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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姨——太仓日报

 老年人CWK 2017-11-26
  □卓 娅

  伸向河湾的双臂,隔开了尘世的喧嚣,中间凸起的地方,如一叶孤舟泊在村庄外。凤姨的墓地就在这里,背靠村庄,远眺码头。原来从上海十六铺码头上船,一个晚上就到了南浔东迁的码头。自从有了高速公路,这个码头就荒废了,随着凤姨的离去,烟消云散。

  我还没出生,凤姨已经在我家了。听姆妈说,凤姨的命很苦,出生在一户贫苦人家,七八岁时被卖给别人家当童养媳,男人体弱多病,她小小年纪就扛起了一大家子的活,洗衣煮饭,养猪养羊,还要下地干活。十一二岁时,和村里的几个小姑娘跑到杭州城给大户人家做丫环,家里人寻去,她把赚来的钱一分不少地给了他们。那时,夫家的家境日渐衰败,全靠她在外打工挣钱养家糊口。等她生育了第三个孩子后,家里人口增多,公婆已老,丈夫又干不了地里的活,她不得不抛下幼小的子女,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东迁码头,坐船来到眼花缭乱的大上海。找到在我大姨家帮佣的相邻阿珍,大姨得知她的情况后,把她介绍给了我姆妈。

  姆妈一见凤姨就喜欢上她了。凤姨和姆妈是同乡人,年纪又相仿,长得眉清目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盘着发髻,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斜襟衫,一条黑色宽腿裤,一双黑布鞋,干净利落。言语不多,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尤其烧得一手好菜,刺毛肉丸、梅干菜红烧肉、烂糊鳝丝、银鱼焖蛋,青菜烧糖年糕等,姆妈终于吃到了家乡的味道。待我出生,姆妈放心地把我交给她带领。

  凤姨把对子女的爱全部付诸于我的身上。父母忙于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哥哥姐姐已经上学,只有凤姨陪伴着我,我也整日缠绕在她的身边,她一边干活一边管着我的吃喝拉撒。她再忙,只要我一闹,她会立刻把我抱起来,在她的溺爱下,我也越来越任性且肆无忌惮。哥哥姐姐和我玩都必须顺着我,我一不乐意就哭,哭到凤姨过来,一边哄我一边责怪哥哥姐姐,我心里暗自得意。我曾听到姆妈对凤姨说:“你不能这样惯她,她长大了,吃饭、洗脸让她自己做。”晩上,凤姨还是把我夹在她的胳肢窝帮我洗脸,边洗边说:“等哪天我夹不住你了,你再自己洗。”

  那年冬天,凤姨十岁的儿子良发到我家来过年。他已经能帮着凤姨干活了。那些日子我看凤姨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姆妈关照我别老缠着凤姨,可是我忍不住,临睡前又悄悄走进厨房间,只看到凤姨在给高于我一个头的良发洗脸,她擦得那么慢那么仔细,她的手指从发根、耳朵背面、脖子上一丝一毫地搓捏,她的眼里闪闪发光。我的心里酸酸的,竟然没有叫出声来,悄悄地退回房间,钻进被窝,闭上眼睛,第一次没闹着要凤姨哄我睡觉。姆妈来到我床边,撸撸我额头,亲吻了我一下,轻声说了一句:“今天真乖!”第二天早上,凤姨照例倒好洗脸水,要给我洗脸,我赌气地把毛巾从凤姨手上夺下来自己擦,凤姨一愣,急着说:“你不会擦的。”我想学凤姨给良发洗脸的样子,拿着毛巾一角使劲地在右脸颊上上下下搓,凤姨把毛巾从我手上拿走,重新搓洗拧干,把我夹进她的怀抱帮我擦脸,她说:“你这嫩皮肤怎么可以这样搓!”

  那年,风云突变,父母被下放,家里的一切由凤姨担当。我更是离不开凤姨。寒冬,我穿着她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棉衣棉鞋,在寒风中玩耍,冷了,可以钻进她温暖的怀抱。夏夜,她摇着蒲扇,为我驱赶蚊虫,驱散暑热,把我摇进甜蜜的梦乡。下雨天,她总是第一个赶到学校门口接我,那个时候很少有家长接送孩子,同学们羡慕地看着我。我的扁桃体经常会发炎、发高烧,凤姨背着我到医院急诊,回家后为我冷敷喂药量体温,半夜还要起来几次摸摸我有没有退烧。有一次,我全身上下发水痘,无法卧床,凤姨坐在沙发上,用双腿把我架空,让我睡觉,我一疼又要闹,她再小心翼翼地把我托起,就这样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我看着凤姨疲惫的脸色,紧紧地搂着她说:“凤姨,等我长大了,我给你洗脸!”凤姨笑了,笑得很开心。

  当时,物资匮乏,有限的食物都要定量供应,哥哥姐姐又都在长身体,凤姨和姆妈商量,放寒假把我带回南浔乡下。我第一次乘坐轮船,来到江南水乡。从东迁码头下船,沿着河往前走,拐弯,过桥,继续沿着河走,继续过桥,河连着河,桥连着桥。乌鸦“呱呱”叫两声,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又从此岸飞到彼岸,它从天上飞过了一条河又一条河。我也不知走过多少座桥,又乘上一条小摆渡船,船公和凤姨很熟悉,一路摇一路聊。上了岸,走进乡间小路,穿过一片农田,就看到了一大片青瓦粉墙的农舍和茅草屋。这里就是凤姨的家乡石栏。

  一进村,大人小孩都围上来了,有的拉着凤姨打招呼,有的拉着我,打量我,夸赞我。良发老远看到我们,立马跑过来,拎起凤姨手上的包裹返身往家里跑。待我们走到家门口,不见了他的踪影。

  当地有个习俗,家里或者邻居家来了客人,必备三道茶:“风枵茶”、“熏豆茶”、“清茶”。其实,前两样算不上“茶”。 “熏豆茶”是青豆加盐熏制而成,加上腌制的丁香胡萝卜丝,放一点芝麻用开水冲泡 ,清香而带点咸味。“风枵茶”是甜的。“枵”原指布类的丝缕稀疏而薄。这里的“风枵”,是把糯米饭糍摊得匀称而轻薄,好似风都能吹得动,故称“风枵”。风枵香脆可口。瓷碗里放上几片,撒上白糖,开水一冲,犹如朵朵莲花,浮上水面,香味四溢,入口绵软即化。邻居看到我,这家捧出一碗“熏豆茶”,那家捧出一碗“风枵茶”,还有一碗清茶,我把一咸一甜两碗茶喝了,把清茶留给了凤姨。快吃晩饭的时候,良发手里拎着两条鱼回来了。

  我不再缠着凤姨。良发带着我割草,抓鱼,划着小船到东迁,沿河廊檐下,有老虎灶、茶馆、理发店、裁缝铺、供销社和烟杂店,我们喜欢到烟杂店看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儿,有时帮凤姨打酱油买盐等剩下的零钱买零食吃,他总是自己留下一点点,其余给了我,我又留下一点带回去,塞进凤姨的嘴里。

  良发养了五只兔子,没事的时候就蹲在兔笼前,喂它们吃草吃菜叶,看它们跳跃玩耍。有天晚上,凤姨让我先睡,他们在堂屋里嘀咕着商量事情。第二天,我吃完早饭都没见良发身影,就来到后屋看兔子,只见良发蹲在兔笼前默默掉眼泪,兔笼里少了一只兔子。中午桌上多了一碗香喷喷的肉,凤姨把肉夹给我吃,其他人几乎不吃这碗肉。等我回上海时,兔笼空了,最后一只兔子,凤姨烧好后,随我带回了上海。

  良发结婚的时候,哥哥带我去参加婚礼。石栏造了桥,通了公路,村口的树越发茂盛。我站在树下眺望上海方向,用我的目光丈量良发与凤姨之间思念的路。凤姨家接出了一间砖瓦房,是良发的新房。原来养兔子的茅草屋扩大了,养了两只羊。院子里的桑树长高了,喜鹊叽叽喳喳,老屋子生机勃发。我随迎亲队伍坐船到另外一个村子,迎来新娘子,这个家又有了女人来操持,凤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凤姨陪伴着我的成长,快乐着我的快乐,苦恼着我的苦恼。她曾试图让我插队到她的家乡,而我却要远走高飞了。她默默地为我做着一切,把痛苦和眼泪缝进我的行囊。我要飞出她的呵护,飞离她的视线。然而,飞得再高再远,也飞不出她的牵挂。

  凤姨为我家辛苦了一生,操劳了一生,付出了一生,从没有好好地为自己活过。岁月老了,她也老了,我们舍不得她,她也舍不下我们。但是,叶落归根。在她人生的最后阶段,每天坐在屋前的竹椅上,任时光殁蚀,她的注视随河水流向远方。

  那年的五月,我去吴江办事,原打算结束后直奔南浔看望凤姨,临行前突然有事改变了我的计划,我寻思还有机会。四个月后的一天,接到了良发的电话,凤姨去世了!那样的痛和遗憾是无法消解和弥补的!我来到凤姨的墓地,她的生命已经融入这方土地。我轻轻地、慢慢地擦拭着墓碑,这墓碑就有了温度。我点上一柱香,轻烟萦绕,久久地不愿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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