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称“史上首腐”的和珅真的贪了2亿两白银？| 旧文新刊④

和珅通常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贪官，被抄家产达2.2亿两（甚至有说8亿两的）白银，但这一说法不可信。

这是“彰考局”为你推送的第 16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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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和珅死后近百年，家产2.2亿两、甚至8亿两的说法，多见于晚清文献，应是被严重夸大的道听途说。

2、嘉庆朝的和珅抄家档案显示，和珅被抄家产应在400万两上下，已估值部分加起来，仍超过当时清廷年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

3、当时虽然有官员质疑还有未查出的和珅家产，但被皇帝认为无依据而驳回。目前可见的和珅供词中亦未提及2亿两白银家产之事。

撰文▼ 洪振快（“彰考局”专栏作者）

被抄“2.2亿两白银”

说法的由来

和珅家产被抄出白银2.2亿两，这一说法因薛福成《庸盦笔记》的记载而广为流传。

薛福成（1838－1894），字叔耘，号庸庵，曾为曾国藩、李鸿章幕僚，曾任使英、法、意、比大臣，晚清知名学者。

《庸盦笔记》是薛福成从同治四年（1865）至光绪十七年（1891）所作随笔中删辑而成，光绪二十三年（1897）首次刊印。此时已经是和珅死了（1799年死）近百年以后了。

是书卷三“轶闻”篇中，有一份“查钞和珅住宅花园清单”，称“已估价者二十六号，既有银二万二千三百八十九万余两之多，内有八十三号，尚未估价”。

薛福成对比王先谦的《东华续录》后，觉得这份清单可疑。

他认为“此单传钞已旧，余所见数本，大致相同，断非凭空捏造”，但又发现其“与《东华续录》又似不无抵牾之处”，便以存疑的态度录入“轶闻”篇，作为传闻抄录。

从光绪四年（1878）已有刻本的《止园笔谈》（作者史梦兰）一书，到清末民初的一些著作，如欧阳昱《见闻琐录》、徐珂《清稗类钞》、丁国钧《荷香馆琐言》等，有各种类似“和珅被抄家产白银数亿两”的说法。

1910年出版的《梼杌近志》，其说法更是加码。

该书称，和珅“家财先后抄出凡百有九号，就中估价者二十六号，已值二百二十三兆两有奇，未估者尚八十三号，论者谓以比例算之，又当八百兆两有奇”。

这就是和珅家产8亿（“八百兆”）两乃至10亿（2.2亿加8亿）两的由来。显然，这种“以比例算之”的推算方式极不靠谱。

《梼杌近志》作者不知姓名，实际为革命党人，即以书名而言，梼杌为上古怪物、凶兽，常被用来比喻顽固不化、态度凶恶之人，以“梼杌”为书名，且是“近志”（即近来的记录），其目的显而易见。

若追溯民间各种和珅被抄家产离奇说法的源头，可以发现可能是来自清宫所藏《和珅犯罪全案档》。

该册记录了和珅各类家产，总额已颇惊人。

然而据考证，《全案档》并非正式档案，不是原办案机构整理编纂：

“《全案》档最早的材料来源是由宫内太监或好事者从邸报、小钞或人们传闻中转抄记录下来的，里面有真有假，许多数字是夸大的。后来又经市井流传，添枝加叶，特别是对和坤家产，无限夸大，至道光年后才汇集成册，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冯佐哲《<和珅犯罪全案档>考实》，《历史档案》1986年第4期]

可见，《全案》档疵误、讹错多而明显，多数信息真假难辨，应是道光年间（1821—1850）或更晚汇集抄录而成。

真实的被抄家产数字

见于清宫藏和珅秘档

和珅被抄家产的真实情况，最可靠的文献当属《清宫恭王府档案总汇·和珅秘档》，其中汇集了朱批奏折、军机处录副奏折、军机处上谕档、内务府奏案、内务府奏销档等权威史料，自然也包含和珅被抄家档案。

和珅家产被抄，始于嘉庆四年（1799）正月初八上谕，按照嘉庆帝的指示，抄家分成数路人马：

一是和珅住宅，即现在北京前海西街的恭王府；

二是海淀花园（即乾隆赏赐给和珅的淑春园，现属北京大学校园的一部分）；

三是热河寓所；

四是蓟州坟茔；

五是和珅及其家人家产，主要是近京各县产业（出租房、当铺、地产等，实际上大多属于和珅家人所有）。

▲和珅抄家清宫原始档案

其中，和珅府第（现恭王府），由成亲王永瑆、睿亲王淳颖、新任步军统领的定亲王绵恩、新任总管内务府大臣缊布、佶山负责查抄，步军统领衙门经办。（嘉庆四年二月二十七日、三月二十一日上谕）

嘉庆帝在正月十六宣布的和珅二十款大罪中，第十八款大罪内容是“夹墙藏金二万六千余两，私库藏金六千余两，地窖内并有埋藏银两百余万”。

正月二十九日，总管内务府大臣缊布的奏折显示，这部分财产已由步军统领衙门上交内务府广储司，详细数字是：

共有二两平纹银96万两、杂色元宝银68万两、色银约1374095两3钱3分[137余万两，编者注]，总共是3014095两3钱3分[301余万两，编者注]，由广储司银库官员弹兑查收，最终折和库平银2833249两6钱1分[283余万两，编者注]。

据缊布奏折，这些家产“由提督衙门交到查抄和珅家产案内”，只是表明，由负责查抄的步军统领衙门交给内务府的银子，这些银子主要是查抄的现银，但是否还有家产估价变卖后的银子，并不明确。

▲和珅抄家清宫原始档案 

比如，和珅被抄家产中有黄金3.3万两（据三月二十八日绵恩、淳颖、缊布的奏折，具体数字是二两平金33551两），值银50多万两，是否算入283万余两银子之中，尚有疑问。

至于二十款大罪中第十五款到第十七款提到的大量的珠宝、古玩、衣物等物的价值，以及住宅本身的价值，应该不在其中，珠宝、古玩应该被收入宫中，住宅赏赐给庆郡王永璘、成亲王永瑆等人。

▲和珅被抄家产银子记录

从清宫档案看，和珅（包括其家人）被抄家产，除被没收入宫的珍宝、古玩外，部分被赏赐给亲贵的房产（如和珅府第），其价值无从估计，其他被抄金银、房产、地产、存粮等价值应在500万两银子光景，其中数十万属于家人家产，和珅自己所有家产，应该在400万两银子上下。

这个数字，加上未估值的珍宝、古玩等价值，在清代高官被抄家产中已可算是首屈一指，但离后世所传家产2.2亿两，甚至8亿两乃至10亿两银子，相差甚远。

和珅时代，清廷年度财政收入货币化部分仅4000万两银子光景。和珅一人所聚财产，可估值部分即超过年度国家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已足够惊人，但传闻的2.2亿两银子等属于严重夸大。

和珅的部分“供词”

和珅的家产是否只有查出和公布的那么多，当时官场就有人怀疑。

时任内阁学士、镶蓝旗蒙古副都统的萨彬图（原礼部尚书达椿之子），屡次上奏，声称“和珅财产甚多，断不止查出之数，必有埋藏、寄顿、侵蚀、挪移等项情弊”，刑部查审时，官员意存含混，应该密派大臣研讯追究。不过嘉庆皇帝认为萨彬图没有依据，不可信，后被斥责。

和珅的贪腐行为，在审讯过程中是否承认？

▲和珅

曾以工部员外郎充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戊戌政变”后被革职的李岳瑞说，宣统二年（1910年）秋天，他到京城游玩，在朋友那里，看到了和珅当年被审的供词，但不全。

一张纸上写的是奉旨询问和珅，有两条，其中一个涉及贪腐问题，问和珅：

“昨将抄出你所藏珠宝进呈，珍珠手串有二百余串之多，大内所贮珠串，尚只六十余串，你家转多至两三倍；并有大珠一颗，较之御用冠顶苍龙教子大珠更大。又真宝石顶十余个，并非你应戴之物，何以收贮如许之多？而整块大宝石，尤不计其数，且有极大为内府所无者，岂不是你贪黩证据么？”

这个问题，实际上见于上谕以及公布的和珅大罪二十款中。另一张纸上写的是和珅对上述问题的回答：

“珍珠手串，有福康安、海兰察、李侍尧给的。珠帽顶一个，也是海兰察给的。此外珍珠手串，原有二百余串之多，其馈送之人，一时记不清楚。宝石顶子，奴才将小些的，给了丰绅殷德几个。其大些的，有福康安给的。至大珠顶，是奴才用四千余两银子，给佛宁额尔登布代买的，亦有福康安、海兰察给的。镶珠带头，是穆腾额给的。蓝宝石带头，系富纲给的。

家中银子，有吏部郎中和精额，于奴才女人死时，送过五百两。此外寅著、伊龄阿都送过，不记数目。其余送银的人甚多，自数百两至千余两不等，实在一时不能记忆。再肃亲王永锡袭爵时，彼时缊住原有承重孙，永锡系缊住之侄，恐不能袭王，曾给过奴才前门外铺面房两所。彼时外间不平之人，纷纷议论，此事奴才也知道。以上俱是有的。”

还有一张纸上写的也是供词，其中回答：

“奴才家资金银房产，现奉查抄，可以查得来的，至银子约有数十万，一时记不清数目。实无千两一锭的元宝，亦无‘笔一枝’、‘墨一匣’的暗号。”（李岳瑞《春冰室野乘》卷上）

供词亦均未承认甚至提及2亿乃至8亿两白银之事。

可是上述宫廷档案属于高级机密，民间无从晓之，人们对于贪腐就不免猜测和想象，以致传言流布，越传越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