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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如何变成一根枕木 11

 舍得斋主 2017-12-03




  晓 寒

  深秋,阳光落在山上,像浮着一层稀释的蛋清。早晨或者傍晚,烟岚从山谷里升起来,从容不迫地爬上树干,攀上林梢,顺手把一座山扯向云水之间,无意中勾起我心底积攒已久的惆怅。
  这时候,村庄里的男劳力都上了山,一棵又一棵树和一块又一块钢铁在这个季节里相逢,叭——一棵树倒下,哗——又一棵树倒下,拖着长长的尾音,倒在灰蒙蒙的早晨和白昼的阳光中。这是间伐,挑的都是脸盆大小的松树,时间也有限制,不管怎样,不会超过10天。那些比脸盆大得多的老树没有人打主意,村里人懂得,一棵树活到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树砍光了,山就空了,长期住在山里的人,懂得山对于人的重要,是不会把一座山掏空的。
  树锯倒后,砍掉枝桠,栽成几截,用削刀把皮削干净,往山沟里一推,光溜溜的树顺着山势像泥鳅一样轰隆隆而下,毫不费力就到了河里,然后把它们弄上岸堆起来,这是一棵树变成一根枕木的过程。
  河岸,田垄,路边,到处都是高高堆起的枕木。村里人堆枕木已积累了经验,横一层,直一层,每层10根,到了一定的高度再相机减少根数,一个个标准的方塔在一双双手下长出来,层层叠叠,像城市里向着天空掘进的脚手架。这些高高堆起的枕木,守着田垄上的细节,看着叶子飘到田里,看着霜在西斜的月光下落满冒着寒烟的田埂,看着贴泥的草籽把绿举离地面,看着雪把田垄抚平。它们用一棵树的深情在向村庄告别。从内心来说,相对于被廉价地出卖,我更愿意它们成为村口寺庙里隐喻着宗教的牌匾,河上的一座桥,或者哪户人家的屋梁、楼板、柜子。事实上,它们不可能成为别的东西,只能用来换回家家户户的日常所需。
  枕木晒干后,一群孩子爬上去玩,拿着棍子信手敲打,梆——枕木发出干燥的响声,声音很好听,孩子满意地笑了,接着敲打,梆梆的声音飘散在凉薄的风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敲在心上。有几个刚识数的孩子趴下去数它头上的圈,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满怀喜悦地报出一串串不同的数字,15,20,26……孩子们并不知道,这是一棵树的年轮,一个圈就是365个日子,这些日子里照样有早晨、黑夜,有风霜雨雪,有喜怒哀乐,有元宵、端午、中秋、年。几千上万个日子压缩成一个个圈,这是一本生命的册页,记录了一个生命成长的快乐与艰难。孩子们不懂,很多大人也不懂。
  阿成来了,他装腔作势地挥舞着手驱赶孩子,孩子们不明真假,一哄而散,转移到了另一堆枕木上。阿成从纸盒里掏出一支乌黑的油墨笔,在每根枕木的一头写上“大兰”两个字,再在另一头写上“春窝”两个字。“大兰”是我村庄的名号,是不会变的,另一头的字每堆不同,有时是“大窝”,有时是“高窝”,这些山窝,是我村庄的分号。油墨笔写的字不怕水,不怕晒,能长久保留,这样便不至于和别的村庄的枕木弄混。醒目的字带着旗帜的性质,从那以后,这些枕木像古代走镖的镖师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随时亮着自己的名号。
  雨跟着春天而来。一连几天的雨,村庄像一个在慢镜头中发酵的面团,每一块泥土都看着膨胀,草在发芽,树在发芽,屋门口一截枯死多年的木头也发芽了。父亲的靴子底上贴着两颗谷芽,他把靴子往地上一磕,两颗芽很不甘心地掉到地上,气鼓鼓的。父亲说,这天气,丢一把钉子到土里都要发芽了。空气中挤满了芽的气味,像水的味道,泥土和叶子的味道。
  河水暴涨,河面凹凸不平,一条河像是突然长了刺,有了棱角,吐着信子,轰鸣着向前跑。河水快要上路了,一个浪头打来,在路人的头上开了花。天上是瓢泼大雨,地上是轰隆的水声,一个村庄在水的声音中摇荡。
  大清早有人在喊,放枕木啦——声音的延长和连贯被雨打断,像有一双手突然拉起来又突然按下去,听起来极其模糊,有巨大的落差感。不过,还是被听到了,也或者是感觉到了。
  很快,男人们出了大门,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里攥着一把捞钩。这些东西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都知道,这样的雨天,该放枕木了。他们陆续来到河边,将高高堆起的枕木翻进河里,枕木落水的那一刻,砰的一声,强大的冲击力使浪花开满一路,枕木被吓到了,像急于抓住救命稻草的落水者一样,扭着身子拼命地挣扎。
  男人们分成几拨顺着河岸往下走,看到有枕木在河湾里卡住了,举起手中的捞钩,猛地扎下去,咚的一声扎得牢牢实实,然后用力一拖,枕木又乖乖地被河水带着往前走。不时能听到有人在喊:喔嗬——来了吗?紧接着一声回应,喔嗬——来了。喊声响在雨的背后,暗沉沉地往下跌。汉子们像赶水鸭一样赶着满河的枕木,在轰鸣的河水中往前奔走。
  一根又一根枕木排着长长的队伍,顺水而下,像出征的船帆,挨挨挤挤,万头攒动。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条平日里温驯不已的河能暴发出这样的力量,好像每一滴水都是被点燃的火星,轰的一声,爆炸了。
  风浩荡,雨浩荡,山浩荡,水浩荡,村庄浩荡,心也跟着浩荡起来,一切都浩浩荡荡了。这是一年中村庄里最动人心魄的仪式,原始,自然,充满了野性,天空和大地都有了一种被撕裂的感觉。
  两天一夜后,枕木跟着河抵达一个通了柏油路的小镇,早有人在那里做好了准备,用长长的杉树将河坝拦住。男人们把枕木一根根捞上岸来,丢到正在路边等候的汽车里,汽车发动,轰鸣着消失在烟雨中。最后一车装完,眼看着天就要黑了。
  一身透湿的男人们回到屋子里,换了干净的衣服,相互庆贺着,好了,终于搞完了。他们像放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很快变得精神起来,开始吃饭,喝酒,谈女人,饭桌上响起粗野的笑声。外面,点起了昏黄的灯火,一盏接一盏迎接湿漉漉的夜的到来。
  河仍不肯歇气,一路向前,犁开越来越深的暮色。只有我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仍在想那些被汽车拖走的枕木,它们去了哪里?多久以后,它们将被铺到路基上,在铁轨的重压之下慢慢变色,长霉,腐烂,直到成为一堆一触就碎的木屑。火车呼啸而过的时候,它们是否会想起这个曾经遥远的村庄?这条送它们最后一程的河?没有人会关心这些事,我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一切都成了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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