游到了扬州城北门外。他随后一路踏青赏景,不知不觉地走了十几里地,来到一叫做玉沟斜的地方。但见这里“树木丛茂,居民渐少,遥望文杏一株,在围墙竹树之间”(引自《板桥偶记》,以下意译)。于是板桥好奇地走上前,叩开了并未闩紧的墙院门,直接走入院内,徘徊在那株文杏树下,观花叹景。

    赏完花,板桥转过头得见一老妇人,手捧着一壶茶,正坐在旁边草亭内,两眼盯住自己看哩!板桥赶紧上前,同老太太打招呼,又得见亭柱上,贴满了正是他所作的诗词。让板桥的心里头,是温暖无比,更万分地开心!他不由得发问道:

      “您认识这写诗词的人吗?”

       “但闻其名,不识其人。”

       板桥即答:“我就是郑板桥啊!”老太太听说站在自己眼前的,就是郑板桥先生。高兴得跳起了脚,一边向正屋里走去,一边高声地叫喊:“乖闺女啊乖闺女!快起来呀!板桥先生来咱们家了!”此时已经日上三竿,板桥腹中闹起饥荒。老太太热忱地下橱做饭,招呼着板桥厅屋坐下,让他稍等片刻。

    饭毕。小女子(时年17岁)也梳妆完了,艳妆、碎步地迈出了闺门,向板桥施以大礼,再拜而谢道:“奴家久闻公之名,读公之词,喜爱甚极。闻公有《道情十首》,感人肺腑,泣于鬼神。敢请为奴家书写一幅,以便日读夜拜,如何?”

    板桥一直以来虽然心高自负,以“济世”情怀为出仕苦谋,为宿志歌吟,但命运多舛,发达待日;以致空老发白,名不见经传,艺未骚扬州。不曾料想,今日村野茅舍里所见所闻,板桥寒生的感事之墨,竟然不径而入了“寻常百姓家”,还勾得俊俏小女子春心荡漾!板桥心里美滋滋地,也不禁情为所牵,惜以所缘,当即便允诺了为“小美眉”亲书己诗的要求。

    板桥是一个纯爷们,也是一个极善于把握机会的人。当笔砚拿上桌来,纤手磨着墨、老妪铺起纸时,板桥则若有所思地,谱起他的心曲来。待板桥挥笔将《道情十首》书毕,便请老太太再铺上一张纸,说是要立吟一阕《西江月》,书写出来赠与小美眉存念。词曰:

              微雨晓风初歇,纱窗旭日才温;绣帏香梦半朦腾,窗外鹦哥未醒。       蟹眼茶声静悄,虾须帘,影清明;梅花老去杏花匀,夜夜胭脂怯冷。

 

    板桥词中这梅花老、杏花匀的,还夜夜香梦!不过,那“母女皆笑领其词意”!这便是板桥的得意之作——扬州城郊艳遇记。该位俊俏闺女,就是后来嫁给他的饶妾氏——饶五姑娘。

    板桥在乾隆元年(1736年)考中了进士。却因于他年龄偏大(时44岁),仪表欠佳,朝中又无人关照,便未能被授予官职。他只得再回到扬州卖画度日。板桥这一次以新进士的身份下扬州,可谓实现了他的“双丰收”:一是他娶得美人归——践履了跟饶五姑娘两年前的婚约。这对老夫少妻,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二是他的“科考之路”已经走到了“光辉顶点”。现在可以安心下来专意研究画技,进一步提高自己的艺术水准,使自己能够名垂扬州!

    板桥这次在扬州研画、卖画,总共呆了的四年多。直到他被朝廷授任山东范县县令时,才便远别于此地十又二载。这几年既是板桥的人生之秋,也属于他画艺上的成熟期、收获期。他在这段时期,画出了不少的精品,也总结出诸多可供后人参考及学习的经验与新论。在立身行事上,板桥有一句名言就是“怒不同人”。庄子有“大鹏怒而奋飞,展翅如云”之言;古人有“草木怒生”之说。板桥之怒,有着他发愤的内涵。怒不同人,即是以独到的见解,吸取众家之长,行成不同于别人的特色。所谓“删繁就简三秋树,领新标异二月花”,正是板桥所追求的艺术风格。更为重要的是,他与其他画友,如李鳝、金农等一道,共同推动了“扬州画派”的产生和发展壮大,使之后来成为中国画史上的一个重要流派,也即闻名于海内外的“扬州八怪”(实非限于八位画家)。

     如在板桥所写的《绝句二十一首》组诗里,就将当时名气还不够响亮的扬州才俊,一一在诗里赞许,并为他们题序立传,颂之于世人。这其中被后世列入了“八怪”的人,便有罗聘、黄慎、李鳝、边寿民、金农和高风翰这六位。又如板桥后来,虽就任于山东范县的县令,但他仍然跟扬州的画友们保持者密切联系。板桥曾在想念朋友时,一鼓作气地画出三幅石头,分别赠寄给高风翰、图清格和李鳝,喻比相为“石友”。示之以挚友之情,当坚如磐石。


七品县令办实事,清狂任性丢乌纱

    板桥在乾隆元年(1736年)考中了进士,却未能谋到一官半职,只得再到扬州卖画度日。后来才在已晋升为亲王的皇叔允禧的斡旋下,被朝廷任命为山东范县的县令,这时板桥已经是50岁的人了。

    范县是一个不到两万人口的小县城。可喜的是这里民风淳朴,民众乐业安分。板桥老爷便也恰好用“无为而治”以施政。邻居养的鸡鸭,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县衙院子里来。偶有办事的人上门找县太爷不见,询问正打着盹的看门人,他则向外一指说:“老爷下乡访贫问苦去了!”有一次,上司姚太守巡视到范县,在县衙里不见郑板桥,看门的就领着姚太守爷四处寻访。不料,看到板桥竟然倒在老百姓的田埂上呼呼睡觉哩!对在范县无为自适的生活和心情,板桥曾作过这样的记述:

     日高犹卧,夜户长开。鸟鸢声乐,牛马群谐。讼庭花落,扫积成堆。时时作画,乱石秋苔;时时作字,古与媚皆;时时作诗,写乐鸣哀。昼食一肉,夜饮数杯。有后无后,听己焉哉!

    乾隆十一年(1746年),板桥被调到潍县(今山东潍坊)任县令。潍县是个大县,当时的人口已有十几万之多。但是板桥来到这里的上一年,就已开始闹起旱灾和蝗灾。此时的潍县已是颗粒无收,满路逃荒之人。为了救急板桥自作主张,先开官仓放借公粮赈灾,后才向朝廷申报赈贷救灾的方案。板桥并谕令本县的富庶人家轮流设厂煮粥,尽供饥民;囤粮的商户应无条件平价向外出售。由于措施得力,潍县的情况改观了许多,外出逃难的民众也陆续回来重建家园。那首传诵百代的诗篇,就是板桥在潍县任上写的: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板桥为官断案,爱贫仇富的情结比较严重,有时还显得非常随意。这在平民百姓心里就是好官,但在一些乡绅眼中,则被视之为怪异,以及“目无王法”。当时有一对僧尼私通,让人捉送到县衙治罪,却被深怀同情心的板桥老爷判为两人立即还俗,再结为夫妻,让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老百姓为此还编了句顺口溜:

                               是谁勾销风流案,记取当年郑板桥。

    有个大盐商抓住了一名贫穷的私盐小贩,要板桥老爷惩处。板桥便“判处”这名小贩戴着给他用芦席制成的枷号,到盐商的大门前“示众”。不过呢,板桥却在那枷号上画满了兰草和竹子,吸引很多人去看热闹。拥挤得盐商的生意也做不成了,只好求板桥开恩,对私盐小贩免于起诉,放行了之。有次板桥升堂审案,见一文人打扮的讼师上堂为富户申冤,便拍案大骂:“你个驮钱驴有何冤屈的?”下令手下将此人的帽子揪下来,几口唾沫喷到人脸上,并逐出公堂。旁座有位乡绅实在看不下去了,向板桥道:“老县令一向怜才爱士的,今天这是咋的啦?”板桥回答:“我就是不给有钱人留面子!”可板桥对贫苦人就不一样了。他曾专门写信,细致而俗气地告知家里人:“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上一大碗炒米送人手中,再佐以酱姜一小碟,这可是最暖老温贫的好东西!”

    板桥共做了12年的县太爷,就在潍县的任期将满时,本还以为自己最少要升官当上知府的。不料,被当地一名富户告到吏部,说他有滥用职权,贪污公款,并且坑害乡绅。事实上,是板桥在处罚这富户的罚金时,手续方面办得有点欠妥。可省府大员对富商控告板桥贪污的状词,给批了个“情况属实”。朝廷的吏部也没有来调查核实,仅是尊重省府意见,于乾隆十七年底下文,以“贪污罚金款”为由,免去了郑板桥的县令职务,让板桥“解甲归田”。板桥的罢官,实际上跟他平生好骂人的狂放性格密切相关。有一次,在省城官员举办的有众多官吏参加的大宴上,郑板桥当场吟了一首诗,诗道:

                              原原本本岂徒然,静里观澜感逝川。

                              流到海边浑是卤,更谁人辩识清泉。

    把在座的官员全讥讽成盐卤不分的贪官。这叫一竿子打死一大片鸭。顿时,满座叫骂“狂妄”!说板桥是在讪诽上司。板桥终于弄了三头毛驴,带着小妾饶五姑娘,要回扬州兴化老家了!离开潍县的那天,感激他的乡民们都站立于道旁相送,使得板桥老泪纵横。下得驴来,命童仆立取笔墨,就在道边的石碑上画了一幅墨竹,并题诗说道: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

                                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鱼竿。

 

                        怒不同人为心迹,难得糊涂好处世

   在立身行事上,板桥有一句名言就是“怒不同人”。庄子有“大鹏怒而奋飞,展翅如云”之言;古人有“草木怒生”之说。世间万事万物,又何妨无怒?板桥之怒,有着发愤的内涵。怒不同人,即是以独到的见解,吸取众家之长,行成不同于别人的特色。所谓“删繁就简三秋树,领新标异二月花”,正是板桥所追求的艺术风格。怒不同人,既是板桥的艺术理念,也是他的人生信条。比如对历史人物的评介上,板桥就十分看好项羽,说项羽发动的钜鹿之战比当皇帝还过瘾!那些靠阴谋诡计登上帝位的,如曹操、朱温之流,何能比得了项羽“英雄骏马与美人”!对于明朝当权者尊奉为治国思想的宋儒理学,板桥则是讥讽道:“只合闲时用着,忙时用不着”!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貌视狂傲的板桥大师,却在要被罢官时反思人生,给后世留下“难得糊涂”和“吃亏是福”的两句箴言。板桥写这两幅横额,处在潍县县令任期将满,外有传言说他升迁无望,还有可能被罢官之时。因此看来,这两则箴言应是板桥在经历了人生磨练,以及宦海沉浮后的醒悟之语,算得上是他在立身处世上的经验之谈了。应当说,板桥的“难”,是对“怒”的补充和完善。要“怒不同人”在心中,“难得糊涂”对别人。那么,“吃亏是福”又是对“难得糊涂”的进一步补充。吃亏,是说同别人发生矛盾争执时,可以谦让些,退后一步,自己吃点亏,这样能避祸消灾,就是得“福”了!如同前人所解释的:“须要于聪明中带一点糊涂,方为处世守身之道。若一味聪明,便生荆棘,必招怨尤,反不如糊涂为妙。”

    有次,板桥在家书中指导他的堂弟说:“盗贼也是穷苦人,当他们到家里拿东西,要开门迎入,大家商量如何施惠,有什么便拿什么去,若一无所有,即便是晋朝王献之用过的青毡,也可带走典当出百金,以便救急的。”当堂弟来信说,邻居家修建新屋,多占了自家的地,求板桥跟当地官府打招呼惩治邻居。板桥提笔就写道:“再让一尺又何妨”!板桥在扬州时,有位富商出高价请他题写对联。他不假思索,拿笔写出了“打松算盘,得大自在”的诙谐妙联。板桥还把喻为“君子”的兰花,与喻为“小人”的荆棘同置于一幅画中,给人们要忠厚宽容的启示。他并题诗道:

                              写得芝兰满幅春,傍添几笔乱荆榛。

                              世间美恶俱容纳,想见温馨淡远人。

 

                      明码标价炒字画,老当益壮登峰颠

    板桥罢官而归,两袖空空,只得又前往扬州卖画。扬州八怪中的金农等几位好友终于团聚在一起了。就在盛大的聚会宴席上,朋友李葂为板桥撰写了一幅对联,让众人拍手叫绝:

                                   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

   从此以后,板桥便一直呆在扬州卖画。日子过得虽说清贫,但这是他艺术上最成熟、最辉煌的高峰时期。板桥熔诗、书、画、篆刻,及独特的题跋艺术为一炉,开创了中国文人书画的新天地。板桥深受前辈徐渭“以书入画”的影响,在绘画中渗透着书法笔意。他用书法中的撇捺来写竹叶和兰叶,用隶、楷的竖笔画竹杆,甚至还兼用淡浓之墨,来生动新异地表现画意的枯润。板桥还独创书风,以画境入书法。他所书写的“难得糊涂”和“吃亏是福”两幅作品,就如是二幅写意的山水画。突出主题的四个大字,如同四方奇石端庄均匀地布置其间,下方几行小字,则如小草碎石般点缀,烘托出主次布局的气氛,显得画趣盎然。板桥还特意把开头的“难”和“吃”写成古字,给人以古朴之感,如画龙点睛,加深了词语的印象。

    板桥一生以画兰竹为主。按他自己的说法“闭门只是画兰竹”,“画家无别个,只画郑家香”。这是因为:“竹叶同兰花叶都青翠,颜色一样;兰有幽芳,竹有劲节,共具美德;竹历寒暑而不凋,兰发四时而有蕊,寿命同样长久。”板桥追求的,就是这种与文人名士相似的高尚品节。由于石也有与兰竹同样的品格,所以经常在板桥的兰竹画里同时出现:“兰竹石,相继出,众君子,离不得”。他还将不变名节的君子与兰竹石一起称颂为人间四美:“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移之石,千秋不变之人,写三物与大君子为四美也。”

    板桥的狂怪还有个特点,那就是他最狠奸商。如果碰到买主是附庸风雅的龌龊富商,出再高的价也不卖给他。而情愿卖给那些风月场中的歌儿舞女们,甚至于有求必应。当时街坊中曾流传板桥有“三不卖”:达官贵人不卖,生活够了不卖,老子不高兴不卖!但是,板桥毕竟玩不过奸商。他也有上当受骗的时候。当时扬州有位盐商,打听到板桥最喜欢吃狗肉,有贩子用狗肉跟他交换书画的趣闻。于是乎,这位盐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有天,板桥游玩散心,不知不觉地来到城郊。远听到优美的弹琴声,便循声探访,走到了一座被竹林掩映的大院外,推门直入屋里,看见有位须眉飘飘的老者,端坐于鼓琴中间。边上有一名童仆,正在一小火炉上烹煮着狗肉刚刚熟,香味四溢。板桥老人一见一闻,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立刻问老者:“你也喜欢吃狗肉?”那老人不慌不忙地回答:“百味之中,唯有狗肉最佳。若先生也好此味,不妨一块品尝如何?”两人也不互通姓名,坐在一块儿,拿着狗肉就大啃了起来。吃着吃着,板桥两眼的余光向四周扫过,得见墙壁上未挂一物,就顺便问老者怎么不挂些字画呢?老人答道:“不是不想挂,而是无有好的字画可挂!听闻扬州有个叫郑板桥的,字画很有些名气。但是老夫还没有见过,不知是否名副其实?”板桥听到这话,心里是相当的满足,便笑道:“你居然也听说了郑板桥,我就是了。请让我给你当场作些书画,行吗?”老人拍手称好,取来了许多上好的宣纸,笔墨伺候完毕。板桥便一一挥毫,将桌上所有纸张书画而竟。老人见此,又说:“请落上为某人而作的款。”板桥觉得有点奇怪,便道:“这是一个庸俗盐商的名字,你怎么也跟他的相同?”老者回答:“老夫取这名时,那小子还没出生呢!同名同姓有何妨碍?也就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罢了。”于是板桥也就一一落了款,道谢而别。第二天,那位庸俗盐商大宴宾客,特地请了板桥光临。板桥到场后,看见四壁满挂的字画全是自己昨天所为,才心知上了老当。原来,盐商摆的是一局迷魂阵,那老者就是他专门请的托儿!

    熟悉了板桥的套路,很多人就利用人情事故,转弯抹角地以微薄代价,大量索取板桥字画。好长时间没有银子进账,弄得板桥手头已经非常的紧张了。于是,聪明的板桥想出了一个绝招,那就是将自己的书画明码标价,对外出售。这张字画价目表名叫“板桥润格”,里面介绍道: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

    殊不知,板桥暗地里是有点炒作嫌疑的。想当年晚明时期,吴中风流人物之一的张幼予,在考场失意回家后,便在自家门外挂出许多木牌,上面分别写有:“卖诗”、“卖文”、“卖浆”、“卖痴”、“卖呆”等等。虽然其炒作得近乎疯狂,却引来了全社会的聚焦,而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后来张某果然成了文化明星,名利而双收。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板桥刚好66岁。能为他在朝廷甚至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皇叔慎郡王允禧病故。这意味着板桥的复官或升官之梦,是彻底破灭了。板桥的贫苦生活也日趋日盛。这年碰上二女儿出嫁,板桥只得陪嫁了一只装针线的笸箩,再加上自画的一幅《兰石图》,另附带写了一首表明此时困境的诗:

                             官罢囊空两袖寒,聊凭卖画佐朝餐。

                              最惭吴隐奁钱薄,赠尔春风几笔兰。

    乾隆三十年(1766年),板桥病逝在他的兴化老家,终年73岁。他的临终作品也是一幅墨竹画。在这一高一矮两枝竹的画中,他题写了一首意味深长的诗,仿佛是为自己的一生作辩释:

                             两枝修竹出重霄,几叶新篁倒挂梢。

                             本是同根复同气,有何卑下有何高?……

 


 

                            晚年扬州的大显身手

    清乾隆十五年(公元1753年),六十一岁的郑板桥被罢官,随后便归来扬州,以卖画为生。扬州八怪中的李鳝及金农等几位挚友,终于又团聚在一起了。就在盛大的聚会宴席上,朋友李葂(扬州八怪之一)为郑板桥撰写了一幅对联,让众人拍手叫好:

                                 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

 

    板桥为扬州画友们的一片真情厚谊,而深深地感动着。他也是情不自禁地当场挥毫,画了一幅竹子图,并题诗以示心迹:

                           二十年前旧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

                           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淮南一片青。

 

    从此以后,板桥便一直呆在扬州卖画。日子过得虽说清贫,但这是他艺术上最成熟、最辉煌的高峰时期。板桥熔诗、书、画、篆刻,及独特的题跋艺术为一炉,开创了中国文人书画的新天地。板桥与他的同道们,相携互励,切磋学问,承八大、石涛之卓术,师造化而开新风,共同把扬州画坛打造成了一块独领海内风骚的艺术宝地。“扬州画派”之“怒不同人”的新风卓格,从而震惊于天下,一超当时黄山、华亭、姑熟甚至吴门等画派,享其特殊的盛誉及地位。

    乾隆二十一年早春二月的一天,板桥精心策划,特地邀请了他的七位好友,共聚于扬州竹亭西,以作“一桌之会永日欢”。出席这次被后人传之为美谈的、“文艺聚会”的七友分别是:程锦庄、王文治、于文浚、黄慎、金兆燕、李御和张宾鹤。他们相约好,包括板桥八人,每人出份子一百钱,欢聚一天,所行之事乃是从早到晚的、不停地饮酒、赋诗、作画。

    来到中午时分。既是高翰凤之徒,又曾拜师板桥名下的朱文震(精工诗、书、画、篆),从济南回到扬州,听闻板桥师在竹西亭与文界的高人们聚会,便连忙赶来助兴。此使得板桥更是喜之不禁了,便于聚会上作出一幅《九畹兰花图》。画中的九蔟香兰,风姿各异,竞相争艳,将聚会中的友谊气氛以及艺术情调推向了最高潮!板桥还特别题诗以记:

                            天上文星与酒星,一时欢聚竹西亭。

                            何劳勺药夸金带,自是千秋九畹青!

 

    到第二年(公元1757年)的阳春三月,一次规模空前的,不仅中国文学史上、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所罕见的扬州文人大聚会,在其著名的风景区——红桥隆重上演。这是一次由官方出面主办的,聚集扬州的庞大文人雅士群体、以及众多社会名流参加的文化盛会。该盛会称名为“红桥修禊”。修禊是中国古代的传统民俗。古人为除不祥,在春秋两季,到水边举行一种祭祀活动,称之为修禊。传至唐代,确定在每年的三月初三日为修禊。到后来,也演变成并不只为去邪,而成了民间的春游高宴的大聚会。

     这一次扬州的“红桥修禊”,是由官至三品的扬州“两淮盐运使”卢雅雨出面召集、并主持的。卢雅雨虽为朝廷重要命官,但又是一位品德高尚,文化修养极高的风雅之人。卢雅雨对郑板桥也非常之赏识,曾于二十年前,就给予板桥在扬州的谋生,施以莫大的帮助。扬州的红桥,横跨于著名的瘦西湖。其始建于明朝,因有九曲朱栏,便得名叫红桥。又因红桥形似垂虹,亦别称虹桥。

    清初的著名诗人王渔洋在扬州为官时,曾经两度主持“红桥修禊”,留下了不少的佳诗好词。还有《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康熙年间任官扬州期间,也亲自主持过“红桥修禊”。所以到红桥修禊,就成了扬州文人官办聚会的传统节目,并且必由文采高扬的官员亲自主办和主持。但以前的数次,都没有这一次的卢雅雨举办的盛大,并且影响深远。卢雅雨的主持,以他即席赋诗“七律四首”,作为众人首倡。板桥也当场作了《和雅雨山人红桥修禊》四首诗。该诗把“红桥修禊”的盛事过程与盛况气氛,以精炼语词进行了宏观的扫描。现录其中的第二、四首诗如下:

        年来修禊让今年,太液昆池在眼前。迥起楼台回水曲,直铺金翠到山巅。花因露重留蝴蝶,笛怕春归恋画船。多谢西南新月桂,一钩新影暗中圆。

        草头初日露华明,已有游船歌板声。词客观河千里至,使君风度百年清。青山骏马旌旗队,翠袖香车绣画城。十二红楼都倚醉,夜归疑听景阳更。

 

    板桥在和诗后,还余兴未尽,又即作《再和卢雅雨四首》。其中有两句,写实出当时官吏与民众,皆受到了这次文化活动的熏染:“皂隶解吟笺上句,舆台沾醉柳边城。”盛会之后,共录得计两万余首诗,和者达七千多人,编辑了三百余卷。作为重要演员的郑板桥,躬逢其盛,这是他生涯中的最后的辉煌!

    乾隆三十年(1766年),板桥病逝在他的扬州府兴化县老家,终年73岁。笔者在此也无须多言了。板桥之生之艺之名望,之喜之怒之情缘,实与扬州是声息相通的。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两者之间是“同呼息、共命运”!有此两者的情缘相依,彼此呼应,郑板桥有得美名流芳,而扬州则先骄名城久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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