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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旗贝贝

 向往阳光天天乐 2017-11-22

                        
  蔡旗贝贝是我的学生。我这记忆力不好的人能在短时间内记住这个名字,除了因为这个名字是四个字以外,最主要的是因为他不是人们所想象的“蒙古少女”,而是一个脸蛋白皙的汉族男孩。
  我不知道他的父母为什么给他起这样的名字。他自然不是清朝皇室血统,我想他的父母可能是对他的一种祝福,希望他能像旗人男子汉一样在广袤的草原上策马扬鞭,成为父母之宝贝,国家之栋梁,这是我每每想到他时的第一意识。
  当我拿到由抓阄决定的分班表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蔡旗贝贝,他以姓氏笔画排在第一行,我当时想他一定是一个家境殷实成绩优秀的学生。报名那天我和代英语的刘老师按照学校的统一部署在教室门前摆了两张桌子,刘老师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台验钞机,我们刚摆放停当,就看到一个妇女拉着一个孩子走过来。妇女说蔡旗贝贝是不是在这里报名?刘老师说是呀。
         妇女松开孩子掏出钱数起来。妇女中等身材,穿着一套咖啡色套装,穿着虽不算华丽但还过得去,但我分明看到她数钱的手十分粗糙,鸭蛋型的脸上涂的白粉极不均匀且盖不住底下的黑色。
         妇女把钱交给刘老师在验钞机上数的时候。妇女说,贝贝,你看一下交这么多学费,你不好好学习对得起谁呢?被叫做“贝贝”的男孩把脸别到一边说,我本来就不想在这里读的,是你们非要我在这里读的好不好?我注意到他说话好像是你咬着牙的,贴着一个创可贴的脸有些扭曲。妇女见孩子说话不友好,拍着孩子说,老师,这孩子不懂事,以后好好教育教育他,麻烦老师了。我说,不麻烦,应该的。妇女说,那太感谢你们了。
  蔡旗贝贝的母亲第二次来到学校是在开学第三天。她依然是那套咖啡色的套装,脸上依然涂着盖不住底色的白粉。在四楼教室门前,蔡旗贝贝的母亲拉着蔡旗贝贝说,贝贝,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争气,在这儿念多好,为什么要回去?蔡旗贝贝根本就不看他母亲,眼睛从走廊的矮墙上望向远方,倔强地说,我就想回去读!母亲说,家里有什么好?你小学就在县城读的,现在回去人家不说你吗?蔡旗贝贝说,反正我不想在县城读!
         我看到孩子毅然决然的样子,忙说,既然孩子实在不想在这读,那就不要太勉强,等一下我打个报告把学费退给你们。蔡旗贝贝母亲摆摆手说,老师,不急不急,不能由着他。
  我最终还是让蔡旗贝贝的母亲把蔡旗贝贝带回了家。虽然刚开学孩子想家是正常的,但孩子总是嚷着要回家,必须予以重视。我多次下课回办公室发现蔡旗贝贝在后面低头跟着,我问他为什么跟着我,他只有一句话,我要回家!我使出浑身解数举例子摆道理引导他要热爱学校热爱学习,但丝毫不起作用,又请别的老师帮忙仍然无效,好像他是一副铁石心肠。

  回家两天之后,蔡旗贝贝又被他母亲送到了学校。我以为说服好了,快上课时我让蔡旗贝贝进班,他站在办公室纹丝不动。我急着上课,说,学校有规定,学生不可以单独呆在办公室,你要么进班要么下楼!蔡旗贝贝像获得特赦令一样飞快地冲出办公室。见孩子下楼,蔡旗贝贝的母亲神秘地说,老师,您放心,我昨天打过电话了,今天中午他姐姐能到家,他姐姐在外念大学,他最听他姐姐的话了。
  对于学校来说,少了一个学生,一年就少了一万多元的收入;对于班级来说,学校初始给你多少学生,少了一个,每次考试成绩算全年级最低分,平均分高奖低罚,少则几百多则几千,有的一个月工资就被一次考试扣光了。一近考试,有的老师就会有“考前恐惧症”,考试过后则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分数下来,校长电脑一提,开会!成绩分析,屏幕上张三第几李四第几,奖多少罚多少清清楚楚。教务主任连夜加班制作的成绩表经得起任何老师的吹毛求疵,接下来就看到有老师偷偷的哭泣。常言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但是没考好的除了被开会批评外,还会受到校长的单独“召见”。据说在我到这个学校之前就有一个女老师因学生考试没考好而选择了跳楼。学校对老师实行鞭策,自然老师对学生执行强势,虽然严禁体罚,虽然教室里有广角监控,虽然校长几乎24小时盯住电脑,但总有丁点儿死角……学生的成绩上去了,家长高兴了,生源稳定了,但孩子恐惧了。
  学生午休时,我果然看到蔡旗贝贝和一个皮肤比他更白的女孩坐在教学楼前的花池边说话。花池里的风景树绿得像要滴汁,四周大约40公分高镶上瓷砖的小墙是同学们临时歇息的好地方。蔡旗贝贝笑得很开心,脸上的创可贴和树影一起晃动。
  午休结束,我路过花池,装作没看见他们。蔡旗贝贝的姐姐拉着蔡旗贝贝跑过来说,老师,您好!我是蔡旗贝贝姐姐,您是贝贝的班主任吧?我“嗯”了一声,她笑一下说,老师,我说动了贝贝!等一下他就和您进班,不过我现在想带他出去买点东西,可以吗?我说“可以”,随即从口袋里掏出“出门证”签上了名字。我说早点回来,“谢谢老师!”这是我听到蔡旗贝贝说的第一句最阳光的话。

  蔡旗贝贝还做过充满阳光的事。                   一次班会课我组建班委会,我动员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人愿意担任数学课代表。蔡旗贝贝突然站起来说,我当数学课代表!数学是我的课,我是这个班的班主任,数学成绩的好坏直接关系到我的经济利益及班级荣誉,虽然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担此重任,但我必须给他一个机会,我笑着说,请说说你的理由。
        蔡旗贝贝他低着头,声音很小,老师,我就不到讲台说了,我看同学们都不愿意当,老师很难为的,还有,虽然我英语不好,但我数学好,六年级考过一次100分,我希望同学们好好学数学。他几乎是吸吮着把话说完,把我们逗得掌声雷动。
  事实证明我给他机会是正确的,几次班测他的数学都考全班第一名。他的字虽然不端正,但写起数学来却非常流利潇洒,每天作业写完之后,如果是下课时间,他都会提着作业本两手交叉胸前站在走道里,用很小的声音催促在同学们抓紧做作业。第一次月考本班数学考全年级第一,我揣着3000元奖金买苹果买橘子买本子买钢笔大肆奖励,并开班会特别表扬了蔡旗贝贝,我看到他笑得很开心,脸上的创可贴不停的抖动着。
  月考颁奖后的第二天,我把蔡旗贝贝叫到办公室,关切地问,你脸上的伤口好了吗?蔡旗贝贝认真地说,老师,我脸上没有伤口,暑假里被蚊子咬了一下起个包,被我抠出血,我就贴了一块贴。
  他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顺手把创可贴揭下来,脸上除了被创可贴长期遮盖显得苍白之外,没有任何疤痕。他彻底把我气翻,一个被蚊子咬过的脸上贴了两个月创可贴!我没好气地说,我还问你,你一个男孩为什么贴面膜,并且还贴着面膜睡觉?刚开学的一天晚上,熄灯之后,我正准备回家,路过蔡旗贝贝床边,猛然看到他的脸在走廊灯的反照下白得吓人,慌忙叫醒他才发现他脸上贴了面膜,我感到无语,当时没敢批评他。我认为现在是纠正他的时候了。
        蔡旗贝贝的头低到胸前,用仿佛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老师,对不起,我看到我姐姐有时贴面膜,很漂亮,自己就贴了,我保证以后不再贴了。
  那时我认为自己成功了,我“拯救”了一个少年,心里竟然升起成就感。不巧我们的谈话被一个同学听到,在班里传播开,蔡旗贝贝被冠以“蔡贴贴”的绰号,我知道后立即进行了禁止,好在蔡旗贝贝没有太在意。但月假之后的一个周末,他的母亲来到学校却如一颗石子投入湖面:她要求给孩子走读。我感到大惑不解,孩子住校好好的干嘛要走读?事实证明走读严重影响孩子的成绩,孩子自己来来去去也存在很多安全隐患。我说了许多住校的好处,并问蔡旗贝贝的母亲给孩子走读的原因是什么,是不是我们后勤服务的不够周到?孩子受罪了,即便如此,孩子受点罪也不是坏事,孩子像弹簧,遇硬则强。蔡旗贝贝母亲只是笑而不答。后来我从孩子的嘴里得知确是如此,他的母亲已辞去了外地工作,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全天候的照顾他。我无话可说,只能给他办理了走读手续。

  一段时间蔡旗贝贝的脸上显得饱满了,说话声音也洪亮了,但早读1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他的英语成绩雪上加霜,英语刘老师多次向我诉苦,说蔡旗贝贝单词不会写完型填空填不对怎么办啊?我只能安慰她不要着急慢慢来。
  我预料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多位老师反映蔡旗贝贝上课睡觉,我的课上也看到过他打盹,学校公布的“每日违纪”的大黑板上也经常出现他的学号,更有甚者,一次住校生吃晚饭的时候校长打电话给我,说我们班有几个孩子在教室猛玩手机,我没来得及吃饭急忙赶到校长室。监控里清晰的显示我们班几个走读生在教室里追逐着抢手机,其中就有蔡旗贝贝!我迅速跑上楼,尽管我到教室门口放轻脚步,但当我推开教室门时,我看到蔡旗贝贝正端坐在位子上若无其事地翻着书,我二话没说从他的桌洞里掏出一部手机。这时我注意到他原本漂亮的脸扭曲着,红红的舌头不时伸出来舔一下嘴唇似一条蛇吐出信子,浑身在微微的颤抖。我也不觉一颤。
         老师,我退学,行吗?他的不大不小近乎是心平气和的声音仿佛一颗子弹击中了我,他以进为退。
         我拿张板凳坐下来,也示意其他几个同学坐下来,我担心我一米八五的身高会给他们太大的压力。我知道就因为这件事情这个月我们班的“文明之星”可能丢失,校长在看着我,如果我处理得当校长也许可以直接加分,我想。
  我平复一下心情,抚摸着蔡旗贝贝的背说,孩子,你为什么这样想呢?蔡旗贝贝立即挺起背,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无助的瞟一下我说,老师,是不是被校长发现了?
  我拍拍他的背说,你觉得这很重要吗?蔡旗贝贝愁容满面,那,那我们去跟校长道歉,叫他不扣我们班分。
  我语重心长地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切不可破罐子破摔!
  应该说好罐子也能摔坏。校长并没有原谅我们,大笔一挥七某班走读生集体玩手机扣班分10分,奖罚分明,铁的纪律嘛!我虽然劝阻了蔡旗贝贝退学,但我看到他脸上失去了笑容,他课间拿着作业本站在走道里监督其他同学学习也失去了热情,他把舌头伸出来舔一下嘴唇的动作更加频繁了。我心里一阵悸动。我感到视力逐渐减退的眼角有些模糊,一摸果然是液体。

  我把蔡旗贝贝的母亲再一次请到学校来,孩子的教育问题迫在眉睫。蔡旗贝贝的母亲说,老师,自从上次你打电话给我说贝贝有可能晚上玩手机,我夜里就没睡过,我把贝贝的房门打开,就一直坐在门外,白天孩子上学了才休息一会。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我递一杯水给她,说,今天来不仅仅是这事,还有蔡旗贝贝的英语太差,我们共同商讨一下解决办法。蔡旗贝贝的母亲问,你们这里有没有给孩子补课的,可以利用副课什么的给孩子补补英语,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出。
        我说,不是钱的问题,你知道,我们学校课程一节接着一节,作息时间都精确到秒,况且学校规定音体美不可以上主课,否则惩罚上课教师。蔡旗贝贝的母亲插话道,哎哎,这个我可以找校长通融通融。
        我继续说,还有,你家孩子不仅自己玩手机,还帮住校生把手机带回家充电,严重违反校规校纪。蔡旗贝贝的母亲站起来,满脸的歉意地说,那老师真对不起,我回家好好教育他,不行叫他爸回来打他。
        我说,不能打,好好教育是必须的。那老师,您看这样好不好,蔡旗贝贝的母亲好像突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让他再回来住校行不行?
         我惊讶异常,你能舍得了?!让蔡旗贝贝住校也是我所希望的。蔡旗贝贝的母亲不好意思地说,老师,看您说的,我咋就舍不得了。
  给蔡旗贝贝办理住校手续校长差一点没通过。校长说,这孩子已经学坏了,我们没有必要给他担风险,让他住校会给管理上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你想过吗?我说没事我了解他。
  那天蔡旗贝贝母亲走时我把她送到校门外,主要是因为一向好说话的校长否决了她的提议。校长说,提高孩子的英语成绩是好事,但绝不可以利用其它课程时间,只能在英语课上想办法!要是每个孩子都像这样那不乱套了,我要对所有的家长负责!
        蔡旗贝贝的母亲气呼呼地走出校门。其时正值学校放学前夕,校门外可谓人山车海,年轻的、年长的家长们眼睛都望同一个方向——学校大门内。可以说一个学生就有至少一个家长,他们都像蔡旗贝贝母亲一样丢下工作来照顾孩子么?现在是上班时间,或者就是天天请假来接孩子!要是这些人都在工作会是多大的社会力量?哦,照顾教育孩子也是在工作,自己不是半辈子在做这件事么?我陷入自己的悖论。

  蔡旗贝贝住校不久我请了长假。孩子在外上学多年,我一直没有去看看,现在研究生毕业了,谈了个女朋友就是不结婚,我必须让他们早点结婚。
         校长笑着说,请两个月假就等于辞职啊。我说,就算辞职也没办法,我必须关心一下自己的孩子。
         校长说,那你的班级交给谁?我说,这不是我的权利。校长说,我要是不准呢?我说,脚在我腿上,况且你现在不是推崇教师年轻化吗?校长说,那你也要等到我找到班主任再走。我说,我会的。
  半个月以后,年轻的英语老师被认命为班主任,我和她交接工作的时候特别强调要多关心蔡旗贝贝,搞好了他是一面旗手,搞不好他是一枚炸弹。
  果不出我所料,11月9号,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正在和亲家讨论孩子婚事的时候,校长的短号打到我手机上,火速回来,蔡旗贝贝跳楼了,生命垂危,你要想好怎样和家长交涉。怎么叫我和家长交涉?我一没打他二没骂他,离开学校这么久,孩子出事与我何干!我腿发软头发大。
  回到学校,蔡旗贝贝的家人及亲友已把学校围得水泄不通,几辆警车闪着红灯,看热闹的人们个个面无表情。孩子已于当晚紧急送往省城,由一后勤主任全权代理,学校提前放月假,校长和班主任刘老师在校长室眉头紧锁。
        我说过了,我真没打过他。一向举止优雅的刘老师显得十分憔悴。
        那你有没有讽刺挖苦过他?校长的身高和我相仿,由于长期伏案工作背部显得有些驼,但他的话仍强势不改。
         刘老师说,如果认为批评就是对学生的讽刺挖苦的话,那教师就没有人干了。校长说,不要强词夺理,地球离开谁都转!
        我忙打圆场说,好好说,好好说。校长看了我一眼说,你回来了,你说你打他没有?我的校长喊我们从来不说某某老师,不是直呼其名,就是“你”,但对家长却尊为上帝,这是他的风格,我们无可改变。
        我说,天地良心,我若摸他一下,我愿负全部责任。校长说,那你说,上次我不同意他住校,你为什么要争取?
         我深感无辜,好像这和他住不住校没有关系吧?校长说,那你们准备代表学校和他家打官司。
  “11.9事件”迅速在网上传播,不亚于当年的“9.11事件”,尽管被学校花钱摆平,但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可估量。不幸中的万幸是从省城传来消息说孩子的命保住了,并且没有太大的后遗症。刘老师几乎是哭着跟我说,太感谢那根出水管了,要不是它挡一下,可能孩子还拉了一下,直接从四楼下来,孩子肯定没了。
  最终没需要打官司,刘老师丢下几千元现金和两个月工资离开了那个学校,校长没要我的钱,暗示我可以回去继续干,我没有接受他的暗示。

  “11.9事件”导致学校走了很多学生,本班更是首当其冲。学生比别的班少了很多考试怎么和别人比,是学校制度调整,还是让我的继任者们继续受累受伤就不是我的事了。
  很久以后,我翻出班级通讯录,以一个同学的名义打电话询问蔡旗贝贝的近况。他母亲说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掉了两颗门牙,走路微微有点不自然,在乡中学读书,成绩还不错。我的梦中就经常出现一个包着两颗金牙走在乡间小路上的白脸男孩,他的母亲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作者:向往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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