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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与羞愧

 hj6899 2017-12-13

文 / 娄林 插图 / 文嘉

全文刊登于《新知》2016年第6期(总第18期)《红色专辑》

哲学与羞愧

起初,哲学是健康而无需羞愧的,孤独、片面而又圆满。尼采却在它的终点说:哲学成为深渊,哲人则是令人惊恐而吉凶难定的彗星;漫长的哲学史里,哲人常常背离自己的国家,流离失所,或令国家流离失所。如今,人们更以为哲学的纯粹是世间良药。但已成市场的世界聚集了太多海浪般的人群,而人群本是生长万物的土地。“药”成了海中的鲸鱼(或海中等待炸裂的岛屿),喧嚣躁动,成为遍地沉疴的文化。这般文化色彩绚烂,如平原一望无际,柏拉图讥其为“色彩缤纷的披风”,尼采比拟为“彩色的奶牛”,至于“红色”,不过其中一种单调的色彩,尤其是,红色不再是因羞愧而脸上呈现的色彩。

但开端之处也的确是不需羞愧的。泰勒斯是西方哲人之始,世人辱其贫穷,讥讽哲学无用,他便作了一次子贡的举动,“亿则屡中”,通过观察天象,低价购入而高价出售,做了一次成功的橄榄油生意。泰勒斯既不以哲学为羞,也不以这种商业世俗之举为羞,更重要的是,泰勒斯以其意志塑造了后世根本的哲学词汇“开端”( ρχή)——这或是他的骄傲而非羞愧。“ ρχή”的基本含义是开端和统治,甚至2000 多年以后,海德格尔依旧在诉说开端即统治。据亚里士多德分析,“ ρχή”的含义至少有7 种,比如运动的开端和终结、生成的最佳开端、事物生长或建筑物的开端部分、统治、理解的基础等等。而当泰勒斯说“水是一切事物的 ρχή”时,这个“ ρχή”就融合了开端、统治和基质诸种含义,这种尝试综合,并以“一”对世界进行本质描述,便是“一切皆一”的理念论的最早形态,因此,尼采说,“有鉴于此,泰勒斯就有资格被看作是第一位希腊哲人”。

“一切是一”的本体论或形而上学的真正确立,则是克塞诺芬尼的功劳。柏拉图在《智术师》里明白地说:“埃利亚那派人,从克塞诺芬尼,甚至更早,就开始说出这个寓言,一切都是‘一’。”亚里士多德进一步确认,克塞诺芬尼是这种一元论的创始人,亚里士多德的学生忒奥弗拉斯托斯则直接申明,帕默尼德的老师克塞诺芬尼认为本原是单一的,所有的存在都是“一”,这比先前的自然哲人更进一步。埃利亚派的集大成者帕默尼德断言“唯一的一,是唯一的存在”,至于那句“对于非存在,我们无可言说”,经过他另一名言“思与存在是同一”,便可生成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中著名的发问:“为什么在者存在而无不存在?”“一”由此而从基质而成为存在和思想本身,成为无所不包的根基性的、笼罩性的存在。

可是,这带来了一个问题:纯粹的红,或者红色的物体,如何由水构成?或者如何由某种作为“一”的本体而形成?

尝试对此进行回答的希腊哲人是阿那克萨哥拉,他甚至抛弃了泰勒斯开创的基本术语“ ρχή”,而另外创造性地使用“σπέρμα”(种子)的复数“σπέρματα”。使用复数而非单数表明,“一”被抛弃了,而“一切”才是一切。据辛普里丘记载,他在自己的《物理学》开篇就说,“一切事物同时存在”。存在的不再是“一”,而是“多”,是“一切”。“红”之存在,是由于红本身的存在,而不是由于唯一的“一”。阿那克萨哥拉以多化解“一”带来的哲学困境。“红”本身作为种子可以生成红色之物。但是,红色的花朵呢?红色的木头呢?尼采认为,阿那克萨哥拉想必不敢谈论“红”对于别的“种子”的作用——如此繁复无限的一切,并不能彻底解释自然。

早期希腊哲人虽然只有残章断片存世,但尼采的判断依旧非常准确,他们各自皆有其“系统”,从泰勒斯到阿那克萨哥拉,乃至其后的德谟克利特,代代相承。所谓系统,倒未必一定是康德黑格尔之间相因、相歧的系统,而是说,作为一种整体理解世界的方式、一种生活和看待人事的方式,但是,只有以为自己的观察已经是整体性的查看,才会成为“系统”。

这大约就是:红、世界、自然。所谓前苏格拉底哲人是后世德意志哲学史家的粗俗命名,亚里士多德称他们为“自然哲人”。据说阿那克萨哥拉将他们的自然哲学带入雅典并大肆宣扬,但这却形成了自然哲学的终结,因为出现了将哲学从天上拉到人间的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要扭转自然哲人探究的方向。红色不仅仅是自然界的颜色,是自然的基质,对于苏格拉底来说,红色更与人有关,与“羞愧”有关。一言以蔽之,哲学首先与人、与政治有关,而非与自然或者形而上学有关。柏拉图在《斐德若》中著名的灵魂马车神话里,塑造了羞愧、生活与哲学的关系。

灵魂中有一个部分被比喻为白色的马,它懂得节制和“羞耻”,还有理性(λό γος),正是凭借这份力量,“思想中那些更为优秀的东西占了上风,引导他们走向有秩序的生活、走向热爱智慧(注:哲学),那么他们在这世上就会过上幸福而且和谐的生活。”苏格拉底比喻的关键之处有两点。其一,灵魂的羞耻和节制首先和最后都与人的生活有关,起初的羞愧既是灵魂中的一部分,也出自习俗,而灵魂最终要达到的目的依旧是生活的秩序和和谐,既是自己灵魂的秩序,也是政治生活中的秩序。其二,追求哲学并不是为了某种“系统”,或者制造一种对于自然的解释,而是灵魂和政治生活的秩序。正是由于后一点,苏格拉底截断了自然哲人之路,转而开启了古典政治哲学之途。

但是,总有哲人不喜欢羞愧,或者说,他们的羞愧更与某种知识有关,而非与灵魂有关。《理想国》里的智术师忒拉旭马霍斯因苏格拉底所激而脸涨得通红,但他的羞愧是知识性的羞愧,他力图以言辞说服苏格拉底(以及说服城邦中的年轻人和政治家),或者说他有一套更具知识性的说辞,某种意义上,这与近世以来的知识论(而不是哲学)更为接近。比如,霍布斯在《利维坦》中便如此定义“羞愧”:“发现能力上的某种缺陷而悲伤,此之谓羞愧。”羞愧与整体的秩序和政治无关,而是一种能力,尤其是知识上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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