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 大自然是雄伟壮丽的,无始无终的,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是亲热而又冷酷的,矛盾而又统一的。 研究大自然,参透他的奥妙,是科学家的任务。 描绘大自然,表现大自然,是文艺家的事情。 我不说画家彩笔下的大自然形象,只谈谈作家作品中大自然的形形色色。 文学,是“人学”,它的天职是写社会,写人物。可是人与社会也离不开大自然。好似我们的生活资料取给于大自然一样,我们的文艺作品,也从大自然中得到声音,得到色彩,得到形象。把文艺比作参天大树的话,大自然的风物就是它扶疏的枝条和成荫的绿叶。他悦人目,倾人耳,动人心。如果从文艺作品中删除了自然描绘,文艺的生命就会枯萎。 打开最古来的文艺典籍——《诗经》,我们为它所表现、所描写的大自然景物,倾心而又动情。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三百零五篇中,几乎篇篇都有自然景物的形影。至于《七月》一诗,对于农业有关的四季风物变换,写得真实生动,令人感到亲切美丽。 被誉为圣人的孔夫子,在大赞“诗三百”时,不也说:“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吗? 再说“骚体”的硕果——《楚辞》,也是“香草”丛生,山水明丽。屈原以情感人,他也以景动人。刘勰说它:“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足见“比兴”之利用自然景物起的作用是怎样巨大了。 至于六朝,文风柔靡,竟至连篇累牍不出风华月貌之形的地步。这虽不足以为训,但也足见自然景色与文学作品紧密相连的关系。 大自然的四季,气象景物,各具特色。鸟儿歌唱,春到人间。雷声隆隆,夏天降临。虫声唧唧,梁秋肃杀。朔风怒号,隆冬到来。凭经验谈体会,乃有“四鸣”:“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大诗人陶潜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成为名句。他那首五言四时景物诗,也为人所知所爱。 自然景象,一天为大。文豪诗人用美丽的想象,把荒杳无垠的天空,描绘成为神化世界,天宫瑰丽,琼楼玉宇。苏东坡咏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天空的星月,好似文艺女神项链上的宝珠,光辉灿烂,闪烁动人。月宫里的嫦娥,舒袖长舞,但也寂寞难耐。我们的诗人替她悲哀:“碧海青天夜夜心。” 天与地,是谓二大。大地是人类的世界,“三山六水一分田”。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再加上《海赋》、《江赋》……山海江河形象之,美丽壮观,声响之震动听闻,那更无须多说了。 大地上树木葱茏,千态万状。《枯树赋》中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人叹息。 文艺的主干不是风花雪月,但是任何文艺作品都离不开这些枝枝叶叶。 “风”可以使人动悲欢哀乐之情。宋玉的《风赋》中有“大王之雄风”,“庶人之雌风”;刘邦的《大风歌》气魄雄伟。而《西厢记》中的“风弄竹声,只道金珮响”,多么细微而动情呵。春风柔媚,秋风凄凉,多少锦绣文章。诗词歌赋,赖以抒情,赖以记感,每一诵读,心神动摇。 文艺田园里的花,千姿万态,呈艳弄姿。“秋菊有佳色”的咏菊诗,梅妻鹤子的林逋的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成为千古绝唱。我们虽然不能说无花不成诗,但可以说,诗好花婵娟。 “花”与“月”向来联系在一起。李煜叹息:“春花秋月何时了?”“花好月圆”被理解成为人间最美满的情景。孟郊的“花婵娟,月婵娟”,成为传诵的名句。 李白的“床前明月光”,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和“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诗情画意,动人心弦。至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幽期密约,诗人情怀,令人神往心倾。 一提到雪,我们便会想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雪花大如席”这样的一些名句。苏东坡的“冻合玉楼寒起栗,光摇银海眩生花”,也是令人喜爱的。 大自然景物在文艺作品中,除了少数纯粹为了点缀,来上几笔,或为了押韵,或起兴,冒头来上两句,与意义和情感无关联以外,都是与作者的处境和思想感情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有的好似纯系写景,像王维的某些诗,其实,不也是他作为隐士的心情写照吗?古代诗歌的写山水风景的诗文,大多有所寄托。 人是有感情的,触于物而发为诗歌,成为文章。这种情感往往随着大自然的“物色”起着变化,千万年来伤春悲秋的诗词歌赋,堆锦铺绣,灿烂满目。有的读了心伤,有的看后落泪。“又是一年芳草绿,仍然十里杏花红”的大好季节,生意盎然,情趣动人。 文艺作品写景物,主要是借景物以寄寓,衬托、渲染自己的情思和心境。一种事物,可以因人而引起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感情。春临大地,百花争艳,一派欢乐明媚气象,古今多少写花柳,写爱情的诗歌,都与春天联系在一起。“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多美好搔人呵!但是因为送别,也有情调凄恻的诗句:“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而残春一到,人的情绪也就随着变了。林黛玉的《葬花词》,抒发的怨伤,当然不单单是为了落花,是为了“他日葬侬知是谁”。同样是写落花,我们读一读龚定庵题为《西郊落花歌》吧,这首诗真是一片生机,令人气盛。且引几句看看:“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 梧桐一叶落而天下知秋。秋风一吹,虫声唧唧,骚人墨客,悲感萦怀。欧阳修的《秋声赋》,写得多么好呵:“初淅沥以潇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有比喻,有气魄,有情调,字句铿锵。他写的是秋声,实际上写的是心声。“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这两句结尾,足以说明一切了。 因为自然景色能打动人心,牵连感情,所以丘迟的《与陈伯之书》,就用了下面这几个句子,使一个叛逆者触景生情,回心转意,收到了政治效果。“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典型的江南暮春景色,千载而下读之,也为之大大动情。 作家用他们敏感的心灵,高度的智慧,不但把景物用来映衬感情,烘托心意,点缀词句,使它美好,使人读了作品,悲观与共,悦目赏心,而且进一步使冰冷的顽石有了知觉,无情的花木,有了情思。 还有的文艺作品,把自然景物人格化了。我们常把“松、竹、梅”称作“岁寒三友”。“花如解语成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好似花可以解语,石头不说话是一种美德。 还有“水能澹性为我友,竹解虚心是我师”这两个有名的句子,成为人们澹泊谦逊的格言。不仅如此,文艺家还把自然景物神话化了,风伯、雨师、河神、雷公……例子万千,难以遍举了。 1981年 作者简介:臧克家,山东潍坊诸城人,闻一多的学生,现代诗人。曾任《诗刊》主编,他的第一部诗集是《烙印》,主要讽刺诗集《宝贝儿》,文艺论文集《在文艺学习的道路上》。其短诗《有的人》被广泛传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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