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西晋帝国的守夜人——刘琨

 rgbls 2017-11-10

长夜将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将不恋富贵,不争荣宠。我将尽忠职守,生死于斯。我是黑暗中的利剑,边疆上的守卫。我是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苍生的坚盾。我将生命与荣耀献给苍生,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在我们的印象里,闻鸡起舞的刘琨是超凡入圣的英雄,高洁、伟岸、英武、有担当。细看史书,我们却惊讶地发现,英雄,并非生来伟大,刻薄地说,我们所认为的理所当然的英雄,或许还有那么一些阴暗,甚至不堪。


1

刘琨,今河北省无极县人。


很多年之后,回忆起前半生,刘琨的态度是复杂的,既迷恋,又悔恨,既向往,又痛苦。


在他的回忆里,那段岁月有两种颜色,纸醉金迷的金,红粉罗帐的粉。那时候的他多才多艺,善诗文,通音律,姿容风流,挥金如土,声色犬马,是名门大户争相援引的座上客。


《建康实录》说他从少年时代就“负志气”。——看起来,英雄的光环似乎早年就已金光灿灿,浮华糜烂的生活并没有盖住他与生俱来的英雄神性。


然而,事实似乎另有蹊跷。如果说那时候的他与纨绔子弟有不同之处,那就是他有强烈的功名心,与其说早年的他志向远大,不如说他功利心强烈。所谓的雄心壮志,不过是醉心于谋取富贵名利。


关于早年的刘琨,《晋书》做过一个尖刻的评价——佻巧之徒!


“佻巧”,这可不是什么好词。我们且来看看早年的他做了什么。


刘琨有一个哥哥,叫刘舆,兄弟二人从少年时代就长袖善舞,善于钻营。为了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他们不惜抛弃读书人的节操,放低姿态,如同奴仆,屈事贾谧和贾南风,准确地说,是通过巴结贾谧来讨取贾南风的欢心。


贾谧,贾南风的外甥;贾南风,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当时,以贾谧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名为“二十四友”的文学沙龙,其中,有富可敌国的石崇、三国名将陆逊的孙子陆机和陆云、美男子潘安、因《三都赋》而洛阳纸贵的左思......当然,还有刘舆和刘琨。


表面上,谈的是诗和远方,实际上,都是为了富贵荣华而苟且,彼此心知肚明而互不拆穿,暗中彼此轻视,表面上却互相吹捧。二十四友,名为阳春白雪的文学沙龙,实为政治投机集团。


据记载,二十四友为了巴结权贵,常常有肉麻的谄媚举动,在这群卑躬屈膝的身影中,我们很难言之凿凿地其中必然没有那个闻鸡起舞的英雄。


2

291年春天,刘琨刚刚20岁,东晋帝国发生了一场历时三个月的叛乱,即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八王之乱。


这次动乱分为两个阶段,第一次从291年的3月持续到6月,第二次从299年持续到306年。


作为1000多年之后的旁观者,结合种种史料,我们很容易知道春季动乱预示着什么。显然,它是一个危险而清晰的预警信号。问题是,当局者迷。我们知道的,当局者不一定知道。可以肯定,当时99.9999%的人都不知道这个大帝国正在酝酿着一场开山裂石的大风暴,这次春季动乱只是大地震到来之前的地光,在不久的将来,它将毁于一场无比恐怖、无比黑暗、无比血腥的内战。


但是,绝大多数人不知道,并不代表所有人不知道,毕竟,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凤毛麟角的先知先觉者,晋武帝司马炎去世之后,地方上的诸侯王一直与中枢朝廷貌合神离,矛盾已经开始发酵,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有理由相信,291年春天的动乱结束之后,必定有人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很遗憾,刘琨并不属于此列。


从291年到295年,大多数时间里,刘琨依然乐此不疲地奔走于二十四友之间,津津乐道的话题无非是玄学、老庄,以及各种形而上的哲学命题,291年的春季动乱似乎并没有惊扰他飞鹰走狗的奢靡生活。有时候,他也厌恶岁月虚掷,想与无聊而浮华的生活一刀两断,做出点儿事业,但纸醉金迷的生活太诱人,他常立志而不能立长志。


3

296年,26岁的刘琨终于进入仕途,被朝廷任命为司州主簿。


他的同事当中,有一个人叫祖逖,比他大5岁。因志趣相同,两人很快成为知己好友,出则同车,入则同榻。


祖逖的岗位与刘琨相同,也是主簿。在这个岗位上,可以接触到各地的民情报告、军情咨文,以及朝廷内部消息。凭借便利的消息渠道,他们终于嗅到了危险将至的气息,察觉到一场大风暴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酿着。


人微言轻,他们无力扼杀风暴,只能砥砺抗击风暴的臂膀。于是,某天夜里,夜半鸡鸣勾勒出了一个青史留名的历史剪影:


(祖逖刘琨)中夜闻荒鸡鸣,(祖逖)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


古人视夜半鸡鸣为不祥的恶声,预示着兵灾和祸乱。


在中国历史上,闻鸡起舞是一个有史诗感的画面,也是一个洋溢着英雄气质的画面,鼓舞人心,遒劲豪迈,每当外寇入侵,它就会成为催人奋进的鼓点。然而,在闻鸡起舞的这段友情岁月里,刘琨与祖逖立下的一个令人不安的誓言,却让这个画面有些扭曲:


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


他们知道,大祸正在酝酿之中,四海即将沸腾,豪杰即将并起,这一句“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却令人费解。


有人理解为“我们应该到中原避难”,这显然是错误的。因为风暴的中心地带就是中原,为避难打算,中原并非理想之地;况且,如果是为了避难,那又为何闻鸡起舞呢?所以,这句话正确的解释应该是——如果天下大乱,我们就割据一方,逐鹿中原,希望我们到时候避开,不要变成兵戎相向的敌人。


谈到这个情节,《晋书》对祖逖的评价是,“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艰,原其素怀,抑为贪乱者”。贪乱,即包藏祸心,巴不得天下大乱,好趁机兴风作浪。


在《晋书》里,那两个身姿矫健的舞剑英雄,居然一个是佻巧之徒,一个是贪乱之辈。


4

祖逖另议,这里只说我们的主人公——佻巧的刘琨。


如果说他早年间纸醉金迷的经历是“佻”,下面我们就来看看他是如何之“巧”。


299年,八王之乱的大洪峰(第二阶段)终于呼啸而来。从299年到306年,刘琨的所作所为简直不堪。


起初,他追随贾谧和贾南风;

之后,司马伦诛杀贾家,执掌朝政,他改投司马伦;

之后,司马冏击败司马伦,他改投司马冏;

之后,司马虓击败司马冏,他改投司马虓;

之后,司马虓病逝,他改投东海王司马越。


按照我们对英雄的期望,刘琨应该在风暴袭来之际力挽狂澜,成为挽大厦于将倾的英雄,然而,他并没有按照我们设想的剧本来,而是追名求利,随着权势中心的转移而屡次更换门庭,朝秦暮楚,几乎无节操可言,而且,每一次更换门庭,他都能步步高升。追求权势的手段如此高明,不可谓不“巧”。


佻与巧,刘琨一样都没落下。以此来看,《晋书》对他的评价并不冤枉。然而,说到他的下半生,《晋书》却对他饱含崇高而痛惜的敬意。


英雄,能够成为英雄,不在于他做的所有选择是否正确,而在于在最关键的选择上,他是正确的。


5

306年,八王之乱趋于平息,司马越成为最终的胜利者,立司马炽为傀儡皇帝,大权独揽。


同年,刘舆举荐刘琨出任并州刺史。考虑到刘琨出身名门,与并州的当地豪强有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便于治理,司马越同意了刘舆的提议。


并州,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山西省。


八王之乱的风波是平息了,西晋帝国也变成了一堆废墟,最要命的,是匈奴人刘渊趁着八王内讧而崛起,锐不可当,大有与西晋帝国逐鹿问鼎的气势。


事实上,早在304年,刘渊就有异动,公然向西晋帝国挑衅,被八王之乱折磨得心力交瘁的西晋朝廷意识到了这股力量的可怕,却无力应对,只能任由刘渊坐大。


司马越此次任命刘琨出任并州刺史,主要目的就是让他抗击刘渊,安定并州,拱卫帝国中枢。


当刘琨走马上任的时候,并州大部分已经成为匈奴人的地盘,所以,这次任命多多少少有些黑色幽默的意味,就像蒙古国海军司令、捷克斯洛伐克外交部长。


306年9月,刘琨离开洛阳,奔赴并州。


涅槃之火开始熊熊燃烧,灼灼火光中,一个纨绔子弟烧得皮焦肉臭,一个英雄在痛苦而坚韧地脱胎换骨。


6

并州的治所(相当于省会)在太原。


从洛阳赶赴太原途中,没有锦衣玉食,没有珍馐美酒,没有如花歌姬,没有管弦丝竹。


游目四顾,苍山荒凉,万壑沉寂,狐行鼠窜,长蛇交肆,风急猿啸,落木萧萧,尸骨遍地,盗寇出没。


到达山西高平附近的丹水山之后,刘琨写下了长诗《扶风歌》。成为英雄的道路注定是荆棘遍布、举步维艰的,这首长诗正是他复杂心情的写照。


长诗开头,他夸张地说早上从洛阳北门出发,晚上就到了丹水山,并把自己描写成了一个佩戴着宝剑良弓的将军,一派踌躇满志的派头。但是他又说自己舍不得离开洛阳,行程中屡次回望,泣下沾襟,沿途触目惊心的荒凉更勾起了他对洛阳的留恋和回忆。


说到丹水山下夜宿的场景,他悲哀地说,这里的野兽根本不怕人,麋鹿在我面前大摇大摆地经过,猿猴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嬉戏,我带的干粮吃完了,只能采集野菜,然而野菜又是如此的难以下咽。他以穷且益坚的君子自比,又担心自己出战无功,像汉朝的李陵那样被朝廷猜忌迫害。末了,他凄然长叹——这些话就说一遍吧,说多了都是泪。(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


到达长治附近的壶关之后,他给朝廷上了一个奏折,《为并州刺史到壶关上表》。


奏折几乎字字血泪。其中,他不再抱怨舟车劳顿,也不再倾诉旅途之苦。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自己消失了,或者说,浴火的英雄正在痛苦地重生,他不再关心自己的得失,而是开始感慨苍生罹祸,黎民悲苦。


他说,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令人触目惊心,到处兵连祸结,灾民流离失所,十室难存其二,尸骨盈野,哀嚎不绝于耳,苟延残喘的人生不如死,几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胡人漫山遍野,动不动就掳掠打劫,并州虽说是边疆,但是离帝都很近,危险就在睡榻之侧,陛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此外,他还请求朝廷赈济壶口灾民,拨付谷、布匹和棉花。


刘琨经历过血腥的八王之战,遍地尸骨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同样是千里无人烟的惨象,为什么他之前视若无睹,现在却痛心疾首呢?


说来也简单。那个时代的士大夫极为看重华夷之辨。在刘琨看来,此前的战争都是内战,而眼前的战争则是外辱。我们得知道,五胡乱华之前,中原百姓从来没有遭受过大规模的异族凌辱,这是破天荒地第一次。所以,对于刘琨的震惊和痛苦,我们并不难理解。


刘渊并不欢迎这支向太原挺进的打着“晋”字旗号的军队,派兵阻击。经过一场语焉不详的战争,306年12月,快过春节的时候,风尘仆仆的刘琨终于来到了残破不堪的太原。


西晋朝廷虽然委任刘琨为并州刺史,却基本上没有给他什么支持。根据《晋书》记载,随同他开赴太原的军队是他自己招募的,只有500多人,《资治通鉴》的说法有出入,说是1000多人。就算是后者,当他边走边战,到达太原的时候,还能剩下多少人呢?


当年,局势还没有发生大动荡的时候,太原也是人烟兴盛的通衢大邑。经过战乱的洗劫,映入刘琨眼帘的,是一座青草没膝的废墟,豺狼虎豹明目张胆地行走于大街,好像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乐园,骨瘦如柴的饥民反而像不敢见人的野兽,躲在废墟和草丛里,狐疑而恐惧地看着忽然出现的这支衣衫褴褛的军队。——烽火连城的岁月,官兵与强盗早就没有什么分别,他们已经吓怕了。


刘琨痛苦而无奈地叹口气,命令部下“剪除荆棘,收葬枯骸”。


7

刘琨的治理很有成效,不到一年的时间,太原就人烟复兴、鸡犬相闻,汉人纷纷向这里涌来。然而,危险也是存在的,刘渊政权中心所在的离石,离太原只有短短300多里,随时都有来犯的可能。


事实上,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敌军曾多次进犯,太原军民经常和匈奴人在城门下展开惨烈的拉锯战,老百姓平时出城耕种,甚至需要背着弓箭和盾牌。

307年,也就是刘琨来到太原的第二年,凶猛的刘渊又发动了一次声势骇人的猛攻,占领了隶属于并州的许多地方,就连太原也被匈奴大军重重包围。刘琨困坐愁城,内外无援,百般焦灼,万般无奈。敌军抱着志在必得之心而来,他却只能抱着终有一死之心应对。

念残 来自阅过边界 06:32

某夜,刘琨登上摇摇欲坠的太原城头,在如水月色中吹奏胡笳,匈奴大军闻悲切之声,流泪唏嘘,怀念故土,思乡之情大盛,于是连夜撤围。


出于惺惺相惜之心,在对手穷途末路之际网开一面。古往今来,这种事发生过,虽然不多。刘渊是匈奴人,但并非穷凶极恶之辈,相反,他以汉文化的正统继承者自居,还喜欢以曹操自比,也是一个有英雄气度的大豪杰。或许,他连夜撤围,就是出于对刘琨的惺惺相惜。悠远苍凉的胡笳声中,刘琨倾诉了心声,很幸运,刘渊听懂了,或许,也只有人生格局像他们这样的人,才更容易互相理解,很不幸,他们偏偏是敌人。


据《刘琨传》记载,这一战之后,为了安定太原,刘琨成功地离间分化了刘渊的军队,把一部分敌军变成了自己的兵力,刘渊甚为恐惧,于是在308年的7月,把国都从离石迁到了临汾附近的隰县。


再看《刘渊载纪》,同样的事情却是另外一种面目——刘渊迁都并不是迫于刘琨的压力,而是为了实现战略重心转移,集中精力与洛阳的西晋朝廷争夺天下,不愿把太多的注意力耗费在刘琨身上。


309年7月,刘渊派遣其子刘聪攻打长治以及长治附近的壶关,刘琨派兵救援,被刘聪击败,长治太守献城投降。自此,匈奴人以并州东南部为基地,向洛阳发动猛攻。洛阳朝廷给予刘琨的支援本来就是杯水车薪,随着局势的恶化,它对刘琨更是爱莫能助。


310年夏季,刘渊去世,刘聪继位,加大了对洛阳的攻击力度。


同年10月23日,洛阳的使者疲惫不堪地来到了太原,代表西晋朝廷发布了一道人事任命:刘琨的官职由平北将军升为平北大将军。


处境日益艰难,并州不停被匈奴人鲸吞蚕食,官职却越来越高。接到任命的这一刻,刘琨的心情想来也是百味杂陈的。


使者不远千里而来,跋山涉水,作为地主,刘琨自然需要招待一番,觥筹交错中,当然免不了要问问洛阳的近况。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夜,刘琨彻夜难眠,因为西晋帝国离灭顶之灾只有短短几个月了。此刻,它还能有什么好事呢?


8

311年6月,刘聪攻破洛阳,生擒晋怀帝,烧杀抢掠,中原地区大量汉人南下,背井离乡,逃往长江中下游流域,史称衣冠南渡。在这些南迁的流民当中,就有当年与刘琨一起闻鸡起舞的祖逖。


在当时的人看来,晋怀帝被俘,就意味着汉人的主心骨崩塌了。国破家亡之际,固然有为国殉难的忠臣烈士,但是不多,more选择了为刘聪效力,most选择了南迁。


朝廷已经没了,为谁效忠?为谁奔走?刘琨可以投降,反正投降的人那么多,也可以南迁,反正南迁的人更多。能坚持到这个份上,他已经对西晋帝国很够意思了。然而,他既没有投降,也没有南迁,而是选择了坚守。


311年11月,鲜卑人拓跋猗卢进犯太原,刘琨无力应对,只好采取安抚措施,以割地的方式满足拓跋猗卢的野心,并把儿子刘遵送到拓跋猗卢的军营为人质。

当时,对中原地区影响较大的鲜卑主要有两部,一部是拓跋鲜卑,一部是段氏鲜卑,前者长期居住在西晋帝国境外,后者则长期居住在西晋帝国境内。


西晋沉没之前,拓跋鲜卑和段氏鲜卑都在大体上和西晋帝国保持着友好往来,也是西晋帝国所倚重的抗击匈奴的盟友。衣冠南渡之后,段氏鲜卑追随幽州刺史王浚,继续与匈奴人作战,拓跋鲜卑却趁火打劫,对刘琨露出了獠牙利爪。


在与部下的一次谈话中,刘琨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与拓跋鲜卑结盟的无奈。然而,即使百般不情愿,他与拓跋鲜卑的联盟还是成功的,因为彼此都有共同的敌人——匈奴人刘聪。结盟不久,拓跋猗卢就给予了刘琨实实在在的物质支持和人力支持,还帮他打退了气势汹汹的刘聪。


与拓跋猗卢的成功结盟使刘琨受到了鼓舞,信心大增,同样是在311年,他产生了分化匈奴人的念头。


刘聪手下有一个叫石勒的军团长。石勒是羯族人,刘渊在世时,他名义上受刘渊节制,实际上处于半独立状态,至于刘聪继位,他自立为王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


石勒出身贫寒,少年时代与母亲失散,刘琨找到了他的母亲和侄子石虎,派人送到他的军营,还送去了一封信,不吝赞美之词,夸奖了石勒的雄姿和功绩,为他在刘聪手下遭到的不公鸣不平,鼓励他为晋国效力,脱离刘聪。石勒感谢刘琨的好意,在回信中也不留情面地嘲笑了刘琨的迂腐。他说,建功立业的途径许许多多,岂是腐儒所能了解的?你且为你的王室尽忠守节,我是蛮夷,实在难以为你的王室效力!


接到这封信的刘琨会作何表现呢?平静地自嘲,还是勃然大怒?


史书没有记载,但我认为他会大怒,因为他并不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


9

312年,因为令人堪忧的情商,处理内政失误的刘琨引发了一场内乱。


出任并州刺史之后,刘琨虽说与当年的纨绔子弟已判若两人,但他并没有完全割舍当年的纨绔习气。戎马倥偬之余,他雅好丝竹之声,特别崇信一个叫徐润的音乐家,而徐润也并非善茬,经常干预政务。有一个叫令狐盛的将军看不下去,多次劝谏,请刘琨诛杀徐润。徐润不甘束手待毙,发动反扑,屡进谗言,刘琨一时头脑发昏,居然对令狐盛痛下杀手。令狐盛的儿子令狐泥因此投奔刘聪,并带去了所有关于并州虚实的情报。


大错由此铸成。


刘聪率军扑来,太原失守,刘琨的父母被杀。幸亏拓跋猗卢伸出援手,局势才没有进一步恶化,但是太原也没有夺回,刘琨只能退守阳曲县。之后,刘聪写了一封招降信,说只要他投降,就加封他为大将军,但是被严词拒绝。国仇之外,又添家恨,这个死结注定无法解开了。


令狐盛是并州当地豪强的头面人物,刘琨能够在并州扎根,与当地豪强的支持密不可分。他手下的文官和武将当中,并州豪强有二十多人,后来有差不多四分之一都选择了反叛。仅看史料,我们难以断定令狐盛之死是促使他们反叛的导火线,但是也很难说二者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这一年也并非没有好消息。自从晋怀帝被刘聪俘虏之后,西晋帝国的皇位一直处于空悬状态。这一年的9月,关中的司马邺被群臣拥立为太子。此时的西晋已经名存实亡,无力与刘聪抗衡,根本没有什么作战能力,作为一个有象征意义的举动,这却多多少少还是给了刘琨打了一针强心剂,让他知道自己在北方并不是孤军奋战。


这一年的秋季和冬季,刘琨给关中朝廷呈交了三份奏折,敦促司马邺尽快登上帝位,以便于号召北方的汉人反击匈奴。


313年,司马邺登基称帝,并于同年2月任命刘琨为大将军。仍然只有一个虚名,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支持,司马邺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314年,石勒进击幽州刺史王浚。战前,他给刘琨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愿意为王室效力,消灭有不臣之心的王浚。


王浚本为帝国重臣,自晋怀帝被俘之后割据一方,招兵买马,有不臣之心,是刘琨眼里的乱臣贼子,彼此也曾经发生过激烈的冲突。接到来信,天真的刘琨信以为真,为此欣喜不已,却全然没有料到中了缓兵之计。


在石勒包藏祸心的计划里,吞并王浚既是脱离刘聪的铺垫,也是消灭刘琨的先声。事实上,石勒早就有脱离刘聪控制的想法,只是不知道第一步如何迈出,而刘琨此前写给他的那封信里却一阵见血地指出了症结所在——之所以受制于刘聪,是因为刘聪只让他四处征战打仗,却从来不给他固定的地盘作为根据地。这封信给了石勒莫大的启发,之后,他以河北邢台为根据地,开始对外征战,扩充势力范围,加快了摆脱刘聪控制和逐鹿中原的步伐。所以,说起来,刘琨应该算是石勒创业的精神导师。


王浚败亡之后,段氏鲜卑分裂,一部分依附石勒,一部分以段匹磾为首,走上了与石勒对抗的道路。


此时的刘琨并不知道段匹磾的崛起意味着什么,不过,不用过多久,他就会意识到这一点。


10

315年,司马邺封刘琨为司空,兼并州、冀州、幽州军事都督。


又是一个黑色幽默。


中国北方大部分此时已经成为匈奴人的天下。司空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建设部长或者国土部长,是西晋帝国的重要职位,向来只授予权臣。如今连国土都没了,这个职位还有什么意义呢?


刘琨拒绝了司空职位,仅同意出任三州军事都督。说来可悲,此时三州的大部分也已经沦陷。他拒绝司空而出任都督,似乎也是对司马邺的一种带有嘲讽意味的无奈劝谏。——还是先务实吧,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


同一年,刘琨的盟友拓跋猗卢也接到了新的人事任命,被司马邺封为代王。我们难以确定这是朝廷的意思,还是刘琨的举荐,有一点却是确定无疑的——在朝廷或刘琨的收复失地的军事战略中,拓跋猗卢的地位越来越重要。


虽说拓跋猗卢与刘琨的联盟建立在利益基础上,但是在联手的这些年里,拓跋猗卢还是尽到了盟友的责任与义务,彼此的合作还是比较愉快的。出任三州军事都督之后,刘琨联手拓跋猗卢,进击刘聪,在315年取得了一次不小的胜利,并打算进一步扩大战果。


然而,316年3月,拓跋猗卢忽然因病身亡,部众分裂。对于刘琨,这不啻于斩掉一臂。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救星出现了,那就是他的儿子刘遵。


或许是因为继承了刘琨性格里长袖善舞的基因,在拓跋猗卢的军队里做人质的这几年里,刘遵不但深受拓跋猗卢器重,还成功地树立了自己的威信。拓跋猗卢死后,刘遵带着士兵三万、牛羊马十万回归,一时间,刘琨势力大振。


不久,刘聪攻入关中,司马邺沦为阶下囚。至此,西晋灭亡。


刘琨大怒,决定出兵攻打刘聪,为行将就木的西晋帝国复仇。部将苦谏,认为敌我势力悬殊,不可鲁莽,应该先稳定内部,积蓄实力,再图出击。奈何刘琨复仇心切,一意孤行,结果惨败而归,匈奴人乘胜追击,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并州风雨飘摇,距离灭亡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他所能做的,仅仅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血在匈奴人的铁蹄下迸裂。


这时候,段氏鲜卑的首领段匹磾屡次写信,邀请他前往北京(当时叫蓟城,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北京西城区),联袂携手,共击匈奴,为王室效力。


当初朝廷交给他的任务就是经营并州,如今 ,并州沦陷,任务失败,他大可南下江东避难,毕竟他已经尽力了。然而,他拒绝南下,而是选择奔向段匹磾的驻地,打算在这里卷土重来,扭转乾坤。


英雄,可以被打败,但是绝不会被打倒。经营并州这么多年,他有过失误,顶多只能算是半截英雄,然而,从他决定投奔段匹磾的这一刻,涅槃之路终于大功告成,纨绔子弟彻底死了,英雄终于淬火重生。毕竟,能像他这样坚守信念的人寥寥无几,他知道前路迷雾重重,却依然选择坚定前行。


大概是在317年年初,刘琨来到了北京,段匹磾表示热烈欢迎,两人结为金兰,并联为姻亲,约定势必与匈奴周旋到底,效忠王室。


难道段匹磾对声望盖世的刘琨没有忌惮之心吗?或者说,刘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望会引起段匹磾的忌惮吗?在刘琨撰写的盟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盟文中,他真挚地表达了自己的诚意,并约定了一些合作条款,希望精诚所至,能够打消段匹磾的疑虑。后来,《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评价盟文时曾说:“刘琨铁誓,精贯霏霜。”


段匹磾向刘琨伸出橄榄枝,固然有利用刘琨的声望壮大声势的需要,但他抗击匈奴的信念和行动是实实在在的,而且,对于神一般的刘琨,他也是很尊敬的。


然而,祸乱还是发生了。


11

自从司马邺成为刘聪的阶下囚,中国北方就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局面。为了号召北方的汉人抗击匈奴,刘琨先后四次向南方的司马睿递交《劝进表》,请他尽快继位,以安定人心。


刘琨与段匹磾结盟之后,又递交了一封《劝进表》,这也是最后一次。据《晋纪》记载,每次刘琨写劝进表,都是一气呵成,文不加点,信使出发之前又是怆然涕下。然而,出于个人利害关系、一些繁文缛节的礼仪,以及权臣掣肘,司马睿却一直在帝位面前逡巡不前。直到318年3月,即司马邺被刘聪杀死之后,司马睿才登上帝位。


不久,刘琨与段匹磾部署了一次军事行动,主动出击石勒,但是段匹磾的弟弟段末柸收取了石勒的贿赂,从中作梗,致使此次行动无功而返。


之后,因兄长去世,段匹磾回老家奔丧,刘琨派遣另一个儿子刘群护送,途中遭到段末柸袭击,段匹磾逃回北京,刘群被俘。段末柸利用刘群的年少无知,诱骗他给刘琨写信,说只要刘琨愿意合作,消灭段匹磾,就让刘琨出任幽州刺史。这封信并没有送到刘琨手里,而是被截获了。起初,段匹磾并没有怀疑全不知情的刘琨,还把信件给他过目。然而,段匹磾的另一个弟弟段叔军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鲜卑人闹内讧,难保刘琨不会趁机作乱。段匹磾深以为然,于是下令拘禁刘琨。消息传出,刘琨的部下发动报复性攻击,先后被段匹磾平定。


对于声望盖世的刘琨,段匹磾所能做的只是拘禁,并不敢把刘琨怎么样。事实上,从他下达拘禁命令开始,刘琨就变成了一颗烫手的山芋,搞得他骑虎难下。于是,他请示江东的东晋朝廷,征询如何处理此事。


名义上,司马睿是东晋朝廷的皇帝,但他的权力是有限的,大部分权力都掌握在权臣王敦手里。当初,拥立司马睿登基时,在劝进表上群臣的名字当中,刘琨位列前茅,王敦一直对此不满;而且,此时的王敦正在密谋一场叛乱。


自衣冠南迁,在中国北方坚持抗击匈奴的刘琨已然成为一面精神旗帜,在风雨飘摇的北方,虽然刘琨只是一盏摇摇欲熄的孤灯,但是孤灯微光具有某种神迹意义,标志着偏安江东的朝廷并没有放弃北方,朝中有许多人都是刘琨的支持者。王敦唯恐这些人团结在刘琨周围与自己抗衡,于是派遣使者到北京,假传圣旨,诬陷刘琨有谋反之心,命令段匹磾杀死刘琨。


临死之际,刘琨不甘,因为父母之仇未报;也很坦然,因为该做的他已经都做了。


对于将死的刘琨,段匹磾用不见血的方式保留了最后一点善意,用一条绕指柔的白绫勒死了在战火中锤炼出来的百炼钢。正如刘琨在绝命诗的最后一句所说的那样: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风骤雨狂,大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孤灯熄灭,北地飘摇。


最后,引用一首词,蒋捷的,很适合刘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