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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寮凡云相欢喜

 王怼怼ya 2017-11-07


烟柳

这年头,无论做什么营生都不大容易。

中秋将至,仇虞凡打着过节的由头,刚挂出一张“中秋大酬宾,消费满十个铜板即送腐乳一份”的牌子,就有客人笑了:“小娘子,你对面的茶寮,可是消费满十个铜板便送些上好的干果呢,你这也太小气了吧?”

仇虞凡站在四面透风的茶寮里,看着对面那家茶寮生意火爆,往里挤的人都快排到她这里来了,再对比自己店里稀疏寥落的人影,不由气结。偏偏对面的应流云还觑着空朝她扬了扬下巴:“仇老板好清闲,哪儿像我,喝水的功夫都没有,哎哟哟……忙死啦!”

仇虞凡快被气哭了。原本,在这金陵城外只有她这一间茶寮,供出城进城迎来送往的人歇脚,也能赚些钱。可自从应流云有样学样,搭了间茶寮与她面对面地抢生意后,这日子就越过越艰难。

仇虞凡瞪着眼睛思虑了一会儿,放下手头的活计,挽起袖子就朝应流云走过去。她故意当着众多客人的面,大声道:“堂堂郡王殿下,居然跑到城外和我一小女子抢生意,还事必躬亲地给客人端茶递水,不知圣上听闻此事,会作何感想?”

她话音一落,原本吃茶歇脚的客人纷纷慌乱地拜倒,齐齐行礼,惶恐至极。应流云嘴角抽了抽,良久才道:“这个这个……本王体恤民生疾苦,微服私访,大家不必惶恐,都起来吧。”客人们颤抖着腿起来后,留下银子作鸟兽散,刚才还人声鼎沸的茶寮瞬间安静了。

应流云大抵是不服,手一挥,一个暗卫往仇虞凡的茶寮前一掠,茶寮里的一应器具便碎了个七零八落。仇虞凡彻底火大,抖着手指向应流云:“郡王殿下仗势欺人,纵容手下毁坏我店中物件,你信不信我去告你?”

应流云手一摊:“你哪里见着我纵容手下毁坏你店中物件了?”他往躺椅上一靠,十足的纨绔模样,“大抵是风吹的吧。”

仇虞凡一时气愤,走过去朝他的躺椅后端狠狠一按,应流云就直接头朝地翻落了下来:“这也是风吹的!”仇虞凡得意地看着被掀翻在地的应流云,然而却被应流云猛然伸出手一拉,她整个人重心不稳,“扑通”就摔在了应流云身上,“你无耻!”

应流云躺在地上,双手一摊:“你可真是冤枉我了,刚才若不是我拉你一下,晃过来的躺椅早就打到你了,到时候你就会被摔得鼻青脸肿,哪儿还有我这么好的人肉垫子。”

仇虞凡脸颊通红地爬起来,她强自稳定下心神,继续回茶寮忙活。因有应流云这尊大佛盯着,来她这里歇脚的人很少,一天下来,也只稍稍赚回了一家子的口粮。收摊的时候,仇虞凡数着铜板发愁。兄长仇弘业明年还要下场,读书科考的钱如流水一般花出去,眼看着束脩都交不起了。她想着得赶紧把应流云打发走,然后再将这茶寮扩张扩张,让更多人来歇脚才好。

仇虞凡在郡王府门前踌躇许久,才叫人去通报老王妃。仇虞凡等了一会儿,竟在大门处看到了应流云。应流云瞪大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你居然来了!”

仇虞凡掉头就走。应流云脚下生风,瞬间就拦住了仇虞凡,脸上居然有几分慌乱之色,涨红着脸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自从你父亲获罪,你就再没来过我府上了……你肯来,我自然是高兴的。”

应流云边说边推推搡搡地把仇虞凡拉进门,同时又絮絮叨叨,好似兴奋得很:“这些年我祖母其实也念你念得紧,可也怕你来了不自在,这下好了……我记得你喜欢吃掺了葡萄干的千层糕,还喜欢喝牛乳,我这就吩咐厨子给你做来……”

仇虞凡听着他在耳边叽叽喳喳,重新踏入郡王府时有些抑郁的心情突然间飞扬起来。她嘴角扬起一抹笑,宛如六月的骄阳般明艳动人,看得应流云竟痴痴地盯了她片刻。

应流云缓过神来,咳了咳,欲盖弥彰地缓解尴尬:“你今日来找我祖母,是为何事?”

“我今日是来告郡王殿下的黑状的!你去城门口经营茶寮,是瞒着你祖母干的吧?”

仇虞凡话一出口,应流云便抖着手指向她:“你知道我经营茶寮瞒了家里多少眼线,付出了多少心血吗?你就算不看在我们打小的情分上心疼我一下,也要看在只要我在你对面就没人敢欺负你的分儿上,不要找我祖母告状啊!”

仇虞凡被他这番强词夺理给气笑了,要不是他,她好好地经营一个茶寮,哪儿来这么多挫折?她当即推开拦路的应流云,朝老王妃的住处长驱直入。

而应流云到底是害怕祖母的,他在门外抱了许久的门柱子,咬着牙听完了仇虞凡在自己祖母面前的陈诉,乖乖进去听了一通训,领了没收茶寮以及待在府里抄几天大字的惩罚后,怨气十足地送仇虞凡出门。

应流云的茶寮很快便关了,她这里的生意又好了起来。正逢秋收季节,进城的人也越来越多,仇虞凡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客人也招呼不过来。她寻思着,得招个伙计了。

一大清早,她招人的告示才贴出去,就有一人着素色衣裳,束着袖口,带着满身的精气神进来了:“仇老板,你这店里的伙计,不知我可当得?”仇虞凡被噎了一下,奇怪這人怎么这么快就被放了出来,赶苍蝇般挥了挥手:“滚开滚开,别耽误我做正事儿。”

应流云气得面颊一鼓,直接转身对进来应聘的人道:“我给你两倍的工钱,不许和我抢差事!”又把仇虞凡贴在外头的告示撕下来,得意扬扬地望着她。

应流云就算正式在她的茶寮扎根了,他的肩头搭了条毛巾,在茶寮里窜来窜去。仇虞凡看着阳光下少年额角晶莹的汗珠,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仇虞凡将茶一一添好,准备端上去,谁知才转身就见应流云倏地窜到她面前:“我来我来,你歇着!”

应流云接过她手里的托盘,手指有意无意地掠过她的手背。她面红心热,不敢看应流云,慌慌张张地回身,却碰倒了小炉子上的热水,溅到了临近桌旁的客人身上。她慌忙道歉,弯腰替那个客人擦身上的水渍。虽然那人嚷嚷着不让她靠近,她还是瞧见了他腰间刀柄上的“徐”字。

见那些人面色不善,应流云立马将她护在身后,做主免了他们的茶钱。见那拨人走远,他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仇虞凡:“你没事儿吧?”仇虞凡对上他眼里的担忧,喉咙突然有些干哑,一股密密麻麻的情愫从心底升上来,却强自按下:“无事。”

应流云皱眉:“你何必如此辛苦,孤身一人出来做生意,总免不了被人欺负……”

“应流云。”仇虞凡见他眉目间露出了情意,心中暗自叫苦,害怕应流云对当年的约定较真起来,急忙打断他,“你我虽然订过亲,但到底婚约没成,我家又遭逢巨变,早已不是昔年景象,配你郡王府是万万不可的。你不必因为我们当初的婚约而有所掣肘,自去过你的生活便好。”

应流云盯着她,眼睛里的光彩瞬间黯淡下来,化成幽深不见底的隐怒:“你自作多情了,我只记得你幼时欺负我,想在你落魄时多为难你一番罢了。婚约的事,我也从未当真。”仇虞凡扬眉一笑:“那就好。”

应流云看着她如此坦然的模样,好似与他撇开关系是多好的事,顿时气青了肠子。

郡王要说亲的事情便真的传了出来,仇虞凡听闻的时候,望着空荡荡的茶寮,反而觉得心里稳当些了。

年幼时,他是皇室世子,她是户部侍郎幼女,他们初见面,便是仇虞凡为了摘果子,一脚踹上王府里的果子树。因没见着枝叶掩映下的应流云,活生生把他踹了个头插地。彼时应流云作为受尽万千宠爱的世子,尊头从来没有和泥地接触过,更何况是被个小丫头给踹了下来。所以当时他就火了,追着仇虞凡跑了三大圈王府,摔了五个跟头还不肯停下。

那时的仇虞凡,见着一个皇室世子,个头也不比她矮,体力还这么弱,也就壮起了胆子玩命地跑。眼看着前面有口井,仇虞凡机智地绕了过去,可常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应流云反应就没这么快了,横冲直撞地一头栽进井里,还好被眼疾手快的仇虞凡提住了脚。

于是尊贵的世子殿下就被仇虞凡提小鸡仔一般,倒提在井边,还嚣张地问:“求不求饶?求饶我就救你上来。”年幼的应流云虽然怒气冲天,但对着幽深的水井,却也懂得保住小命要紧,吼道:“快拉我上去!”

“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爱计较。不过既然我救了你,你就不能向长辈告状,说我踹你下树!”

应流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自此,仇虞凡就被应流云惦记上了,发誓要找回场子,便缠着祖母要经常邀请仇虞凡过府。长辈在时他们言笑晏晏暗地咬牙,出了长辈视线他们便撸袖子开掐。这般光景维持了许久,维持到两家人都以为仇虞凡和应流云大抵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毕竟只要他俩凑一堆,丫鬟婆子都成了摆设,不敢靠近,当真是投机得很。

仇虞凡默默地烧着茶,昔年情景源源不断地钻进她的脑海。她知晓应流云故意同她抢生意,并不是真的为难她。况且一个郡王,脑子要坏到哪种程度,才会纡尊降贵地搭个毛巾亲自伺候那些偶有刁难的平头百姓?

暮色渐至,她收拾了茶寮,将银钱清点好便进了城。最近她在茶寮里见着了好几拨腰间刀柄上刻有“徐”字的武人,必然是户部侍郎徐智中的人出动了。联想到最近的朝中大案,徐智中连连派出人手往南出动的缘由也就不难知晓了。

她必须要将这个情况上报。仇虞凡在离家还有三条大街的地方闪身进了一条极隐秘的巷子。暮色渐深,巷子里看不清人影,对面一人极快地走过来,仇虞凡侧身一让,那人还是碰着了她。仇虞凡心中有所察觉,一摸腰间,钱袋果然不见了!

活到仇虞凡这般境遇,莫说是钱袋子,就是大冬天有一个铜板掉进了河,她也要下水去捞的。仇虞凡拔腿便追,可那人眼看就要出了巷子混进人群,前方突然飞来一个身影,一脚便将那小偷踹翻在仇虞凡面前,身姿缥缈高大犹如天神降临。

仇虞凡立马将那小偷手里的钱袋拿回来,抬头一看到她的恩人,满肚子感谢的话就噎在了喉咙口。应流云立着身子,背着手,威视着地上的小偷:“是你自己去见官,还是要我的人押着你去?”小偷立马吓得屁滚尿流。

仇虞凡起身,踟蹰着道谢,又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先前站在应流云身后的护卫实在憋不住,出来说道:“仇娘子,我家王爺虽然不在你的茶寮帮忙了,却还是放不下你,每天都在暗中保护着你呢。”应流云听到这话,眉毛一立,抬脚就朝那护卫虚虚一踢:“多什么话?”

仇虞凡心里一软,暖意在秋意渐浓的天色里将她包裹。无论她有多想避开应流云,今日受了他的好处是真的。更何况,人越落魄,旁人的关心就越触动心扉。不管外表看上去多么坚强,她始终是血肉之躯,做不到刀枪不入:“今日谢谢你,不过你以后不要跟着我了,我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应流云抱臂看她:“你怎么会走这么偏僻的小巷子?”

仇虞凡心中一惊,冷汗就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背。她家中落败之后,没有了银钱来源,当年母亲的病已经将家底挖空了,任户部侍郎的父亲贪墨案发后,朝廷更是将家中一针一线全数收缴。就算她做些小生意,可还是不够家中开销。

兄长也曾坚持弃文从商,担负起家中的责任,却被仇虞凡严词拒绝了。兄长入仕,是重振仇家的唯一希望。所以仇虞凡百般摸索,终于找到了既能多一份优厚收入,也能为扳倒当年害死父亲的元凶户部尚书徐智中尽一份力的差事。

世人只知朝廷有一套摆在明面上的办案体系,却很少有人知道官府私下也有一套隐藏的特勤机构,名为金乌卫。其中统领是由皇帝直接任命,只效忠于天子。其下各属皆暗中行事,查探明面上查不出抑或不好查的案子,收集证据,直禀皇帝。

而仇虞凡就隶属于金乌卫的听音属,以在城门开茶寮之便探听来往行人的异常之处,暗中刺探情报。好在仇虞凡已经想好了理由,她不慌不忙地应对着应流云的疑惑,道:“过两日便是我兄长老师的生辰,听闻他很喜欢这条巷子尽头一酒家的梨花酿,我去打些来。”

“那你去,巷子黑,我在此等你。”

仇虞凡看了看应流云神色轻松的脸,猜想他大抵没什么怀疑,暗暗松了一口气。仇虞凡转身向那个酒家走去,进后院汇报了情况后,拎着一壶酒走了出来。拐过一个弯,应流云果然还等在原处。此时已有月亮悄然爬上天空,银灰的月光柔柔地洒在应流云脸上,竟让他看向她的目光隽永深长了起来。仇虞凡心中一动,内心对他的抗拒就软软绵绵地化了开来。

出巷子的时候,应流云一直护在她的身侧。仇虞凡一个人在艰难的生活面前强撑久了,甫一发现在自己头顶,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还有一人坚定地护着自己,突然就有些感动起来。

离别的时候,仇虞凡看着应流云的背影,竟是有些移不开目光了。若是……她家中未曾败落,父亲未曾入狱,母亲未曾身死,那他们之间,也是有可能的吧?

仇虞凡深叹一口气,转身进门。门吱呀一声打开,让沉浸在缱绻情绪里的仇虞凡突然清醒过来。她感到困惑,既然应流云不放心自己而每日暗中保护,那么为何在刚才,她要去视线所不能及的巷子深处的酒家时,应流云没有跟上来呢?按照应流云的性子,他该死缠烂打地跟上来尝一尝酒香的吧?

是应流云相信她不会出事?还是他原本就知道她要去做什么,选择不跟上去,是为了安她的心?

意识到这点的仇虞凡,有些坐立难安。她第二日便到金乌卫接头的地点,去见了金乌卫指挥使,请求让她暂时离开金陵城。

指挥使大人坐在帘后,沉声问她:“为何?”

“属下的身份可能被一个人察觉到了。”

“就算你的身份被察觉,也不一定需要躲到京外去。”

仇虞凡咽了咽口水,在这位一向精明强大的指挥使大人面前,她实在不敢隐瞒:“因为那个人……和属下从前有过婚约。”

“哦?”

仇虞凡心一横,干脆全盘托出:“属下与他一起长大,我们虽一直面上不和,但最近才发觉,我与他其实……素有情意。他近来接近我、保护我,甚至对我做的差事有所察觉……徐智中贪污黄河赈灾银两的证据已经准备充足,几次派出杀手截杀上告灾民的事也很快会暴露,属下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指挥使沉稳冷静的声音从帘后传来:“那此案了结之后,我再调你回来。”

仇虞凡低头,闷闷道:“不必了。属下是罪臣之女,和他已没了指望,索性不要回京,断了念想才好。”帘后静默了许久,才有低沉的声音传来:“你回去吧。”

仇虞凡退了出来,想着反正要扳倒徐智中的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便直接出城打算关了茶寮,孰料却远远地看见自己原本没开摊的茶寮烟火缭绕、人声鼎沸。她走近看,茶寮门口赫然挂着一张写着“年尾促销,喝茶即送雨前龙井一两,先到先得”的牌子,而那被众人围在中间忙得团团转的,不是应流云又是谁?

仇虞凡费力拨开人群走进去:“应流云,你又在做什么?”

应流云将手边的活儿交给一旁的护卫,将仇虞凡拉到一边坐下,一拍大腿:“你这个茶寮,可帮了我大忙了!你可知我郡王府人口少,下面的节礼和皇上的赏赐又多,便剩下了好多茶叶。将这些茶叶送到你这儿来,可不是物尽其用吗?”

仇虞凡捏起手边的茶叶,摆在手心嗅了嗅,又放下。她有些好笑地望着应流云:“这里的茶叶,几两就够买下我这整间茶寮了,你这样泼天地送出去,就不怕招来歹人?”

应流云挑眉:“谁敢打你的主意?不是找死吗?”

“你能有多少名贵茶叶供这里挥霍?”

应流云拍拍胸脯:“这你就不必担心了,不止我府里有很多的茶叶,其他地方也有啊,比如福禄公主府啊、羽亲王府啊、定国公府啊——”

仇虞凡打断了他念念叨叨地好似要将金陵城的皇亲勋贵全打劫一番的话头,认真地直视着他。应流云额角的汗珠在深秋的夕阳下柔和而温暖,像少时温软无虑的时光,看得仇虞凡差点儿湿了眼眶。她吸吸鼻子,道:“指挥使大人,你不要做这些努力了,我的确不想留在京中。”

应流云兴致勃勃的面容霎时如霜雪覆盖般凋谢,他避开仇虞凡的视线,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仇虞凡扬眉一笑,笑意里带着无限恍然:“现在,我现在才知道。”

若说那日应流云在巷子里的举动使她起了疑心的话,那今日她刚说自己要离开金陵城,這头应流云就用茶寮的火爆生意想将她留下的举动,便让仇虞凡确定了他的身份。应流云就是金乌卫指挥使。

仇虞凡要进金乌卫的时候,应流云大抵以为,在城门口开个茶寮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还能让仇虞凡多领一份银钱。可当徐智中贪污赈灾银两事发后,他想到仇虞凡父亲的贪墨案,这才意识到她可能会不顾安危地收集情报为父报仇,这才摆了个茶寮在她对面抢生意,以让她的茶寮开不下去来保护她。

茶寮已经关了,两厢身份坦陈于前,为仇虞凡的差事与应流云的心意做掩护的摊子没必要存在了,可应流云还是用钱买下了她自己搭的茶寮。仇虞凡苦笑着收下了银两,其实她知道,区区一个茶寮有什么好买的呢?只是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过去的确受了应流云暗中给的不少好处,再多推辞反而显得矫情。

“你最近不会离开金陵城吧?”

仇虞凡摇头。应流云放下了心,他送仇虞凡到家门口,告别之时,突然伸手将她抱进了怀中。他的下巴摩挲着仇虞凡的发丝,诉说着无数眷念,然后在她耳后轻轻道:“我一定……一定有办法的。”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剩仇虞凡愣在原地,琢磨了他这句话很久。

茶寮不能开了,仇虞凡又开始出去找些活儿做。这段日子,户部尚书徐智中贪污黄河赈灾银两、派遣杀手刺杀上告灾民的事已经被揭发出来,刑部已经受理并去往徐智中府中抓人了。

仇虞凡看到徐府一朝败落,心中的浊气总算吐出来了。她在大街上无意识地走着,抬头一看,竟然到了郡王府,便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里面正好有掌事的太监着急忙慌地出来,见着仇虞凡,眼睛一亮,拖着她便往里走:“仇娘子啊,你快劝劝郡王殿下吧,他现在都……都已经魔怔了。”

仇虞凡连忙问道:“他怎么了?”

“郡王殿下这几天一直待在书房里不出来,还吩咐人去刑部搬了许多案卷出来,没日没夜地看……”

两人说着便到了应流云的书房,仇虞凡推门进去,只见地下、桌案上都是成堆的案卷,应流云青黑着脸坐在中间,像一头要发怒的狮子。

“为什么……为什么找不到栽赃的证据……仇侍郎多清廉的人……怎么会贪污……”

仇虞凡眼中淚水闪动,她越过满地狼藉,走到应流云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哽咽道:“别找了。”应流云站起来,眼神坚定:“我一定能找到的,虞凡!”

“别找了!”

应流云跳起来:“你为什么不让我找?你不想和我在一起,躲着我,不就是因为你父亲贪墨入狱,你觉得自己是罪臣之女,不能嫁入我郡王府吗?如今徐智中已经落网,若是能顺便为你父亲翻案,你就不是罪臣之女了!”

应流云大声吼着,眼角竟然冒出了泪光:“这些年来,你不肯登门,将我们年少的情谊弃之如敝屐。仇虞凡,你以为你我两家订下的婚约是一张废纸吗?你是不是觉得我针对你,是因为不喜欢你?呵,若是如此,我大可当作没你这个人,又何必死死缠住你,你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

仇虞凡握住应流云的手,多年的心酸好似找到了决堤口。原来应流云也对她情意深重,原来他从没忘记过那一纸婚约,原来直到如今,他依旧想着要与她相守。

“别说了……”

应流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既然证据找不到,那我就去杀了徐智中,再去皇上面前请罪。你不是自觉配不上我皇家门楣吗?那我去替你手刃仇人,再让皇上将我贬为庶人,你就配得上我的门楣了!”

应流云说完便风一般冲了出去,让仇虞凡都来不及解释。她心中大急,一面让掌事太监吩咐轻功好的护卫拦住应流云,一面自己拔腿追上,终于在刑部押送徐智中的街道处追上了应流云。

那厢应流云已经突破几个护卫的阻拦,一剑便要刺向徐智中的眉心。千钧一发之际,仇虞凡放声大喊道:“我爹不是被诬陷的!他当年的确贪污了!”

应流云的剑一顿,回身错愕地望向仇虞凡。仇虞凡站在夕阳的光影里,神色衰败。她逆着光,道出深藏于仇家人心底已久的梦魇:“他的确是……罪臣!”

“我娘当年身患奇症,需要成日用珍贵的药材续命。我爹清廉,根本没有什么积蓄,所以我爹……在发现徐智中贪污的证据后,违背了心中道义,接受了徐智中给的好处,就是那贪污银两的一半。”她将这段陈年往事缓缓说出口,“可徐智中后来发现这桩案子掩藏不住,竟然主动将我爹捅了出来……说到底,这都是我们该遭的罪孽。没有因,何来果?”

应流云心疼至极,将仇虞凡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这都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很坚强很努力了……虞凡,不要这般自责。”

仇虞凡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到应流云的衣襟上:“应流云,你如今也知晓了,我的确是罪臣之女——”

“罪臣之女怎么了?”应流云扶着她的肩,眉毛一立,那股桀骜之气又冒了出来,“你父亲不是贪墨案主谋,当年的罪名定重了,这点我自然会向皇上禀告。何况就算你父亲是不折不扣的罪臣,与你又有何干?你若还有顾虑,我就向皇上自请废位!”

仇虞凡连忙拉住这暴脾气的人,哭笑不得:“说什么废位,谁要你当庶民了?”

应流云一听这话,便觉得有戏,立马将那怒气冲冲的脸一翻,换上小兽般摇尾乞怜的神色:“这么说,我不用变成庶民就能娶到你了?”

仇虞凡看着他这般不要脸的转变,脸上通红,喃喃道:“我们的婚约一直都在啊……”

应流云晴朗的面容映在她的眼里,仇虞凡忽地后悔起来。从前她太过自尊,总固执地逃避应流云的好意,在意世人的眼光,怕自己的身份辱没了他。现在看来,是她错了。世人的眼光真的重要吗?自己那固执而可笑的自尊真的值得坚持吗?与相爱的人相守,才是值得追求的事啊。

她伏在应流云的肩头,主动抱紧他。应流云心情激荡,回首往事,他竟觉得如梦一般。那时只觉得这般灵动有趣的女孩儿,要是能一辈子都在一起就好了,所以当他知道长辈为他们订下婚约的时候,虽然绷着脸不说话,但心里是很欢喜的。

他慢慢地说道:“我自己也错了,若不是我一直不肯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又如何会让你有配不上我皇家门楣的念头呢?虞凡,我们已经错过了这么久,就不要再耽误了。我祖母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仇虞凡将头埋在应流云怀里,甜蜜从心底溢了出来。

从前,他们都不懂爱,不懂情意深重,重过名与利,重过自缚的礼节,重过满腔的执念。还好,他们终于学会了。还好,还来得及。还有漫漫一生,够他们磨合,供他们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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