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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苏轼

 人和月 2017-12-28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是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一诗的结句,他把自己遭贬海南,视为一生之中最奇绝的经历,戛然而成绝响,回味无穷。“六月二十日”是北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这年三月年仅二十四岁的哲宗病逝,徽宗即位。因此皇权的变动,贬谪海南的苏轼得以北还。


再往前追溯,苏轼于1097年从徐闻渡海达到海南。1097年是哲宗绍圣四年,这一年的二月,支持新党的哲宗再次启议严厉处置旧党,那些已经死了的旧党人物尚且在所不免,如司马光追贬清海军节度副使,王岩叟贬为雷州别驾,那么,活着的旧党人物,贬谪地必然要做一番新的处置,已谪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的苏轼,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安置。昌化,即海南儋州。苏轼的弟弟苏辙,责授化州别驾、雷州安置。


苏轼在前往海南的途中,写了一首诗,诗题甚长:《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这首诗的结句是“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在他尚未到达海南,他已经把海南视作故乡。当他要离开海南时作的《别海南黎民表》,开篇两句:“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同样是把海南作为自己的故乡。


但看苏轼寄给苏辙的诗:“渡海十年归,方镜照两童。还乡亦何有,暂假壶公龙”,“相看会作两臞仙,还乡定可骑黄鹄”,满纸的归乡之意,苏轼何尝真的把海南视作自己的故乡?那不过是他自处贬谪的一种方式,是心态的调节,也是精神的自我安置。


苏轼在谪居海南期间,写了大量的和陶诗。陶即陶渊明,他借和陶诗来抒发自己的心志与情怀,正如阮籍的《咏怀》、陶渊明的《饮酒》,和陶诗也应该归入“咏怀”这一传统之中。在前往海南之前,苏轼已经开始创作和陶诗,在海南期间他继续坚持这一组诗的创作,他的创作不但数量多,而且成就高。


有人曾经评价苏轼门下的黄庭坚,认为黄庭坚的诗歌成就不如苏轼,正因其没有谪居岭南、海南的经历。那么,这些和陶诗显然可以代表苏轼后期的诗歌成就。这些作品不尽为“海南万里真吾乡”、“兹游奇绝冠平生”这类通达之辞。


在一首题为《和陶还旧居》中,苏轼写到“痿人常念起,夫我岂忘归。不敢梦故山,恐兴坟墓悲。生世本暂寓,此身念念非。”他固然把自身之暂寓作为通达之辞,但他不但没有忘归,而且担心悲故山之坟墓中人。其实,这首诗中的旧居,并非是他四川的故居,而是他上一个贬谪地惠州的旧居。这首诗题目有诗人的注解:“梦归惠州白鹤山居作。”惠


州白鹤山的房子建成于1096年,那不过是他贬谪海南的前一年,他原本要以这所房子“规作终老计”,未料到一年后再遭逐贬。他在《和陶还旧居》中,还想到再回惠州,邻居老翁见到他的情形:“梦与邻翁言,悯默怜我衰。”说来也不是邻翁同情自己衰老之貌,实在是诗人在自怜。


谪居海南期间,苏轼写的另一首和陶诗《和陶东方有一士》,中间有几句:


“忽然返自照,识我本来颜。归路在脚底,殽潼失重关。屡从渊明游,云山出毫端。借君无弦琴,寓我非指弹。”这首诗也有诗人的自注:“此东方一士,正渊明也,不知从之游者谁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也。”


由此可知,诗人以陶渊明为鉴,用来自照,看出自己本来的面目,从渊明的无弦琴,到诗人的非指弹,由空到空,经此实现了我与渊明的同一。这也可看作诗人在谪居期间的一种自我排遣,通过或释或老的或宗教上的或哲学上的体验与验证,探寻灵魂上的解脱。“归路在脚底”,当可视为诗人的灵魂还乡形式。


因此,在“兹游奇绝冠平生”背后,还有另一个苏轼,他梦想身体与灵魂的双重还乡,在通达、旷达的背后,还有一个自怜、自证的苏轼。当他渡海北上,他认为这双重还乡都已实现,是“空馀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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