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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艺术与艺术的生活(一)

 憨痴呆 2017-11-09
 
 

林语堂的闲适与文人园的清雅

林语堂《生活的艺术》在美国出版后高踞畅销书之首,并接连再版四十余次,为十余种文字所翻译,甚至有人读完这书,想跑到唐人街向中国人行鞠躬礼,(书评家Peter Precott)因为林语堂书中向西方人提供了人类“生活最高典型”的模式,这就是生活的艺术和艺术的生活,一种最富有生态意义的生存哲学,它集中了中国古代文人几千年积累的摄生智慧。

林语堂以“闲适”为核心的生活艺术,集中体现了“外适内和”(白居易《庐山草堂记》)的中国古典园林精髓。中国古典园林是综合艺术,尤其与中国文学盘根错节,自来文人画家多名园,文人雅士将诗情画意与审美情怀、儒、释、道等哲学或宗教思想写入园林,使之成为地上文章、审美意象和文化符号密集的诗画艺术载体,故称为文人园。

优雅的文人园林,是表现古代文人生命情韵和审美意趣的生活方式,并作为一种生活模式积淀在后代文人的内心

生活的艺术与艺术的生活(一)


一、园日涉以成趣

林语堂先生所称的“伟大的悠闲者”,实际就是指中国传统的文化人,他们“爱悠闲的性情是由于酷爱人生而产生,并受了历代浪漫文学潜流的激荡,最后又由一种人生哲学——大体上可称它为道家哲学——承认它为合理近情的态度。”(林语堂《生活的艺术》)中国的道家思想,在美国环境哲学家科利考眼里,也是“传统的东亚深层生态学”。

林语堂陶醉在自己设计的这座小小的宅园:“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有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宅园坐落在美丽的阳明山麓,远离城市的喧嚣,青山入眸,淡水远眺,夕阳晚照,明月入怀,在此“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王羲之《兰亭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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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宅院,西式拱门,白色的西班牙式的螺旋圆柱,顶着一弯回廊,绕着东方式的天井,蓝色的琉璃瓦、深紫色的圆角窗棂镶嵌在白色的粉墙上。中国文人讲究文品与人品同构,宅园一如“两脚踏东西文化”的园主性格:

西班牙式的螺旋圆柱,来源于古希腊的形体美,古希腊的柱式是模仿人体和量化各部分的比例关系而成。(多立克柱式具有男性的雄健庄严之美、爱奥尼亚柱式具有女性的柔和华贵之美、科林斯式,模仿少女的纤柔身态,各以希腊神话中神体的比例为美的尺度)

蓝色的琉璃瓦、深紫色的圆角窗棂也代表了海洋文明的色彩美,不同于以农立国的中华以黄色为贵的审美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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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园格局和园周花石、庭园水池、竹石,则又基于中国传统的自然美和道德美。庭中一角,有翠竹、枫香、苍蕨、藤箩、奇石,假山、小池,“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二竿之竹”,尽可效庄生“持竿观鱼”、王子猷啸傲竹前,亦可象米元章揖拜奇石。无阿房宫的脂粉气、金谷园的富贵气,充溢着的是与古代中国士大夫文人一脉相承的书卷气和闲适气。

这一切,都图解着这位文学大师的审美情怀。

生活的艺术与艺术的生活(一)

早在东晋、南朝,士人以有“五亩之宅,带长阜,倚茂林”(孙绰《遂初赋叙》《世说新语》注引)的生活为乐。

屈仕敌国的庾信设想了仅足容身的安静的小园林,几筐黄土堆成小山,水池小如堂边洼地,园中有棠黎酸枣之树,二三行榆柳、百余株梨桃,地上细草连贯如珠,若铺茵席,树上挂着长把葫芦。栖迟偃仰其中,欣赏桐叶轻轻的落,柳风徐徐的吹,狸猫打洞,鸟鹊作窝,自己抚琴、读书。(庾信《小园赋》)

宋词人朱敦儒向往着:“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花竹随宜旋装缀。槿篱茅舍,便有山家风味。等闲池上饮,林间醉。”(朱敦儒:《感皇恩·一个小园儿》,《全宋词》第2册,第482页)

晚明“享高名、食清福”的“通隐”(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陈征士继儒》)式山人陈继儒,以为“不能卜居名山,即于岗阜回复及林水幽翳处辟地数亩,筑室数楹,插槿作篱,编茅为亭,以一亩荫竹树,一亩种瓜菜,四壁清旷,空诸所有,畜山童灌园薙草,置二三胡床,着林下,挟书砚以伴孤寂,携琴弈以迟良友,凌晨杖策,抵暮言旋。此亦可以娱老矣。”(陈继儒《岩栖幽事》)

明书画艺术家、构园家文震亨设计的园林:“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当种佳木怪箦、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蕴隆则飒然而寒,凛列则煦然而燠。若徒侈土木、尚丹垩,真同桎梏樊槛而已。”(明文震亨《长物志下·室庐》)

园小而意足,既可“从容于山水诗酒间”( 白居易《江州司马厅记》见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卷43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又获得心灵境界的平和恬静,悠闲自在,任随自然。“荫映岩流之济,偃息琴书之侧,寄心松竹,取乐鱼鸟,则澹泊之愿于是毕矣。”(《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137 戴逵《闲游赞》)精神欲求和物质需求的矛盾,在咫尺小园中得到了两全。

生活的艺术与艺术的生活(一)

文人园至明清都为日涉成趣的宅园。山水园具有美的生境、画境和意境,是农耕时代最优雅的生活境域,诗意地栖居的文明实体。

中国文人园将老庄关于生命的哲学,转化为享受生命的实践,刻意营造“日出而林霏开,云开而岩穴暝”的山间朝暮,“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荫,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欧阳修《醉翁亭记》)四季美景,追求清旷、质朴的本色之美和欣赏“卧青山,望白云”的悠闲境界。

园林都构有欣赏四季美景的景点,如拙政园有海棠春坞、藕香榭、待霜亭、雪香云蔚亭,春海棠、夏荷花、秋橘、冬梅,一年无日不看花。

拙政园之地,早在唐诗人陆龟蒙所居之时,就是“不出郛郭,旷若郊野”。北宋时胡峄居此,也是“宅舍如荒村”。明时仍有积水亘其间,颇具山野之气。

明时拙政园,简朴雅致,如身入蓬岛阆苑,琪花瑶草,使人应接不遑,几不知有尘境之隔。(吴骞:《文待诏拙政园图并题真迹跋》)

园门都简朴、低矮。张岱《天平山庄》记天平山庄是“园外有长堤,桃柳曲桥,蟠曲湖面。桥尽抵园。园门故作低小,进门则长廊复壁,直达山麓。其绘楼幔阁,秘室曲房,故故匿之,不使人见也”,甚至编竹为扉,一任自然。

城郊和乡村园林尤其受到文人青睐。吴宽之父的东庄在葑门,“菱濠汇其东,西溪带其西,两港旁达,皆可舟而至也。”(李东阳:《东庄记》)

东庄当年的风貌,沈周画有21幅《东庄图册》,所画“一水一石皆从耳目之所睹”,诸如《东城》、《西溪》、《北港》、《振衣冈》、《知乐亭》等,我们可以从中看出“溪山窈窕,水木清华”的自然景色。

留园西部现在还是一片山林风光。

围墙隐约于萝间,架屋蜿蜒于木末。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汪洋,收四时之烂漫。梧阴匝地,槐荫当庭;插柳沿提,栽梅绕屋;结茅竹里,乃至夜雨芭蕉,晓风杨柳,溶溶月色,瑟瑟风声,(计成:《园冶·园说》)乃至橹桨声、瀑布声、飞泉声、松涛声,都可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于是,园林中就有了月到风来亭、竹外一枝轩、倒影楼、四时潇洒亭、远翠阁、梧竹幽居……

聆听天籁之音的听雨轩、留听阁、观瀑亭、松籁阁、万壑松风、八音涧……

构园理论就是画论,构园高手都精通画理,计成以画论园:“刹宇隐环窗,仿佛片图小李;岩峦堆劈石,参差半壁大痴。”(计成《园冶·园说》)窗景,就像一幅李昭道画的山水画;

掇山如黄公望的千丘万壑。环秀山庄的假山,就如黄公望的《富春江图》,还有耦园黄石假山。文征明构拙政园三十一景,今存拙政园图册。

画家多名园也多参与构园布画。

生活的艺术与艺术的生活(一)

怡园乃园主之子著名画家顾承亲自设计,并邀请画友任阜长等画家参与商榷后拟出稿本,寄给任上的父亲顾文彬过目修改,然后照图兴建,故园中一丘一壑,也表现出山水及花鸟画的章法。

耦园为画家顾沄设计;退思园出于画家袁东篱之手……

大画家石涛倡“一画”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石涛:《石涛语录》《一画章》第1)并说:“且山川之大,广土千里,结云万重,以一管窥之,即飞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石涛:《石涛语录》《山川章》第8)就是将创作法则化为己用,面向自然,入而能出,以意命笔,总揽无数线条,高度丰富了“绘事后素”中白色线条界划若干色面,以成其文的这一基本法则,充分地表达自己的独特感受。(参伍蠡:《中国画论研究》,第48页)

石涛将画化作扬州小园“片石山房”。穿过月影墙,面前是一条小径,径右一榭一亭,倚湖而建,古趣且具韵味,径右一池绿水,几株古树。

方池上有太湖石山子一座,傍墙耸立,高五、六丈,甚奇峭,伸入池中的石矶下有明晃晃一轮明月。设计者使日光透过多孔石隙,在水中留下一轮明月。石涛提出“皴有是名,峰亦有是形”,他精心选石,再根据石块的大小、石纹的横直,分别组合模拟成真山形状,运用“峰与皴合、皴自峰生”的画论指导迭山,迭成“一峰突起,连冈断堑,变幻顷刻,似续不续”(石涛:《苦瓜小景》)形态,这座石山被誉为石涛迭山的“人间孤本”。

据有关专家考证,石涛的《醉吟图轴》中所画主峰,与片石山房假山颇为相似,很可能是他为迭山所画的粉本。(刘天华:《画境文心》,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220页)重修时也如此。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品赏它们的“画意”。

石涛发现了超时空的艺术规律:“无法而法乃为至法”!他的立论和艺术创造,要早于西方现代之父塞尚二百年!

明代北京的勺园、湛园、漫园三园,为米芾后裔米万锺私园。米万锺工书画,与邢侗、张瑞图、董其昌齐名,人称“邢张米董”,亦称“南董北米”。悉以画意布局园林,各呈佳姿。他酷爱奇石,至今颐和园的青芝岫就是米万锺为之倾家荡产的“败家石”。

康乾远师古人,近谘画师,使承德山庄无处不飞绿,峰岭林泉皆能入画,“所嬴赵(伯驹)、李(成)、倪(云林)、黄(公望)者,春夏秋冬景各殊”,“迎人苞翠意无尽,正是夏山如滴时”。(《热河志》卷39《行宫》15弘历《对画亭》诗)组景也处处据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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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熙载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刘熙载:《艺概》)这园林中的“峭壁山”,“藉以粉壁为纸,以石为绘也。理者相石皱纹,仿古人笔意,植黄山松柏、古梅、美竹,收之园窗,宛然镜游也”。(计成:《园冶》卷3《峭壁山》,第213页)

白墙下点缀湖石花木,并于粉墙上镶嵌题匾,如此组成的一幅山石花木图,更是妙不可言。如拙政园的“海裳春坞”,以丛竹、书带草、湖石和墙上书卷形题款,组成一桢国画小品。

留园的“花步小筑”,一株爬山虎苍古如蟠龙似地攀附在粉墙上,天竺、书带草伴以湖石、花额,似一帧精雅的国画。

留园“古木交柯”南墙,雪白而高耸,粉墙上嵌有“古木交柯”四字,墙下原有古柏一株、冬青一棵,交柯连理,依墙筑花坛一个。一墙、一坛、二树、一匾,却是一幅极妙的写意画,匾上四字正似画上的题识。

宋郭熙《林泉高致》云“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境重迭;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

拙政园中部,在远香堂前平台上看水中三岛,恰似一幅平远山水画卷。“雪香云蔚”岛与东岛以石板桥相连,桥下溪水缓缓流淌,依山环绕而沟通南北,往远处看,水面愈显开阔,产生高远山水之感。

园林建筑通过各种借景的艺术手段,俗则屏之,嘉者收之,使园中每个观赏点,都深远而有层次。

“常倚曲阑贪看水,不安四壁怕遮山”,园中空廊、复廊、楼廊、水廊等、厅堂内的落地长窗或窗框、墙上的洞窗、漏窗也都成为一个个取景框,如一幅幅动画。

园林许多建筑小品造型优美,寓意吉祥,桃形、扇形、心形、卍形及海棠、梅花、月牙形、古瓶形、葫芦形、人字、波纹、回纹、鹿、鹤、莲、金鱼等花纹。寓瑞于起居歌吟之中。

阶砌旁边栽几丛书带草,墙上蔓延着爬山虎或蔷薇木香、几竿修竹或一棵芭蕉、盘曲嶙峋的藤萝枝干等都无不是一幅幅好画。

个园的四季假山就是按“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喜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遥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 宋郭熙、郭思《林泉高致·山水训》)画理所迭

构园追求“意境”,意境乃是对“意象”的一种哲学化或形上化。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词家多以景寓情……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又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园林造景亦是如此。

诗化了的田园即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成为园林主人心向往之的理想意境。如拙政园,取潘岳《闲居赋·序》中:“拙者之为政也。”以与“巧宦”相对。原拙政园将入口处理成武陵渔人偶然间找到桃花源的深邃意境。

王心一筑“归田园居”,并亲绘《归田园居》卷轴,自撰《归田园居记》,取意陶渊明告别官场的宣言诗《归园田居》,“守拙归园田”,他在《归田园居记》中明确写出构园所据:

峰之下有洞,曰‘小桃源’……余性不耐烦,家居不免人事应酬,如苦秦法。步游入洞,如渔郎入桃花源,见桑麻鸡犬,别成世界……

耦园抒发夫妇双双隐居桃花源、互为知音的情愫。将“双”融进园林之中:园成双、枕波双隐、城曲草堂、双照楼、山水间、鲽砚庐等。

朱光潜先生说过,心理印着美的意象,常受美的意象浸润,自然也可以少存些浊念,一切美的事物都有不令人俗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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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林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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