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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豪:面具|天涯·“90”后青年小说家小辑

 老鄧子 2017-12-31


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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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

梁豪


会是父亲吗?陈青不知道。

早上起来,她去刷牙,牙龈还是出血,她吐了一口,又吐一口,再吐一口,红色不曾消减,陈青笑了笑。镜子在石灰墙上遗留的椭圆形的轮廓,呈灰黄色,破败,像在等待着渺渺无期的修缮。一只蟑螂从盥洗池里爬了出来,触须修长,羽翼油亮,应该在陈青家里过得挺滋润。陈青想,它比我过得好。这只蟑螂一直向上攀爬,溜进灰黄色的椭圆形内,停住,两根触须向两侧缓慢地移动。

父亲是这时候醒来的。

陈国金从房间走过来,木屐敲打地板的声音很刺耳。他的眼皮把灰色的眼珠截成两半。他站在陈青身边,是要她借过。陈青看着父亲,没有挪步。陈国金说:“弄好了吗?”他的声音并不像刚睡醒,好像已经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足够陈青把昨晚的梦再咀嚼两遍。但他的眼皮还是很矮,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陈青看着父亲褶皱的脸皮,有很多针孔大小的红点,线条起伏的额头上,有厚厚一杠红印,不知道是贴脸谱贴出来的,还是手臂压出来的。陈国金睡觉喜欢把手臂晾在额头上,遮挡窗帘也遮不严的光。

是他吗?

“我还没洗脸。”

“哦。”

陈国金侧身进了厕所。他在撒尿,尿声很大很响,时间很长,顺带放了一个同样绵延的屁。陈国金没有关门,他上厕所总是不关门。等陈青再转过脸去,发现那只蟑螂不见了。

早餐是两个馒头,还有一碟咸菜、一碟豆瓣酱。

陈国金说:“今晚吃什么?”

陈青说:“随便。”

“哦。”

陈国金骑他那辆长锈的二六式自行车去上班。陈青躲在窗帘后面窥看,他的左脚踩在左踏板上,右脚在地面向后蹬,蹬了三下,然后跨到右踏板。他的动作做得很娴熟。陈国金忽然往自己的后上方看了一眼,陈青不知道是不是在看她,她很及时地将脑袋缩了回去。挂钟这时敲响了一下,还要再敲七下。

陈国金的工作就是在火锅店里表演变脸。

这家火锅店开在景区边,价格偏贵,但陈国金不贵,一个月四千,跟服务员工资差不多。每天中午十二点到两点,晚上六点到八点,整点半点他都得来一下。外地游客热情,往往都会捧场,喊几嗓子,鼓掌,小朋友最凶。陈国金登台,脸谱下的老脸纹丝不动,一心想动作,双手举过头顶,然后轻轻一拉,将脸谱一张张扯落,没有太大的成就感。他想赶紧结束,然后回到后台,坐到那把陪了他五个年头的靠背椅上,一声不吭地看地方台的社区新闻。一直待到大堂经理再度扯上一嗓:“老金,上!”

要是顾客很多,他还得表演喷火,好在火锅店的味道不好,这两年多来他再也没有表演过喷火。那根含在嘴里的管子,早已经发霉,长满灰茸茸的霉菌。

陈国金的脸谱是陈青画的,陈青平时在家无事,陈国金就买绸子让她画。陈青油画专业科班出身,画脸谱,弯转得不大,画起来像模像样。陈青绘制脸谱,老传统不变,依人物背景个性描绘,笔锋需锐利粗犷,颜色对比要强烈炫目。红色忠肝义胆,黑色铁面无私,白色阴险狡诈,绿蓝阴险斗狠,金灰虚幻神秘。在此基础之上,便可根据个人喜好倒腾。她喜欢猫头鹰和猫,前者她从没见过,后者她天天都能看见,在小院的楼下趴着,跟自己一样悠闲,时间过剩。她把它们都画在脸膛上。

陈青依然很关注化妆的新近动态。或许画脸谱这件事,让她有继续关注化妆潮流的理由。比如泪滴妆、大红唇、大眼影,都在脸谱上试验一番,把陈国金的脸谱弄得颇具女性化和摩登感。好在大堂经理不懂门路,只管脸谱能变出不同花样,所以陈国金任由陈青发挥。陈国金也不觉得自己真的懂得变脸,到底是野路子,骗骗外行混口饭吃可以。他甚至都不是本地人。

父亲不是本地人,他跟人说话都说普通话,陈青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沉默寡言的原因。要不是从小在这里长大,陈青估计也会跟父亲一样,说一嘴的普通话。她不是很喜欢,所以她跟陈国金说话,绝不会迁就他,也不需要迁就,他只是不会说而已,或者不想说?陈青不知道她的家来自哪里,她从没关心过。对于过去,她都没什么兴趣。

脸谱不仿真,一张张光怪陆离,是越夸张越好,图一句相由心生,生怕旁人猜不透脸皮所喻示的角色和心理。这跟如今人们的化妆大相径庭,现在的化妆是越美艳越好,越猜不透自己的心思和背景越好,总之,越不像自己越好,所以都趋同,都表里不一。但到底想要像谁呢?都不像,都不够像,所以都像。

到底是脸谱更有戏剧性,还是化妆更有戏剧性,陈青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脸蛋跟笔下的脸谱不存在根本的差别。但生活里的陈青,终究不是舞台上的陈国金,她的脸皮只有一张,她不能变,好或坏,她只得是她。

所以当那个人说,我能给你一张全新的脸的时候,这无疑是一个梦了。这是陈青的美梦,她肯定不想让它落空。梦里那个人自称曹端公,免贵姓曹名端公,戴着一个枣红色的脸谱,是有情有义的意思。他说这可不是面具,这就是他的庐山真面目,脸上有谱,办事靠谱。怎么可能有人长这样?曹端公说,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你以前有想到过你会成为今天的你吗?陈青被噎得没话说。

这曹端公说,我到时给你寄去一张脸皮,你放心戴上它,重新走出大门,跟以前一样,跟留脏辫的帅哥抛媚眼,跟闺蜜逛街吃饭,说另一个闺蜜的坏话。陈青气得脸发绿,说我没有闺蜜,也没有什么帅哥,那都是些蚌精蟹精。曹端公笑笑,笑起来还是盛怒的样子,这就是脸谱的弊端,这点跟现在的陈青很像。他说,你到时按照我写的汇款地址把钱拿过来,不贵,二十六万。陈青说,你到底是谁?

那人说,我是曹端公啊。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但我只能回答到这个层面,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真相,你信我,就对了。

这个梦很奇怪,它无比清晰,而且直指要害。醒过来很久,陈青的心都还跳得厉害,喘气很大,像刚刚溺水得救。

一张新的脸皮。

那个人,陈青觉得很像陈国金,挂着一张关二爷似的脸谱,假冒什么曹端公。他们嗓音也有些相像,个头差不多,都是矮秧子。陈国金没什么大本事,所以把生活过得很沉闷,把生命活得很糟糕。像父亲这类人,陈青算是看透了,要是银行卡里没有可观的金额,想要一段不凑合的二婚,无望。

现在,陈青坐到自家阳台的懒人椅上,坐北朝南,阳光晒不到,但外头的热浪还是很紧凑地逼过来,陈青看了看远处一动不动的树顶,明暗错落。她在寻找活物,比如往常经常出现在这一片天空的鸽群。没有鸽子的踪迹。她又看了看阳台,晾衣架上自己的内衣小巧玲珑,跟陈国金丧失了弹性的蓝色大裤衩形成鲜明对比。懒人椅边上的小茶几,摆着陈国金的白瓷茶杯。里面还有小半杯褐色的茶水,陈青拿来喝了一口,有点溲臭的感觉,她赶紧起身吐到花盆上,把剩下的茶水和茶叶都倾倒在那盆栽着仙人掌的花盆里。

花容易凋零,母亲走后,阳台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其他花类,只有这盆长得杀气腾腾的黑色仙人掌,藤条互相绕成一团,天气好的时候用来晾晒过冬的棉拖。陈青并不知道这株仙人掌叫什么名字,她不抱希望地问过陈国金,他果然不知道。

陈青把书拿在手上,但是并没有翻动,书签还是夹在书的中部,昨晚睡前的位置。书签其实是一张美容美发卡,按理里面还有几百块钱,但那是三年多前的事了,现在陈青在百度地图上查找,已经找不到这家理发店了。

陈青当年让陈国金把卡里的钱花完,陈国金说他的头发,妖魔鬼怪碰不得。他总爱把发廊里的理发小哥和洗头小妹统称妖魔鬼怪。他还是到三条街弄外的岔路口,找给他剪了几十年头的老师傅剃露天头,刮露天胡。他的发型是很典型的秃顶男人的欲盖弥彰发型,陈青把它称作台风发型,中心秃圆相当于台风眼,外头一圈发丝相当于风暴。何苦呢,莫不是想要蒙蔽比自己矮的人?比陈国金还要矮的男人,陈青觉得应该很少了。

她又想到梦中的那个曹端公,就是这个个头。她是上网按发音查到的端公二字。端公,意思是男觋。神神叨叨,卜筮前路,不知真假。陈青吃惊的是她从来没有做过如此真实的梦,真实得梦的细节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认知。端公。她怀疑这又是陈国金弄出的把戏,父亲其他本事没有,旁门左道倒是有几手。

当年的陈国金,出门买菜,被一辆摩托车给撞翻了。他记下摩托车的车牌号,激动得发抖,发出诡谲的微笑,握着别人的手连说谢谢。别人以为遇到神经病,骑上车就跑了。陈国金用这串突如其来的数字给自己下注,真的赢了一大笔钱,够他支付医药费。现在,每到天将下雨,他就不无得意地跟陈青说:“雨要来了,收衣服去。”那一撞,给他撞成了气象监测仪。

但更多的时候,陈国金笑不起来,是他自己把自己给坑了,他的精明远远不够弥补他的笨拙。老婆走了,家里的东西越来越旧,越来越简约。现在的陈国金,还有折腾的本钱吗?陈青觉得如果有,那就只剩自己。多可怜的本钱。

陈青蹲下身,拿厕所刷子把厕所地板刷洗一遍,陈国金的尿液洒到便池边沿,金黄色一片,发出粗糙的臊臭。陈青每隔两天,都要这样清理一番。然后用拖把拖地,从大厅到自己的卧室,再从自己的卧室到父亲的卧室。父亲的卧室除了一张床和一个简易衣柜,什么也没有,他不看书,也不怕热,所以没有书桌也没有空调。唯一的空调在陈青的房间,本来雪白的空调,现在变成跟陈国金茶杯里的茶水一样的颜色,跟他溅到便池上的尿液一样的颜色。

她试着躺在陈国金的床上,凉席太硬,枕头上有风油精的味道。陈青回想了一下今天陈国金的回头。他以前从来不会做这个动作,那是一个有些许愧疚的回眸,有一点温情和警惕。陈青很笃定他看见了躲在窗帘下的自己。

中午陈青大部分都点外卖,她早就吃腻了自己做的番茄炒鸡蛋。每次送餐员打来电话,她都先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然后对着电话说:“我人还在外头,你放在门口就行。”房间隔音效果不好,每天深夜,陈国金毫无规律可循的呼噜就像是打在陈青的耳边,所以她把声音尽量压得很低。她有几次怀疑送餐员已经听到声音是从屋内传出来的,她同时感到像做贼一样的心虚和做贼一样的激动。

放下电话,陈青会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楼梯响动的时候,她就把眼睛放到门框和门板之间一处细窄的空隙里。她会轮流在不同的订餐软件上下单,比较不同外卖公司送餐员的区别。除了服装不一样,其余都很雷同,一样的黯淡,一样的神色匆匆,一样的陌生。这注定是一个意兴阑珊的游戏。

老木板门没有猫眼,陈青一直催父亲换一个带猫眼的防盗门,说是出于安全考量。陈国金嘴上答应,但并不付诸行动,晚上把脚岔开放到茶几上,目不转睛地看地方台上的社区新闻。陈青不敢再催促,陈国金逼急了就会说:“不然你白天自己去找人安装,我给你钱。”

陈国金知道陈青不敢踏出家门口,他在有意无意地按压陈青的痛处。陈青的脸蛋维持一贯的凶神恶煞。在陈国金眼里这是云淡风轻的意思,没有人会发现她在隐隐作痛。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曾经的陈青,长得不算好看,也绝对不坏。眼睛是单眼皮,单眼皮也出好姑娘,韩国人不也都是单眼皮?但她一直坚持说是内双,然后很卖力地挤出来。她的眉毛很淡,两截灰溜溜的黄色,不够洋气。鼻子也不够挺立,三角形的鼻孔总是黑乎乎地冲着人,不够含蓄。嘴唇太薄,下巴太短,都是从母亲那里继承的,陈国金说,将来你也是一个刻薄的女人。有些人的脸,每个部分都乏善可陈,但全部攒在一起,却是一张不错的脸。陈青很早就懂得打扮自己,把校服的裤腿收小,改成萝卜裤,别人的白衬衫都是涤纶料,陈青自己上街买了亚麻款的,不管刮风下雨,袖口处都要往上挽两道。政教处主任看着不对眼,但也纠不出错,最多让陈青把袖口放下来,放着国歌呢,端庄点,行注目礼。她很懂得在不同的男生面前展现不同的性情,娇弱或倨傲,把那些永远长不大的男孩唬得团团转。

陈青曾认真地交过三位男朋友,她最喜欢第二任阿华。阿华不仅有一副好身体,而且还有一副热心肠,他总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应该多多关注肯尼亚街头流浪的儿童。”他每天都会用发胶把自己的发型固定得非常好,就像他总是要求陈青进门一定要洗手,洗澡前不能上床一样,陈青觉得他一点都不像搞文学的射手男,搞文学的人,怎么说呢,应该大行不顾细谨。但阿华说,我是一名文学编辑,编辑要讲究细节,一个错别字,一个错误的标点,每一处都不能放过。他有一回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用舌尖触探陈青的胳肢窝。每一处都不能放过。

他们算是和平分手,严格上说,是陈青先提的分手。她那时已经跟一位留着跟猫王一样粗密鬓毛的酒吧摇滚歌手眉目传情。到摊牌时她才了解到,阿华也已经有了一位大屁股蓝眼睛颧骨密布雀斑的洋女人,而不是他时刻关怀的来自非洲肯尼亚的某位黑珍珠。后来阿华有没有跟这位大屁股蓝眼睛颧骨密布雀斑的洋女人一起去肯尼亚救助街头流浪的儿童,陈青并不清楚,她只是听人说,阿华已经获得美国绿卡,人早已不在国内。

陈青很清醒,她的桃花运是自己硬生生挣出来的,她那么苦心经营,花尽心机,才勉强跟那些天生丽质的女孩打成平手。随着这些女孩子自我意识的觉醒,她们迟早会独占鳌头,把陈青挤在身后。

陈国金在赌场上不服,陈青在情场上也不服,这是家族遗传吧?怪不得。陈青后来觉得,自己的不幸是一种宿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拦不住的。所以陈青拦不住地要对自己的五官进行一番旧城改造。先是自己的眉毛,去美容院种植了毛囊,效果很不错。然后她越看自己的咬肌越不顺眼,去打了几次瘦脸针,效果不够明显,咬咬牙,干脆做面部磨骨。胆子就是这么野起来的,假体隆鼻、开双眼皮、开眼角、垫下巴、拔牙、鼻头缩小。都做,不做不休。

陈青一直揣着一张小时候一家三口的照片,用它对付父母房门那个牛头牌弹子锁很管用。照片插进门缝,自上而下,哗啦一声门就开了。她的钱就是这么来的。这张照片老早就变得皱巴巴,满目疮痍的样子。

陈国金失败了,扳指、项链、手表,连一套像样的西装都没了。那天晚上醉醺醺地回家,从客厅到厨房,从卫生间到卧室,没有看见妻子的身影。他在床头柜上发现妻子留下的几个字:我走了,勿念。那天陈青同样很晚才回家,脸上横着一面青蓝色的口罩。

“你妈说她走了。”

“哦,这次打算回去几天?”

“很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哦。”

“你想吃什么?”

“随便。”

挂钟吧嗒吧嗒吧嗒,安静的时候出来当主角。

“你是不是我的女儿?说!”陈国金忽然把陈青的口罩扯了下来。陈青觉得两只耳朵很疼。

“你轻一点,我是一个易碎品。”

陈青当时在想,如果陈国金去做一个面部提拉,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丑陋。

陈青不是没料到会有这一天,她只是没料到失败会来得那么彻底,彻底得跟陈国金一模一样。

她做了几次鼻梁和眼皮修复,收效甚微,眼皮还是会经常流出暗黄色的脓液。还有牙龈,两边拔了牙齿以后,牙龈就经常肿痛,渗血,医生说坏死了。陈青怕听到死字。但最让陈青焦虑的是下巴,整体向左位移,像航天助推器跟火箭分离。陈青看着自己的脸一天天歪斜,就像航天器里的航天员眼睁睁看着航天器一点点偏离轨道却无能为力。那医生说下巴的软体已经取不出来了,从十六岁到现在,待了足足十一年,早就长满了肉芽,巴勒斯坦听说过吧,你说它是以色列人的还是阿拉伯人的,你的下巴如今成了巴勒斯坦,要和平不要战争,我不敢给你动手术,否则易伤及神经,导致大出血,到时怕是性命难保。

要和平不要战争。但陈青觉得自己早已经成了战场。

陈青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通通扔掉,眼见即扔,包括能映出自己影像的金鱼缸,连带殃及六条陈国金养了好几年的红狮头。陈国金就是从那时起变得胡子拉碴的。当时陈国金正在客厅里练习变脸的把式,陈青把金鱼缸踉踉跄跄地搬出门去,他摇头叹息:“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你个鬼!”

美容院能跑的都跑了,大型的整容医院跑不掉,硬着头皮跟陈青对簿公堂。陈国金忙中抽出一句,你去整容怎么跟打游击战一样,这一锄头那一钉耙。陈青笑了起来,她知道自己笑起来一定很难看,很苦。

官司自然是打赢了,院方赔偿了一笔不菲的赔款,整二十六万。陈青最失落的时刻就是官司打赢的那一刻。她真的再也变不回原来的自己了,二十六万是最终的交代。

陈青发现现在陈国金对于钱的态度,也异常冷淡起来。这笔钱谁也没动,躺在陈青的账户里长着微薄的利息,就像活死人墓里的小龙女,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有朝一日跑出去,闹出不大不小的动静。父女俩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很清苦,起码过得跟他们的心境一样苦。

到了下午,陈青会睡一个午觉。她把那本小说又搬回房间,还是没有下决心去看它。她打开电脑,进入新建的微博账号,关注了二十几个有点意思的博主,只有几个僵尸粉。她刷了刷最近的热搜,然后眼皮就变得沉重。她的眼皮还是会不时流出暗黄色的黏液。于是她展平身子,安稳地睡起了午觉。陈青的午觉没谱,有时候很漫长,有时候很短促,转几个身,就挺起身来画脸谱去了。很多不同形态的猫头鹰和猫,它们都喜欢熬夜,光这点就跟陈青很投契。

陈国金九点才能回到家,然后开火烧饭煮菜,通常少不了豌豆炒腊肉,他喜欢吃豌豆,腊肉不容易坏。吃完晚饭,陈青喜欢看电影,她有一个硬盘专门储存欧美文艺片,安哲罗普洛斯的长镜头总能让她如痴如醉。陈青通常在晚上碰电脑,摸黑开机,白天的话也是半掩屏幕,先把电源打开,这样她就不会让屏幕反照出自己的面容。

陈国金守着电视机,陈青守着笔记本电脑,暗室内,她的脸蛋被映得流光溢彩。她的床上摆满零食,她已经不介意身材走样了。但身材并没有走样,医生说过,她是易瘦体质,吃不膘。可惜了。

其实陈青不是没有出去过。在陈国金睡得鼾声如雷的暴雨天,她会悄悄掩上门,不打伞地走出去,重新投入到外部的世界。暴雨天不像想象中那么寒冷,她感觉有点闷热,雨远没有把这个世界给浇透。雨滴敲打着她娇小的身躯,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幸福的感觉。她走到以前经常乘坐的公交站台,往返学校的十六路公交有三站更换了站名。紫色的闪电划过天际,美得动人心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打烊的店铺显得丑陋但又温驯。机动车和电动车零零碎碎地响着安全警报,虚张声势地鸣叫着。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监控摄像头,在雨幕中放射出藕孔状的小红点,有点像陈国金的脸。陈青仰起下巴对着光源,心里说,好好看吧,吓不死你丫的。当年的那位摇滚男,差不多也是这么被吓跑的,跟自己的一位闺蜜跑了。陈青不怨他,反正也没有多爱,都是一时贪欢。回到家,冲一个凉水澡,淋浴声跟窗外的雨声一模一样,陈国金睡得还是那么死,呼噜像钻头一样在陈青的耳蜗里开凿。

时间就是这样一下子富裕起来的,富裕得让陈青怪不好意思,每天她都有大把时间放空自己,在两室一厅七十平米的家里漫无目的地走动。固定电话是陈青走到厨房的时候响起来的。

父亲有一个老人机,火锅店的人找他,通常不会往家里打。除了父亲、送餐员和诈骗团伙,往家里打电话的就只剩打错的。家里的电话有两部,旧的在大厅,新的在陈青的卧室。每次电话铃响,陈青就莫名地心惊。这次尤其严重,她赶紧小跑过去,以掐断铃音。

喂?她有点期待是那个声音。

“放你门外了,请记得汇款。”

声音挺像陈国金的,但又不全像,像在哪,不像在哪,陈青一时并不知道。她自顾不暇。她当时心里咯噔一下,陷入了雾障一样的空白。她的身子好像突然被拔掉能量源,软软的、虚虚的。

她在门缝处张望了很长时间,确定没有人躲在门边或是楼道里,然后才打开了门。一个不大不小的褐色纸箱。

她赶紧搬进屋里,用剪刀剪开透明胶,里面是一个银灰色的金属盒。陈青的手抖得非常厉害,将金属盒盖掀开,盒盖非常结实,并没有跟着陈青的手一起抖动。里面放着一张冒出寒气的类似人脸的脸皮。旁边的纸条上有两行字,一行写着一个地址,不是银行汇款地址,是某个地下通道里的防空洞,“用黑色塑料袋包裹”。另一行上写着:轻取,贴向脸颊,可摘除。没有破绽的四号加粗宋体字。陈青轻轻取出,贴在脸蛋上,一点点熨平。没有镜子,陈青只能借由乌黑的电脑屏幕打量。这是一张很精致的脸蛋,一张以假乱真的脸蛋,一张不是自己却属于自己的脸蛋。

这是一个梦吗?陈青没有掐自己。如果是梦,那就让它一直做下去吧。


(全文见《天涯》2017年第6期)


梁豪,编辑,现居北京。已发表小说、评论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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