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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安馆札记》739则

 百城主人 2017-12-29

《容安馆札记》739则

七三九

 

          《全唐文》續:

          卷六一九陸參《長城賦》頗有盤空硬語,開篇“干城絕,長城列”一段,中間“邊雲夜明,列雲鏵也”一段【《皇朝文鑑》卷七周邦彥《汴都賦》:“宫旋室浮,艫艦移也”】,皆小杜《阿房宮賦》所祖。而自孫可之《與王霖秀才書》衹稱楊敬之《華山賦》見卷七二一,後來《野客叢書》卷二四、《容齋五筆》卷七亦僅言《阿房賦》之本《華山賦》,無道此篇者。廖瑩中《江行雜錄》謂《阿房宮賦》“六王畢”云云仿陸傪此《賦》之“干城絕”云云,而於“明星熒熒”云云,仍云本楊敬之。《茶香室叢鈔》卷八引廖說,僅云:“《華山賦》以小形大,《阿房賦》以大形小,意似有別。”浦銑《復小齋賦話》卷上云:“謝惠連《雪賦》起四句皆三字,後人祖之者:梁簡文《舞賦》、杜牧之《阿房宮賦》、陸魯望《苔賦》、邵雍《洛陽賦》、陳普《無逸圖賦》、羅明《玉燭賦》、沈幹《浙江賦》、夏言《天賜時玉賦》、羅喻義《瀛洲賦》。先於惠連者,有郭景純《井賦》。推而上之,相如《上林》”云云[1],亦不及陸氏此篇。

          〇呂溫在韓、柳同遊中,比偶之習最深,更過於歐陽行周。劉夢得《唐故衡州刺史呂君集序》卷六云:“始學左氏書,故其文微為富艷”,蓋指此而婉言之耳。然如《藥師如來繡像讚》卷六二九,正不害為佳文。卷六二七《與族兄皋請學春秋書》言世風大壞,恥為人師,亦恥師人,至云:“鄉校之老人,呼以‘先生’,則勃然動色”云云。然昌黎《師說》、柳州《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則又何耶?卷六五三元稹《白氏長慶集序》[2] :“見村校諸童,競習歌詠,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呼師曰“先生”,今世仍然。又按卷九七○闕名《請禁師生稱謂奏》長興元年六月云:“朝廷較藝,為擇賢才,或臣下收恩,豈成公道?時論以貢舉官為邱門、恩門,及以登第為門生。門生者門弟子也。(中略)大朝所命春官,不曾教誨舉子。舉子是國家貢士,非宗伯門徒”云云;《潛研堂文集》卷三十三《與友人論師書》略謂:“今之所謂師者,曰童子之師,曰會試之師,曰投拜之師。投拜之師,師最無謂。師之所求者利,弟子之所藉者勢”,與《鮚埼亭集外編》卷三十八《門生論》謂“門生非門牆高弟,乃門戶私人”云云相發明。此又韓、柳之所未窺。按貢舉是公家師生,而投拜則私門貢舉也。徐謨《太室麈談》云:“受業門生則門生聽先生之差使,投拜門生則先生聽門生之差使”》,可參觀。《魏伯子文集》卷三《師說》分“師而匠”、“而賈”、“而奴隸”、“而盜賊”、“而禽獸”、“而鬼魅”諸類,則另明一義。

          〇卷六二九呂溫《藥師如來繡像讚》:“觸慮成端,沿情多緒。黃昏望絕,見偶語而生疑;清旭意新,聞疾行而誤喜。”按曲傳思婦之閨中心事,新警親切,然居人行者,情味大同。羈囚盼赦,逐客思歸;心死復蘇(少陵《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詩云:“心蘇七校前”),望厚忽絕;氷炭交爭,波濤起伏;腸若輪轉之九廻,念若魚環而千里。和叔“黃昏望絕”、“清旭意新”二語[3],足補《詩經‧柏舟》、《楚辭‧九章》之缺,可謂盪氣搖魂、千金一字者矣!“Hoffnung ist die zweite Seele der Unglücklichen”, “La patience est faite d’espoir”, “Patience is a minor form of despair” 足相印證。

          〇李翺真與退之同道。當時古文家昌言闢佛者,韓以外,惟習之及皇甫持正。習之文如卷六三四《與本使楊尚書請停率修寺觀錢狀》、《再請停率修寺觀錢狀》、卷六三六《答泗州開元寺僧澄觀書》、《去佛齋論》皆是也。然所闢者佛之迹,於佛之心則許與而不諱。《再請停率修寺觀錢狀》云:“佛法害人,甚於楊墨,論心術雖不異於中土,考教迹實有蠹於生靈”;《去佛齋論》云:“佛法之所言者,列禦寇、莊周所言詳矣,其餘則皆戎狄之道也。(中略)故惑之者溺於其教,而排之者不知其心”云云,皆已為《復性書》張本矣!持正則闢佛之嚴,不亞昌黎(卷六八六《送簡師序》、《送孫生序》)。儒門護法,衹此二人為龍象耳。習之文質樸平直,絕無韓、柳瑰琦振盪之概,妥適雍容亦復不易得。卷六三五《答韓侍郎書》、卷六三九《韓公行狀》最有鋒棱。【《越縵堂日記補》咸豐七年十月二十七日:“李習之常自負其《髙愍女碑》、《楊烈婦傳》兩作,謂不在班、蔡下,然《碑》文後一段敷演閒文,議論甚平熟,不及杜樊川之傳竇桂娘也。至楊烈婦,事似奇而理實庸,習之筆力散弱,亦無足觀。使習之即成《唐史》,亦不過與宋景文頡頏,且恐出其下耳。唐代韓昌黎外,若杜牧、孫樵始可與言史矣”云云,評習之二文甚當。不知宋景文之遠邁習之,不知修史之筆與古文異,可之尤不相宜,亦識力未達處。張文虎《舒藝室餘筆》卷三:“李習之《知鳳說》本於韓退之《獲麟解》,《送馮定序》後段本於《送董邵南序》。蘇子瞻《後赤壁賦》結語本於李習之《解江靈》。”平景蓀《霞外攟屑》卷七上:“唐人本稱‘韓、李’,不稱‘韓、柳’。歐公《蘇氏文集序》所云‘韓、李之徒’是也。老泉《上歐公書》韓子後亦舉習之。”按劉夢得《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序》(《全唐文》卷六○五)云:“一旦習之悄然謂蕃曰:‘翺昔與韓吏部退之為文章盟主,同時倫輩,柳儀曹宗元、劉賓客夢得耳。’”亦可為證,惜平氏未引。】【丁國鈞《荷香館瑣言》卷上:“李翺《皇祖實錄》,人多譏之。陶齋藏《唐李晝墓志》稱父廓為‘皇考’,《苻載妻李氏墓志》稱姑為‘皇姑’,皆與梁廷柟《金石稱例》:“《唐處士包公夫人墓志》稱‘皇父諱鄰’,《戎仁詡夫人劉氏墓志》稱‘皇妣隴西李氏’,皆取皇大之義。唐時風氣如此。歐公《瀧岡阡表》稱父為“皇考”,有以也。】

          〇卷六三四李翺《論故度支李尚書事狀》:“朝廷公議,皆云李尚書性猜忌,甚於李益,而出其妻。”按足見《太平廣記》卷四八七蔣防《霍小玉傳》不盡齊東野語。

          〇卷六三五《薦所知於徐州張僕射書》:“見而不能知其賢,如勿見而已矣;知其賢而不能用,如勿知其賢而已矣;用而不能盡其材,如勿用而已矣;能盡其材而容讒人之所間者,如勿盡其材而已矣。”按卷六三四《感知己賦》云:“夫見善而不能知,雖善何為;知而不能譽,則如勿知;譽而不能深,則如勿譽;深而不能久,則如弗深;久而不能終,則如勿久”,其句即余所謂“累上法”。《南齊書‧崔祖思傳》:“啟陳政事曰:‘夫有賢而不知,知賢而不用,用賢而不委,委賢而不信,此四者,古今之通患也’”;《全唐文》卷三一八李華《賢之用捨》:“上之於賢也,患不能好之;好之也,患不能求之;求之也,患不能知之;知之也,患不能任之;任之也,患不能終之;終之也,患不能同其心而化於道”;卷三八二元結《丐論》云:“於刑丐命,命不可得,就死丐時,就時丐息,至死丐全形而終”,亦此法。【《左傳‧昭公十三年》韓宣子曰:“取國有五難:有寵而無人,一也;有人而無主,二也;有主而無謀,三也;有謀而無民,四也;有民而無德,五也。”《中庸》“在下位不獲乎上”節四累。《管子》最多此類句,如《權修篇》“地之守在城”云云四累,“故地不辟”云云五累,“天下者國之本也”云云六累。】習之命意相同,而屬詞多一波折。參觀Demetrius, On Style, V. 270 (Loeb, p. 465); 第七七三則論《史記‧西南夷列傳》H. Lausberg, Handbuch der literarischen Rhetorik, I, 315  “gradatio”。宋玉《好色賦》“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一節、司馬遷《報任安書》“太上不辱先”一節,皆如風轉而上、梯階而升;汪中《述學補遺‧修禊序跋尾》“在于四累之上”亦用此法。又按“居四累之上”語出《呂覽‧順說篇》惠盎說康王[4]。若習之之……[5]【馮夢龍《山歌》卷二《哭》:“只指望山上造樓,樓上造塔,塔上參梯。”】又卷六三五《答韓侍郎書》云:“三五日前,京尹從叔云:‘某大官甚知重陸洿。’當時對云:‘(中略)若如此之知,知與不知果同也。若實知,乃反不知矣。’”正此《賦》所慨嘆也。

          〇卷六三五李翺《答朱載言書》:“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詞章不能工者有之矣,王氏《中說》、俗傳《太公家教》是也。”[6]按王靜庵《觀堂集》卷二十一《唐寫本太公家教跋》引習之此語及王明清《玉照新志》卷五、胡仔《漁隱叢話》卷十五載《藝苑雌黃》、張淏《雲谷雜記》等書,謂:“此書至宋、元間尚存,特以淺俗鄙俚,故館閣與私家均未著錄。今觀其書,多作四字韻語,鄙俗無倫次”云云。又按羅璧《羅氏識遺》卷三云:“小說著太公勸忍之言曰:‘吞釣之魚,悔不忍飢;罹網之鳥,悔不忍飛;人生誤計,悔不忍為。故唾面將襟拭,嗔來把笑迎,則知辱之當忍矣;被罵招功德,嗔來送福田,則知忍之為福矣。’”疑即引《太公家教》也。又項安世《項氏家說》云:“古人教童子,多用韻語,如今《蒙求》、《千字文》、《太公家教》、《三字訓》之類。”余嘉錫《四庫提要辯證》八五三四頁亦未引羅璧、《項氏家說》。

          〇卷六三六李翺《卓異記序》:“廣記則隨所聞見,雜載其事,不以次第,然皆是警惕在心,或可諷歎。且神仙鬼怪,未得諦言,非有所用。俾好生不殺,為仁之一途,無害於教化。故貽謀自廣,不俟繁書,以見其意。”按汪鈍翁謂柳子厚始以古文為小說見第七二四則論《太平廣記》卷三四一,不知尚有李習之也。然其文如卷六三七之《解惑》、《解江靈》、六三八之《何首烏錄》,皆駸駸逼稗官矣。《何首烏錄》:“何首烏祖田兒,天生閹,嗜酒。年五十八,見野中籐兩株,苗蔓相交,久乃解,解合三四。心異之,以籐篩末酒中服之。經七宿,忽思人道,累旬力輕健,慾不制,遂娶寡婦”云云,猖褻去《河間婦傳》僅一間。《戴南山集》卷八《陳士慶傳》:“聚羣婦人,剜取其陰上肉方寸,置爐中,雜以藥熬之”(卷六《與洪孝儀書》謂尊杜而不別瑕瑜,如愛毛嬙、西施而珍及其溺)。古文“義法”,倘可引此為解耶?唐人他如白居易(卷六七六《記異》亦見《長慶集》卷二十六,《太平廣記》卷三百四十四《王裔老》即其文)、沈亞之(卷七三七《異夢錄》、《誼鳥錄》、卷七三八《馮燕傳》)、李商隱(卷七八○《李賀小傳》、《紀事》五則)亦以古文為小說。張籍《上韓昌黎書》云:“比見執事多尚駮雜無實之說,使人陳之於前以為歡”;《上韓昌黎第二書》云:“君子發言舉足,不遠於理,未嘗聞以駮雜無實之說為戲也,執事每見其說,亦拊抃呼笑”(卷六八四)。所謂“駮雜無實之說”,當是齊諧志怪之類,如後來東坡在黃州令人“說鬼”,是昌黎未嘗不好小說家言,特未命筆為之耳。《臨川集》卷七十三《答曾子固書》云:“然世之不見全經久矣,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故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後於經為能知其大體而無疑”云云,則更昌言讀小說之裨益矣。卷六三九李翺《吏部侍郎韓公行狀》記退之與王庭湊士卒對答及穆宗大悅褒獎,皆有意作口語,韓、柳文中記言所無。而《世說新語》以來,唐人傳奇中却成慣例,亦可參也。

          〇卷六三七《解江靈》記月夜泊舟聞鬼語詬誶,蓋同賈而負心者。通篇四言押韻,了無警拔,唯結云:“於是言者歎息吐氣,掩鬱無語。啟戶視之,不見其處”,開無數志怪筆記法門,不特東坡《赤壁賦》仿製而已。《須溪精選陸放翁詩集》卷三《石首縣雨中繫舟戲作短歌》(“鬼語亦如人語悲,楚國繁華非昔時”云云)批:“造奇更絕,遠勝《解江靈》語。”

          〇卷六三七《學可進》:“百骸之中,有心焉,與聖人無異也。囂然不復其性,惑矣哉!”按同卷《復性書》三篇主旨,不外此數語。《復性書‧中篇》尤暢論“人之性,猶聖人之性”,參觀第七二五則論《高僧傳》卷七道生。又《復性書‧上篇》論《易》之“寂然不動”,《中篇》論《中庸》之“誠則明矣”,其緒早發於權載之《唐故章敬寺百巖大師碑銘》見前第七三七則,而世無知者。又《上篇》云:“情既昏,性斯匿矣。(中略)情者,性之動。水汩於沙,而清者渾;火鬱於煙,而明者昏;性動於情,而善者惡。(中略)水之渾也,其流不清,火之煙也,其光不明”;《中篇》云:“水之性情澈,其渾之者沙泥也。(中略)人之性,猶水之性也。”陸士衡《連珠》云:“烟出於火,非火之和;情生於性,非性之適”;嵇康《答難養生論》云:“夫嗜欲雖出於人,而非道之正,猶木之有蝎,雖木之所生,非木之宜也”;劉晝《新論‧防慾第二》云:“情出於性而情違性,欲由於情而欲害情。情之傷性,性之妨情,猶烟冰之與水火也。烟生於火而烟鬱火;氷出於水而氷遏水”;《宋書‧顏延之傳‧庭誥》云:“猶火含煙而煙妨火,桂懷蠹而蠹殘桂。然則火勝則煙滅,蠹壯則桂折。故性明者欲簡,嗜繁者氣昏”;淨覺《楞伽師資記》載惠可語云:“氷生于水而氷遏水,氷泮而水通;妄起于真而妄迷真,妄盡而真現”;《摩訶止觀》卷一《一‧發大心》云:“法性不異苦、集,但迷苦、集,失法性。如水結為氷,無別水也”,又云:“無明轉即變為明,如融氷成水”[7];《宗鏡錄》卷七論“水喻真心者,以水有十義,同真性故”;《禮記‧中庸》“天命之謂性”節,孔穎達《正義》引賀瑒云:“性之與情,猶波之與水。靜時是水,動則是波;靜時是性,動則是情”【《東塾讀書記》卷九:“孔疏非但詳於考典制,其說性理亦甚精。《中庸》疏云:‘性情之義,說者不通,亦略言之,賀瑒云……’觀此可見唐以前論性理者已多,孔仲遠作疏,已偏覽之,而為折衷之說。種遠非但深於禮學,其於理學亦不淺也”】,皆早於習之。六朝譯《雜阿含經》卷八第二一七章:“眼是人大海,彼色為濤波。若能堪色濤波者,得度眼大海竟。耳、鼻、舌、身、意是人大海,聲、香、味、觸、法為濤波,若堪忍彼法濤波,得度於意海竟。”亦以心識為海,感境接物為波濤。【呂溫《望思臺銘》(《全唐文》卷六二九)云:“性雖生情,情或滅性”,修詞尤簡賅,亦徵此為當時常語。黃石牧《𢈪堂集》卷十六《李翺言復性論》僅曰:“其說本於劉晝。吾謂歸惡於情可也,離情於性不可也。夫性之情,如水之波,如火之光,非沙與烟之謂也。水濁則波不清,火暗則光不明,性惡則情不善”云云,雖頗得間,尚未探本。《陸象山全集》卷三十四《語錄》云:“《樂記》曰:‘人生而靜’云云,亦根於老氏。如專言静是天性,則動獨不是天性耶?”尤為創闢之論,實則當云:“人生而動。天之性,得求物有得而暫靜,欲之滿也。”《東原集》卷八《讀孟子論性》:“以欲為亂其靜者,不見於性之欲,其本然中正,動靜胥得,神自寧也。”六朝譯《雜阿含經》卷八第二一七章:“眼是人大海,彼色為濤波。若能堪色濤波者,得度眼大海竟。耳、鼻、舌、身、意是人大海,聲、香、味、觸、法為濤波,若堪忍彼法濤波,得度於意海竟。”亦以心識為海,感境接物為波濤。】【Marsilio Ficino, Five Questions Concerning the Mind: “The end of intellectual motion is not motion but rest... Motion is always incomplete & strives toward something else” (E. Cassirer, P.O. Kristeller & J.H. Randall, Jr., ed., The Renaissance Philosophy of Man, p. 198-9); C.S. Peirce: “Thought in action has for its only possible motive the attainment of thought at rest” (C. Fadiman & Ch. Van Doren, The American Treasury, p. 709).】《上篇》復云:“聖人者,寂然不動,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中略)雖有情也,未嘗有情也。”按即僧肇《物不遷論》所謂“言常而不住,稱去而不遷”、《般若無知論》所謂“終日知而未常知,知而無知,無知而知”,參觀第四八八則論唐譯《華嚴經》卷四四。西方神秘家言略同,如 St. Augustine, Conf., Bk. I, cap. iv: “Quid es ergo, Deus meus?... stabilis et incomprehensibilis, immutabilis mutans omnia, numquam novus numquam vetus... semper agens semper quietus, conligens et non egens... quaerens cum nihil desit tibi” etc. (Evelyn Underhill, Mysticism, 12th ed., reprinted 1962, p. 38 )。《劉屏山全集》卷一《聖傳論》云:“李翺《復性》三篇,其言非不高妙,然非子思《中庸》之學也。《中庸》之學,未嘗滅情也。善養性者,不汩於情,亦不滅情;不流於喜怒哀樂,亦不去喜怒哀樂。非合非離,中即契焉。”劉禹錫《贈别君素上人詩‧并引》:“曩予習《禮》之《中庸》,至“不勉而中,不思而得”,𢥠然知聖人之德,學以至於無學。然而斯言也,猶示行者以室廬之奧耳,求其徑術而布武,未易得也。晚讀佛書,……是余知突奧於《中庸》,啟鍵關於內典,會而歸之,猶初心也。……夫悟不因人,在心而已,其證也,猶喑人之享太牢,信知其味,而不能形於言,以聞於耳也。口耳之間兼寸耳,尚不可使聞,他人之不吾知,宜矣”(詩云:“問法到無言”;《偶作‧之二》云:“悟佛不因人”)。又《上篇》記陸傪曰:“子之言,尼父之心也。東方如有聖人焉,不出乎此也;南方如有聖人焉,亦不出乎此也。”《陸象山文集》卷二二《雜說》亦曰:“東西南北海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參觀李商隱《上崔華舟書》、七九九《書元結文集後》。李、陸皆陽儒陰釋,此言蓋預為答難解嘲之地。故《上篇》曰:“於戲!性命之書雖存,學者莫能明,是故皆入於莊、列、老、釋。不知者謂夫子之徒不足以窮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有問於我,我以吾之所知而傳焉。(中略)於戲!夫子復生,不廢吾言矣”云云,蓋餘光已借諸鄰,而曰神珠不求於外也。馬永卿《元城語錄》卷上云:“所謂‘禪’一字,於六經中亦有此理,但不謂之‘禪’耳”,正可發明。贊寧《高僧傳三集》卷十七《惟儼傳》記退之與劉、柳、李三人“為文會,相約勿逃儒歸釋,有渝盟者,明神糺之,不得享人爵而永天年。無何,習之遇惟儼,頓了本性,因著《復性書》,露而且隱,蓋而又彰,於釋教勿事言陳,唯萌意許。韓、柳覽之,歎曰:‘翺且逃矣’”云云。其事不見他書,當是僧徒依託惟儼,即藥山《傳燈錄》卷一四載習之問道并贈偈所謂“雲在青天水在瓶”者是也。蘇籀《欒城遺言》記蘇子由言:“唐士大夫少知道,知道惟李習之。白樂天喜《復性書》”;《劉屏山全集》卷一《聖傳論》駁《復性書》(見第三四八則論《全晉文》卷三十三裴頠《崇有論》);范浚《香溪先生文集》卷十六《答徐提幹書》云:“李翺在唐諸儒中,言道最純,而時人莫之知,後世亦莫知。如《復性書》三篇,貫穿羣經,根極理要,發明聖人微旨良多”;《石林避暑錄話》卷三云:“唐人善學佛而能不失其為儒者,無如李翺”;章甫《自鳴集》卷六《雜說一》謂孔、孟、莊、列、《周易》之道盡在《楞嚴》,“近代李習之、王介甫父子、程正叔兄弟、張子厚、蘇子由、呂吉甫、張天覺、張九成、張栻、呂祖謙、朱熹、劉子翬之徒,心知此說,第畏人嘲,劇未敢顯言耳”;陸桴亭《思辨錄輯要後集》云:“《復性書》所引用者,皆《學》、《庸》、《語》、《孟》及《繫辭》之文。當時宋儒未興,《學》、《庸》、《語》、《孟》與《繫辭》之文俱未顯,而翺能見及此,亦可謂善讀書矣”;潘德輿《養一齋集》卷十四《駁佛言前後身》:“前身之前,復有前身。開闢之始,其誰先乎?……韓退之,唐之闢佛者也,李翺作其《行狀》,首即云:‘能記他生之所習。’以此邪說,而狀退之之所為,甚矣其妄也!然李翺,欲去佛者也。彼豈謂佛宜去,而‘前後身”之說不可去乎?亦汩沒於所聞見,而未之思耳矣。”

          〇卷六三八《五木經》,按習之殆亦如退之,好博塞之戲者(參觀卷六八四張籍《上韓昌黎書》)。同卷《來南錄》,按今世所傳日記,莫古於此。【卷六三八《高愍女碑》:“愍女姓高,妹妹名也。”】

          〇卷六四○李翺《祭吏部韓侍郎文》:“儷花鬥葉,顛倒相上。”按可與子厚《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所謂“模擬竄竊,取青妃白”參觀,皆斥駢文也。

          〇卷六五七白居易《授王建秘書郎制》。按卷六四六有元稹《授張籍秘書郎制》,元、白、張、王更有此層文字因緣,亦詞林佳話。

          〇卷六六六白居易《論請不用奸臣表》。按奸臣指微之,蓋助裴晉公以攻元,至云:“斷往日之交,存國章之政。”《文苑英華》謂此《表》為偽託,不見白集,是也。觀卷六六七《論元稹第三狀》力爭微之“守官正直”,不可左降,即知樂天斷不至有此《表》矣。唐人奏狀每直白不事文藻,如韓退之《應所在典貼良人男女等狀》即然,而樂天為尤甚,如《論元稹第三狀》云:“如奏李佐等之事,多是朝廷親情,人誰無私”;《請罷兵第二狀》云:“請而後捨,模樣可知”;又云:“況神策官健,又最烏雜”;又云:“回鶻、吐蕃,皆有細作”;《請罷兵第三狀》云:“今果聞神策所管徐泗、鄭滑兩道兵馬,各有言語”;又云:“一種罷兵,可如早罷!必待事不得已,然後罷之,只使陛下威權轉銷,天下模樣更惡”;又云:“伏望讀臣此狀一二十遍,斷其可否”;卷六六八《論承璀職名狀》云:“四夷聞之,必笑中國;王承宗聞之,必增其氣”;《讓絹狀》云[8]:“臣家素貧,非不要物”;《論行營狀》云:“若比向前模樣,用命百倍相懸”;《論姚文秀打殺妻狀》云:“殺人了,即曰:‘我有事而殺,非故殺也’”又云:“有謀殺人者,先引相罵,便是交爭,一爭之後,以物毆殺了。”“模樣”即今語所謂“情形”;“氣”即今語“氣惱”、“生氣”之“氣”【《南史》卷四十二《齊高帝諸子傳上‧豫章王嶷傳》:“酉溪蠻王田頭擬殺[沈]攸之使,攸之責賧千萬,頭擬輸五百萬,發氣死”,皆“生氣”、“三氣周瑜”之“氣”】;“殺人了”即今語之“殺了人”。同時惟李德裕奏狀亦往往如此(如卷七○三《續得高文端賊中事宜四狀》、《論故循州司馬杜元穎第二狀》)。

          〇卷六七○白居易《策林‧序》云:“揣摩當代之事。”蓋懸擬應舉之作,衹求入彀,不惜迎合。《一‧策頭》所謂“無隱”、“獻言”,又謂“不敢希旨”、“不敢隱情”,《三‧策尾》所謂“極言”、“直言”,皆套語也。《策林‧六十八‧議文章》、《六十九‧採詩》兩篇,可與《秦中吟》之《立碑》,《新樂府》之《採詩官》相發明。至《六十一‧黜子書》謂當廢百氏之異端,而定一本於九經[9];《六十七‧議釋教》謂化民致治自有先王之道,不得以外教參之,“佛寺日崇”則“天下凋弊”云云,得不謂為違心之談乎?

          〇卷六七五白居易《與濟法師書》。按洪覺範《林間錄》卷下稱此《書》“鈎深索隱,精確高妙,恨不見濟公所答”,因補擬一首曰:“辱賜書,蒙以教乘為問。顧惟魯鈍之資,何足以當天縱之辯。然敢不竭疲陋,以塞外議,為法之勤耶”云云。

          〇卷六七五白居易《與元九書》:“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篇,至於貫穿今古,覼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按卷六五四元微之《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係銘》中,“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於時”一節,即敷陳此意而堂皇言之耳。《唐文拾遺》卷二三樊晃《杜工部小集序》云:“文集六十卷,行於江漢之南。常蓄東游之志,竟不就。屬時方用武,斯文將墜,故不為東人之所知。江左詞人所傳誦者,皆君之戲題劇論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當今一人而已。採自《杜工部集》”亦見少陵生時,尚無赫赫名。

          〇卷六七五白居易《荔枝圖序》,按參觀第一二二則。同卷《序洛詩序》,按參觀第三九五則。

          〇卷六七六白居易《東林寺白氏文集記》,按卷九一九匡白《江州德化東林寺白氏文集記》載樂天“誡掌執者嚴以鎖鑰開閉,準白侯文集,無令出寺,勿借外人”,至太和六年時訪之,老僧則曰:“執事者不勤,剪無遺矣”(吳睿帝太和六年,觀《記》中“唐之季世,兵火四起”及“有吳之天下也”諸句可知,編者誤唐文宗年號,遂以匡白居元和中僧之後,開成中僧之前)。

          〇卷六七六白居易《冷泉亭記》:“春之日,吾愛其草;(中略)夏之夜,吾愛其泉。”[10]按董斯張《吹景集》卷十四謂白傅此《記》、呂溫《虢州三堂記》“都以四時寫景物。希文狀岳陽,一擷其菁,爭光日月”云云【最早為江淹《麗色賦》(全梁文卷三十三)】。呂《記》見卷六二八,有“春之日”、“夏之日”、“秋之日”、“冬之日”四節,樂天此《記》衹有春、夏。寫景記事,鋪述四季,乃唐文套格,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亦然。李後主《昭惠周后誄》中“景旭雕甍,風和繡額”云云,“舍桃薦實,畏日流空”云云,“蟬響吟愁,槐凋落怨”云云,“寒生蕙幄,雪舞蘭堂”云云,亦分述四季行樂,特未點明春、夏、秋、冬耳。《唐文拾遺》卷三○崔耿《東武樓碑記》云:“春日暖而花含笑,夏風涼 (sic) 而簷度涼 (sic),秋氣澄明而慮淡,冬景矓通而望遠。”後來如歐陽永叔《醉翁亭記》云:“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豐樂亭記》云:“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蘇子瞻《放鶴亭記》云:“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云:“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絕處,東坡先生留五年。春風搖江天漠漠,暮雲卷雨山娟娟。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東坡《和蔡準郎中見邀遊西湖‧之一》:“夏潦漲湖深更幽,西風落木芙蓉秋。飛雪暗天雲拂地,新蒲出水柳映洲。湖上四時看不足,惟有人生飄若浮”】,皆較錯落有致。《西游記》二十三回婦人把在家人好處說與長老聽,云:“春裁方勝著新羅,夏換輕紗賞綠荷;秋有新蒭香糯酒,冬來暖閣醉顏酡”云云,亦此體也。尚有以東西南北寫者,參觀《野客叢書》卷十四。《初學集》卷四十一《徐州建保我亭記》:“登斯亭也,西北望芒碭,劉季朱三之枌榆猶在也;西俯白門樓,曹公之所縛呂布也;東南臨呂梁,吳明徹之所堰泗以灌徐也;又東眺泗水三城,高齊之所版築以扼陳也。”

          〇卷六七六白居易《太湖石記》:“厥狀非一:有盤拗秀出,如靈邱鮮雲者;有端嚴挺立,如真官神人者;有縝潤削成,如珪瓚者;有廉棱銳劌,如劍戟者;又有如虬如鳳,若跧若動,將翔將踴,如鬼如獸,若行若驟,將攫將鬬。”按意中似有昌黎《南山詩》“爛漫堆眾皺”以下一節。此《記》作於會昌三年,昌黎之歿近二十載矣。卷七一八吳武陵《陽朔縣廳壁題名》云:“孤崖絕巘,森聳駢植。(中略)如樓通天,如闕凌霄,如修竿,如高旗。如人而怒,如馬而驩。如陣將合,如戰將散”云云,亦襲昌黎故智。“如馬而驩”即《南山詩》之“或決若馬驟”也[11](參觀第五六四則論《灌園集》卷六《過列岫軒》)。卷七二一楊敬之《華山賦》云:“嶽之殊,巧說不可窮,見於中天,挲挲而掌,峩峩而蓮。起者似人,伏者似獸,坳者似池,窪者似臼,欹者似弁,呀者似口,突者似距,翼者似抱。”

          〇卷六七七白居易《畫雕贊》:“想入心匠,寫從筆精。不卵不雛,一日而成。”按樂天《畫竹歌》云:“不根而生從意生,不筍而成由筆成”,正此意,董玄宰《容臺別集》卷四所謂“毫生”也。參觀第七二四則論《太平廣記》卷二八八《畫工》。

          〇卷六七八白居易《蘇州重玄寺法華院石壁經碑文》。按參觀第六三三則論昌黎《歸彭城》詩。

          〇卷六七八白居易《西京興善寺傳法堂碑銘》記為贊善大夫時,問法於惟寬一節,即《傳燈錄》卷七所本。“第三問云:‘垢即不可念,淨無念可乎?’師曰:‘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雖珍寶,在眼亦為病。’”卷九二四司馬承禎《坐忘論‧收心篇》:“心法如眼也,纖毫入眼,眼則不安”;王陽明《傳習錄》卷下:“心體上著不得一念留滯,就如眼著不得些子塵沙。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亦著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開不得了”;方大鎮密之祖《寧澹語》卷上云:“瓦礫、金玉屑,貴賤不同,總屬外物,原非眼中所有,皆眼障也。第可以喻欲,不可以喻理,理本性中所固有也。理安得有障?見理者為之障耳。既落於見,即同於欲。”後世每借以談藝,如《施愚山別集》卷一駁東坡評孟襄陽云:“詩如人之眸子,一道靈光,此中著不得金屑,作料豈可在詩求”;《儒林外史》第十三回馬二先生論八股不能帶注疏氣,尤忌詞賦氣云:“古人說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塵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著得的麼”;《范伯子詩集》卷十五《再與義門論文設譬》云:“雙眸炯炯如秋水,持比文章理最工。糞土塵沙不教入,金泥玉屑也難容”,皆是也。

          〇卷六八一白居易《祭廬山文》:“夙聞匡廬,天下神秀。”按少陵《望岱》云:“造化鍾神秀。”

          〇卷六八二牛僧孺文頗明辯。《養生論》斥嵇叔夜知“養生”而不知“養身”,殊得間蹈竅,《善惡無餘論》等析理亦有叔夜諸《論》之風,殆入室操戈者耶?《譴貓》一篇可與戎昱《苦哉行》第一首參觀,見第六六九則。

          〇卷六八五皇甫湜《醉賦》:“余嘗為沉湎所困。”按皇甫松《醉鄉日月》之作,殆家學耶?持正之文,奇崛鋒銳勝習之,惜乏舉重若輕之概。《答李生第三書》云:“凡比必於其倫”,此理易曉。《第二書》云:“凡喻必以非類”,則識力卓絕。楊敬之《華山賦》形容峯巒之奇,所謂“文乎文,質乎質,動乎動,息乎息,鳴乎鳴,默乎默。上上下下,千品萬類,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亦窺厥恉。《墨子‧經下第四十一》云:“異類不吡即‘比’字,說在量”,《經說下第四十三》舉例明此,有云:“木與夜孰長?智與粟孰多?”蓋為慎思明辨言之,非所語於罕譬而喻,所謂言各有當也(參觀劉融齋《藝概》卷三曰:“賦欲縱橫自在,係乎知類。太史公《屈原傳》曰:‘舉類邇而見義遠’;《敘傳》又曰:‘連類以爭義’;司馬相如《封禪書》曰:‘依類託寓’;枚乘《七發》曰:‘離辭連類’;皇甫士安敘《三都賦》曰:‘觸類而長之’”)。余《讀〈拉奧孔〉》一文有闡論,參觀第六四七則、六八九則(論《柳南隨筆》)、七三八則(論 opposition metaforia)。又參觀 E. Tesauro: “[Metafora] cioè Parola Pellegrina, velocemente significante un’ obietto PerMezzo di un altro” (Il cannocchiale Aristotelico, p. 31, quoted in MLN, Jan. 1963, p. 18); Valéry: “Toutes choses se substituent, — ne serait — ce pas la définition des choses?” (Les Divers Essais sur Léonard de Vinci, éd. NRF, p. 47); Robert Frost: “Poetry is metaphor, aying one thing & meaning another, saying one thing in terms of another”; I.A. Richards, The Philosophy of Rhetoric, pp. 123-5  “remoteness”; R.A. Sayce, Style in French Prose, 62-3 “angle”; Cleanth Brooks: “Metaphor, Paradox, & Stereotype” (The British Journal of Aesthetics, Oct. 1965, pp. 317-8)。如《第一書》之“方伐柯而捨其斧”、“徒涉而恥濡足”,《第二書》之“豈可見黃門而稱貞”【本之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其意則 Johnson, Lives of English Poets, “Dryden”: “There is so much likeness in the initial comparison, that there is no illustration [in Eleonora]. As a king would be lamented, Eleonora was lamented... This is little better than to say in praise of a shrub that it is as green as a tree, or of a brook, that it waters a garden as a river waters a country” (Brooks 文僅引 Johnson: “Addison”  The Campaign謂:“Marlborough’s conduct of the Battle of Blenheim & the angel’s riding in & directing a storm are too nearly parallel to form a simile”)】,皆妙喻也。

          〇卷六八五《答李生第二書》:“詩未有劉長卿一句,已呼阮籍為老兵矣;筆語未有駱賓王一字,已罵宋玉為罪人矣;書字未識偏旁,高談稷、契;讀書未知句度,下視服、鄭。”按司馬光《文正公集》卷四十五《論風俗劄子》云:“新進後生,口傳耳剽,讀《易》未識卦爻,已謂《十翼》非孔子之言;讀《禮》未知篇數,已謂《周官》為戰國之書,讀《詩》未盡《周南》、《召南》,已謂毛、鄭為章句之學;讀《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謂《三傳》可束之高閣”;方孝孺《遜志齋集》卷九《與王脩德‧之四》云:“未能執筆,己斥顏、柳不知晉人書法;未能遣辭,己呼蘇子瞻為阿軾,欲毁棄其文;於孔、孟之書未嘗詳讀旬日,巳指程、朱說經之誤,紛然辯駁”[12]云云,正仿此。又按《章實齋遺書》卷八《皇甫持正文集書後》一文甚長,集矢於《答李生三書》,譏其強詞奪理、無實之辯。

          〇卷六八六皇甫湜《東晉元魏正閏論》。按參觀第四○五則論習鑿齒《晉承漢統論》。

          〇卷六八七皇甫湜《諭業》。按參觀第七二四則論《太平廣記》卷一九六。

          〇卷六八七皇甫湜《韓文公墓誌銘》刻劃文章一節,語句奇而思致密,遠勝《諭業》。所謂“至是歸工”,“是”即退之《答劉正夫書》云:“文無難易,惟其是爾”;“工”即《答李生第一書》云:“顧其文工與否耳。”所謂“豪曲快字”,“曲”即《進學解》“同工異曲”之“曲”。又按此篇與《答李生第三書》擅持正一集之勝。白樂天《哭皇甫七郎中》云:“涉江文一首,便可敵公卿”,自注:“持正奇文甚多,《涉江》一章尤著。”徵之存文,未見其目,倘即卷六八七《讓風》一篇耶“昨以南昌,迄於建昌。悠悠三千,厥路何長。值子之喜,逢時之祥。高桅引帆,月抱虹張。縱飛挾箭,疾激無妨。僕夫謳愉,懷戴難忘。今由建康,抵於我家。終朝之程,百里之賒。翻然怒號,格在灘沙。洶洶湍波,蛟螭磨牙。胡力甚易,為竟思哀。若曰昨非相恩,今非相戾”云云?《太平廣記》卷二四四引《闕史》載裴晉公屬撰《福先寺碑》,持正與樂天爭名。此《碑》亦已佚,然彥休親見之,并數其字得三千二百五十有四。《援鶉堂筆記》卷三三謂無撰碑事,蕭敬孚《類稿》卷六《再跋皇甫持正集》謂“持正壽不過五十,故樂天挽詩云:‘不得人間壽’,撰碑事當是垂六十時矣。碑文至三千二百餘字,何煩冗無法?為韓公《神道碑》亦衹一千六百餘字耳。”因亦謂無撰碑事,皆過於武斷。顧爭名一節,恐是齊東野語,不然則樂天雅量亦古今所罕矣!

          〇卷六九五韋宗卿《隱山六峒記》:“可以施欄檻,為載酒之場,可以構簷楹,為更衣之所。乃……闢廚戶,列便房。”按分承載酒、更衣,“便房”必言廁,非偃息之地,如潘尼《桑樹賦》所言“憩便房以偃息”也。古書中僅見此。

          〇李德裕諸《賦》,多自注用字來歷、使事出處,如卷六九六《鼓吹賦》之“侲童”、《白芙蓉賦》之“澄瀛”、《傷年賦》之“郤縠老而敦《詩》”、《觀釣賦》之“直鍼”、《斑竹筆管賦》之“綴明璣”、《白猿賦》之“神通有知”、“華養形”、卷六九七《知止賦》之“難復於玷缺”、“託北阜以為宅”、“就東山而結廬”、“仲既得於清曠”,與謝客等《賦》自注僅申說文義者大異詳見第四二五則,亦徵風氣之變,當與當時詩家自注合觀。韋絢《劉賓客嘉話錄》記夢得言詩中用僻字,必須有據、有來處。夢得作詩,自注本事之外,如《送僧方及南謁柳員外》之“狙公”、《九華山歌》之“仚”字、《答樂天見憶》之“𤞱”字、《蘇州白舍人寄新詩有歎早白無兒之句因以贈之》兩“高”字、《自左馮歸洛下酬樂天兼呈裴令公》之“江左風流”、《武陵書懷五十韻》之“格磔”、《和楊侍郎初至郴州紀事書情題郡齋八韻》之“鶴立”、“鳳棲”、《和西川李尚書傷孔雀及薛濤之什》之“玉兒”、“金鐶”皆自注音義及出處。樂天晚年與夢得唱和愈密,亦濡染此習,如《想東遊五十韻》之“蘭澤”、“蘋洲”、“吾衰”、“子在”、《予與微之今年冬各有一子戲作二什》之“陰德有慶”、“皇天無知”、《初喪崔兒》之“敦”字、《寄盧少尹》之“差一毫”、《裴侍中晉公以集賢林亭即事詩見贈廣為五百言》之“因依”、《青氊帳》之“張弮”[13]、“王家舊物”、《吳秘監每有美酒不以飲招》之“揮玉爵”、“名士能飲”、《雪中酒熟欲携訪吳監,先寄此》之“延枚”、《與夢得偶同到敦詩宅》之“山東”、《戲贈夢得兼呈思黯》之“今老矣”、《酬夢得貧居詠懷見贈》之“烏止屋”、《酬夢得見喜疾瘳》之“末疾”、《哭劉尚書夢得》之“君與操”、“我知丘”、《酬令狐留守尚書見贈》之“酤”字等皆是。其他自注用佛經語者,尚不與此數。後來皮、陸自注冷字僻典,導源於中唐也。【宋刊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兵車行》:“爺娘妻子走相送”,王彥輔曰:“杜原注云:‘古樂府云:“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之水流濺濺。”’”】【義山詩如《越燕》“越燕”句、《即日》“桂林聞舊說”二句、《今月二日不自量度輒以詩一首四十韻干瀆尊嚴》“王佩玉丁東”句、《病中聞河東公樂營置酒》“風長應側帽,路隘豈容車”一聯(上句自注又見《飲席代官妓贈兩從事》“舊主江邊側帽簷”句注)、《哭虔州楊侍郎》“中憲方外易”句、《牡丹》“錦幃初卷衛夫人”句、《馬嵬》“海外徒聞更九州”句、《無題》“小姑居處本無郎”句、《涉洛川》“不為君王殺灌均”句、《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第二首“瘦盡東陽姓沈人”句,皆自注出典。如“王佩”句自注引摯虞《決錄要注》:“漢末絕無玉佩,侍中王粲識舊佩,始復作之。今玉佩受法于粲也,故云”;“衛夫人”句自注引《典略》云:“夫子見南子在錦幃之中”(《全三國文》卷 43 魚豢失收),皆逸書之片羽碎金也。】歐公《集古錄跋尾》卷八《唐元稹修桐柏宮碑》云:“其文以四言為韻語,既牽聲韻,有述事不能詳者,則自為注以解之。為文自注,非作者之法”云云,《元氏長慶集》不載其文,《全唐文》卷六五四《桐柏宮重修記》自注已削去,無一存者。窺歐公之意,為文應本末詳具,讀之自了,不宜加注,若韻語、詩賦,固不在此例。至自注之徵典而非敘事者,當更無妨。微之為文而出以韻語,作繭自縛又從而畫蛇添足焉,遂遭譏評耳。卷七三二趙儋《梓州刺史鮮于公為故拾遺陳公建旌德之碑》“義士食薇,人誰造周”,自注云:“嗟乎!道不可合,運不可諧,遂放言於《感遇》,亦阮公之《詠懷》。已而已而,陳公之微意在斯”;卷七三七沈亞之《臨涇城碑》“臨涇地扼洛口”,自注云:“有洛川在涇州西北,盡於臨涇”;卷八二五、八二六黃滔諸《碑》自注尤夥,《丈六金身碑》八二五注句讀者三,注本事者四,中一注長至二百六十字;卷八七○宋齊邱《仰山光湧長老塔銘》以語錄為注[14],一百六十餘字;卷八九八皮光業《吳越國武肅王廟碑》自注三(“此二事安國縣父老言之也”,“護敵人之言也”,“即葛仙公種瓜之地,故曰‘葛圃’,與茅山相接,在臨安縣城東二里”)。後來全謝山碑版亦多自注,如《外編》卷八《殤兄壙志》,其尤甚者也。【李德裕《羊祜留賈充論》為蘇明允《漢高帝論》所本,見《能改齋漫錄》。】

          〇卷七百李德裕《與紇扢斯可汗書》:“昨見可汗表求訪公主,使公主上天入地,必須覓得”又見同卷《賜黠戛斯書》、卷七百七《代劉沔與回鶻宰相書意》,皆指太和公主。按樂天《長恨歌》云:“升天入地求之遍”;陳鴻《長恨歌傳》亦云:“出天界,没地府以求之。”

          〇卷七○九李德裕《文章論》,純粹以精之作,參觀第四五六則論《簡齋集》卷十一《浴室觀雨》,又第六八九則論“詩文以靜為高境”。然駁休文處,誤以“音韻”為“協韻”,未中肯綮。《文箴》“如彼璞玉”云云,須磨礲而不貴雕琢,其間辨別甚精微。又按文饒諸《論》臧否時人,譏彈朝政,氣直語切。卷七○九《方士論》尤足為太白《古風‧秦皇掃六合》、《周穆八荒意》兩首註脚【沈休文:“秦皇御宇宙,漢帝恢武功。懽娛人事盡,情性猶未充。銳意三山上,託慕九霄中。既表祈年觀,復立望仙宮。寧為心好道,直由意無窮”】【Balzac, La Peau de chagrin [the inscription on the piece of skin]: “Si tu me possèdes, tu posséderas tout; mais à chacun de tes désirs tu me verras décroître, et tes jours diminuer”【七七三則論《史記‧封禪書》節移補此】。何光遠《鑒戒錄》卷一《九轉驗》云:“武宗皇帝酷求長生之道,訪九轉之丹。茅山道士杜元陽制藥既成,白日輕舉。弟子馬全真得殘藥,詣京表進。上因餌之,遍體生瘡,髭髮俱脫,十日而崩。此《唐實錄》隱而不書。或曰武宗因拆寺患癩而崩,實庸說也。”則文饒《論》所記武宗自言知方士譎詐不可信,宮中無事,聊以遣悶云云,特飾詞耳。《鑒戒錄》卷二《耽釋道》云:“李德裕相公,性好玄門,修彭祖房中之術,求茅君點化之功。”是文饒此《論》亦行與言乖,尤而乃效矣!

          〇卷七一三邱元素《天王道悟禪師碑》直以語本即“語錄”,見第七三七則論卷四四六陳詡《百丈山禪師塔銘》俚語載入碑版矣!卷六九一符載《荊州城東天皇寺道悟禪師碑》亦然。卷八九二陳守中《大漢韶州雲門山大覺禪寺大慈雲匡聖宏明大師碑銘》載機鋒俚語愈多。卷九九七闕名《趙州真際禪師行狀》、《唐文拾遺》卷四八雷嶽《匡真大師塔銘》其尤甚者。如卷三一九李華《荊州南泉大雲寺故蘭若和尚碑》、卷五一二李吉甫《杭州徑山寺大覺禪師碑銘》、卷六七八白居易《西京興善寺傳法堂碑銘》、卷七一五韋處厚《興福寺內道場供奉大德大義禪師碑銘》記問答皆稍潤飾,求雅馴也。卷八二○鄭愚《潭州大溈山同慶寺大圓禪師碑銘》[15]“淨蕩蕩,圓團團。更無物,不勞看。聽他語,被人謾。(中略)牛阿房,鬼五通。專覷捕,見西東。(中略)人不見,自心知。動便是,莫狐疑。其下說,沒文詞”更逕取語本俚語,組運為銘詞。卷八七○宋齊邱《仰山光湧長老塔銘》正文衹云:“似驢之問,非佛之對”,而小注一百六十餘言則全載語本。

          〇卷七一三裴潾《諫信用方士疏》:“《禮》曰:‘君之藥,臣先嘗之;親之藥,子先嘗之。’臣子一也,臣願所有金丹之藥,伏乞先令煉藥人及所薦之人,皆先服一年,以考其真偽,則自然明驗矣。”按見《舊唐書‧裴潾本傳》;又《憲宗本紀下》:“元和十四年十一月上服方士柳泌金丹藥,起居舍人裴潾上表”;《職官志三‧尚藥局》:“藥成,嘗而進焉”,《尚食局》:“當進,必先嘗”;《歸登傳》:“有饋金石之藥者,且云:‘先嘗之矣。’登服之不疑,藥發毒幾死,方訊,云:‘未之嘗’”;《周禮‧天官冢宰‧膳夫》:“品嘗食,王乃食”,鄭注:“每物必嘗,道[導]尊者也”;《禮記‧玉藻》:“[君賜臣食,臣]先飯.辯嘗羞”,鄭注:“君將食,臣先嘗之,忠孝也”;《說苑‧君道》:“藥食先嘗於卑,後至於貴”;《漢書‧外戚傳上》[霍光妻顯欲女醫淳于衍投毒藥許皇后]衍曰:“藥雜治,當先嘗,安可?”;《後漢書‧禮儀志下》:“不豫,太醫令丞將醫人,就進所宜藥。嘗藥監、近臣中常侍、小黃門皆先嘗藥,過量十二”;《湧幢小品》卷二十五[16]:“御藥烹二服為一服,候熟,分為二器,御醫先嘗,次院判,次內官,其一器以進御。”Athenaeus, The Deipnosophists, Bk. IV, §171 on the foretasters (progeustaeprotenthes) who taste first the food & drink set before the kings (Loeb, vol. II, p. 279): Sir John Suckling: “To Dissuade a Friend from Marrying a Widow: An Answer”: “’Tis prince-like to marry a widow, for ’tis to have a taster” (Works, ed. A.H. Thompson, p. 310).

 

 

《答燕謀》(一九六四年)絳按[17] 

            兄事肩隨四十年,老來猶賴故人憐。比鄰學舍燈穿壁,作伴歸舟海拍天。白露蒹葭成道阻,春風桃李及門妍。何時北駕南𫇣便定庵《己亥雜詩》:“南𫇣北駕怨三生”[18] ,商略新詩到茗邊。



[1]《復小齋賦話》卷上作“羅明”,陳元龍《御定歷代賦彙》卷四十五作“羅朋”。

[2]“卷六五三”原作“卷六五”。

[3]“和叔”原作“叔溫”。

[4]“康王”原作“荊王”。

[5] 此處脫落下文,見《手稿集》2031 頁下脚。

[6]“太公家教”原作“太公家傳”。

[7]“融氷成水”原作“融氷如水”。

[8]“讓絹狀”原作“讓絹表”。

[9]“黜子書”原作“斥子書”。

[10]“夏之夜”原作“夏之日”。

[11]“決若馬驟”原作“決如馬驟”。

[12]“書法”原作“筆法”。

[13]“弮”原作“拳”。

[14]“卷八七○”原作“卷八七一”。

[15]“卷八二○”原作“卷八二一”。

[16]“卷二十五”原作“卷十二”。

[17] 此詩書於《手稿集》2046 頁首第七四○則之前,但與上一則“《全唐文》續”無關。詩見《槐聚詩存一九六四年》,第四句“作”作“結”,第七句“𫇣”作“航”。

[18]《己亥雜詩‧二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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