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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人手抱鱼带钩

 收藏家宾彦红 2018-01-04

2006年5月,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三峡库区的重庆市云阳县旧县坪遗址考古工地,发掘出一件错金银雕镂铜带钩。该带钩精美奇巧,它的出土为探索此类带钩自身的含义提供了新的例证。

这件带钩(图一1、2、3)12.3厘米,最宽处2.5厘米,钩身通体错以金丝银线,原有十多处镶嵌料珠之类的饰物,出土时都已脱落。钩正面镂雕一神人,头顶束发,上戴双羽状高冠,羽分左右;面部类鸱鸟形,其猛禽式鸟喙特征突出;肩部两侧雕有三重翅形物;双手于胸腹之间抱一条鱼,鱼头向上触及鸟喙,似正在食鱼;钩部为一鸟头,喙间中空,原应嵌有料珠之类,现脱落。背面钩部有错银隶书铭文一行:“丙午神囗手抱鱼位至公侯”。“神”后一字按理应为“钩”字,但该字作囗,与一般汉隶钩字的写法相去颇远,故暂且存疑。从字体和形制看,其时代应为西汉时期。该带钩现存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

类似形制的带钩在传世品和出土物中都有发现。北宋吕大临《考古图》卷十著录一件“玉甲带钩”,其说明极简:“惟第一钩(即此钩——引者)有铭,曰‘玉甲钩手抱鱼若守宫’,书似汉隶,亦颇奇巧。”从说明及图和铭文看,这是一件玉质的神人抱鱼带钩,也是唯一一件已知的玉质神人抱鱼带钩,可惜无铭文拓本。清阮元《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卷十著录一件“丙午神钩”,其铭为“丙午神钩君高迁”,但却没有器形图,其记录也很简略:“此钩嵌金银丝,身作神人鸟喙抱鱼食象,首作兽面,故曰神钩”。征集品有山东临淄齐国历史博物馆藏一件(图二),为上世纪70年代征集, “钩长16厘米,钩面上浮雕着禽兽纹饰,钩首是一个小巧可爱的龙蛇头,龙蛇头弯曲形成了一个钩状。而且半张着的嘴中含有一颗翠绿色的珠子,钩尾镂一鹰鸠头,头戴长冠,肩部伸出长爪,抱住一条上下可以活动而不能脱落的鱼,看似一种胜利者的神态。它的背面有银丝镶嵌的铭文:丙午钩 口含珠 手抱鱼’9个字。” [1] 。而此前发掘出土的有两件:一件为1965年河北满城县北庄东汉墓一件(图三),其介绍较为详细:“带钩长16.2厘米,整体呈曲棒形。钩首为一鸟首,颦眉上卷,怒目而视,两侧有后卷的双角,喙似鹰嘴,口含珠。……钩体上浮雕一鸟首人身的怪仙,手抱鱼立于水波之上。怪仙方脸,额部低平,深目大眼,酷似鸱鸮,尖喙内勾,衔住鱼的吻部。头顶有向上的长冠,顶端向右卷曲变为钩尾右侧的一片花瓣。头两侧还有一对上竖的长耳。背部的一对翅膀向上伸展后,翅尖反折搭至双肩。……脚踩一似蟾蜍的动物” ;“带钩背部有错银铭文九字:‘丙午钩口含珠手抱鱼’,隶书” [2] 。另一件为1974年2月南京西岗西晋十字形大型砖石墓出土的铜鎏金带钩(图四),无铭。简报介绍也很简单:“一件鎏金铜带钩,造型比较别致,带钩的不同部位铸造成兽头、神兽食鱼、飞鸟等形象,构思新奇,富有异趣”  [3]

从以上几件带钩看,其上所刻神人都是鸱面、鸟喙、双翅、高羽冠,两手抱鱼。钩首作鸟首,口含料珠;其余造型、纹饰及文字也都相差无几,风格如出一辙,故应属同一时代的产物,都是西汉时期所铸。

先秦两汉的带钩上多铸或刻有各种鸟兽虫鱼,如狮、犀、龙、虎、凤、鲵、螳螂等,且多神化变形。这与带钩被赋与的避邪趋吉作用有关。带钩在战国秦汉间又称为师比、犀毗、胥纰、鲜卑等名目,《史记·匈奴列传》索隐引张晏云:“鲜卑,郭落带瑞兽名也。东胡好服之。”(中华书局标点本断为“鲜卑郭落带,瑞兽名也”,误)所谓“郭落带”就是钩络带,有带钩的腰带,也即扬雄《方言》卷五:“钩,宋楚陈魏之间谓之鹿觡,或谓之钩格”中的“鹿觡”、“钩格”等名的异写;所谓“瑞兽”就是指带钩上镂雕的动物,人们想象它能给人带来福祉安康。由于许多带钩上都铸或雕有这类瑞兽,所以有时人们就直接以师比、犀毗之类来指称带钩。一些带钩上还刻有铭文,如“长宜君官士至三公”、“丙午钩君高迁”、“长宜子孙”、“长寿”之类的吉语,甚至自铭为“神钩”,与当时铜镜上的吉祥语一样,都是这类祈福求安作用的体现。汉代谶讳迷信盛行,上至帝王,下至百姓,都很相信神仙方士符瑞隐语之类,手抱鱼神人带钩就突出地体现了其时人们的这类迷信心理。

中国传统认为,要镇住恶魔,只有比恶魔更加凶恶才行,以其怪异狰狞的形象,能使人心生恐惧,也就能让妖魔鬼怪避而远之,所以民间许多保护神面目狞厉,性情凶暴,如钟馗、韦驼及各种门神、脊兽、镇墓兽等等。这与西方可爱的天使、端庄的圣徒形象大相径庭。手抱鱼带钩上的这个神人也属于这类形象凶恶者,但这个具有如此法力的神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过去只有阮元作过简单考证,认为即前述“师比”之形。[4]但为什么这就是“师比”?其原形是什么?迄今无人回答。 “师比”一词既能代指带钩,想来应是很常见很典型的形象,应当不是这种稀见的神人抱鱼形态,而大约是那些鸟兽虫鱼之类。况且“师比”之称最早出现于战国中期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时[5],而这种神人带钩目前还没发现有早于汉代的。故阮说不确。

下面我就此类带钩的几个问题谈谈个人的看法。

首先,我认为这个神人应是“驩头”之形。驩头又名驩兜,传说他原是尧的臣子,是著名的“四凶”之一,后被舜放逐于崇山。《山海经·大荒南经》:“大荒之中,有人名曰驩头。驩头人面鸟喙,有翼,食海中鱼,杖翼而行。”《海外南经》又载:“讙头国在其南,其为人人面有翼,鸟喙,方捕鱼。”清代学者吴任臣著《山海经广注》,其插图中的“讙头国”人(图五)与带钩上的神人像酷肖,都是人面鸟喙有翼,手中抱(持)鱼。此图虽属后人想象,却也可见二者在形象上、习性上确实有太多雷同之处。郭璞注云:“讙兜尧臣,有罪,自投南海而死,帝怜之,使其子居南海而祀之,画亦似仙人也。”知南方有画其形以祭祀之的传统。袁珂先生案引《神异经·南荒经》云:“南方有人,人面鸟喙而有翼,手足扶翼而行,食海中鱼,有翼不足以飞,一名鴅兜。<书>曰:‘放鴅兜于崇山。一名驩兜。为人狠恶,不畏风雨禽兽,犯死乃休耳。”这种天生异像的神人,不怕风雨禽兽且具受到侵犯拼死搏斗的性格,正是人们理想的驱邪避祟对象。《左传·文公十八年》:“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魑魅。”浑敦就是驩兜[6]。杜预注:“放之四远,以当魑魅之灾。”可知作为四凶之一的驩兜,自古就被认为具有抵御魑魅魍魉而为人挡灾除害的作用。

其次,我以为驩头的原形就是鸱鸮(枭)。古文《尚书 》将驩兜写作“鴅吺”。鴅字从鸟,丹声,知其本为鸟形;《玉篇》音“呼凡切”,《广韵·桓部》曰:“鴅,鸟名,人面鸟喙。”并音“呼官切”。据此,鴅音桓,其音义皆与萑同 [7]。萑亦即雚,而驩和讙字正从雚作。雚,甲骨文作(沪宁一、二八六),象一只头生毛角、双眼圆睁、脚有利爪的大鸟。雚省双眼则作(人二七七),亦即萑字。徐中舒先生谓:“卜辞中萑、雚用法略同,故为一字之异形” [8]。因此雚、萑、鴅实为一字,雚为本字,萑为省文,鴅为形声。萑在古书上指鸱鸮,也就是俗称的猫头鹰。《说文解字·隹部》:“萑,鸱属。有毛角,所鸣,其民有祸。”带钩上的神人面似鸱鸮,身生双翼,实即猫头鹰之神化形象。故驩头也就是萑头——鸱鸮之头。猫头鹰是夜行猛禽,鸣叫时声音凄悚,飞行时无声无息,尤其两只绿荧荧的大眼睛在夜间林中特别瘆人,故民间将其看作“恶鸟”。《尚书·吕刑》:“鸱义奸宄”,释文:“鸱枭,恶鸟。”带钩上之“驩头”,集凶神与恶鸟于一身,其恶更甚。还有的仍嫌不足,又于其足下踩踏或跨骑蛇、蟾等物,以示降妖伏魔,于是鬼魅精怪皆见而远避之。

      鸱枭除了有“凶”的一面外,还有“吉”的一面。《汉书·郊祀志上》载:“古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如淳曰:“汉使东郡送枭,五月五日作枭羹,以赐百官。”师古曰:“解祠者,谓祠祭以解罪求福。”吃枭羹可以“解罪求福”,而且是皇帝让吃,还是在春祭大典上吃,这对当时社会人心风俗的影响应该是很大的。同时,传说还有“辟兵”的作用,可以辟除兵凶,甚至克敌制胜。《淮南子·说林训》:“鼓造辟兵。”高诱注:“鼓造,盖谓枭。”朱芹注:“‘鼓造’二字切音为枭。”《晋书·张重华传》:“以艾为中坚将军,配步骑五千击秋。引师出振武,夜有二枭鸣于牙中。艾曰:‘枭,邀也,六博得枭者胜。今枭鸣于牙中,克敌之兆。’于是进战,大破之,斩首五千级。”带钩上的鸱鸟之形应当也有类似的“解罪求福”和“辟兵”等意义。

        汉代的武将常戴一种冠,叫做“鶡冠”,《后汉书·舆服志》下:“武冠,俗谓之大冠,环缨无蕤,以青系为绲,加双鶡尾,竖左右,为鶡冠云。” 这种“加双鶡尾,竖左右”的冠饰,正与上述带钩神人头上的双羽状冠饰形状近同。鶡据说是一种体形较大的野鸡,勇猛善斗,至死方休。《文选·东京赋》“虎夫戴鶡。”薛注:“鶡,鷖鸟也,斗至死乃止。”曹操《鶡鸡赋序》也说:“鶡鸡猛气,其斗终无负,期于必死。今人以鶡为冠,像此也。”武将著鶡冠,象征其勇敢战斗,拼命到底。后世戏剧中武将头上所插的双雉翎,大约也是受了“鶡冠”的影响并艺术化的,与此带钩上的羽冠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带钩上镂雕神人戴鶡冠,正是强调其“不畏风雨禽兽,犯死乃休耳”的悍不畏死精神,以增其威猛。

其三,关于“手抱鱼”的含义。自古人们就认为鱼是一种吉祥之物。《易·中孚》有“豚鱼吉”之语;《诗经·小雅》有“南有嘉鱼”篇。曾见著录一“袖珍奇钩”上的文字,其中有“手抱白鱼”之语[9]。据《史记·周本纪》载,武王举兵伐商,大军过黄河时有白鱼跃入武王舟中,武王取以为祭,后二年伐商成功,“获白鱼”就成了预示成功和胜利的大吉兆。

上古音“鱼”又谐音“侯”。鱼为疑纽鱼部,侯为匣纽侯部,疑、匣都是舌根音;而鱼、侯旁转,顾炎武《音学五书》就径以“鱼虞模侯”为同一韵部。上古“珠”字为章纽侯部,也与侯谐音。所以带钩上“口含珠手抱鱼”之类,就暗含了拥有“公侯”之封的寓意,也符合其“士至三公”、“位至公侯”的吉语祝辞[10]。这在历史上也有案可稽。《南史·吉士瞻传》:“初,士瞻为荆府城局参军,浚万人仗库防池,得一金革钩,隐起镂甚精巧。篆文曰:锡尔金钩,且公且侯。士瞻娶夏侯详兄女,女窃以与详,详喜佩之。及是革命,详果封侯,而士瞻不锡茅土。”可知至南朝时人们仍相信佩用这类带钩能带来裂土分茅的幸运。这让人想起后世以猴子骑马之形寓意“马上封侯”之类的玩意儿。

综上所述,汉代神人手抱鱼带钩上的形象,是传说中尧时“四凶”之一的“驩头”,而此“驩头”的形象就是“萑头”,其原型是鸱鸮。“驩头”既是凶神恶鸟,又因“手抱鱼”而含吉祥之意,人们便想象它既能镇邪辟兵,又能祈富求贵。并且这种带钩与兵事、军事关系密切,是武将佩用之物。以后随着社会动荡的加剧和时代观念的变迁(如谶讳之学的衰落),这种华贵、精巧而奇幻的带钩逐渐停铸,在汉以后就基本消失了。

图一 云阳出土带钩照片

图二 山东临淄齐国历史博物馆藏带钩

 

图三 满城北庄东汉墓出土的带钩

图四  南京西岗西晋墓出土的带钩

 

图五  《山海经广注》所绘的“讙头国”人形

我家的和田白玉神人抱鱼带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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