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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殿(三十二):奸雄

 rgbls 2017-12-11

上期说到,成汉帝国日暮西山,桓温奏请伐蜀,朝廷迟迟没有回应,桓温失去耐心,擅自出兵,率领一万多人逆流而上,用时一个多月,消灭了盘踞巴蜀四十三年的成汉帝国。

自东晋立国三十多年来,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捷,朝廷对此却很不愉快。

永和三年的七月,蝉鸣聒噪,一辆牛车缓缓穿过街道,驶向秦淮河北岸的宫城区。车轮犹如历史,滚滚向前,辐条上上下下,犹如周而复始的上下游之争。

坐在车里的是殷浩,他是桓温的发小,也是东晋帝国的名士。

四个月以前,永和三年的三月,即桓温消灭成汉的同月,殷浩接到了司马昱的征召。这并非他第一次接到征召,在司马昱之前,就有别人请他出山,至少请过十次,但他闭门高卧,一概峻拒,由于这种高冷的姿态,许多人将他比作江左的管仲、诸葛亮,有一个名士甚至说,殷浩不出,苍生何济?

虽然殷浩只是个在野的隐士,但是他的背后潜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因为许多人将他视为是否可以出仕的风向标——也就是说,他不出山,大家就觉得这个时代不适合出仕,如果他出山,大家就觉得做官的黄金年代到了。

刚接到司马昱征召的时候,殷浩是拒绝的,司马昱一再恳求,一连恳求了四个月,殷浩才结束调素琴阅金经的归隐生活,出山担任扬州长官。

曾经有人问殷浩,为什么将要做官的时候会梦见棺材,将要发财的时候会梦见大粪?殷浩说,官位腐臭如死尸,钱财污浊如粪土。但是我们不知道殷浩在启程前往建康之前,有没有梦到棺材。

在恳请殷浩出山的一份文书当中,司马昱说,时危世艰,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幸好阁下有匡时救世之能,所以我不必再另求他人。如果阁下肯出山相助,皇室有幸,天下有幸;如果阁下执意闭门高卧,只怕天下危矣。而一旦国家衰微,朝纲不振,我等将死无葬地。阁下一人,关乎时代兴废,时代兴废,关乎社稷存亡,望阁下长思静算,明辨得失,入居中枢,以顺天意,应人望。

当时的局势有司马昱说得这么可怕吗?相反。

永和初年,庾氏兄弟先后离世,颍川庾氏一家独大的局面结束,上游的桓温羽翼未丰,中游的江州和豫州在朝廷手里,上下游之间的冲突还没有抬头。在江北的后赵帝国,凶暴的石虎残虐无道,国内局势不稳;盘踞在东晋帝国上游的成汉帝国被桓温消灭,东晋的版图扩充了差不多四分之一。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此时的东晋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可以说这是立国以来最好的光景。

既然如此,司马昱为什么把局势描述得危如累卵呢?显而易见,他说的是桓温。

殷浩入居中枢之后,司马昱利用他的影响力,吸收了一大批名士,以便于遥遥牵制上游的桓温。

这看起来不可思议,难道司马昱和殷浩召集一大帮人天天谈论老庄,就能牵制桓温?因为,在这些名士当中,很多人有门阀背景,所以,司马昱和殷浩召集他们谈玄的真实目的,是为了赢得门阀的支持。

桓温消灭了成汉帝国,受益最大的却是没有尺寸之功的殷浩;为了帝国,桓温连命都不要,穿过风波险恶的三峡,率领孤军突入敌国腹地,帝国却把他当成最危险的敌人。

说到清谈,殷浩至少可以打九十分,至于政治,他连及格都难。要达到牵制桓温的目的,他大可暗地里操作,不显山不露水,但他就像武侠片里蹩脚的刺客,还没有出手,就先大喊一声接招,搞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都知道朝廷和桓温在闹别扭,就连一向对政治不是很热心的王羲之也看不下去,劝殷浩不要搞这么大的动静,无奈殷浩一意孤行,不停地刺激桓温。

桓温伐蜀,疾如奔雷飞星,打的是闪电战,摧毁了成汉的中枢,但没有彻底铲除李势的根基,他班师回营不久,李势的旧部就发动了猛烈的反扑。桓温自小和殷浩一起长大,早看透了殷浩,知道殷浩难成气候,一半是出于藐视,一半是因为军务倥偬,分身无术,所以,面对聒噪不休的殷浩,他的政治态度相当克制,以务实为主,避免与殷浩发生无谓的冲突。

永和四年(348年)八月,朝廷忽然加封桓温为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一品)。

桓温有功,自然应该给予赏赐,问题是,此时距离桓温发动灭蜀之战已经过去了一年零五个月,朝廷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时隔一年多才想起来封赏呢?可以肯定,这并非朝廷良心发现,因为殷浩对桓温的攻击火力这时候依然很猛,双方并不存在和解的可能。那么,促使朝廷赏赐桓温的动机是什么呢?极有可能,是交州的动乱。

交州在巴蜀南部,地理位置大致在今天的越南。成汉帝国灭亡之后,巴蜀地区陷入动荡状态,桓温派驻的守军疲于奔命,四处扑火,于是,交州境内的一个野心家趁火打劫,意图自立为王,并且在永和四年的春季发动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或许就是为了借助桓温的力量来平乱,朝廷才在这时候想起来予以封赏。

桓温不会不知道朝廷这是临时抱佛脚,他不是圣人,朝廷此前对他百般打压,他不会完全没有个人情绪。但是,个人情绪不影响国家大事,巴蜀地区的叛乱还没有平息,他就派军南下,进入交州平乱。

不久,中国北方发生了一件大事——石虎驾崩,后赵帝国大乱。

如果时间倒流两三年,或许桓温不经朝廷允许,就会出师北伐。可是经过这两年多的的磨练,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为国效力自然是好的,同时也必须照顾到朝廷的面子。他纵然有翻江倒海之能,也得顾忌加在头上的那一道紧箍咒。

这他做了两手准备,先向朝廷请示,完成这一道官僚主义者极为看重的程序;然后在同年的六月屯兵安陆(湖北安陆市),枕戈待旦,准备挥师北伐。

北伐?哪里轮得到你桓温?如果让你桓温成了这一桩大功,以后谁还管得了你!

接到桓温请求北伐的奏文,司马昱和殷浩随手把它丢到了废纸堆里,就当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然后任命太后褚蒜子的父亲褚裒为北伐军总司令。

临斗 来自阅过边界 05:45

我们无意把桓温塑造成一个鹤立鸡群的的英雄,好像除了他别人都是苟且偷生的废物。褚裒其实不算特别差,至少有北伐的念头,早在桓温屯兵安陆之前,他就上表请求北伐,派遣前锋渡江北上,进入到了淮河流域,摆出了北伐的姿态,可是他比桓温少一样东西——实战能力,而缺少这样东西的后果,是志大才疏,贪功冒进。

朝廷认为,褚裒镇守京口,不可孤军深入。然而褚裒不听,执意出兵。同年七月,他率军三万,锣鼓喧天地渡江北上,开赴彭城。

石虎死后,后赵帝国展开夺嫡乱战,国内形势混乱不堪,南方边境因此出现了一些缺口,北方的汉人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通过这些缺口纷纷流向东晋。当时,鲁郡(山东曲阜附近)有五百多家百姓聚众起兵,冲破后赵守军的重重封锁,艰难地向东晋前进,请求褚裒支援,褚裒随即派遣三千精锐北上,予以接应。不幸的是,这三千精锐遭到了后赵骑兵的截击,领军主将被俘,拒绝投降,被杀。那五百多家百姓怎么样了呢?没有记载,可能是被打散了,也可能是全军覆没了。

在褚裒的设想里,趁着后赵帝国局势动荡,北伐犹如探囊取物,弹指一挥即可大获全功。经过这一次惨败,他认清了现实,被狂暴的后赵骑兵打怕了,再也不提北伐这回事,赶快率领主力撤退,并且向朝廷上书,请求贬职。对此,朝廷只是给予了隔靴搔痒的惩罚,解除了他的北伐军总司令职务,依然让他镇守京口。

七月开始,八月结束,闹剧一样的北伐,只持续了一个多月,就灰头灰脸地落幕了。

褚裒回到京口之后,后赵帝国的内讧更为剧烈,北方的局势风云飘摇,边境线上的缺口越来越大,二十多万衣衫褴褛的百姓渡过黄河,直奔东晋而来,再一次请朝廷派遣王师予以接应,朝廷却如同一个活死人,一声不吭。结果,在后赵追兵的屠刀下,二十多万人被屠杀殆尽,东晋举国震惊,骂声一片,褚裒无颜见人,羞愤而死。

在金字塔的顶端,司马昱和殷浩依然无动于衷,悠然自得地谈论高雅的老庄,他们的位置太高,在他们眼里,塔下血泪流尽的草民是有生命的,但是他们算不上是人,至多就像卑贱的小蚂蚁,死多死少无关紧要。

褚裒北伐结束的同月,关中大乱,三秦豪杰联络东晋,梁州刺史司马勋挥师北上,短短几十天,就攻占了三十多座营垒,聚众五万多人,把兵峰推进到了离长安不到二百里的地方,却终因孤军深入,难以抵挡后赵的援军,只能匆匆撤军。

司马勋是司马懿弟弟的玄孙,西晋灭亡之后被匈奴人俘虏,因勇力过人而被前赵帝国的一个将军收为养子,长大之后,他逃奔东晋,几经升迁,在庾翼的推荐下被任命为梁州刺史。

由于司马勋的失败,一些历史学家认为,桓温屯兵安陆,只是故作姿态,其实并没有北伐意愿,他只是想利用这种姿态迫使朝廷北伐,削弱朝廷的兵力。

后来的桓温确实有利用北伐的旗号剪除政敌的嫌疑,但是中国北方刚刚陷入大乱的时候,他应该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司马勋挺进关中的时候,他不是不想响应,而是不敢响应。——经过伐蜀的那一次教训,朝廷不放话,他怎么敢轻举妄动?不然,又是一顶帽子从天而降。

我们这样说是有理由的,并不是为了美化桓温。倡议北伐时,桓温写过一篇檄文,后来被作为檄文的典范,收录在南朝文学家刘勰的《文心雕龙》里,原文气势磅礴,如贯日白虹,翻译成白话,难免丢失韵味。如下:

胡贼石勒,暴肆华夏,齐民涂炭,煎困雠孽,至使六合殊风,九鼎乖越。每惟国难,不遑启处,抚剑北顾,慨叹盈怀。寡人不德,忝荷戎重,师次安陆,经营旧邑,瞻望华夏,暂成楚越。登丘凄览,征夫愤慨。

昔叔孙绝粒,义不同恶,龚生守节,耻存莽朝,历纪逋僭,一朝荡定,拯抚黎民,即安本土,训之以德礼,润之以玄泽,信感荒外,武扬八极,先顺者获赏,后伏者前诛,德刑既明,随才攸序,此之风范,想所闻也。

在这篇《檄胡文》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壮怀激烈的报国者。他为神州陆沉而悲叹,为遗民泪尽而忧愤,为请缨报国而呐喊。为了北伐,他枕戈待旦,以当年报家恨的态度来对待国仇。在檄文的末尾,他甚至乐观地畅想收复中原之后的美好远景。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朝廷的冷落。

荆州靠近关中,如果朝廷允许桓温北伐,趁着后赵帝国大乱的机会和近水楼台的便利,桓温未尝不能收复关中。可是,因为朝廷的阻挠,氐人苻健(苻坚的伯父)打着为东晋效力的名义,迅速控制关中,把这里变成了独立政权。

收复关中的机会,就此瞬间即逝,不过收复中原的机会还是有的。

当后赵帝国的夺嫡之战进行到最高潮的时候,石虎的养孙冉闵从半路上杀出来,砸了老石家的锅,把石家的子孙一锅端。这个人很能打,但是政治水平low到爆,砸了石家的锅之后,他甚至不愿意像苻健那样先走个过场,向东晋称臣,而是迫不及待地登基称帝,建立了冉魏政权,然后派人奔赴江东,告诉东晋帝国,快派兵来和我一起赶走胡人打天下吧!

建康朝廷里的百官目瞪口呆,这可把他们难住了——打的是哪门子天下?是你冉魏的天下,还是我东晋的天下?

东晋没有反应,冉闵就自己打,穷兵黩武,无月不战,把冉魏周边大大小小的割据政权打了个遍,致使国内民不聊生,伏尸千里,血流盈野,几个手下看他成不了大事,于是据城投降,宣布与冉魏决裂,请东晋迅速派兵北上。在他们献上的这些城池当中,就包括已经脱离晋室四十年的故都洛阳。

中原的局势波谲云诡,瞬息万变,变化之剧之烈令东晋朝廷瞠目结舌,就像一个官员所说的那样,除非是大英雄、真豪杰,否则就驾驭不了这种诡异的局势。

今天有冉闵把中原搞得天翻地覆,还有趁虚而入的机会,一旦冉魏政权被灭,中原的局势稳定下来,再想北伐,谈何容易!桓温按捺不住了,再次启动北伐之议,奏请朝廷赶快北上,入驻洛阳,先在中原站住脚跟,再图谋中兴大计,但朝廷依然装聋作哑,每接到一次他的奏文,就往废纸堆里扔一次。

墙外,一个披坚执锐的斗士孤独地主动请缨,满心期望而忐忑不安。墙里,羽衣鹤氅的名士却关上了报国之门,并且在面前的名单上抹去了他的名字。

如果说在桓温的一生中,存在一个由能臣变成“奸雄”的节点,那么,我们认为这个节点就是在这时候到来的。

好吧,既然你们玩阴的,那就玩阴的吧。玩阳的,你们不是对手,玩阴的,一样可以碾压你们。

报国之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这应该就是桓温的心情。因此,发生了接下来的这一幕——

永和七年(351年)十二月,桓温上表请求北伐,不等朝廷回复,他就率领四万多人,离开荆州,顺流而下,开赴武昌。

不愿意北伐?那就逼迫你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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