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形形色色的“金印”把一部分人排斥在体制之外，剥夺其生存、发展的机会和可能，使其在社会生活中边缘化，使其创造力处于受压制状态。 撰文 | 成云雷 “金印”和“投名状”在《水浒传》中都是重要的关键词。
“金印”与主流社会的驱逐机制有关，“投名状”与边缘社会的接纳机制有关。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阴阳互补的社会，主流社会有驱逐机制，边缘社会就有接纳机制，两者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补充，构成一个整体。就像踢球一样，这边踢过去，那边接过来，游戏才玩得下去。
通过规训和惩戒清除社会中的害群之马是文明社会的进化成果，任何社会都不能例外，问题的关键在于实施的权力掌握在谁的手里，实施的机制是否公正。 盛世的标志就是不轻易对民众动用惩罚。  ▲电视剧里的太尉高俅 唐太宗贞观之治期间，平均每年处决的罪犯只有几十人。那个时候唐朝管理的地盘北到蒙古大沙漠，西到中亚一带，是宋朝的好多倍。唐太宗是圣明天子，他懂得君舟民水的道理，所以不轻易得罪百姓。
《水浒传》描写的是乱世。皇帝不好好做皇帝，钻地洞去嫖娼，为了满足私欲让各地搞“花石纲”之类的献宝活动，弄得民不聊生。大臣不好好治国，太师蔡京的女婿用10万贯给老丈人贺寿，太尉高俅的养子在东京城里欺男霸女。上梁不正下梁歪，基层的公务人员一个个都是贪赃枉法的逐利之徒。当时的社会，无论从权力的主体还是从权力的运行机制来说，都彻头彻尾烂掉了。
烂掉的表现之一就是官逼民反，主流社会不断把社会成员中的一部分往边缘社会驱逐。驱逐的办法是在这些人脸上打上金印。金印是流放异地的罪犯的识别标志，就象现在的刑事犯必须剃光头一样。脸上打上金印就是千刀万剐的“贼”，从此想做好人而不可得。
儒家的祖师爷孔子说“君子耻居下流”，原因是“众恶皆归也”。老百姓另有一种表达，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都是说任何人不能处在弱势地位。人间世界某种程度上是个丛林社会，处于弱势地位的人就像小动物一样，周围到处是猛兽、陷阱，无时无刻不在危险和恐惧之中。
 ▲宋江脸上被刻上的“囚”字 梁山好汉不是天生就做贼的，不少人在混黑社会之前都要先经历脸上被刻上金印的驱逐程序，比如宋江、卢俊义、林冲、武松、杨志等人都是如此。通过这一程序，大宋王朝把一个个有用之才往黑道上驱赶。
《水浒》里面，脸上被刻上金印的英雄很多，一旦脸上有了这个东西，你以前奋斗多少年的成果，从此与你无缘，金钱、权力、社会地位荡然无存。有钱有势的卢俊义，脸上打上金印，万贯家财都归了他人；武艺高强的林冲，脸上打上金印以后，只能乖乖地听任董超、薛霸之类的基层公差摆布。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这是聂绀弩咏林冲的诗句，把林冲说得很有英雄气概。其实，脸上刻上这样一个识别标志，大多数神经正常的人笑不出来。聂老的诗有一种蔑视悲剧命运的坦然，书中的林冲决没有这么潇洒。
误入白虎堂是《水浒传》中的经典桥段，高俅通过这一圈套成功给林冲安上刺杀上司的罪名。林冲被刻上金印后，发配沧州，在进一步的逼迫下，杀官差，上梁山，从一个敬业爱岗的好军官到踏上黑社会的不归路。 林冲的上梁山是不得已，叫逼上梁山，因为一旦脸上被刻上金印，还想在体制内做顺民就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没有鲁智深的暗中保护，没有那条从天而降的铁禅杖，林冲早就在野猪林成为孤魂野鬼了。  ▲林冲被逼无奈，雪夜上梁山
被打上金印的倒霉蛋无法在主流社会做顺民，就会遵循黑社会的接纳原则主动地交投名状。交投名状是为了向黑社会表示忠诚，以便求得组织的认可。走投无路的林冲拿着柴大官人的书信要加入梁山，来头不可谓不大。
但黑社会有黑社会的规矩，交投名状，必须杀一个人，给自己留下永远洗刷不了的案底。杀人是极其残忍的行为，也是文明社会的底线。正常社会的人一旦突破了这一底线，便死心塌地的盗和贼，从此再也漂不白。
交“投名状”是正常社会的人向黑社会分子转化的仪式。交投名状之前，卢俊义是乐善好施的大财主，林冲是敬业爱岗的好军官，武松是要求进步的热血青年，通过这一礼仪之后，他们完成了从大宋子民向江湖好汉的转变。好汉的世界叫江湖，江湖是特殊人群生存的地方。
在那个没有倒卖军火、没有贩卖毒品生意的原生态黑社会时代，江湖上的事无非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一个人被从主流社会放逐到边缘社会很容易，要从边缘社会回归主流社会就很难。宋江可以销掉脸上的金印，却不能洗刷黑社会头子的身份。好汉们想通过接受官府的招安摆脱“投名状”洗清自己，这条路有多难，看看打方腊以后的结局就知道了。
 ▲卢俊义被囚监牢
当越来越多的人被放逐到边缘社会成为异己力量时，所谓主流社会也就难以为继了。水浒英雄活动的时代，正是北宋灭亡的前夜。接下来没几年，就是靖康之难，金人南侵，首都汴梁沦陷。在这样一场民族大劫难中，徽、钦二宗连同王公贵族10多万人都成了金人的俘虏，王后、王妃、宫女300多人成为金人的性奴隶，宋徽宗的韦皇后甚至被金兵强暴生下了两个孩子。这是何等的耻辱，难怪日后岳飞为报此仇要“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民间传说中，中国历史上的民族英雄，以宋朝为多。这原因，在于宋朝的弱。边境上那么多少数民族政权，时时虎视中原，准备长驱直入。生当斯时的老百姓，只能以含泪的幽默自我解嘲：“金人有狼牙棒，我大宋子民有天灵盖。”多少年后在话本、评书中出现的抗辽、抗金的杨家将、呼家将、岳家军，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真实历史的颠覆。所谓“国家昏乱出忠臣”，这种颠覆工作金庸先生也在做，他塑造了抗金英雄郭靖。
真实的历史是宋朝一再割地称臣，直至偏安江南一隅，最终皇帝、大学士被蒙古人逼得跳了海。宋朝积弱的原因很多，从《水浒传》所写的情况来看，恐怕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国有良才而不用”。从金印到投名状，只有把人才从主流社会驱逐到边缘社会的机制，而没有把人才从边缘社会提拔到主流社会的机制。单方向的人员流动机制导致有本事的人被驱逐到体制外，体制内都是不堪重用的无能之辈。
▲梁山各好汉
国有贤才而不用，谁之过？一方面烽火连天，边关缺少良将御敌于国门之外，另一方面是林冲、武松这样的盖世英雄被打上金印逼上梁山。国事荒谬到这种程度，北宋不亡，真是天理何在了。
没有一个社会能够把一部分人排除在外而不受到惩罚。形形色色的“金印”把一部分人排斥在体制之外，剥夺其生存、发展的机会和可能，使其在社会生活中边缘化，使其创造力处于受压制状态。
更为可怕的是，他们心中的不满将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甚至有人会铤而走险交投名状寻求另外的机会。最终的结果将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安定生活都将失去。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