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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榜生归有光

 百城主人 2017-12-19

 

一路向北,这条路,对归有光来说,太熟悉了。过了泰州,前面就是济南,到达济南郊外,已是深夜了,尽管肚子很饿,但归有光没心思吃饭,他不习惯吃山东的大馍,那棵夹着的大蒜一入口就眼泪直流,匆匆咬了几口,就离桌了。他还在回味刚才遇到的几举子的话,感到极度郁闷,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是几位来自福建泉州的年轻举子,归有光和他们几乎是前后脚到的,在客栈登记时,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聊开了。归有光想起来有些后悔,后悔不该与他们搭腔,更不该告诉他们自己也是进京赶考的,名字一经报出,对方全都拢了过来,一脸惊异,立即打躬作揖:“老师,您好!您就是大名鼎鼎的震川先生呐,您的范文我们熟记于心,篇篇都能背得出来,还指望这次考试赶上用场呢。”“老师,我们从小就诵读您的大作,文章真好,还以为是上辈人写的呢。”“啊,老师,您这也是去京城赶考呀?不会吧!”“老师,可以预测一下今年考试的重点吗?”“老师……”

老师老师,听着就觉得心里添堵, 归有光的脸极不自然。唉,这张老脸往哪搁,老师管个屁用啊。他下意识地顺了顺胡须,一用力,甚至扯下几根来。自己年近花甲,还在与这些年轻的举子们竞争官职,这次如果不中,就死了这条心吧。他告诫自己。但这种想法,在第三次北上前就有过,后来,不是还有四次五次六次七次八次?一次一次“下第南还”、“计偕北行”,也无法改变落第的命运。明年的第九次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睡不着。命啊!今年是嘉靖四十三年(1564),从童年起,一路走来的坎坷曲折,一幕一幕,历历在目。

自己是大明正德元年(1506)腊月二十四日降世生的。这一天,正值农历小年夜,家家户户杀猪蒸糕,准备过年。家就在江南古城昆山东南门的宣化坊。生了个大胖儿子,父亲归正喜出望外,立即想到《尚书》“周有大赉,于汤有光”的词句,叫“有光”,是祖父归绅拍板决定的。在昆山,归家也曾声名显赫,民间甚至有过“县官印不如归家信”的说法。有光的曾祖父归凤,举人出身,做过知县,但归绅和归正,虽然从小刻苦读书,却没有任何功名,没有功名,在地方上就没有影响力,家道正滑向衰落。更可怕的是,有着诗书家传的归家,此时“率百而聚,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仪者”,许多人甚至不择手段地敛财反目,家族充斥着市侩气息。

归有光明白,自己,是归家重振雄风的希望。归家,也把自己当作全部的寄托。

屋外天寒地冻,归有光想起了母亲,不禁落泪。母亲周氏,一生勤俭贤惠,持家有道。每到隆冬季节,家里需要取暖,生炉火时所用的煤炭留下许多碎屑,她舍不得丢掉,做成煤团,放在台阶下晒干备用。

从小,母亲宠爱自己,只要求自己好好读书,别无所求。从小,在大人的监督下,自己学习就十分刻苦。八九岁就能写文章,十岁时,写的那句“是以夺人之物则为盗,取人之有则为袭,假无而有则为伪”的话,被人看到大加夸奖。“你这孩子很了不起,将来会成为司马迁、班固那样的人的!”母亲听到邻居们的表扬,十分得意,她为自己骄傲,她看到了归家的希望。母亲不易啊,十六岁嫁给父亲,十七岁生女儿,七八年时间内,连续生了七个孩子,两个不幸夭折。只活到二十六岁,她是累死的!那年,自己仅八岁。“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归有光悲伤道。

宣化坊,有归家的老屋项脊轩,“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对于这个无车马之喧的老屋,归有光充满感情,那里既是自己的栖居之地,也是自己的精神家园。十九岁写的那篇《项脊轩志》,于日常普通生活的描绘中蕴含远大抱负和志向,被人竞相传抄、诵读。正是这一年,自己以第一名的成绩补苏州府学生员。

不顺,似乎是从乡试开始的。一连考了六场都没有考中,直到三十五岁,才中了应天府乡试的第二名。按理,三十五岁也不算晚,获取下一步的进士功名,似乎唾手可得,但命运却偏偏喜欢跟自己一次次开玩笑。

该死的科举,害人不浅!归有光不由诅咒起科举制度。明代,科举考试的试题全部出自《四书》、《五经》,考生所作的文章,不但内容上必须是代圣贤立言,不可以自由阐发,在形式上也有极其严格的限制,必须按照“八股”的规范按部就班,如果想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去写,肯定不能获得主考官的好评。看来,是自己的文章风格与“时尚”不合,格格不入,没有随大流啊,但自己真的需要改变吗?那种华丽的、空洞的、只求对仗工整的文章于社会又有何益呢?

三年一次北上礼部应试,从三十五岁起,一直考到现在,二十四年考了八次,一次一次名落孙山,明年就六十了。想到来年的考试,归有光心里没底,不由得紧张。写文章的甘苦,谁人能体会!自己喜欢写恬淡自然的散文,大家并没有说不好,反而都认为文风清新,宁静淡泊,充满对亲情的挚爱和对国家社稷的责任,十分难得,可当下的时尚竟然是仿古,崇尚华丽,“矫饰”,就二个字!什么“文必两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真是狗屁,不与时俱进行吗?

归有光想到了王世贞。元美(王世贞)比自己小二十一岁,二十岁补州学员,当年秋天,就通过应天府乡试,更不可思议的是,第二年(1547)就考取二甲进士,现在早已是文坛霸主了。

后生可畏啊,元美官至刑部主事、员外郎、郎中。但元美年纪轻轻,在文学理论方面,竟然鼓吹复古。为了这个,自己还与这位文坛盟主、太仓人元美产生分歧,针锋相对争论过好一阵子,不过,即使如此,元美的父亲、辽蓟总督王忬的灵柩运回太仓安葬时,哀悼王忬的誺文不也是自己写的吗?大家都认为很精彩呀。他自己为何不写,让我写,说明他也认为我写得好嘛。

“归生不第,何名为公车?”这是举子们说的;“吾为国得士三百人,不自喜;而以失一士为恨。”这是两度主试礼闱的老师张治说的,考得连考官和举子们都为自己打抱不平,归有光有点愤懑。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呐!

尽管自己也发过“近来一种俗学,习为记诵套子,往往能取高第……然惟此学流传,败坏人才,其于世道,为害不浅。夫终日呻吟,不知圣人之书为何物,明言而公叛之,徒以为攫取荣利之资”的牢骚,但凭心而论,除了科举,士子们又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家庭、地位、财富、荣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没有功名,一切都无从谈起。

为了让自己参加科举考试,结婚五年的妻子魏氏在嘉靖十二年(1533)劳累去世。二年后,自己娶了嘉定安亭人王氏。想到王氏,归有光自然想起了二二。

嘉靖十七年五月,王氏生下女儿二二。不料,二二只活了三百天,一年都没有满,竟然就这么去了!活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懂,死的时候我又来不及看到她,唉,我这是什么命啊!

嘉靖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儿子子孝又死了。他只在世间活了十六年。多懂事的一个孩子,重病的时候,还对后母王氏说:“母亲不要为我哭泣,你身体虚弱,可是今天已经为我哭了三次了!”子孝诵读《离骚》的声音犹在耳旁。

“呜呼!孰无父母妻子!余方孺慕,天夺吾母;知有室家,而余妻死;吾儿几成矣,而又亡。天之毒于余,何其痛耶!”归有光悲叹道。

世事难料,老天不公,归有光想,自己这辈子活得太累。累就累在科举,一辈子的精力都花在了科举上,没能好好照料家人,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有愧啊。

尽管前程难卜,他安慰自己:“惟九经诸史,先圣贤所传,少而习焉老而弥专,皆吾心之固然,是以乐之不知其岁年。”年纪大就大呗,老而弥专,世事洞明嘛。

后来,自己来到了离昆山70里外的安亭。走得好!免得遭乡亲们的白眼,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人。

王氏真是位好妻子啊!想到王氏,归有光满心感激。安亭有一座修建于成化初年的世美堂,环境安静幽雅。都说妇人之见,目光短浅,王氏虽然没什么文化,家里也不宽裕,但她深明大义,全力支持设法借钱买下世美堂,因为,王氏知道夫君非常喜爱世美堂,这里可以避开世俗的喧嚣,是读书的好地方。归有光将它辟为学馆,以学养学,教授学生。“四方来学者常数百人,共推东南大师,海内称震川先生,不以氏名。”前来求学的学子,还常常受到王氏的热情接待。

王氏很贤惠,她以过人的眼力,“治田四十亩,督童奴垦荒种菜,用牛挽车,昼夜东灌水,颇以得谷。”自己一次次北上才得以有盘缠。自己每次落第而归,妻子不责备,每每赶紧拿出酒菜接风洗尘。一次,自己叹气道:“我没有考中,你是不是感到很遗憾?”王氏淡然笑笑:“我遗憾什么。我正想和你一起去山里隐居,靠采药过日子,不再考功名了呢!”有这样的妻子,难得啊。

王氏支持自己一次又一次北上考试,帮助办学馆,理家政,教孩子,却不顾自己的身体。嘉靖二十九年(1550),自己第三次名落孙山,刚从京城归来,夫人王氏就去世了。“命运畸薄,少偶寡徒,旷然宇宙,得遇斯人,一旦失之,胡能不悲!吾与吾妻,非独伉俪之情,别有世外之交,此情此痛,不能向人道也!”归有光再次叹息。

送别了妻子,依然留在安亭的世美堂,读书,教学。想想觉得好笑,自己一生不第,却写了《尚书别解》、《道德经评注》、《易经渊旨》、《中庸解》、《文章指南》、《文章体则》等等,都是些科举考试的辅导教材,居然还大有市场,自己的学生一个个比老师有出息,像唐时升、娄坚,他们虽然不参加考试,但都事业有成,诗、书、画样样在行,颇有声名。一度,归有光有过不再应试的想法,但三年一到,却依旧北上。想到这些,一行泪水,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别想那么多,睡吧,明天还要继续赶路。

 

大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归有光终于以六十岁高龄,考中三甲进士。对于九次北上,在希望与失望的边缘奔波了一辈子的这个老举子来说,这已经是极大的安慰了。

对于这次考试,有一种说法,据说,主考官是高拱,同考官是余有丁。余有丁在阅卷的时候,发现一份“古色黯淡”的考卷,立即引起了注意。他判定这是归有光所作,便推荐给了主考官高拱。高拱读后,十分欣赏。当时,余有丁和翰林学士们都以为归有光是这一科进士中的第一,可是发榜时,归有光仅列三甲进士,人们甚至认为,是有人“故乱其卷”,做了手脚,不管怎么样,归有光终归完成了他的科举大业。

名次靠后,就无法留在京城,只得去往太湖边那个偏僻而穷困的浙江长兴县担任县令。二年后,淮安人,《西游记》的作者、67岁的吴承恩被朝廷委任为长兴县丞(副县长),成为归有光的助手。

二位老人在长兴密切合作,一个“发愤以修先王之道”,一个“悠悠复夙心,作吏向风尘”,做事认真,不逢迎长官,改革时弊,刷新县政,得到了长兴老百姓的拥护。

几年后,归有光受到排挤,调任河北顺德府任副职通判,专司马政。在六十四岁时才升任南京太仆寺丞。正当他拥有自己合适的位置,想好好地做一番事业时,病魔却夺走了他的生命。

吴承恩蒙受冤狱,幸亏朋友营救才获释,从此,他返回故乡放浪诗酒,在贫困中写下了不朽名著《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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