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仇英《清明上河图》局部,其中经营官盐的店铺 历史常常因偶然,而被附予神秘的色彩。 远古的一天,山东半岛南岸蛮荒海岸,一个叫夙沙的人,以火煮海水,缶底留下了一层白白的细末。那东西很诱人,他尝了尝,味道有些像额头滚落入唇边的汗珠,但是很鲜⋯⋯那细末便是海水熬出来的盐。 这传说源自战国。秦古籍《世本》记“夙沙氏煮海为盐”。《吕氏春秋 用民篇》载:“夙沙氏之民,归神农”。 神农就是炎帝。哦!这夙沙不知道是我们的多少代祖宗。 他发现了盐,后世的孙子们称他为“盐宗”。 若以中国世界中心论为出发,咱祖宗世界最早发现并使用了盐。 与这些典籍同时期,2300年前古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说了句特牛掰的话:“没涂脂抹粉的女人就像没放盐的食物一样。”这老头,口味不轻啊! 其实,就食物而言,中国人可能是世界上口味最重的民族。做起菜来,煎炒烹炸。西餐那些吃法,咱看来,跟原始人相似。 不过,东西方文明虽差异巨大,谁都少不了盐。并且,东西方在初期都一致认为:盐乃国之大宝。盐就是财富的代名词。 《金瓶梅》中的山东首富西门庆,贩盐是他家的拳头产品,尽管,山东产盐,但他却贩利润更高的淮盐⋯⋯ (一) 西门家族南下贩盐,总是到让人心旌摇曳、乐享春风十里的扬州。 “烟花三月下扬州。”李白千古绝唱,让扬州城名扬天下,而宋代人也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人们为何争相去扬州? 哪儿是咱国的娱乐中心,是江南繁华、富庶的代表。多少年来,纸醉金迷,人们趋之若鹜。 其实,这只表面。扬州之富,非关鱼米,全在于盐。 明万历《扬州府志》称盐业、漕运、河工为扬州的三大要,而盐是“国脉所系”。 盐是财富之源。中国历代巨富,如范蠡、猗顿无不是以盐致大富。 北宋苏颂《 图经本草》 插图,描绘了人工垦地建畦,再靠天日、风吹蒸发浓缩晒制食盐的方法 《金瓶梅》中西门庆本行是经营生药的药商。可全书之中,极少写他家的中药材生意。他的大多数经营项目与范围,全在江南。而盐,又是他的一个重点工程。 第69回,媒婆文嫂是这样夸西门庆的:“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绢绸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 当时人说,“两淮盐,天下咸”,绝非过甚之语,以清初为例,两淮盐区规模最大,每年可赚银1500万两以上,上交盐税600万两以上,占全国盐课60%左右。 扬州是两淮盐最大的集运中心,中国富豪全是聚集在这个舞台上的主角。 从明初起,秦晋大贾,称霸扬州盐界百余年,曾经有首《竹枝词》:“鹾(cuo盐)连樯拥巨资,朱门河下锁葳蕤;乡音歙语兼秦语,不问人名但问旗”。扬州街头,操秦腔西贾为陕西、山西人,歙语者为徽商。 然而,山东商人代表西门庆,却在此财富争夺战中,分得了一杯羹,成鲁商翘楚。 (二) 历代盐铁,在农业社会,都是国之命脉。这么重要战略物资,从汉代起,便由国家专营。 大明立国,先患西北蒙古,后患东北女真,军力多集于此两边。 数量庞大的边防军需,政府财政不堪重负。明洪武三年,实施“开中”新政,改革施千年食盐专卖制,允许商人向边关输送粮食换取食盐经销许可证一一“盐引”。 乾隆年间福清盐场舆图 《金》书第48回:“在陕西等三边开引种盐,各府州郡县设立义仓,官粜粮米。令民间上上之户赴仓上米,讨仓钞,派给盐引支盐。旧仓钞七分,新仓钞三分。咱旧时和乔亲家爹,高阳关上纳的那三万粮仓钞,派三万盐引”。 朝廷“国退民进”,“淮盐价贵,商多趋之”,边防军需难题一举解决,而坐享地利的陕晋商人,从此崛起。 此时食盐,国家实行计划配给。 规定:军人有家小每月每人2斤,单身1斤。老百姓市民半斤,农民2两(明代1斤为16两)。 皇室、王府、官员等政府本有相应配给。但自成化三年德王讨盐100引尝到甜头后,又于十七年再次奏讨1000引。 成化年间,各藩王讨盐的数量一般在1000引左右。1000引盐是20万斤,这么多盐肯定吃不了。多出来的干什么?私卖赚钱! 盐里捞钱,先从权贵开始。藩王讨盐数量成倍增加。弘治四年兴王奏讨1万引,两年后靖王,一下子就要10万引。 其后,连阉人也加入捞钱行列。成化十四年南京留守宦官覃力朋,贩盐达10万引。 清《漕运图》,“盐关”矗立在当中。 《金瓶梅》所写的西门庆扬州贩盐引,显然是这场盐中捞钱的大潮中的一个片段。 第49回,西门庆为让三万盐引变现,对新任的两淮巡盐蔡御史说:“去岁因舍亲那边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有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只是望乞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结果,提早一个月支放。 这里,有个易忽略的细节。就是去年的盐引,为何现在才支盐? 这一是因蔡状元新当两淮盐史。另一外原因没有写,但一定是此时盐价高涨,这时支盐,利润最大。 (三) 明正统三年,河北一些地方出现盐荒。盐价由一钱银一斤,涨到三钱银子。 此时,江苏、安徽、浙江水灾频仍,南方粮食一时接济不上,盐商无法运粮就无法取到盐引卖盐,有盐引也买不到盐。因为,盐首先要供给皇室、政府机构、盐场周边的权贵⋯ 这类价格暴涨之时,便是商人们支盐最佳时机。 明代,盐业管理机构两淮盐运使司就设在扬州,扬州是全国最大的食盐集散地。 《金》书第51回:月娘问是甚么,琴童道:“是三万盐引。韩伙计和崔本才从关上挂了号来,爹说打发饭与他二人吃,如今兑银子打包。后日二十,是个好日子,起身,打发他三个往扬州去。” 光绪年间四川总督丁宝桢编撰《四川盐法志》 明人宋应星《野议·盐政议》称:“商之有本者,大抵属秦、晋与徽郡三方之人。万历盛时,资本在广陵(扬州)者不啻三千万两”。 这么庞大的资金流、商人流,却出现在大明帝国即将倾颓的万历年间,汇聚在大运河节点城市扬州,推动着经济与消费的升级。 “商人河下最奢华,窗子都糊细广纱。”扬州最繁盛的下关一带,二十四桥月夜,处处玉人吹箫。这是奢华、享乐的极点。 《金》书第81回:西门庆家韩伙计“一日,请扬州盐客王海峰和苗青游宝应湖,游了一日,归到院中”。 《金》书中的院是妓院,此明季的叫法。宝应湖是扬州附近的一个湖泊,与大运河相通。连西门家的伙计在扬州都日日妓院,夜夜笙歌。 第77回:崔本见了西门庆,说:“我从腊月初一日起身,在扬州与他两个分路。他每往杭州去了,俺每都到苗青家住了两日。”因说:“苗青替老爹使了十两银子,抬了扬州卫一个千户家女子,十六岁了,名唤楚云。” 清代光绪16年官盐票 西门庆极少出清河县,作为摇控指挥的山东首富,一生没见识过江南的明月。现在,连女人都给西门大官人准备好了,只等他莅临扬州,大展商才,一弄风月。 扬州佳丽,颜冠江南。西门老板却无福消受。而佳人以“颜值”易盐“盐值”,确是一时之风。难怪当时人感叹:“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卖盐人?” 走遍天下不离钱,山珍海味不离盐。 盐何偿不是钱?纵欲之极,末世之态。无力之极,何以解忧,唯有此乐。 重口味的大明人,用咸咸的滋味给一个王朝添加了最后的苦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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