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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慕云:余叔岩往事

 大钟hrmytta11s 2017-11-03
2008-11-13 Barth 豆瓣网
有许多人很怀疑叔岩的艺术必定较前退化,嗓音也今不如昔,其实那全是多虑了。据我所知的,他不但比任何名角用功吊嗓都勤,并且他这位续娶的姚氏夫人,父女全是戏迷,他为取得泰山及新夫人欢心起见,将来也要俟机重作冯妇,使他们大过戏瘾的。不过凡是真真的名角,决不肯草率出演,以致丧失他昔日的盛誉。姚老先生是北平的名医,叔岩一面请他老岳尽心诊治他以往的三种血症(吐血,便血,痔疮下血),一面下死功夫再训练出一位好琴师来,免得台上出漏子。从前死鬼李佩卿,就是余三教练出来的,以前如汪桂芬、裘桂仙、时慧宝这般名伶,全都拉得很好,叔岩、庆奎、宝森、多奎诸人,也对于胡琴很有研究。叔岩费了许多心血,才造就出来个李佩卿,不但衬托极严,而且琴音不刚不柔,和他的嗓音完全翕合。叔岩自从佩卿故后,他如同失去膀臂一样,从此就有谢绝戏台的意思。后来经多少朋友竭力劝解,说你几十年心血,学成这般能耐,要是全行丢掉了,岂不可惜?所以他才把朱家夔找来,每天深夜里到他家中吊嗓,这样又训练将近七八年啦,家夔才能把叔岩的性情摸清楚,对于余派各种腔调,也心领神会已久,自然较前大有进步。叔岩刚觉得兴致好些,颇有出演的意思,不料钱金福、王长林这般老搭档又相继物故,现存的只有鲍吉祥一人了。钱宝森犹能继承父业,玩意儿也很好,就是同叔岩配起戏来,也还不致与乃父相差甚远。单单就是丑角太不易寻,长林立于福山,简直不成玩意儿。富禄已经成名,若是叫他去就叔岩的范围,他也不甚情愿。须生与丑角合演的戏本已不少,而《天雷报》、《庆顶珠》、《琼林宴》等更非有老搭档不能相得益彰。富禄除有时与长林同为叔岩配演《打棍出箱》之差人外,其余各剧就未曾与叔岩配演过。所以余氏倘拟再作冯妇,第一件要紧的事就须先找到一位能守规矩、作戏有准谱的名丑,这样他才敢长期演唱。要是叫他马马虎虎地随便找几个配角,我想他为顾惜以往的盛名计,他绝不会如此草率从事的。
此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时时阻碍他出演的,就是他的经济太充裕了。据说他每月可以拿进两三千元的利息,他的家庭人口很简单,除夫妻两女之外,别无他人。北平生活程度又低,他们无论如何耗费,决不会开支到五六百元的,每月利上加利,家产一年多似一年,自己又没有儿子,再挣上十万百万,终是便宜异姓人家,因此他但凡能借故不唱,他就不必自寻苦恼。从前清道人批评大鹤山人的书画道:“山人书画俱精,然而非穷不卖。”可见凡属艺人,皆不可过于有钱。叔岩年仅五旬有零,正是当年老谭成名的年龄,这时火候才到,但正好以夙年所学贡献社会,而他却归隐旧京,不使他的绝技与世人相见,这不但是戏迷们的不幸,同时一辈后进伶人,都无缘看到他的艺术,以为参考借鉴,而有所遵循。这于伶界本身也损失颇巨。
银行界有位某大银行的巨头,他捧角捧得很有力量,这位迷于艺术的张伯驹,以他那地位崇高而握有经济大权的人,当然不是艺术平凡的伶人所能使他屈服的,此一艺人不用说就可知道是“当今梨园界第一名伶”余叔岩了。他所以不愿再作冯妇的原因,固然是身体多病,但是实际上却还是由于养尊处优已成习惯,并且这位银行家的屈尊就教,对他的恭维无微不至,而且几乎要把他捧上天去,这也未免增添了他很大的骄气。为人在世,不为名,即为利。论名吧,他已功成名就,谁不说他是现在生行泰斗,谭派传人;论利吧,他每月银行存款利息连租金在内,共有两三千元收入,一家亲丁四口(夫妻两女)还愁不够花么?名利二字,在叔岩眼中已视如无物,故而虽有这位银行界巨头天天向他家里跑,他也不以为稀罕了。人家迎财神,都迎不到家里,他却时常把财神赶了走。说起来叔岩也很坏,很刁,他身负绝技,就是不传给别人,尤其是内行人向他求教,他更不把“掏心窝子玩意儿”拿出来了。即如陈少霖吧,是他前妻的亲兄弟,陈氏在世的时候,天天督促少霖向他姐夫学能耐,试问陈所得者几何。总而言之,你要是内行,你要是指望他传授你些真玩意儿,预备日后赚大钱,那算痴心妄想。像某银行家吧,以他总经理的地位,丰厚的资产,无论如何,决不会下海为伶,把小余教给他的玩意儿换饭吃的,所以叔岩倒真不藏奸,的确教给他些好腔,好身段。还有一层,可以使叔岩更放心的,就是此君的天赋太差,嗓音简直像苍蝇飞般大小,他偶尔登台客串,别说第一排听不见,就是打鼓老、琴师也只能是胡乱凑合一阵罢了。我曾瞧过他的《打渔杀家》,尚小云去桂英,瑞德宝、钱宝森去李俊、倪荣,王福山去教师爷,杭子和的鼓,若论这一堂配角及场面,现在只有叔岩配用,可惜那天简直是和瞧电影无声的一般,一字听不出,不过在几处身段上,尚能依稀仿佛表现出叔岩的神情姿态,这也就算很难为他了。试想以他这种细微的嗓音,即令将来破了产,依旧还是不能以艺卖钱,那么叔岩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所以叔岩尽管尽量地把能耐教他,也是毫无半点后虑的。可是好的艺术,真足以迷人,人说“戏迷”“戏迷”,倘使听到真正好的戏曲,并且还能由唱者详加解说,反复指导,那就更可引人入胜,使你迷恋他的法曲妙音,愈久而愈深了。执此之故,所以这位银行家就身不由己地天天晚上要往叔岩家中走走,一来可以听听他夜间吊嗓,二来还能向他讨教剧学。不过小余的脾气太怪,无论什么人得要顺着他的竿子爬。譬如说,他今天很高兴,一见你进门,他就说:“咱们今儿天不亮不散。”嘚,不论这屋里什么人明天有多大要紧的事,你算走不了啦,非陪他熬到天亮不能脱身,倘你私自先走,那就算得罪他了,下次来他就给你个下不来台。换句话讲,假若他今天有点儿不高兴,无论你明天有多少闲暇,或是适逢礼拜,满想今夜同他多聊一会儿天,他能登时现出不乐意的神情,对你睬也不睬,一个人躺在炕上尽管抽烟。抽了一会,立起身来招呼老妈子说:“明儿得早起,快些铺炕。”这句话俨然就是逐客令,所有的客人都坐不住了,只好溜之大吉。故而某银行家要是次日到行甚晏,或是坐在经理室里打瞌睡,那么,他昨天夜里一定是被小余扣留起来了,但是心里却很快活。要是他到行甚早,面上带着不大自在的样子,那么,不用说就知道他昨晚又在余宅碰了橡皮钉子,被主人下逐客令赶回家中去啦。有人很怀疑道:“像叔岩这人,金钱既甚充裕,复被推为当今第一名伶,平日所与交往者又系有钱有势的阔人,在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人,或是被人瞧不起他的地方呢?”谁知天下事往往都会出人意外,偏有两个人,一位可以使叔岩最怕他,并且还得恭维着他。另一位则把他骂得一文不值,不但是瞧不起他这位谭派传人,并且连叔岩的老师谭老板都瞧不起。上述这两人究竟是谁呢?
能使叔岩怕他的人,原来是公安局里的一个小巡官,俗谓“不怕官,只怕管”。这个小巡官,虽仅是几名警察中的一个小头目,但是刚刚管辖着椿树胡同那一带,叔岩既染有嗜好,所以这个巡官就可借此以作要挟,今天给叔岩撒一张帖子(如婚丧庆吊、小儿弥月诸事),明天又请他写缘簿,逢年按节更得打打抽丰,简直把叔岩搅得头痛,然而恐怕得罪他有些不便,所以只好咬着牙忍受了。最可笑的,北平有些富商家中作堂会,托些有体面的人请叔岩加入串演,但他都能借病辞掉,后来有些调皮的人就托某巡官向叔岩去说,叔岩虽是可以照样推托,但是对于这位巡官总得赔了多少好话,再不然就得私下送他几文了事。因此这位巡官许多年来,倒揩了叔岩不少的油水呢。
最瞧不起叔岩的人还不是外人,原来就是他胞弟余胜荪。此人素有“余疯子”之绰号,他们弟兄俩从来不上门,他所以瞧不起他的令兄,却也有个道理,在此处待我先把胜荪的历史叙述一番。二十年前胜荪曾从北平同仁堂经纪周子衡先生研习程调(程长庚调),缘该药店主人乐氏,拥有巨资,雅好皮黄,时常招宴咸同年间诸名伶及一般达官贵人于其宅中,歌舞之声,彻夜不绝。子衡先生与程大老板交称莫逆,所得程调尤多,且天赋佳喉,足以媲美汪桂芬、孙菊仙。当胜荪从彼习剧时,彼年已八旬有奇,民国十年前,胜荪亦尝标榜程派出演旧京。当时彼年仅弱冠,故顾曲界均讥彼为疯痴,盖以彼之年龄,距程氏相差甚远,标新立异,未免自欺欺人。虽曾出演数次,结果仍归失败,后竟湮没无闻矣。在胜荪标榜程派的时候,叔岩方在努力学谭,汪、谭、孙都是程大老板的弟子,因此之故,比叔岩更骄傲的胜荪,不但是瞧不起他老兄,并且连老谭他都讥其为柔靡之音,不足与己之程派相抗衡了。叔岩自大红后,自以为当今梨园界中无人能与之并驾齐驱,比方说唱片公司请兰芳灌片,才不过每张一千五百元的代价,但是叔岩则非每张三千元不办。戏馆子约梅搭班,月包五万元足矣,叔岩则十万元犹恐不能做到。彼处处自高身价,目空一切,但是结果反被他的胞弟瞧不起,这也是大出人意料之外的事呢。
(转自 徐慕云《梨园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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