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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日，成都，兰寻书院。 员外吟诵一首古风：“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輈。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道士跟着摇头晃脑：“清拨雅壮、意概不凡，不知是谁的手笔？” 书生折扇轻摇：“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诗句虽好，抒发的是英雄末路的苍凉。 苍苍莽莽，一气直达，兼悲兼壮，正是刘琨的一生气象:一个前半生追逐名利的纨绔子弟，在踏上晋阳的不归之路上，完成了向民族英雄的转变。” 道士双眼猛地一睁：“刘琨原来是纨绔子弟？” 书生点了点头：“刘琨的一生，就是西晋帝国的守夜人，既有醉生梦死的幻想，也有建功立业的志愿。如果说王浚是北京钉子户，那么刘琨就是太原钉子户。 刘琨，公元271年生于河北无极县，早年的生活纸醉金迷，他多才多艺，善诗文，通音律，姿容风流，挥金如土，声色犬马，是名门大户争相援引的座上客。 刘琨有一个哥哥，叫刘舆，兄弟二人从少年时代就长袖善舞，善于钻营。为了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他们不惜抛弃读书人的节操，放低姿态，如同奴仆，屈事贾谧和贾南风，准确地说，是通过巴结贾谧来讨取贾南风的欢心。
当时，以贾谧为中心，形成了金谷二十四友，表面上，谈的是诗和远方，实际上，都是为了富贵荣华而苟且，彼此心知肚明而互不拆穿，暗中彼此轻视，表面上却互相吹捧。 公元291年春天，刘琨刚刚20岁，西晋帝国揭开了臭名昭著的八王之乱序幕。但动乱并没有惊扰刘琨飞鹰走狗的奢靡生活，依然乐此不疲地奔走于二十四友之间。 公元299年，八王之乱的大洪峰呼啸而来，一直到公元306年，刘琨的所作所为简直不堪。 起初，他追随贾谧和贾南风。之后，司马伦诛杀贾家，执掌朝政，他改投司马伦。之后，司马冏击败司马伦，他改投司马冏。之后，司马虓击败司马冏，他改投司马虓。之后，司马虓病逝，他改投东海王司马越。
刘琨追名求利，随着权势中心的转移而屡次更换门庭，朝秦暮楚，几乎无节操可言，而且，每一次更换门庭，他都能步步高升。” 员外摸了摸下巴：“刘琨继续这样下去，跟当年的孙秀差不多了。” 书生叹了一口气：“转折发生在公元306年，八王之乱趋于平息，司马越成为最终胜利者，立司马炽为傀儡皇帝，大权独揽。 同年，刘舆举荐刘琨出任并州刺史。考虑到刘琨出身名门，与并州的当地豪强有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便于治理，司马越同意了刘舆的提议。当刘琨走马上任的时候，并州大部分已经成为匈奴人刘渊的地盘。 公元306年九月，刘琨离开洛阳，奔赴并州，涅槃之火开始熊熊燃烧，灼灼火光中，纨绔子弟烧得皮焦肉臭，英雄在痛苦而坚韧地脱胎换骨。
到达长治附近的壶关之后，他给朝廷上了一个奏折，《为并州刺史到壶关上表》：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令人触目惊心。到处兵连祸结，灾民流离失所，十室难存其二。尸骨盈野，哀嚎不绝于耳，苟延残喘的人生不如死，几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胡人漫山遍野，动不动就掳掠打劫，并州虽说是边疆，但是离帝都很近，危险就在睡榻之侧，陛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此外，他还请求朝廷赈济壶口灾民，拨付谷、布匹和绵。” 员外思索了一下：“刘琨经历过血腥的八王之战，遍地尸骨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同样是千里无人烟的惨象，为什么他之前视若无睹，现在却痛心疾首呢？” 书生折扇停止了摇动：“问得好，魏晋之际的士大夫，极为看重华夷之辨。在刘琨看来，此前的战争都是内战，而眼前的战争则是外辱。 我们得知道，五胡乱华之前，中原百姓从来没有遭受过大规模的异族凌辱，这是破天荒地第一次。所以，对于刘琨的震惊和痛苦，我们并不难理解。 刘渊肯定不欢迎刘琨的到来，派兵阻截，直到公元306年十二月，风尘仆仆的刘琨终于来到残破不堪的太原。 映入刘琨眼帘的，是一座青草没膝的废墟，豺狼虎豹明目张胆地行走于大街，好像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乐园。骨瘦如柴的饥民反而像不敢见人的野兽，躲在废墟和草丛里，狐疑而恐惧地看着忽然出现的这支衣衫褴褛的军队。
刘琨的治理很有成效，不到一年的时间，太原就人烟复兴、鸡犬相闻，汉人纷纷向这里涌来。” 员外眯上了眼睛：“晋阳治理好了，更会成为刘渊的眼中之钉！” 书生点了点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何况，刘渊政权中心所在的离石，离太原只有短短三百多里。 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敌军曾多次进犯，太原军民经常和匈奴人在城门下展开惨烈的拉锯战，老百姓平时出城耕种，甚至需要背着弓箭和盾牌。 公元307年，也就是刘琨来到太原的第二年，凶猛的刘渊又发动了一次声势骇人的猛攻，占领了隶属于并州的许多地方，就连太原也被匈奴大军重重包围。 刘琨困坐愁城，内外无援，百般焦灼，万般无奈。敌军抱着志在必得之心而来，他却只能抱着终有一死之心应对。 某夜，刘琨登上摇摇欲坠的太原城头，在如水月色中吹奏胡笳，匈奴大军闻悲切之声，流泪唏嘘，怀念故土，思乡之情大盛，于是连夜撤围。”
员外慢慢摇着团扇：“胡笳退兵，真是中华审美史上的万古绝唱。在一个血腥、杀戳、乱离的时代，音乐仍有如此巨大的魔力！” 书生叹了一口气：“在虎狼争斗之地，晋阳附近的汉人终于找到了一块相当安全的飞地，刘琨的父母此时也从洛阳赶来与儿子相聚，远近士子流民也争相奔赴，依附刘琨。 当时晋阳三面受敌，北有鲜卑，南有匈奴，东有王浚，皆虎视眈眈，视刘琨为眼中钉，肉中刺，皆欲拔之而后快。 公元310年，刘渊去世，刘聪继位，刘琨的官职由平北将军升为平北大将军。公元311年6月，刘聪攻破洛阳，生擒晋怀帝。 朝廷已经没了，为谁效忠？为谁奔走？刘琨可以投降，反正投降的人那么多。也可以南迁，反正南迁的人更多。能坚持到这个份上，他已经对晋朝很够意思了。然而，他既没有投降，也没有南迁，而是选择了坚守。
公元311年十一月，鲜卑人拓跋猗卢进犯太原，刘琨无力应对，只好采取安抚措施，以割地的方式满足拓跋猗卢的野心，并把儿子刘遵送到拓跋猗卢的军营为人质。 结盟不久，拓跋猗卢就给予了刘琨实实在在的物质支持和人力支持，还帮他打退了气势汹汹的刘聪。与拓跋猗卢的成功结盟，使刘琨受到了鼓舞，信心大增。 同样是在公元311年，他产生了分化石勒和刘聪的念头。刘琨找到了石勒的母亲和侄子石虎，派人送到石勒军营，还送去了一封信，鼓励他为晋国效力，脱离刘聪。石勒感谢刘琨的好意，在回信中也不留情面地嘲笑了刘琨的迂腐。” 员外捏着肥厚的下巴：“刘琨缺乏手腕，情商不高啊。” 书生点了点头：“公元312年，刘琨因为令人堪忧的情商，处理内政失误，引发了一场内乱。 形势稍安，刘琨却公子哥性情复发，美女伎乐，挥金如土。戎马倥偬之余，他雅好丝竹之声，特别崇信一个叫徐润的音乐家，而徐润也并非善茬，经常干预政务。
有一个叫令狐盛的将军看不下去，多次劝谏，请刘琨诛杀徐润。徐润不甘束手待毙，发动反扑，屡进谗言，刘琨一时头脑发昏，居然对令狐盛痛下杀手。 令狐盛的儿子令狐泥因此投奔刘聪，并带去了所有关于并州虚实的情报。大错由此铸成！刘聪率军扑来，太原失守，刘琨的父母被杀。幸亏拓跋猗卢伸出援手，局势才没有进一步恶化，但是太原也没有夺回，刘琨只能退守阳曲县。 国仇之外，又添家恨，刘琨与刘聪的死结已无法解开，但刘琨却对石勒心存幻想，因为轻信，再次犯下一个大错误。 公元314年，石勒进击幽州刺史王浚。战前，他给刘琨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愿意为王室效力，消灭有不臣之心的王浚。 天真的刘琨信以为真，王浚本为帝国重臣，多年以来割据一方，是刘琨眼里的乱臣贼子，彼此也曾经发生过激烈的冲突。刘琨为此欣喜不已，却全然没有料到中了缓兵之计。 在石勒包藏祸心的计划里，吞并王浚既是脱离刘聪的铺垫，也是消灭刘琨的先声。王浚败亡之后，段氏鲜卑分裂，一部分依附石勒，一部分以段匹磾为首，走上了与石勒对抗的道路。”
员外忽地睁大了眼：“坐视石勒壮大，对刘琨不是好事啊！” 书生折扇轻摇：“公元315年，晋愍帝司马邺封刘琨为司空，兼并州、冀州、幽州军事都督。刘琨拒绝了司空职位，仅同意出任三州军事都督。 公元316年3月，盟友拓跋猗卢忽然因病身亡，部众分裂。幸好儿子刘遵带着士兵三万、牛羊马十万回归，一时间，刘琨势力大振。但拓跋鲜卑之精兵猛将，再也不会成为他危难时刻的后援友军了。 年底，晋愍帝于长安被匈奴刘氏的汉军生俘。石勒方面，忽发大兵进攻晋臣韩据的乐平，刘琨刚得新锐之兵，便要率手下军队去前往救援。 众将苦谏，认为敌我势力悬殊，不可鲁莽，应该先稳定内部，积蓄实力，再图出击。奈何刘琨复仇心切，一意孤行，结果惨败而归。 匈奴人乘胜追击，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并州风雨飘摇， 山穷水尽之时，幸得晋朝幽州刺史段匹磾派人来邀。穷极无路，刘琨只得前往蓟城，依附段匹磾。 一开始，他们倒也相处得不错，相约共扶晋室，尽忠朝廷，并结为兄弟。可惜，鲜卑部落的内部，从来就不稳定。 因兄长去世，段匹磾回老家奔丧，刘琨派遣另一个儿子刘群护送，途中遭到段末杯袭击，段匹磾逃回北京，刘群被俘。 段末柸利用刘群的年少无知，诱骗他给刘琨写信，说只要刘琨愿意合作，消灭段匹磾，就让刘琨出任幽州刺史。这封信并没有送到刘琨手里，而是被截获了。
起初，段匹磾并没有怀疑全不知情的刘琨，还把信件给他过目。然而，段匹磾的另一个弟弟段叔军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鲜卑人闹内讧，难保刘琨不会趁机作乱。段匹磾深以为然，于是下令拘禁刘琨。 消息传出，刘琨的部下发动报复性攻击，先后被段匹磾平定。东晋朝廷方面，权臣王敦派人密告段匹磾，让他杀掉刘琨。 段匹磾外迫于王敦，又内惧属下造反，他不是圣徒，不能不顾虑别人利用刘琨的号召力来生事，于是声称皇上诏旨，下令诛杀刘琨。” 道士戟指怒目：“王敦真不是个东西！” 书生叹了一口气：“杀刘琨是段匹磾一生最大败笔！对于将死的刘琨，他用不见血的方式保留了最后一点善意。 一条绕指柔的白绫，勒死了在战火中锤炼出来的百炼钢。正如绝命诗的最后一句所说的那样：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由于当时晋廷还要依仗段匹磾抵拒石勒，没有立即为刘琨正名举哀。” 员外摇了摇头：“南渡衣冠对刘琨不厚道啊！” 书生收起折扇：“岂止是对刘琨不厚道，力主北伐的祖逖更是忧愤而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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