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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证券营业部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有一排电脑。附近小区的老太婆老大爷，中午出来买菜，每每要站在电子股价牌下，看两小时，然后找台旧电脑，下单买卖几手股票；倘若可以一次买卖几百手，到有液晶电脑的中户室去了，如果资金量达到一百万，那就可以进大户室了；但这些股民，多是散户，大抵没这么阔绰。只有买卖动辄几千手的西装客，才踱进楼上的大户室，要杯茶，看看K线图。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证券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大户，就在中户室做点事情吧。中户室里的人，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一笔笔计算手续费，要证券部给他们降佣金，赔了钱的还大吵大闹怪营业部送的股评报纸说的不准。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 我从此便整天的在散户大厅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股民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 孔乙己是站着炒股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一个。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量价时空之类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每次总是买卖十手，别人便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十手。孔乙己一到店，所有老散户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中石油(14.39,0.17,1.20%)又跌了！”他不回答，对大家说，“运营商要重组，电信板块看涨。”便买进十手中国联通(6.31,0.18,2.94%)。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上次你看好资源板块，结果又被套了吧！”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你35块钱买的南山铝业(11.76,0.18,1.55%)都跌到12块钱了。”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国际金属价格必然持续上涨，罗杰斯也看好原材料行业！”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价值投资”，什么“巴菲特”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是个老股民，但终于被套，又不断割肉；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在2007年牛市也挣了点钱，又够他买个几十手股票。可惜他又有一样坏毛病，便是喜欢看电视听专家股评。坐不到几天，便又被套。如此几次，去年的盈利又赔的差不多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借钱甚至偷老婆的钱来补仓。但他在我们店里，心态却比别人都好。虽然间或股市暴跌，跌了30%，孔乙己仍安之若素，说就当做长线了。 孔乙己买了十手中国联通(6.31,0.18,2.94%)，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搞技术分析？”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总是碰上跌停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KDJ,MACD之类，有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大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绝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会炒股？”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会炒股……我便考你一考。从 K线图上，如何看出会反弹？”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吗？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会分析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分析手法应该记着。将来做基金经理的时候，可以用到。” 我暗想我和基金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基金经理都自称是搞价值投资的；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日K线先下跌，然后出现下十字星并且交易量放大是不？”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日K线有四种看法，你知道吗？”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打开中国石油(14.39,0.17,1.20%)的K线图，想指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几个刚开户的小散听到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讲解誓死跑赢CPI的炒股决心。讲完以后，小散又问孔乙己的持仓状况。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电脑罩住，弯腰下去说道：“心态要紧，我是炒长线的，无所谓被套。”于是这一群散户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清明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查看不活动账户，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大盘都跌到3000了！”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散户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跳楼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被套。这一回，是自己发昏，说要开奥运会政府肯定救市，竟借钱又满仓了。”“后来怎么样？”“后来跳楼了。”“跳楼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或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算他的账。 端午之后，大盘是一天跌过一天，看看将近崩盘；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卖十手万科A(10.95,0.26,2.43%)。”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万科A可是你40买的啊！”孔乙己很颓唐地仰面答道：“这……先卖了吧。这一回是次贷危机全球股灾连累的。”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深度被套，然后割肉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你不是号称死了都不卖的吗？”孔乙己低声说道，“只卖十手，十手……”我扶他进来找了台电脑给他，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儿，他卖完股票，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查看不活动账户时说：“孔乙己还有十手中石油(14.39,0.17,1.20%)没卖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有十手中石油没卖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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