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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木心的这个计划,酝酿了24年

 zdjphoto 2017-12-22



我想借童明先生的话来给大家解释。童明先生是木心的好友,同时也是木心研究者和英文译者。



作者童明和木心合影


他说——


《豹变》既是旧作,也是新作。其中的16篇短篇小说都已经发表过了,但是按照木心先生的心愿,以现在的顺序呈现的16篇是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是第一次发表。


我和木心从1993年酝酿这个计划,到今天《豹变》以全貌首次出版,已历时二十余载。



多篇短篇小说能组合成一部长篇小说?要解释这个问题,离不开一个文学概念——短篇循环体小说


在童明先生为《豹变》所做的序言中,他这样写道——


这种长篇小说是现代主义文学(尤其是美国现代文学)中常见的一个类别。二十世纪初,有安德森的《俄亥俄州的温斯堡镇》、海明威的《在我们的时代》、福克纳的《下山去,摩西》等,都是。


作为短篇循环体小说的《豹变》,其结构蕴涵一种分与合的特殊关系:以碎片为分,又以碎片为合。


“碎片”式(fragments)文体,是欧美先锋派的创新之一:段落内、段落间、篇章间的那种不连贯,最终在秘径上连贯。一旦识得其连贯,就觉得很是连贯。


《豹变》的时间排列线索,隐含一个艺术家的精神成长史。


《豹变》的故事描写的是个体的人,大致看得出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几个人生阶段。私人经历又对应着战前、二战、二战后、建国后、打开国门等阶段,需要在这些历史背景中思考。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阶段:走出国门后的西方世界。


“豹变”是什么?


2009年,木心向童明提议,这本书中文版的标题用“豹变”,童明允诺。


这两个字,来自《易经》——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大人即坐拥权位者,变化如虎;小人,脸上变化甚多;大人、小人的变,我们见得多了。惟君子之变,漫长而艰辛,可比豹变。幼豹并不好看,经过很长时间,成年之豹才身材颀长,获得一身色彩美丽的皮毛。


所谓一个艺术家的精神成长史,大抵是类似于豹变的过程吧。


今天选的这一篇,是童年阶段的故事。正应了童明的一句话——《豹变》里的故事,有不少好玩的字句、好玩的片刻,基调却是凝重的,凝重之中透着力。


木心在曼哈顿第57街  1995年


这篇小说约4000,阅读大约需要8分钟



夏明珠

 文 | 木心


在我父亲的壮年时代,已婚的富家男主,若有一个外室,舆论上认为是“本分”的。


何况世传的邸宅坐落于偏僻的古镇,父亲经营的实业,却远在繁华的十里洋场;母亲、姐姐、我,守着故园,父亲一人在大都市中与工商同行周旋竞争,也确是需要有个生活上社交上的得力内助。


是故母亲早知夏明珠女士与父亲同居多年,却从不过问,只是不许父亲在她面前作为一件韵事谈。


寒假,古镇的雪,庙会的戏文,在母亲的身边过年多快乐。


暑假,我和姐姐乘轮船,搭火车,来到十里洋场,父亲把我们安顿在他作为董事长的豪华大旅馆中。姐姐非常机灵,而且勇敢,摸熟了旅馆附近的环境后,带着我,不断地扩大游乐的范围。旅馆中上自经理下至仆欧,悉心照料卫护姐弟二人,任何东西开口即得,就怕我们不开口。


父亲似乎知道不会失事出事,他也没有余暇来管束我们,倒是夏女士,时常开车来接我们去她的别墅共餐,问这问那,说到融洽处,要我们叫她“二妈”,我和姐姐笑而不语了—母亲并没有叮嘱什么,是我们自己不愿如此称呼。


她的西方型的美貌、潇洒的举止、和蔼周致的款待,都使人心折,但我们只有一个母亲,没有第二个。而且她一点也不像个母亲,像朵花,我和姐姐背地里叫她“交际花”,吐吐舌头,似乎这是不应该说出声来的。


姐姐告诉我夏女士是“两江体专”高材生,“高材生”我懂,就是前三名,总平均九十分以上的。“两江体专”是什么?只在故事里听见过“两江总督”。姐姐说,浙江江苏两省联名合办的体育专科学校,夏女士是游泳明星、网球健将。


我听了,不禁升起了敬意,可是这敬意又被夏女士的另一称号所冲淡:姐姐说旅馆斜对面不是有一家很大很大的理发厅吗,夏女士,她就是“白玫瑰理发厅”的老板娘,“老板娘”,我讨厌。


所以每见夏女士,便暗中痴痴忖度,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哪些是“老板娘”,哪些是“运动健将”,越辨越糊涂,受够了迷惘的苦楚。


姐姐说,管她呢,反正我吃她给我的五香鸭肫肝,穿她给我的乔奇纱裙子,还不是爸爸的钱。我也吃鸭肫肝,我穿背带裤,白亮皮高统靴,还不是爸爸的钱。(那是夏女士陪我们去挑选的,定制的,如果我们自己去,店家哪会这样殷勤,两次三次试样,送到旅馆里来)


奇怪的是,一进店,她就说:“你喜欢这种皮靴,是吗?”我高兴地反问:“您怎会知道?”“很神气,像个小军官。”我非常佩服了,她与我想的一样。姐姐的心意也被猜中,她是小小舞蹈家,薄纱的舞衣,一件一件又一件,简直是变魔术,使我自怨不是女孩子,因此我走起路来把靴跟敲得特别响,我不能软软地舞,在路上,那是我神气得多了。


假期尽头,父亲给我们一大批文具、玩具、糖果、饼干,还有一箱给妈妈的礼物,说: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陪你们玩,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还不错。”我答。


“什么叫还不错?”


“还可以。”我解释。


“不肯说个好字么?”


“还好。”我说。


姐姐接口道:


“很好,我和弟弟一直很快乐。”


爸爸吸雪茄,坐下:


“回去妈妈问起来,你们才该说‘还好’,懂吗?”


“我们知道的。”姐姐回答了,我就点点头。


爸爸把我拉到他胸口,亲亲我,低声:


“你生我的气,所以我喜欢你。”


归途的火车轮船中,我们商量了:妈妈一定会问的,哪些该讲,哪些就不讲,赛马、跑狗、溜冰、卓别林、海京伯—讲;别墅里的水晶吊灯、银台面、夏女士唱歌、弹琴、金刚钻项链—不讲;波斯地毯、英国笨钟、撒尿的大理石小孩,也不讲,理发厅?妈妈来时也住这旅馆,也会到那里理发厅去,可是妈妈不会问“你们老板娘是谁”,我同意姐姐的判断。


两个孩子虽然不懂道德、权谋,却凭着本能:既要做母亲的忠臣,又不做父亲的叛徒。


到家后,晚上母亲开箱,我和姐姐都惊叹怎么一只箱子可以装那么多的东西,看妈妈试穿衣服最开心。我心里忽一闪,是夏女士买的;还有整套的化妆品,像是外科医生用的。另外,一瓶雀斑霜,我问:“妈妈你脸上没有雀斑呀?”


母亲伸给我一只手:


“喏,也奇怪,怎么手背上有雀斑了,最近我才发现的呵。”


孩子的概念是:暑假年年有,爸爸年年欢迎我们去,妈妈年年等着我们回,一切像客堂里的椭圆红木桌,天长地久,就这样下去下去。哪知青天霹雳,父亲突然病故,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一年。从此家道中落,后来在颠沛流离的战乱中,母亲常自言自语:


“也好,先走了一步,免受这种逃难的苦。”


父亲新丧不久,夏女士回到这古老的镇上来了—她原是本地人,父母早亡,有三个兄弟,都一无产业二无职业,却衣履光鲜,风度翩翩。镇上人都认为是个谜,谜底必然是罪恶的。


夏明珠绰号“夜明珠”,这次回乡,自然成了新闻,说是夜明珠被敲碎了,亮不起来哉。


我父亲亡故后,她厄运陡起,得罪洋场的一个天字号女大亨,霎时四面楚歌,憋不过,败阵回归。


从家具、钢琴也运来这点看,她准备长住—像她那样风月场中金枝玉叶的人,古镇与她不配。她也早为古镇的正经人所诟谇谣诼,认为她有辱名城。所以,据说夏明珠确是深居简出,形如掩脸的人。当时消息传入我家,母亲轻轻说了句:


“活该。”


母亲不以为夏明珠会看破红尘,而是咎由自取,落得个惨淡的下场,抬不起头来。


夏女士几次托人来向我母亲恳求,希望归顺到我家,并说她为我父亲生下一女,至少这孩子姓我们的姓。母亲周济了钱物,那两个请愿,始终是凛然回绝的。有一次受夏女士之托的说客言语失当,激怒了母亲,以致说出酷烈的话:


“她要上我家的门,前脚进来打断她的前脚,后脚进来打断她的后脚 。”


我在旁听了也感到寒栗,此话不仅词意决绝,而且把夏女士指为非人之物了。


说客狼狈而去,母亲对姐姐和我解释:


“我看出你们心里在可怜她,怪我说得粗鄙了。你们年纪小,想不到如果她带了孩子过门来,她本人,或许是老了,能守妇道像个人,女孩呢,做你们妹妹也是好的。可是夏家的三兄弟是什么脚色,三个流氓出入我家,以舅爷自居,我活着也难对付,我死了你姐弟二人将落到什么地步。今天的说客,还不是三兄弟派来的,我可只能骂她哪。”


我的自私,自卫本能,加上我所知的那三兄弟奇谲的恶名,听了母亲这段话,仿佛看到了三只饿鹰扑向两只小鸡,母鸡毛羽张竖,奋起搏斗—我不怪诗礼传家的母亲的忽然恶语向人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转辗避难,居无定所。苦苦想念故园,母亲决定带我们潜回老家,住几天,再作道理,心意是倘若住得下来,就宁愿多花点代价担点风险,实在不愿再在外受流离之苦了。


当时古镇沦于日本法西斯军人之手,局面由所谓“维持会”支撑着。我们夤夜进门,躲在楼上,不为外人所知,只有极少几个至亲好友,秘密约定,上楼来一叙乡情。


入夜重门紧锁,我和姐姐才敢放声言笑,作整个邸宅的旧地重游,比十里洋场还好玩,甚而大着胆子闯进后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有明月之光,对于我们来说,与白昼无异。实在太快乐,应该请母亲来分享。


畅游归楼,汗涔涔气喘喘,向母亲描述久别后的花园是如何如何的好,妈妈面露笑容,说:


“倒像是偷逛了御花园了,明夜我也去,带点酒菜,赏月。”


洗沐完毕,看见桌上摆着《全唐诗》,母亲教我们吟诵杜甫的五言七言,为了使母亲不孤独,我们皱起眉头,装出很受感动的样子。母亲看了我们几眼,把诗集收起,捧来点心盒子—又吃到故乡特产琴酥、姑嫂饼了,那是比杜甫的诗容易体味的。


这一时期,管家陆先生心事重重,早起晏睡,门铃响,他便带着四名男仆,亲自前去问答。如果他要外出办事,了解社会动态,他总是准时回返,万一必须延迟,则派人赶回说明,怕母亲急坏了。


自从夏末潜归,总算偷享了故园秋色,不觉天寒岁阑,连日大雪纷飞。姐姐病了,我一人更索然无绪,枪声炮声不断,往时过新年的景象一点也没有,呆坐在姐姐的床边,听她急促的呼吸,我也生病躺倒算了。


一日午后,陆先生蹑上楼梯,向我招招手,我悄然逸出房门,随他下楼—夏明珠死了!怎么会呢?陆先生目光避开,侧着头:


“我要向你母亲说。”


“不行,你详细告诉我,我知道该怎么说。”


“应该我来说,而且还有事要商量。你上去,等你母亲午睡起身,盥洗饮茶过后,你到窗口来,我等在天井的花坛旁边。”


我上楼,母亲已在盥洗室,等她一出,我便说陆先生有事要商谈,母亲以为仍旧是办年货送礼品的事,喃喃:“总得像个过年。”


我开窗走上阳台,向兀立在雪中的陆先生挥手。陆先生满肩雪花地快步上楼,一反往常的寒暄多礼,开口便说:


“昨天就知道夏明珠女士被日本宪兵队抓去,起因是琴声,说是法国马赛曲,宪兵队长一看到她,就怀疑是间谍,那翻译缠夹不清,日本人故意用英语审问,她上当了,凭她一口流利的英语为自己辩护,加上她的相貌,服装异乎寻常的欧化,日本人认定她是潜伏的英美间谍,严刑逼供。夜里,更糟了,要污辱她,夏女士打了日本人一巴掌,那畜生拔刀砍掉了她的手,夏女士自知无望,大骂日本侵略中国,又是一刀,整只臂膊劈下来……我找过三兄弟,都逃之夭夭……她的尸体,抛在雪地里—我去看过了,现在是下午,等天黑,我想……”


我也去……陆先生想去收尸,要我母亲做主,我心里倏然决定,如果母亲反对,我就跪下,如果无效,我就威胁她。


我直视母亲的眼睛,她不回避我的目光,清楚看到她眼里泪水涌出—不必跪了,我错了,怎会有企图威胁她的一念。


母亲镇静地取了手帕拭去泪水,吩咐道:


“请陆先生买棺成殓,能全尸最好,但事情要办得快。你去定好棺材,天一黑,多带几个人,先探一探,不可莽撞,不能再出事了。”


我相信陆先生会料理妥善,他也急于奉命下楼,母亲说:


“等着。”她折入房内,我以为是取钱,其实知道财务是由陆先生全权经理的。


母亲捧来一件灰色的长大衣,一顶乌绒帽:


“用这个把她裹起来,头发塞进帽里,垫衾和盖衾去店家买,其他的,你见得多,照规矩办就是。还有,不要停柩,随即葬了,葬在我家祖坟地上,不要平埋,要坟墩,将来补个墓碑。”


当时姐姐病重,母亲不许我告诉她,说:


“等你们能够外出时,一同去上坟。”


夏女士殓葬既毕,母亲要陆先生寻找那个希望作为我妹妹的女孩。


数日之后,回复是:已被卖掉,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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