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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殿(三十四):破竹

 rgbls 2017-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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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温屡次请求北伐,朝廷却置若罔闻,为此,桓温引兵东下,进驻武昌,迫使朝廷做出了北伐的承诺。其后,朝廷任命殷浩为北伐军总司令,发动了孤注一掷的北伐,却惨败而归。

破竹 来自阅过边界 09:12

捕猎的时候,猎犬看到猎物狂吠不止,狮子则悄无声息。自从明白了朝廷的盘算,桓温沉默了,长时间里对北伐绝口不提,不声不响地等待着猎物出现致命的失误。随着殷浩的失败,机会来了,蓄势待发的狮子忽然拱身一跃,凌空扑下,锋利的前爪紧紧按住了猎物。

永和十年(354年)正月,即殷浩北伐失败一个多月之后,桓温上书弹劾殷浩。恨铁不成钢的朝廷听从其议,贬殷浩为庶人。心力疲惫的殷浩收拾行装,在白眼和嘘声中登上车驾,郁郁寡欢地驶过清冷而萧瑟的长街,永远地离开了建康,如同深秋时节里飘离枝头的一片枯叶,再也不会回来。

一败涂地的北伐,不但使朝廷丢尽颜面,更为重要的是,它严重损耗了兵力和物力,使朝廷丧失了与桓温抗衡的资本。

当初,从庾翼手里接盘的时候,桓温接管的是荆、宁、益、梁、司、雍六州。其中,除了荆州,另外五州是有名无实的侨州郡,并没有实土。成汉帝国灭亡之后,宁、益、梁三州有了货真价实的版图。此后,桓温又平定了交州的叛乱,或许是为了安抚他,朝廷把广州也划拨到了他的管辖范围内。

换而言之,桓温一个人掌管了八个州——荆、宁、益、梁、交、广、司、雍。除了司州和雍州,另外六州都有实土。这些州加起来,总面积占东晋帝国总版图的二分之一,甚至更多。而且,与朝廷的关系闹僵以后,桓温拒绝朝廷插手八州事务,无论是人力还是物力,朝廷休想过问。

朝廷勒紧腰带北伐,桓温却隔岸观火,坐等朝廷失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需要为北伐失败承担一定的责任,追溯整个事件的源头,我们却很难说朝廷是清白无辜的。彼此的过失叠加在一起,共同导致的后果,是错过了北伐的最佳时机。朝廷主持北伐的时候,还有“趁火打劫”的可能,而桓温主持北伐的时候,北方的混乱局势尘埃落定,就只能硬碰硬了。

永和十年二月十一,在桓温的率领下,四万步骑兵自江陵出发,踏上了北伐的征程。这一年,桓温四十三岁。为了这一天,他等待了五年。


在个人生活方面,桓温对口腹之欲和声色犬马并不热衷,是个相当克制的人,即使日常饮食也很有规律。与朝廷的博弈中,他是胜利者,与岁月的搏斗中依然如此。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他看起来依然很有活力。

军队逶迤如长龙,骑马走在队伍前列,桓温的兴致颇为不错,与随从谈论着关中的风土人情和此次北伐的作战部署。作为一军之帅,他并没有官僚主义者矫揉造作的架子,与随从相处得比较愉快,同时,他也不允许部下之间存在裂隙,哪怕这裂隙很轻微——有一次他举办了一个小型私人宴会,一道菜做得黏了一些,一个僚佐因为嘲笑夹不起菜的同僚而遭到了他的责罚。在他看来,连夹菜这种细微的小事都不肯帮同僚,何况是在跨越生与死的战场上。在这种身先垂范的带动下,他的部属之间相处得也比较融洽。总体而言,他和他的僚佐与建康的朝廷是两个不一样的团体,前者比较务实,而且团结;后者偏向务虚,内部松散。

北伐军抵达襄阳之后,桓温亲率主力走陆路,经由淅川(河南内乡)奔往武关;另派一部分兵力乘船沿汉水而上,取道均口(湖北丹江口),进驻南乡(湖北均县);并命令司马勋再率步骑兵三万,经由子午谷直扑长安。

关于这三路兵力之间的关系,历史记载比较含糊。桓温亲自率领的主力肯定直接参与了北伐之战;司马勋所率的这一路兵力,所起的作用是配合主力军队,以分化前秦帝国的兵力,他们也直接参与了北伐。唯独进驻南乡的水军所起的作用很模糊。

水军有没有直接参战呢?似乎没有。南乡在武关的南部,接近前线,水军驻守在南乡的目的,应该是负责后勤工作,保障后方补给线的畅通,为直接参战的军队提供军用物资。

朝廷密切关注着桓温的一举一动,在关中平原的华山上,一个叫王猛的年轻人也在俯瞰着桓温的动向。

武关是前秦帝国南部的雄关险隘,也是进入前秦帝国的南大门,北伐期间,这座雄关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作用,就落到了北伐军手里。

苻健占据关中以后,桓温曾经与他建立过良好的双边关系,彼此还在边境进行了规模比较大的关市贸易。苻健作为一个胸有韬略的开国君主,并不至于对桓温失去警惕,与桓温保持良性互动的同时,其实他在武关附近部署了相应的防备措施。武关之所以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主要是因为冉魏降将引发的那次动乱还没有完全平息,苻健正忙于荡灭动乱,主力军队主要集中在长安附近,武关的防守力量比较薄弱。

打开前秦的南大门之后,桓温分兵而行,派遣少量兵力向西进军,占领了前秦边境重要的商贸枢纽丰阳(武关附近),他本人则亲自率领主力继续推锋向北,攻占了青泥(陕西蓝田东南)。

大概就在这时候,司马勋所率的偏锋在长安西部的地平线上露面了;同时,“倒戈将军”王擢也参与到了关中激战当中。

王擢本为后赵帝国的战将,后赵覆亡之后投奔东晋,继而投奔前燕,转而又投奔前凉,被前凉国主安排在南部边疆。北伐军打入关中之后,王擢向前凉国都传回消息,说桓温善于用兵,此次北伐的目的尚不明确,可能是为了消灭前秦,也可能会在消灭前秦之后顺带解决前凉。前凉国主惶恐不安,担心王擢再次倒戈,于是派遣杀手行刺。王擢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一怒之下再次倒戈,向前秦发动猛攻,并且与司马勋取得了联络。

“嗜血者”司马勋骁勇善战,弓马娴熟,左右手都可以开弓射箭,为人阴毒,动不动就杀伤人命,还有喜欢亲手行刑的残忍嗜好,但他与“倒戈将军”王擢倒是意气相投,两人会师之后,在长安西部游动作战,给苻健增加了不少烦恼。

亡国危机在即,苻健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青泥失守之后,他出兵五万,进驻峣柳(陕西蓝田附近),打算在这里砍断北伐军的马蹄,打一次扭转乾坤的战役。

四月二十二日。

关中属于温带季风气候,冬季受寒冷的西伯利亚寒流控制,夏季受北印度洋季风和西太平洋季风控制。每逢春秋时节,西伯利亚寒流与大洋季风僵持不下,往往容易出现干旱少雨的天气。

会战这一天,天气干燥,虽然看不到口中呵出的白气,但是依稀有些寒意。在一望无垠的大平原上,十几个整齐有序的方阵分别在南北铺开,北部是前秦军,南部是北伐军,彼此剑拔弩张,好像上空正在厮杀的西伯利亚寒流与大洋季风。

桓温的临时指挥所设立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小土丘上,以便于俯瞰整个战局的变化。从小土丘上远眺,敌军的诸多将领当中,有三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两个年轻人,一个中年人。

第一个年轻人的个人特点并不是很明显,至少通过外貌看不出他有什么明显的性格特点,从围绕在他周围的护卫人数来看,他必定是太子苻苌。

第二个年轻人身材魁伟,戴着一个眼罩,举止有些躁动,像一张绷紧的弓,连他的战马都有些不安。他叫苻生,是太子苻苌的弟弟,勇力过人,可以扛鼎搏兽,但是性格狂躁,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次长辈嘲笑他眇一目,问他独眼之人哭泣时是否只有一只眼流泪,他抽出佩刀割破肌肤,指着鲜血说这就是独眼人的泪,他的长辈既惊又怒,认为这个孩子残暴狂野,日后必成大害,差一些将他杀死。

剩下的那个中年人看上去很低调,像一截平平无奇的树桩,但奇特之处在于,他的低调气质并不是那种可以被忽略的低调,而是低调得很惹眼。桓温知道,他是前秦国主苻健的弟弟苻雄(后来的苻坚大帝的父亲),也是苻健的心腹和臂膀,在前秦帝国,他是仅次于苻健的第二号人物。

苻苌、苻生、苻雄也看到了桓温。看到桓温的这一刻,他们的看法是相同的——敌军的主帅是个危险人物。大战在即,他们没有时间过多地交流对桓温的私人看法。在正式场合,尤其是与汉人臣僚一起参加政治会议的时候,他们说汉语,但是在其他场合,尤其是本族人互相交流的时候,基本上说的都是氐语。由于今天指挥战役的是氐人,所以,用氐语简单交换了一下关于此次战役的一些意见之后,他们下达了进军令,指挥全军缓缓进入交战距离,会战开始了......

这一年,苻坚十六岁。四月二十二日这一天,他留在距离战场几十里地之外的长安城里。他与一般的喜欢骑马射箭的氐人贵族子弟不同,喜欢读书,手不释卷,志向高远,小小年纪就很有气度。但是在四月二十二日这一天,他毫无读书的心情,往日里的气度也残存无几,弥漫在心间的全都是负面情绪,忐忑、惶恐、气愤、焦虑、烦躁。虽然离战场有几十里地,但他恍惚中似乎听到了战场上的声音,隆隆的战鼓和喧嚣的厮杀震得他的脑袋生疼。

天色擦黑的时候,城门开了,许多火把涌入沉寂得令人心悸的长安,城里到处都是杂沓的脚步声、马蹄声、哀嚎声、斥骂声。

苻苌情绪低落,默然无语。苻生浑身是血,不过受的是轻微的皮外伤,没有大碍,士兵们都说他今天很英勇,单枪匹马突入敌阵,冲杀了好几个来回,杀了晋军十几个将官。苻雄也回来了,安然无恙,但苻坚一看父亲的脸色,就知道秦军败了。事实的确如此,在白天的战役中,苻生虽然作战勇猛,但是他的个人英雄主义并不能挽回整体的败局,苻雄在白鹿原也遭到了桓温的弟弟桓冲的重击。

顷刻之间,白日里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汇合成了一种情绪——恐惧。这只是个开始,在随后的几天里,苻坚将继续受到这种情绪的折磨,即使在多年之后调动几十万大军发动淝水之战时,因为桓温而造成的恐惧阴影依然如同幽灵一般游荡在他心间。

长安城的夜一片死寂,苻坚夜不能寐;华山的夜里怪枭长鸣,王猛也辗转难眠。他们都在思考自己的人生和纷乱的时局,使他们的命运产生交集的桓温,此时正在白鹿原上的临时指挥所里谋划着明天的军事行动。

四月二十三,北伐军向长安挺进。

我军正在向长安进发,但敌军兵力依然庞大,估计为七万人。——在发往建康的一封书信中,桓温意气风发地禀报了关中战事的进展,同时也透露了对即将到来的大决战的些许忧虑。

四月二十五日,北伐军开抵长安东部的灞上。苻健留下五千多个老弱残兵镇守长安,把精锐力量派到了城外。为了避免腹背受敌的危险,他把精锐力量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太子苻苌的率领下驻守在长安城南,其余的兵力被派到了城西,在丞相苻雄的率领下去围剿司马勋。

风闻晋军进驻灞上,长安附近的郡县望风而降,桓温发布了安民告示,关中百姓人心大悦,争先恐后地牵牛担酒来犒军,晋军所及之处,男女老少无不夹道欢迎。

当北伐军来到灞上的时候,距离关中沦陷已经过去了三十七年。年轻一代并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从小在异族的统治下长大,对晋、正统、王师几乎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自己和北伐军一样,都是汉人同胞。对年过半百的人来说,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却是另一番滋味,三十七年前,他们还是少年或者孩子,异族人来了,在异族的统治下,他们作为二等公民活了三十七年,如今,王师来了,本族的军队来了,血脉同源的天然认同感再一次被激活了,所以,很多老人见到北伐军不禁泪如雨下,“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王师。”

渡过灞水,就是近在咫尺的长安,从军事地图上来看,离消灭前秦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盯着地图上的灞水,苻健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好像要跳到嗓子眼,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就在这时候,斥候传回情报——北伐军停驻灞上,似乎并没有发动总攻的意图。

桓温到底想做什么呢?苻健皱起了眉头。

王猛也想知道答案。

五月的一天,二十九岁的王猛来到北伐军大营,受到了桓温的接见。

王猛不修边幅,衣着褴楼,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臭气,不时能看到跳蚤在他那布满污垢的皮肉上爬行,而且他姿态傲慢,并不因为坐在对面的是北伐军司令而注重礼节,而是大大咧咧地捕捉身上的跳蚤,捉到一个“咔嗒”一下掐死,好像桓温不存在。

王猛当时还没有什么名气,桓温接见他,是不是因为求贤若渴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王猛的身份很不一般,他是作为三秦豪族的代表而来。

东晋帝国也有一些名士,像王猛这样不拘形迹,邋里邋遢,桓温见怪不怪,丝毫不以为意,简单寒暄几句之后,他问道,“我奉天子之命,统帅十万精兵来吊民伐罪,三秦豪杰至今却不来归附,这是为何?”

王猛诡秘地笑笑,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口气答道,“您不远千里而来,深入敌国腹地,如今长安近在咫尺,您却按兵不动,三秦豪杰不明白你的心思,所以不来。”

桓温沉默,久久不语,好一会儿才做声,“江东没人能与你相比。”

因为这一席对谈,后世许多历史学家认为桓温根本没有消灭前秦的意思,北伐关中只是为了挟功自重,以便于在与朝廷的对抗中抢夺更多的话语权。那么,桓温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停驻在灞上按兵不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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